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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启航(SETTING SAIL)2

就这样,将这螺钉拦腰锯断,阿福再拧出了几根螺钉。在驾助发起的和大黄的嬉闹声中,驾助也曾下井工作。我们所在的左舷污水井的螺钉就已几乎全部拧出了。舱口处忽然飘下声音,寻声望去,是海龙。“喝茶了!”他边喊边用手比划了两下。大家停止了工作,就坐在舱底角,靠着那里的斜面休息。后来才知道,这种下舱工作的茶歇,他们一般都不上去了,因为还要来回爬20多米,再走上百米回到生活区,也就不够时间“喝茶”了。身穿已经蹭脏和汗透的连体工作服倚坐在舱底,无论如何也是破败的场景。我似乎是这破烂堆底窥出的一道视线,两名水手已习惯其中,随意和有些漫不经心地谈论着既往的经历和谁认识谁谁不认识谁、谁和谁同过船、现在船上的谁是曾共事过的谁不是……驾助在这谈话中帮腔,时而挑逗又被奚落……我跟大家都不熟悉,却恰好可以微笑旁观,不时享受下从舱口吹下的海风的已经不够强劲的清凉。

似乎已经超过了茶歇的时长,大黄才提议回复工作,而实际剩下的工作,也不够下半段的时间。我们以比上半段还清闲些的节奏,拧下了所有的螺钉,收集到铁皮桶里,又稍磨蹭了会,大黄说:“唉!时间差不多了吧?撩吧?”“嗯!应该差不多了!”阿福应道。“去!你赶快上去!”大黄对驾助吆喝道。驾助也不再嬉逗,开始往梯口走。“嘿!空手就走啊!那点东西啊!”阿福喝道。“拿啥呀,一会一起堤搂上去呗!”驾助不回头,富态但并不缓慢的身形已到梯角,有节奏地上爬,韵律中有几许《打靶归来》。我走到阿福跟前说:“东西我拿吧!”他说,不用,刚才逗驾助呢。“那啥,卡带,你也上去吧!”大黄的声音洪亮,原来稍大些声音就像嚷。我望了望舱前的直梯,寻旧地沿着驾助上行的路线,手拉转梯栏杆,四肢并用爬了上去。等出主甲板时,白色工服的驾助已经开始向舱底续绳子。“我帮你吧?”“不用不用,没多沉!你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卡带就是看着的!”于是我凑近舱口围,漆面的粗糙感依旧,蹬在围壁的短梯上,刚好可以俯身看到舱内。只见阿福小转了一圈收齐了所有的东西,大黄娴熟地将那些长长短短的家伙都系在绳子上,抖了两下绳子,大喊一声“拉”,驾助便开始有些优雅地拽那根绳子了,这时抖动的绳波也刚好传到舱围。当东西拉到舱围附近时,我顺势把他们提拉过舱围和甲板的阶台,拉它们到了主甲板上。一堆螺钉螺母还是有些沉的,驾助明显也是费了力气。此时大黄已经从人孔中钻出。驾助见了他似乎很开心,开始大肆他拉绳子所付出的辛苦。大黄自不买账,等阿福出来,水手长也从后方走来,指示他们关舱。我知道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了。液压机发出啸叫,舱门徐徐却不慢地关闭了,机械油脂和涂料的味道不时飘来,海面还是如平静,反光的地方有油脂般的光泽,无数朵积云密集排开至远方,船推开的水波悉碎不惊。我有些不忍离去,依恋在船舷边,想痴痴地看大海,直到成了收工队伍的末尾。伟立走过的时候招呼我:“博士,赶快回去吧!一会压水了,就不好走了。”我不明白什么是“压水”,船舷两侧分列的绿色方形通风口里不时呛出水花。初来乍到还是不敢不服从指挥,遂有些不舍地跟着大队人马回了生活区。此时,天空中还不曾有暮色

