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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眼神法则

那孩子有双清澈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蕗子时,吾郎就特别留意到了这个姑娘。她身上带有一种智慧萌芽的成熟气质,散发着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光晕。

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那是大岛吾郎在千叶县习志野市立野濑小学工作的第三年。

野濑小学建于明治末年,经过多次扩建,如今已经拥有三栋相连的木结构校舍。吾郎工作兼居住的地方被分到了最旧那栋楼一层的北侧。虽说那里正式的名字叫勤杂工室,不过有一部分学生喜欢叫它“大岛教室”。

吾郎比学校里的老师都要年轻,可能是因为没什么代沟吧,孩子们都喜欢“吾郎,吾郎”地叫着跟他一起玩。一天有个男孩哭着对他说:“教的东西都不懂。”于是吾郎就答应在勤杂工室帮他辅导功课,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很快学校里就传开了,都说跟着吾郎一学就会,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找他补习。最近连着好多天都有将近二十人过来,摆着一张矮脚餐桌,面积只有六叠[1]大的屋子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吾郎,这个作业我不会。”

“课上讲的我都跟不上。”

“今天一整天,老师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放学之后,好不容易从乱哄哄、挤了五十多人的教室里解放出来,孩子们狼狈不堪地逃到勤杂工室,诉说着各自不同的烦恼。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眼神忽东忽西游移不定。

学习不好的孩子大都难以集中注意力,而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孩子眼睛里往往是不安定的。发现这个“眼神法则”之后,吾郎最先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将他们的视线集中于一点。

被迫去弄懂完全听不懂的知识,这样的焦虑感充满了孩子们的内心,而第一步就是要让他们平静下来。不能急,也没必要一下子灌输太多知识。首先要安抚情绪,让他们把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眼前的一道题上。只要能顺利地迈出这一步,大多数孩子就能自然而然地往前走了。他们的接受能力极强,一旦掌握了集中注意力的秘诀,就如同完成了一次蜕变。其中一些孩子用不了几次就可以从大岛教室毕业了。

——吾郎,谢谢你!

那些微笑着离开的孩子,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再游移。

正因为如此,当只有一年级的蕗子第一次出现在勤杂工室时,她眼神中的笃定让吾郎猝不及防。

学习不好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不仅如此,在向蕗子讲解她提出的算术题时,吾郎也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一般的孩子弄清了之前不懂的问题,就会像突然开窍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是蕗子没有。她并不是没有理解,给她出的题都能对答如流。

难道是教她之前她已经会了?不可能,要是那样的话还来这儿干吗?

“吾郎。”

就在他没了头绪的时候,蕗子突然又火上浇油地提了个与算术无关的问题。

“吾郎,你是勤杂工,为什么要帮我们辅导功课呢?学校给你补助吗?”

这一记大胆的直线球把吾郎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啦,哪有什么补助啊!我就是喜欢才这么做的。”

“喜欢?”

“和你们在一起很开心,看到你们学习有进步也感觉很欣慰。”

“那你为什么不当老师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戳到了吾郎的痛点。原本也可以随便说点儿什么敷衍过去,但是面对蕗子如此率真的眼睛,他不想撒谎。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经营的批发店倒闭了,所以只能辍学去工作,根本没有自己选择职业的机会。”

此时,蕗子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缕波澜。原来这孩子不仅聪明,心地还很善良。吾郎微笑着摸了摸她可爱的短发。

“没关系,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能对别人多少有些帮助也很开心。”

蕗子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那天之后她就成了定期光顾勤杂工室的常客之一。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抱着算术、理科[2]之类的课本过来,可是不管教她什么,怎么教,吾郎都感觉不出这孩子是真的在向自己寻求帮助。

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拜托与自己交情不错的老师矢津文彦帮着查了查一年级九班蕗子的成绩。果不其然,这孩子的成绩相当出色,同时他还了解到一些关于蕗子的家庭情况。

“赤坂蕗子的家庭好像有点儿不一般。母亲没结婚,独身生下了她。现在和外婆还有母亲,三个女人一起生活。”

得知这些内情后,吾郎越发关注起蕗子来。虽说是个问题家庭,但赤坂家的经济状况看起来并不差。蕗子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衫和半裙,用的是赛璐珞[3]的笔盒。在学生们大多使用铝制或塑料制笔盒装铅笔的年代,高级的赛璐珞笔盒无疑是引人羡慕的。

当然,就算是衣食无忧也未必生活美满。说不定蕗子是想在自己身上寻求父爱的温暖呢?就为了这个才撒谎来勤杂工室吗?吾郎都想到这一层了,可是蕗子根本就不是个黏人爱撒娇的孩子。她时常和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从不远处投来敏锐的目光,与其说是个渴求父爱的孩子,更像是个极为审慎的观察者。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可吾郎心中的谜团始终没有解开。终于熬过了让勤杂工室变成灼热地狱的夏季,而一件将要改变他命运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

每天傍晚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给孩子们辅导功课已经成了吾郎的习惯性活动,可时不时也会被一些琐事打断。比如放学之后,他接到通知说有流浪狗跑进了校园,因此只能中途离开一会儿。等他把狗赶跑返回“大岛教室”的时候,发现蕗子正在给同年级的女生讲算术题。

吾郎一下子愣住了,蕗子讲的那道题不就是刚才她说要向自己请教的吗?