晚餐后,我走到二层左舷的露天甲板,看到甲板上所有的通风筒都在向外汩汩地冒水,甲板上水流成河。水流喷出和遇到粗糙的绿色通道地面时,都翻出白沫。直到这时我还是没明白,那就是所谓的“压水”(BALLASTING)——在空载航行的时候,为了航行稳定,也要维持一定的船舶吃水(DRAUGHT),在热带平静海区执行这项操作是最好的时机;后来又在船上的原版英文图书中读到,保证压载舱尽可能充满水的方法就是维持一定时间的溢流。(这可能都是数月后才读到的吧,之前这通气帽涌水成河的原因就一直困扰着我,而解疑释惑应该是船舶配载课程上老师一句话的事儿!)海面,上面暮色渐染,朵朵积云向船尾不快却坚定地稳稳飘动,形态如飞艇,让我忽然想起《天空之城》。之后每次看到这景象,无论凭栏、息坐,躺在甲板、舱盖板上,我都会这么想——如果我们也从小就能轻松得到与这样奇幻景象接触的机会,让国人写出《天空之城》怕也不难吧。……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就暗得可以看到亮星了,但凭我的水平这个暗度和时间还辨不出星座。看着那些似静非静的海面上的三色灯点,回屋,把今天的“流水帐”记下吧!船时2100许,我爬上黑暗的驾驶台的右翼(STARBOARD WING)——我总觉得这边就是因为是测天观星的一舷才得此名——温故视认星空。“夏叙牛女情”我在初秋时节,默念着这老师教的顺口溜的夏季这句,抬头轻松地找到了天鹰、天琴、天鹅和银河。虽然只能准确找到这么几个星座,却给了我许多踏实的自信,感觉星空永远都会这么可靠,我掌握了他,安定-平静-美好-想多看会……流星都不比这能认识几个天上的星座让人激动。这一切我都只敢在远离驾驶台的翼的最远端畅想,但愿驾驶台内的人没有发现我的行迹。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过了2200,我下到4层,拽开生活区舷侧的门,进入楼道,回身扳上门的三道闩。不顾隔壁和对门隐约的音频声响,回来自己的房间,睡觉!……醒来,听见外面楼道里开关门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也不知是被这噪声吵醒,还是我刚好醒在繁乱时。索性起来,出去看看。我开门出去的时候,还有机舱部的船员正在出门,有心打招呼却急匆匆地冲进了楼梯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没有更多的人出来了,想来与我“无关”。便打开那三道闩,再从舷侧门出去。天还不亮,但我感觉应该已是凌晨,仍有星光,甚至有零星的流星。在天穹由黑转亮的半夜看到流星,感觉还是不大一样的,那一道闪光后本应衔接长夜以容人思考遐想,却若要是天明,一切火花都会湮灭在更大的光亮中,便是另一种失明。在外面待了一会,机舱的警报声时强时若,那节奏应该是和了开关门的频率。会到楼道里,忽然一生孤独的电话响,几声后又是寂静。我回屋准备再躺一会。

过了终于算是多时,当我开始想真睡会的时候,舷窗亮起,看表接近0700,便起身略洗漱奔食堂。油条豆浆依旧,我却只需豆浆加糖,喝了两大碗,吃了少许干粮,应该也不差两根油条了。还不急0730,离上工还有时日,便去二层的露天甲板上看。积雨云厚重而大块,有些的下面阴暗雾霭如丝絮,应该是正在降雨。我船前方亦有这样一块,等了有十余分钟终于进入,迅速有雨落在甲板上,形成一个个大大的湿斑;雨再变密些,甲板上也开始溅起水花,能见度变差。我回到生活区,回到房间更衣,走到主甲板右舷集合地点的时候,水手长并不在那里,早到的刘力、伟立依旧,木匠坐在缆绳桩上,大黄在跟阿福说:“这回好,下雨不用干活了。”海龙把安全帽放在缆桩上,迎风用手捋着头发。当驾助喜气洋洋地从生活区里蹦出来的后,水手长也出现了。“先等会雨停吧!”水手长说,看了看大家后,便自己向船尾走去。我知道不急着开工,也往后走了些,故意停在了个能淋到些雨的位置,看着海水涌向船尾。雨点打在海面上,才破坏了海水连贯的油光和漆色,想那样的景象,真的不能相信海水是透明的,它更像是浓稠的蓝色墨水,而这一切反的景象,都来源于海水的深度吧——光不能至的千万米深渊,颜色已经没有了意义。远望四周的景象,已经如以前国外的探索节目一般,这时才切身感受到已不在原来的国籍之内,这是第一手的真相了,是我此行的目的和价值所在。却不想都是这样:第一次坐飞机就曾是一连坐了四趟,第一次出境,就出到了没有国境的地方。另外就是,这竟也是我几年前意外到达西双版纳后,第一次又到北回归线的南侧呢。

船开出了雨区,变亮变清晰了,水手长也从船尾回来,给大家分配了工作,我们便往船头走。走到船头,打开油漆间的门,按操作规程要通风半小时,大家遂又四处坐下。我探出艏栏杆,看到球鼻首已经没入了海面以下,想到这时压水的效果。通风时长未及,又有雨来,大家继续躲雨。在油漆间和艏楼仓库里找了些零散活,就打发过了茶歇和整个上午,1100刚过,大家就开始收工返回了。走在最后的还是我,因为看海总是像磁石样吸引着我。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在一舱侧的最后一瞥,却看见了梦寐以求。一个动点,两个动点,海豚!这些以前设想过的第一次见,其实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几乎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见识了。我冲到栏杆前的举动也吸引了木匠,他也笑呵呵地喊“海豚”。大家多数也朝那边望去,却没什么人停下脚步,只有海龙略停顿了下。这海豚脊背跃出海面的景象,即便千百次在电视中看到过,真见依然是惊喜。加之近处不时有鳞鳞成群的飞鱼跃出,甚可观瞻。知道海面不见货物了,我才放弃离开。进入生活区的楼道,恰遇机舱众人,个个身染油污,疲惫的表情。等更衣进了餐厅,见老朱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他角落的位置上。我问:“这是怎么啦?”他抬起眼却不抬头,声音比我高一级:“怎么啦?妈的漏油了,从天不亮一直弄到现在!”“弄好了没?严重吗?”我接着问。“当然得弄好了啊!妈的螺钉震松了。这他妈破船厂,好多螺钉都他妈没拧紧!”老朱满是怨气的回答,可见这工作辛苦,他不喜欢。“啥没拧紧啊!根本就没拧!”聪接过话来。“是啊!真他妈的!”四轨正好从高级船员餐厅溜达过来,搭上了话。这看来是他们部门上船以来的第一个困难任务,我不多说,就平和地看着他们的沮丧和有些摔事物出气,当然也仍不知这工作有多令人厌恶。

下午的工作仍是混混而做,让我得以有不少的时间在船尾看海,海面上能不时看到条带装分布的漂浮物,有时是褐色的藻,有时是人类的垃圾,而垃圾这大海的异物,在此却反而觉得新鲜。这种景象看到了多次,我才想起课上曾经讲起的“HORSE TAIL LATITUDE”,才意识到热带海区的海水流动真的会很缓慢的情况,也才能见到成片的垃圾。而这些垃圾如果是帆船时代,就是他们贩运的死马,从哪里仍下海,就留在那里,似乎可以“刻舟求马”呢。而再往后两年多,我又读到的一篇研究结果说,海上的垃圾可能多数已被海洋生物摄食。才解开了另一个量的疑惑,否则这“马尾纬度带”的海面上,早该满是垃圾了。

在南北向的航线上航行,虽然没有时差的体验(船钟会不时拨动),但远离日历的岁月,日期和星期真的是混乱的,而当我有这感觉时,竟真的到了周末。第二天的早上,餐厅里来吃饭的人已不像平日那么匆忙和集中了。水手长直接在餐厅里分配了我的工作——刻字。当时觉得周末还是好,可以惬意地在室内做些细活了,但其实周末本应无活休息,哈哈……在倡导等级制和人的思想相对“封建保守”的船上小世界里,我也无意异议这些。刻的主要是垃圾分类字样“塑料”、“金属”、“食物”还要辅以大写英文。按照3/O的指导,先将文字打在A4纸上,然后到驾驶台电报房里用塑封机进行塑封,最后用刻刀将字刻至镂空,以便喷漆。我举刀便刻,3/O看到了急忙说,你这么刻不行啊!我有些不解,刻得还算整齐啊,也没刻错。他却拿起铅笔,在文字的笔迹上画出了一些小打断,然后自己刻了一个字母“A”,告诉我说,如果不留些打断,那中间的白三角就掉下了!我才恍然大悟,进而想起小学时常能看到的宣传喷涂字,笔迹中都有打断,颇有艺术效果,却原来是必须的步骤——美即合理啊!