“看下这里”“想一下这个问题”“按顺序一个个来”,蕗子还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架势,嘴里说的全是吾郎平时那一套,活脱脱一个吾郎二世。

“小蕗,吾郎他……”

蕗子突然察觉到同学们的小声耳语,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终于看到她的反应像个孩子,吾郎突然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虽说在工作场合已经极力控制了,但他本来就笑点超低,只要触到了自己的笑点,即便别人还没搞清楚有什么可笑的,他也会笑个没完。而蕗子的“吾郎范儿”恰恰就踩到了那个“点”上。吾郎笑到肚子抽筋,全然不顾眼前一脸茫然的孩子们。

直到笑意退去,他才发现蕗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糟糕,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已经晚了。

“吾郎把小蕗弄哭了。”

“他都笑成那样了,不哭才怪呢!”

高年级学生一个劲儿地起哄,哭声也随之越来越大。最后,蕗子忍不住跑出了勤杂工室。吾郎让大家自习,自己也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被夕阳染红的校园和往常一样,到处都闪动着孩子们欢蹦乱跳的身影。像是要守住因校舍扩建而减少的土地,孩子们在这些有限的空间里享受着拍洋画[4]、耍贝壳陀螺[5]和捉迷藏等游戏的乐趣。欢闹声此起彼伏,吾郎快步从他们中间穿过,一把抓住了蕗子。

“对不起,我不该笑你。不过,那是因为太高兴了,好不容易才看到你真实的样子嘛。”

“啊?”

“我早就知道那些题你都会做。”

哭声止住了,蕗子慢慢抬起头望着吾郎,尴尬与释怀同时写在她脸上。

“吾郎,对不起,我对你撒谎了。”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以戏弄大人取乐的孩子。”

话音未落,只见泪珠如晨露沾湿花瓣般从蕗子的脸颊轻轻划过,吾郎忍不住心疼起这孩子来。

“为什么要装作不懂呢?和我说实话,我保证不生气。”

“那您也不生我妈妈的气吗?”

“你妈妈?”

“是妈妈让我这么干的。她说让我去看看吾郎是怎么辅导大家学习的。”

“为什么妈妈要你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

蕗子的妈妈。难道是那个未婚母亲把女儿派到勤杂工室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不过,此时吾郎并不想再追究下去,他安慰似的把手放在蕗子的肩上,希望她不要为此有过多的负疚感。

“回家之后能不能帮我给你妈妈带句话?要是想知道什么,就请她直接来找我吧。小蕗如果还想来勤杂工室,随时欢迎你来做我的助手。我其实正在考虑要找个人帮我呢。”

看到蕗子终于露出了笑容,吾郎这才感觉如释重负。

第二天,蕗子的母亲赤坂千明就提出要来大岛教室听课。

注意力和紧张感是密不可分的。平时吾郎总是强调要将注意力集中于一点,不过在缺乏紧张感的环境中,想做到这点需要花很多时间。而且,想要在有很多孩子聚集的空间内制造紧张感其实并不容易,更别说是大岛教室了,全是一堆孩子在榻榻米上你拥我挤的,其难度绝不亚于在赛台上击倒大鹏[6]。

然而,这天的勤杂工室却充斥着紧张感,连擤鼻涕的声音都听不到。没人窃窃私语,没人东张西望,也没人乱写乱画,所有的孩子都在专心做题。这架势连吾郎都是第一次见。

理由显而易见,就是蕗子的母亲千明正默默地站在门口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孩子们迎来这位非同寻常的参观者,先是被她高挑优美的身材惊艳了,再加上那一身时尚的欧式套装更是让人赏心悦目。而最致命的还是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个错别字都别想蒙混过关,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省下了每次拖拖拉拉浪费在“集中注意力上的时间”,孩子们一开始就拿起课本快速进入了学习状态,他们以平时难以想象的速度写满了整页笔记。于是,吾郎那天就提前下课了。

“好了,今天就上到这儿。大家都很努力,剩下的时间就去操场上玩吧。”

吾郎当然是想让孩子们明白,只要能更快地集中注意力就能更快得到解脱。而他自己也盼着早点儿解脱呢。细长的眼睛,白皙的肌肤,尖尖的下颌,仿佛是竹久梦二[7]笔下美人的西洋版,连吾郎都感受到了那女人目光中巨大的威慑力。

吾郎和孩子们玩完相扑游戏,浑身沾满沙子回到勤杂工室之后,和千明面对面坐下来交谈。

“老师,蕗子一直承蒙您的关照。”

“哪里,我只是个勤杂工,不是老师。”

说实话,吾郎最怵这种眼神纹丝不乱的成熟女性。那种眼睛好像能搅乱自己的平常心,让他不知不觉就乱了方寸。

吾郎始终不敢直视坐在矮脚餐桌对面的女人,先是苦口婆心地让她不要称呼自己“老师”,接着又用尽浑身解数婉拒她带来的礼物。

“我怎么能收您的礼物呢?请拿回去吧。”

“别这么说,只是一点儿心意罢了。”

“心意我领了。”

“您不收下,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收。”

“您不收我就把它放在这儿了。”

“放在这儿我也不会收的。”

“怎么这么固执啊!没办法,看来只能我先开动了。”

“啊?”

一番推让过后,女人气急败坏地拿起了桌上的圆罐。她打开盖子,用纤细的手指从里面层叠摆放的点心中取了一块。那是一种薄如纸片的圆形烤饼,看起来比普通的脆饼高级,个头比她的手掌还要大。吾郎看着那雪白的牙齿把点心咬碎,又咔嚓咔嚓地不断咀嚼着。

女人吃光了整块烤饼,接着就把罐子推到已经看傻的吾郎面前。

“请吧,您不会就让我一个人显得那么没教养吧?”

如此强势的性格实在与她的外貌不符,惊叹之余吾郎也只能认输了,他也担心再执拗下去会让女人难堪。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吾郎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一片陌生的点心放进嘴里。咬下去的瞬间,烤饼碎成两片,一股淡淡的甜香在口中蔓延,原来烤饼中间还夹着一层口感醇厚的奶油。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已经随处可见这种高档的零食了?吾郎心中竟生出颇多感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整块点心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他咽下口中最后一点碎渣,望着对面的女人说:

“您要是满意了,那就请说明来意吧。还有,为什么要让您女儿装作侦察的样子跑到我这儿来?”

吾郎抛出的问题并没有让女人眼睛里流露出丝毫的慌乱。

“不是装作侦察,就是侦察。确实是我让她来大岛教室学习的。我想知道勤杂工室的守护神到底是何方神圣。”

“守护神?”

“好多孩子的妈妈都是这么称呼大岛先生的。”

“怎么可能,为什么啊?”

“可能是因为您创造了不少神话吧。原本在班里排名五十五的学生,经过大岛先生的辅导一跃考进了前十名。平时考试连30分都拿不了的孩子也能考到80分、90分了。最近经常听说类似的事。”

“请等一下!”

吾郎一脸茫然。

“多半是夸大其词了吧。我只是帮着孩子们自习而已。”

“不,我今天亲身感受之后才明白,就算是使用同样的教材,经过大岛先生讲解,孩子们就有了变化。这是因为您懂得等待。”

“懂得等待?”

“在引导孩子们自己作答之前,您能够静静地等待,绝不插嘴。这点看似简单,其实大多数老师都做不到。”

“您别取笑我了。”

这个女人是在戏弄自己吗?可她信誓旦旦的口吻又让吾郎越发感觉无所适从。

“我已经说了好多次了,我不是老师。高中都没毕业,更别说考取教师资格证了。您这么抬举,我实在承受不起。”

“教师资格证算什么!”

女人厉声反驳道。

“我有教师资格证,但这并不代表我能掌握你那种教学方式。”

吾郎凝视着对面的女人。

“您做过学校老师?”

“没有,只是有资格证而已。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就彻底改主意了。”

“改主意?”

“大岛先生,您不觉得公立学校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吗?”

没弄清她提问的意图,吾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二人的谈话中断了,房间里回荡着风打在玻璃窗上的呜咽声。窗外渐渐暗了下来,秋日的寒意也隔着单薄的坐垫从地板下面渗透出来。

“大岛先生,我没读过小学。”

等不及吾郎的回答,女人再次开口。

“这就是出生在昭和九年(1934年)的悲剧。就在我该上小学的那年,全国的小学都改名为‘国民学校’,而我毕业的那年才改回叫小学。大岛先生,您知道国民学校吗?”

吾郎又被问住了,不过这次是因为他走神了。

昭和九年出生的话,这女人今年二十七岁,比吾郎大五岁。

“啊,知道,国民学校嘛。我就上过一年,那会儿太小,没什么印象了。”

“那真是幸运啊,要是上满六年保准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作为少年国民[8]被效忠国家的宣传洗脑的六年,所有人都必须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教育敕语》[9]。随着战局发生变化,教师们对学生的体罚更是变本加厉。班里有同学询问班主任:“神风特工队是如何通过科学的方式编组产生的?”结果就被说成是“大不敬”,还挨了一顿揍……女人不紧不慢地向吾郎讲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而最令我无法忍受的就是,之前将军事教育贯彻到底的老师,战争一结束立刻就变脸了。之前高喊着打倒恶畜美英的老师,又在用同一张嘴高唱和平。正义的标准就这样被轻易地偷换了。学校太可怕,教育不可信,这种想法那时已经深入我的骨髓。”

她平淡的语气下充满了愤怒,吾郎静静地把盘坐的双腿换了个位置。

他知道女人想说什么,诸如此类的抱怨之前也经常从前辈们口中听到。然而对于太平洋战争结束时尚处幼年的吾郎来说,在切身体会方面很难与她产生共鸣。

不过,这女人的话倒让他感觉有些前后矛盾。

“既然您那么恐惧学校,当初为什么还要选择教师这行呢?”