刻完了所有的欲喷涂文字后,也刚勉强到1000。我们向水手长汇报了完成后,就被RELEIVE了,开始了真正的周末休息。而还足够好奇的我自然不会像别人那样被休息所诱惑,趁午餐前剩余的时光,我要去机舱探秘了!

甲板部以驾助为首的老船员们曾经奉劝过我,“莫管他人瓦上霜”,虽然我准备“一意孤行”,但下机舱前还是有些忐忑的。拉开位于生活区一层左舷一侧的通往机舱的自闭防火门,足够强大的噪声扑面而来,这噪声里真的让人觉得要嚷嚷、且不会被人误会。忽然浸没在这样的嘈杂里,多少有些吓人,好在我之前鼓过了勇气。沿绿色的金属花格楼梯下行,才觉得这楼梯的陡峭,四壁的墙都涂白漆,似乎是故意要显得一尘不染。下到第一个转弯平台处,可以看到一个宽阔的一人多高的平台,上面有些设备和方形容器,容器上裹敷着银色的保温层,离平台较近的一个方水池上还持续冒出徐徐的蒸汽。转过这个平台,豁然开朗、灯火通明!整个机舱的主空间就映如眼帘。CEILING里是许多粗细不一、涂有各色漆环的管道,四周向下几层,布置这纷繁的不同设备,圆罐方箱、控制面板,大小机械、门扇若干,所有这一切簇拥的、最大的噪声来源,就是船舶的心脏——一个6气缸、二冲程重油内燃机,巨大的体量让它纵穿三层,高度绝对超过十米。嘈杂背景噪声中的节奏,也引得它上面的包裹钢丝“蛇皮”的各类软管一起震颤,各类盖阀、活塞的金鸣,混响在转为它搭建的高唱机舱内,让人恍惚有教堂般的敬畏和神圣之感。

走下这段台阶,就来到了主甲板下一层,凭栏接近这主机,噪声更加穿胸灌顶,让我不由得往后柖。忽然想起以前在陆地派员公司共事过的一个美国同事,克里斯托弗-埃斯皮佐那。它跟我一起参观一艘船舶的时候曾说,比起驾驶台他更喜欢这机械感十足的机舱,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重金属”文化吧。而想我自己,也是对机械兴趣十足的啊,甚至曾有过当汽车修理工的念头呢。这时,从下面的梯道上,从噪声里忽然走来了轮助(助理轮机员,大概应该叫JUNIOR ENGINEER),我有些害怕,但还未及知道自己怕什么,他已经友好地向我打了招呼,并邀请我进入了机舱主控室(MAIN CONTROL ROOM)。主控室的空调和隔音,让那进出的门具有了魔力,开关门间,似乎穿越了空间,顿入了另一个世界——“清凉”、“宁静”。而少许,淡淡的绝缘胶皮的味道和被闷住了的噪声,就能感知了。4/E正在里面的控制台前监看这什么,见我进来,很高兴地说:“呦!咋着?南哥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了?”我笑着说:“哈哈!来学习学习!”“那就看看吧!看我们这里咋样,不错吧?”“嗯嗯!不错!比我们那里强!哈哈……”他监看的控制台上有若干显示设备、众多按钮和一个扳把(是车钟)。我能看懂的至少有主机转数,航速、航向应该是驾驶台回传的,一些压力等的单位。我想起漏油的事情,问道:“那漏油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了个设备部位我不大知道,这时噪声忽然涌入,原来是门开了,老朱恰好忿忿地走进了机舱。看见了我也一下乐呵起来:“呦!这是谁啊!稀客稀客啊!”我:“哈哈……”。“得!正好老朱来了,让他带你去看看吧?”4/E向我示意跟着老朱走。“看啥玩意儿啊?”老朱不解。“就漏油那地方。”4/E补充道,“嗨!那走跟我来吧!”“你要嫌吵可以带个耳罩。”轮助好心好意地给我从控制柜后面拿了个如套头耳机般的装备。一贯喜欢科技感的我,自然不推辞这在别人看来多余的设备。穿戴整齐,就跟着老朱回到了“圣殿”。他带我走进一个小间,门关上了,但噪声并未减。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管道上的法兰,说,就是这里……话语间显然还带着未消之气。我看不出玄机,只是见那法兰上的4颗螺钉是新的。“就为这,我们把整个系统的螺钉都检查了一遍,好多松的!”老朱对我喊着,我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是大嗓门,嘿嘿……看不出更多,我便想去别处看看了,提出后,他竟也欣然带我参观起了整个机舱。