“是啊,因为日本这个国家已经走下了神坛,军事教育也在朝民主教育转变。我励志要成为肩负起新教育重任的一员,决不允许再出现和自己一样的战争牺牲品。”

可是,话音刚落女人就露出了一丝冷笑。

“现在我才明白那时的想法有多天真。这个国家是不可能如此轻易改变的。”

“您指的是什么?”

“大岛先生,我总感觉日本这个国家的深处住着一群思想僵化到无药可救的万岁太郎。”

“万岁太郎?”

“不知道是不是世道太平了他们就会感到不满,嘴里喊着‘日本万岁’‘日本万岁’大摇大摆地跑出来搅局。有时候那些喊着‘神风吹啊’‘神风吹呀’的追随者神风次郎们也会跟着一起折腾。”

“神风次郎……”

面对如此奇异的比喻,吾郎一时无语,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众所周知,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日本从美国手中拿回主导权之后,这个国家再次出现了中央集权的倾向。

“我上大一那年,政府修订了学校教育法,教科书的审定权被移交到文部[10]大臣手中,第二年便开始通过‘教育二法’[11]对日教组(日本教职员工会)进行打压。又过了两年,原本采取公选制的教育委员会改成了任命制,目的只有一个——扩大文部省的权限。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我完全放弃了成为公务员的打算。如果为这个国家卖命,哪天世道又变了,就不得不去迎合太郎和次郎们的宣传造势,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所以你就放弃了做教师这条路?”

女人讲述着自己改变决定的原委,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遗憾。吾郎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在对她产生强烈兴趣的同时又感觉难以理解。都已经读到大学毕业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呢?

“恕我冒昧,您不觉得可惜吗?正因为您清楚教育的可怕,才更应该想方设法成为教师,保护孩子们不受到国家的伤害啊。拿出勇气和太郎、次郎们对抗到底不好吗?”

吾郎越说越激动,突然又回过神来。

“抱歉,我太自以为是了。”

“没有,我也曾经考虑过大岛先生所说的这条路。可是,我的心已经转向了另一个地方。不需要和太郎、次郎们战斗,在一个他们祸害不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式从事教育。”

“祸害不到的地方?”

“我从几年前就开始做家庭教师了。”

“家庭教师……”

“直接去孩子们的家里单独授课,在这种小地方还没什么人知道,教的孩子也屈指可数。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用某种方式参与到孩子们的教育中去。不是在国家的监督之下,而是寻找一片能自由呼吸的净土,让这些担负着未来的孩子获得知识的力量。”

让孩子们获得知识的力量。刹那间,女人眼睛里闪出一团火。那火焰如此绚烂,让吾郎不由得失了神。

“所谓的正义、美德,都会随着时代的大潮不断被新的定义所取代,而知识的力量是没有人能夺走的,不是吗?只要教给孩子们足够的知识,就算再次遭遇动荡年代,他们也能用自己的头脑去判断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不是吗?”

每次被追问“不是吗?”,吾郎就感觉被这女人的灼热炙烤了一下。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本能告诉自己不要太接近这个人,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嚼完点心又大谈儿童教育的神奇女人吸引了。

不行——

吾郎逃离般躲避着女人的眼睛。

“话说回来,您是因为做家庭教师才好奇我是怎么辅导孩子们学习的,所以就让蕗子来侦察,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不过今天听了大岛教室的课之后,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要正式向大岛先生发出邀请。”

女人跪坐着向后退了退,只见她将纤瘦的下颌贴向已经起毛的榻榻米,深深地行了一个跪礼。

“请您做我的合伙人吧。”

“什么?”

“大岛先生,请您来我即将开业的私塾吧。”

女人一直低着头,吾郎也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就算他想回答,也要先搞清什么是“私塾”吧。

一个跪拜的女人和一个发呆的男人——二人相对的画面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的照射下凝固了。

“私塾?”

矢津文彦在野濑小学教六年级,之后一周的周六吾郎去他借住的公寓拜访。

“什么东西?”

“哎呀,果然连矢津老师都不知道啊。”

“私塾……”

“最近好像都这么叫学习辅导班。”

“哦,原来是学习辅导班。”

矢津不住地点着头,握着马克笔的右手一直没停。虽说他刚年过四十,却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不知道是因为长年任劳任怨之下深不可测的耐力,还是因为他老是弓着背的缘故,矢津的样子总让吾郎联想到行走在沙漠中的单峰驼。

“这么说,你准备和那个学生的母亲一起开学习辅导班了?”

“没有,我当然是郑重地拒绝了。不过,前几天她又写来一封信。”

“信?”

“说是如果我改变心意,随时可以去找她,还留下了她家的地址。”

“原来是这样,看来她是很看中你喽。”

矢津眼角刻着深深的鱼尾纹,真是越看越像骆驼。

“可你说的那个私塾,一个普通的母亲能那么容易办起来吗?”

“先不说她是不是个普通的母亲,据说只要找到合适的开班地点,并不需要太多资金。”

“地方找好了吗?”

“好像是打算在八千代町附近租一栋房子。”

八千代町,矢津在嘴里念叨着这个地名。

“确实,那里的住宅小区建好之后居民肯定会增加,今后可能会变得很热闹吧。不过,迁居也需要相当的费用才行啊。”

“其实,小蕗他们家确实情况比较特殊。”

吾郎相信矢津会守口如瓶,于是就把千明对自己说的赤坂家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听千明讲,她现在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母亲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商人家庭,从小就吃过不少苦,二战前在大久保的一间咖啡厅做女招待。当时习志野一带密布着各种军事设施,被大家称为“军乡”。一到休息日,军人们经常会光顾咖啡厅,不久千明的母亲就与一位军官一见钟情结为夫妻。男方家是在武藏野拥有大片土地的名门望族,开始大家都羡慕她嫁入了豪门,但千明的母亲很快就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儿媳妇。婆家人瞧不起她做过女招待,对她百般欺侮。没想到开战后丈夫又抛下她和年幼的千明战死了。很快,婆婆就逼着她断绝了亲属关系,而作为补偿,千明的母亲得到了一笔不小的分手费。

“她一直用那笔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据说多少还剩了一些,打算用来做私塾的筹备款。”

“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是一个女人独自把女儿培养到大学毕业了吧。真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啊!”

看到矢津嘴里叼着烟一脸沉思的样子,吾郎给他划了根火柴。

“结果女儿生了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还不愿意做老师了对吧。”

“是啊,千明还笑着和我说,她们母女两代人都是单亲抚养孩子。”

“要说起来,女人真是顽强啊。”

“我也有同感。”

吾郎接过矢津递过来的烟也抽了起来。房间里弥漫着两个人吐出的烟雾,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单看那密度和灰尘的话,这个房间足以让人窒息,可不知道为什么,待的时间久了反倒感觉莫名其妙的放松和安逸。

“矢津老师,你觉得呢?”

吾郎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说私塾什么的会有市场吗?时代真的变了吗?”

“时代?”

“听说今年《学习指导要领》[12]有所更新,义务教育的指导项目增加了。高中和大学的升学率也在逐年上升,千明说今后将会是一个竞争的时代,仅凭课堂学习还达不到应试要求的孩子自然会在校外寻求帮助。”

“确实啊。”矢津说着,圆眼镜后面的眼睛露出了笑意。

“战后的生育高峰导致孩子数量激增,而学校的增建还远远无法满足需求。为了争夺有限的名额,家长们成天逼着孩子们学习。这样下去必定会发展成一个偏重‘学力[13]’的社会。现阶段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文部省却还在雪上加霜。”

说着他放下香烟拿起马克笔,在桌上的厚卡纸上画了一个结句的感叹号。

“反对学力测试!”

文部省正在全国范围内以中学二、三年级学生为对象强制推行学力测试,而日教组发起的遍及全国的反对运动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学力测试违背了教育基本法的精神,将孩子们按成绩排位,必定会挑起学生之间和学校之间的激烈竞争。日教组担心出现这种状况,强烈要求文部省撤销决定。另一方面,大约从五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的对职务评定的抗议活动如今也进行得如火如荼。野濑小学有八成的教师都是工会成员,他们也在为此事奔忙。

“反对文部省,保护民主教育!”

矢津又拿出一张纸写下了上面这句话,写完便放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把脖子转得嘎嘎直响。

“事情已经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了,那些严禁公务员罢工活动的地方公务员法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这个国家的教育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啊?”

矢津脸色难看,但始终保持着温和的语调。听人说战争期间,他曾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鼓动学生们加入圣战[14],战后又因为出现短时精神衰弱而住院治疗。从那以后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他都不会大嚷大叫了。

“可是吾郎,听起来也许有些自相矛盾,其实我对文部省的政策也不是全盘否定。特别是战后的发愤图强,这点值得肯定。”

“值得肯定吗?”

“当然可以。那场惨烈的战争之后,这个国家自强不息。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不惜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复兴教育。也正因为如此,战败后才过了两年就实现了看似不可能的六三制[15]。在那个年代,连欧洲的战胜国都还没有普及持续到中学的义务教育呢。虽然这当中也包含了GHQ(驻日盟军最高司令部)的意向,但六三制是日本要求的。就因为军事教育的愚蠢让人刻骨铭心,所以这个国家拼死也要筑起民主教育的基石。”

“可是呢,”矢津放低了语调继续说,“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日本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呢?这么快中央集权就死灰复燃了,而影响人格形成的教育必定在劫难逃。”

“啊,就是太郎和次郎。”

“什么?”

“是千明的一个比喻。”

吾郎详细解释了一下,矢津叼着第二根烟的嘴角露出了愉悦的窃笑。

“有意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想不到啊,什么万岁太郎、风神次郎的。”

“不是那个,是要和太郎次郎断绝关系、自力更生的想法。”

“啊?”

“不是像我们这样集体作战,而是单打独斗地开拓一片新天地。原来如此,对于她来说那就是私塾吧。真有意思,吾郎你真的不想尝试一下吗?”

“啊?我吗?”

吾郎的声音都变调了,他本以为矢津会阻止自己,没想到竟然劝他加入。

“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呢,老师您是认真的吗?”