这地下一层的内容最丰富,除了主控制室,还有机械加工间、分油器间、舵机间、工具间,罗列在开畅处所的有焚烧炉和水处理设备(这本应是我最熟悉的东西)。又有许多小间偏门,不知通向哪里。地下二层核心性最强,发电机(他们叫辅机AUXILIARY ENGINE),冷却系统,压缩气体系统的一个个乳白色大圆罐都布置在这层。“这家伙噪声也不小!”老朱指着发电机说道。确实,走近这三个透着有劲的铁家伙后,带着耳罩也明显能感觉到声强的增加。(而事后在停泊的时候,机舱里噪声也不减,才让我意识到这几个看似的小家伙,恐怕才是噪声的主源;而主机发出的应该是更隐秘的低频-低音噪声吧。)他一招手,带我继续往下走,在更低的一个贴近主机的小夹层处,他指点比划说着什么,我停不清,但也无意多耽误时间,便点头。他也继续带我下行。到了最底层,就可以仰视整个主机了。“MAN”是个响亮的牌子,但与其合作的中方工厂的名字缀于其后,一下让国际大牌触了地。同样作为发动机,它的检修孔可以同时进去两个人,这尺度就难以和日常见的汽车发动机比拟了。在这与货舱底同低的地方,看到驱动、和维持她正常运转的大小家伙便藏身于此,总难免有探秘得踪之兴奋感。在机舱最底层簇拥主机的是各种粗大的管路、阀门,和功率惊人的立式水泵,还有个罐子据说就是油水分离器。走到应该是船尾部的地方,因为螺旋桨主轴由此伸出,所以还勉强能辨清方向。一个巨大的环状齿轮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其所以,老朱喊着说是“盘车机”。从监控井处,可以看到螺旋桨主轴的转动,轴的粗细恐怕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你看这破轴,都不直!”老朱又朝我喊起来。我细看了下,转动确实微有晃动,但觉得这么大个家伙,加工到这个精度应该也算不错了。而且其实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个震动检测器,想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咋样?就这些玩意!上去吧?”老朱依旧朝我大喊着,我点了点头。

回到主控制室,摘下耳罩,稍微缓了些回来。只有4/E在主控制台前,招呼了两句,老朱就笑着说:“南哥你这是要做机驾合一的人才啊!”“嘿嘿……那可做不了,瞎看看热闹。”我糊弄道。“行了!该下班了,这老三也不赶紧来换我……”4/E半自言自语道。噪声似乎已经不能干扰他们的无聊和乏味之感,那些闪动、跳动、转动的,在他们看来似乎也属无动于衷吧。“行了!那我俩先走了!”老朱的大嗓门:“走吧!南哥!吃饭去了!”我就这样跟着他,穿过噪声的殿堂,从进来的门出去,回到了主甲板以上。才意识到这样的背景声才是真正回到了生活的区。