“一条新路总是要走过之后才知道它真正的样子。”

“可是……”

“总之自己踏出这一步,去弄清楚不是很好吗?你才二十二岁,那么年轻,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我打心底觉得让你一直这么窝在勤杂工室做什么守护神太可惜了。”

“不会啊,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能让来勤杂工室的孩子们弄懂学习中遇到的难题,这就很好了。”

“可是,就算你自己觉得好……”

矢津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像是担心隔壁住户会偷听似的盯着墙看了半天。然后他慢慢起身,“我送你出去吧。”说着便催促吾郎走出了房间。

两人走过杂草丛生的乡间小道,望着左右两边已经开始收割的农田,此时的一番对话让吾郎有些心神不宁。

“吾郎,咱们学校的老师里有些人不太喜欢大岛教室,这你知道吧?”

“啊,知道。怎么了?”

“你越来越受欢迎,让有些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甚至还让一些人妒火中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但一定要小心,小心这些同僚背后使绊子。”

接着,矢津就给吾郎举了最近发生的流浪狗的例子。这段时间,野濑小学的校门附近经常出现一条茶色的杂种犬。

“他们叫你去把狗轰走,你总是用食物做诱饵的吧。”

“是啊,我用午餐剩下的面包逗它,把它带到离学校远点儿的地方去。”

“那你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那条狗每天都来吗?”

吾郎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是为了要面包吧。”

“也许吧。我本来觉得这条狗挺乖的,没什么问题。但没想到有些老师竟然提出要把它送到收容所去。还有人慷慨激昂地说,应该由你来负责送去收容所。”

吾郎顿时脸色煞白。

“我可办不到。”

“是啊,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的。总之今后要提防着点儿,不要傻乎乎地给那些嫉妒你的人留下口实。”

“明白了,实在抱歉!”

和矢津道别后剩下吾郎一个人,他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没想到流浪狗茶茶丸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回想起矢津的忠告,他内心也越发忐忑了。把狗送到收容所去杀掉?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那是一条活泼又爱与人亲近的小狗,它总是望着人的眼睛使劲摇尾巴,就算没有主人还是勇敢乐观地活着。

吾郎似乎在流浪狗茶茶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在空袭中失去了母亲和妹妹,家业破产后与父亲也几乎断绝了关系。高中辍学的吾郎打过很多份短工,后来经熟人介绍才好不容易找到现在这份稳定的工作。难道这也不过是临时栖身?早晚都有被赶出勤杂工室的一天吗?

吾郎呆呆地站在田间小路上,战后农地改革催生的一大片水田在湿冷的暮色下进入了梦乡,唯一投来光亮的那轮新月也开始缓缓沉入西边的天空。吾郎望着月亮柔和的运行轨迹,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日临别时千明留下的一句话。

“大岛先生,我认为如果把学校教育比作太阳,那私塾就好比是月亮。它在黑夜里静静地为那些无法充分吸收太阳光芒的孩子送去光亮。虽说它现在还只是柔弱的新月,但总有一天会变成满月的。”

太阳和月亮。教育的世界里真的需要两种光源吗?

吾郎将信将疑,可那个女人信心满满的声音始终回荡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两天后的周一,吾郎从早上开始就感觉惴惴不安。不管是用焚烧炉处理垃圾,还是去农协收账,一想到茶茶丸这会儿是不是又在校门口溜达,他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可那么多老师都盯着呢,工作时间又不方便跑出去看。

“大岛。”

就在这天的午休时间,教务处长罕见地出现在勤杂工室。

“你马上来一下,校长找你。”

处长生硬的语气已经让吾郎慌了神,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校长无比凝重的表情。吾郎站在与教员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办公桌前面,年近退休的校长把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这封信是在信箱里发现的。”

信?吾郎惊讶地接过信封,上面既没贴邮票也没写寄件人,只在收件人位置用漂亮的楷书写下了校长的名字。那笔法苍劲有力,却让人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你看一下!”

吾郎听从校长的指示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纸,整个人瞬间僵住了。这是一封有关他操守的举报信,信上写道:

贵校的勤杂工大岛吾郎不配在圣洁的学校里工作。他私下里正与贵校学生的母亲通奸,据说之前也与其他母亲有过类似的不正当关系。贵校竟然雇用如此寡廉鲜耻之人,我怎么能安心地把孩子托付给你们呢?

看完这封信,吾郎彻底绝望了。事已至此……

“你说,这是事实吗?”

大概是不想做无谓的解释了,吾郎干脆横下一条心回答说:“是。”这反倒让校长和教务处长有些措手不及。

“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打算怎么办?”

“信上写的都是事实,全都是我的过失。”

“什么?一句过失就完了?瞧瞧你给我干的好事!”

“非常抱歉。”

吾郎深深地低下了头,但他的声音依旧扎实有力。明知已经走投无路了,可说实话,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愧疚。

每天放学后,学生和老师们都走了,偌大一个校园里只剩下吾郎一个人,这时候偶尔会有学生的母亲过来找他。“多亏您的帮助,我女儿的成绩提高了。”“您说怎样才能让我家孩子在家里好好学习呢?”多数人都是唠叨几句孩子的事儿就回去了。但也有极少数的女人会表现出对老公的不满,说小姑的坏话,最后就变成了对吾郎赤裸裸的勾引。有时候他能顺利脱身,但有时候也只能束手就擒,仅此而已。

就是没有结果的短暂幽会,那些母亲也不过是想找个人消遣罢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几次肌肤相亲过后,她们就心满意足地回归家庭了。重视家庭孩子的女人懂得见好就收,当她们发现吾郎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情愫,马上会说:“谢谢您教会我怎么对老公温柔,对小姑宽容。”留下一句感谢的话,用极含蓄的方式给一时的逢场作戏画上句号。

在吾郎看来,把自己能奉献的某些东西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获得感谢——从这点上来说,告别这些女人就和送别孩子们从大岛教室毕业时的心情没多大差别。但这些话要是对校长和教务处长说的话,只能是火上浇油。

“大岛,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学校里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奸夫,趁教育委员还不知道,事情没闹大之前,你赶紧卷铺盖走人吧。”

被狠批一顿之后,大岛被迫辞职,同时失去了工作和住处。

该失去的总会失去。事发突然,吾郎还没回过神来。他把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书一股脑儿塞进包里。难道是那些不喜欢大岛教室的老师在害他?吾郎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太卑鄙了,但他也没兴趣找出那个幕后黑手。不管是谁干的,很明显是自己有错在先。如果跑去工会告状,只会受到更重的责罚。相比之下,今天下课后抱着书本过来的孩子们发现他不在了会怎样呢?想到这里,吾郎才真的感觉心痛。

吾郎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半,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才转身离开了野濑小学,之后又在校门附近徘徊到傍晚。倒不是因为他对这里恋恋不舍,而是在寻找茶茶丸。自己不在了,这条狗该怎么办呢,很快就会被送去收容所了吧?吾郎自己都没地方住了,当然不可能再去照顾狗,但他想至少把茶茶丸领到一个老师们的魔掌伸不到的安全地带。

可偏偏就那天不见茶茶丸出现,眼看太阳快要下山了。

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吧。吾郎刚要放弃,向前迈了一步又倏地停下了,他蹲在地上笑了起来。回哪儿去呢?工作和住处都没了,自己能去哪儿呢?这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现实又戳到了吾郎的笑点。

不管怎么样,今晚先去矢津的宿舍借住一晚吧。

对于吾郎来说,此时能依靠的人好像只剩下矢津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对。

突然,一封信从他大脑中闪过。吾郎从包里取出自己拿来当记事簿用的大号笔记本,抽出夹在里面的信封。寄信人是赤坂千明。

打开三折的信纸,整页漂亮的楷书跃入眼帘。

“哎呀,您是大岛吾郎先生啊?欢迎欢迎!外孙女和女儿都承蒙您的关照。快请进吧。别客气,请,请。”

几十分钟后吾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叩响了赤坂家的木门,迎接他的是蕗子的外婆。

“您来得正好,马上就该吃晚餐了。要是大岛先生不介意的话,就留下和我们一起吃吧。哎呀,千万别推辞啊,一定要留下。蕗子肯定会开心的。”

她的声音清脆而洪亮。虽说已经做了外婆,但因为生千明的时候还很年轻,现在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她和千明不是一个类型的,长着一张圆脸,是个温文尔雅的美人,想必曾经也是个风韵十足的女招待吧。说起来,和千明这个母亲相比,蕗子倒是长得更像她的外婆。

“对了,对了,您和我女儿有话要说吧。请慢慢聊,就在这个房间。啊,房间太小,让您见笑了。”

极善待客的赖子把吾郎领到起居室,只见千明端端正正地坐在矮桌前,好像早就在那儿等着吾郎了。

其实就是在等他吧。

“我马上倒茶过来。对了,千万别推辞啊……请一定留在家里吃晚饭,就这么说定了!”

赖子看上去是那么温柔可亲,她边说边去了厨房,只剩下千明和吾郎两个人相对而坐。起居室里摆设不多,是间朴素又不失品位的日式房间。

千明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吾郎说:

“我知道您会来。”

这女人到这时候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看着我?千明的淡定让吾郎心生畏惧。

“给校长写信的就是你吧?”

“对,是我。”

“就为了让我辞掉勤杂工来帮你开私塾?”

就算面对正面质问,千明的眼睛也没有任何躲闪。

“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也是事实。”

她的回答异常冷淡。

“大岛先生,你不要太轻视女人,特别是那群叫母亲的人。你做的那些事儿迟早会败露的,到时候母亲们必定群起而攻之。在那之前把事情解决掉,对你有好处。”

“有好处?你……”

“你的确是被大家奉为勤杂工室的守护神。不过最近已经开始流传一些有损你名声的闲话了。守护神禁不住诱惑之类的。”

“这么说你只凭听来的谣言就认为我人品有问题,然后给校长写了信?”

“不是,因为我确信传言是真的。”

隔着拉门,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让千明迟疑了一下,接着她用越发锋利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吾郎。

“前几天我女儿去找好朋友昭子玩,回来说在她家吃到一种新奇的西式点心。很大很圆,中间还加了奶油。”

“啊!”

“是你把我带给你的点心送给昭子妈妈了吧,大岛先生。”

“啊……”

“当时直觉就告诉我,传言是真的。我心里说不出地心疼昭子那孩子。她还被蒙在鼓里美滋滋地吃着点心呢。你就一点儿都没想过吗?”

“我……”

“大岛先生,你没有理性吗?和学生的母亲发生关系,难道不是对信任你的孩子们的一种背叛吗?”

吾郎已经完全处于劣势,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啊……”“嗯……”支吾着,一边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有没有理性呢?想弄清这一点就必须先给理性下个定义。不对——定义?如此说来,自己不是一直在故意回避不合理的现实吗?

“对不起,那个……”

自我厌恶、羞耻心和自暴自弃同时在内心爆发,吾郎用手捂住胸口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知怎么搞的,我身体里好像还住着一个无药可救又轻浮的好色吾郎。”

“你不适合在学校工作。”千明马上回应道。

“不过,大岛先生,刚才我是作为一个母亲说不能原谅你,但从私塾经营人的立场出发,依然很欣赏你。你具备一种能调动起孩子们情绪和思维的能力,这是不可多得的。当然,我要反复提醒你注意做人的操守。不过,既然有过人的才能,请一定要在我们GORO[16]私塾大展拳脚啊。”

“吾郎……私塾?”

“是用罗马字写的GORO,大岛先生。今后将是西文的时代了。”

千明的嘴角终于露出了笑意。吾郎瞬间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不好,又掉进了那个圈套。眼神纹丝不乱的女人知道如何有力地控制和支配男人,她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将男人逼入了无法回头的死胡同。这正是成熟女性的“眼神法则”——

赶紧撤。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吾郎心中一阵焦躁,急忙起身要走。几乎同时,赖子从门口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真抱歉,让您久等了。说好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马上就端过来。是牛肉锅,不知道大岛先生喜不喜欢。我今天可是一咬牙买了上等的牛肉,请一定多吃点儿哦。再怎么说,今天是给大岛先生开欢迎会嘛。”

“欢迎会……”

那欢快的声音又让吾郎打了个寒战。他两手抓着行李,感觉自己正身处人生最大的危急关头。必须赶紧走,现在,马上,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吾郎像那些画里画的那样飞奔着逃向门口,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小女孩和小狗的声音。

“坐下,布朗尼。坐!对嘛,想吃饭就要注意听哦。”

是蕗子,这声音吾郎很熟悉。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刚才一直听到的狗叫声好像也变得耳熟了。

吾郎猛地掉头回去,扔下两只手里的包,顺着声音的方向打开拉门。隔着里面的落地窗,他看见昏暗的院子里,蕗子正在和一条小狗玩额头碰额头的游戏。

夜色渐深,他无法完全看清楚。不过那圆圆的尾巴绝对是……

“茶茶丸!”

他用力打开窗户冲向檐廊,蕗子和小狗同时把头转了过来。啊,果然是茶茶丸。它也注意到了吾郎,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这时蕗子说了一句“好了”,它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眼前的食物。

茶茶丸原来在这儿,它好好的。不知道是因为肚子太饿,还是突然从紧张中释放出来,或是尚未真正得到释放,吾郎一屁股瘫坐在檐廊下,差点儿没哭出来。他将虚弱的目光投向正在吃大餐的茶茶丸。

“布朗尼注意力很集中,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蕗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它已经能听懂‘坐’了,很聪明吧。”

那天真无邪的声音把吾郎的思绪拽了回来,为什么茶茶丸在这里被叫成布朗尼了?他觉得很奇怪。

“小蕗,这狗是怎么回事?”

“它现在不是无依无靠了吗?所以我们就去把它找到带回来了。”

“无依无靠?”

“吾郎不是向学校辞职了吗?”

“嗯。”

“然后要和妈妈一起开私塾对吧?我特别特别高兴!”

茶茶丸转眼间就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它走过来依偎在蕗子脚边,一边蹭着小鼻子一边发出撒娇的叫声。蕗子轻轻抚摸着它的头,眼里闪着泪光。

“吾郎,我一定努力学习。妈妈和我约好了,只要我在吾郎的私塾好好学习,她就答应收养布朗尼。我会加油的!想到能一直和吾郎还有布朗尼在一起,我就特别特别特别高兴……”

那楚楚可怜的泪水让人束手无策,吾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感觉自己掉入了层层陷阱。不用回头也知道,千明正站在身后的屋子里用那灼人的眼神望着自己。落地窗大开着,一股浓浓的牛肉香味和赖子开心的哼唱一起飘了过来。必须走,在坠入无可挽回的深渊之前赶快走。吾郎脑子还算清醒,可蕗子和茶茶丸是那么可爱,之前也没有能逃脱“眼神法则”的先例,再加上——自己此刻的饥饿感绝不亚于刚才的茶茶丸。

吾郎昏昏沉沉地仰望着夜空,今夜的新月澄澈清冽,犹如一把插向他未来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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