到食堂吃饭,还没有多少人来,看表刚过1110,才意识到来早了。老柴正在分餐,见我们来了神秘一笑:“来啦!”。其实他应该并不想神秘,但气场在那里吧!我俩在各自的餐位上坐下不久,老柴也分完了餐,也过来坐下,点上了根烟,也让给老朱了一根,让我的时候自然被婉拒了。他吸了一口,用飘飘欲仙的表情享受完了最初那一口后,开始讲话:“老朱啊!每次就是你!老早就来!来太早了,也不怕老轨说你!”“那咋了,这吃饭嘛!”老朱用洪亮的嗓门回应。“不是说这个。这船上有船上的规矩,人家都按点,你这早来就是容易让别人有意见……”“这咋了?我没活了我就来吃饭呗!”老朱仍是铿锵有力。老柴便摇了摇头,转向我:“你这这么高学历,咋来干这个了?”我惯例般地回答了这FAQ,反对这洋气老哥的身世感起了兴趣,问道:“您是怎么干上这行的啊?”“嗨!我呀……”老柴深吸了口烟,开始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老柴原是手表厂工人,学历虽然不高,但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东西或不便告知的原因,离开了那当时还不错的单位的采购职位,也错过了某次重要的下海经商的机会,(应该也是混荡了几年,)最终在10年前决定以最快捷的服务生途径上船,挣这份当时看来还不菲的薪水。说起当年,他意兴盎然:“我们当年跑船那会儿舒服!也好玩!尤其跟外国人同船,人家船长、老轨啥的,对我这服务生也特好。台湾的也不错,香港的也还凑合,咱们这老船长对我就不错。”“那您都去过什么地方啊?”我也有了兴致,继续问道。“我呀!那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但最好的地方还是挪威。有好几年,我们的船都跑挪威……”他忽然停顿,带着微笑畅想了几秒,然后接着说:“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我就‘跑’了!挪威可好啊!人都特友好,街上走的陌生人见了你,都像亲人一样打招呼。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到了挪威,你就跑了得了!”我笑笑,当时还真没有偷渡的念头。但他却似乎认真起来:“我跟你说啊!张南!真的!你到时就在挪威跑!可好了!最好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你饿不死啊!挪威,那超市,到点就把当天没卖出去的食物扔外边,你就捡去就行了。那蛋糕,那面包,那香蕉就一个黑点就给扔了,都是好东西啊!!”他似乎现在还惋惜着当年……对此我虽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走投无路而白拿,但由于对免费的天然的嗜好,还是觉得挺有趣的(以致日后一次在意大利,由老柴带领的非法出港过程中,走到垃圾桶前我特意去看看有没有老柴说的情况,但老柴显然谙熟此事,事先就预判了这里的垃圾桶里是找不出好货)。他接着说:“家用电器也有啊!人家都是分类回收,那家用电器都在个大集装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也不乱扔,但你得能找到这样的集装箱,嘿嘿……”他咽了口吐沫,接着说:“当年我发现了那集装箱,就带着我们那船上的二副、三副,机舱加油儿……赶快过去搬啊!最后等船离港的时候,人人屋里都有电视电脑了!当时我们老家那人家里刚有386的时候,人家这586都开始扔了!”他有些得意地笑着讲述着这段英雄经历。“哎呀!挪威真是好啊!你到了你就跑啊……”正说到这里,驾助“嘣”,进了餐厅。以他极喜悦的年画福娃般的含笑向大台打了招呼,大台似乎也跟他很熟,就笑着过去招呼了。大概胃口好和好吃的人,跟分菜的人关系都会不错,我是前者……

吃完午饭我没有再去做什么,热带海区的中午也还是在CABIN里躲阴凉最好吧。昏睡醒来的下午,我出屋见海龙的房门开着,里面还有4/E。他们见了我招呼进去,知道4/E是在翻译机舱的说明书。看他有些愁眉不展,我有心“显摆”下自己一直以来有些“无奈”的英语特长,但想来还是让他们自己锻炼锻炼吧,也就没多提。到晚餐后,天光还是大亮,但日光已不那么强烈了,我依然愿意恪守安全规范,在这休息日、在准备去溜甲板前,也穿上了有保护性的连体工作服,戴上了安全帽。朵朵压低的积云依旧,飞鱼时现,褐藻在浪花的白沫里浮过……在我感觉的不多时,日落的方向的天穹上出现了暖色的端倪。这端倪很快蔓延开来,渗染着天,改变这云的颜色,“火烧云”这我们以往唯一知道的被落霞染色的云名,现在只能算是我看到的整个变化过程中的一类吧。色彩的变幻同时发生在明暗的涌动之中,色彩和明暗的共同变化,甚至超过了云朵自身热力生发和相对运动所产生的动感,成了比我意识变幻还要快些的引领者。这时云天中的状况,已经完全越过了之前所谓“天空之城”的奇幻,那场景给人的体验,非要人自己去亲身见识吧!我在那一刻仅剩的意识,就只有——可以死去了!

当太阳的光芒终于被地平线收汇殆尽的时候。那光影色彩的变化终于也被降伏似的随之平静了,云的运动开始重新变得显眼,那最后的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余辉偃旗息鼓,接下来将是夜色和星月的世界。我依恋这海天奇景,不忍离去,直到甲板上只剩我一人。(当然这倒不稀奇,甲板上经常也只剩我一人。)

没有工作了,反而睡不了懒觉,周日刚有天光,我便也醒了。稍微方便了下,便从楼道舷侧的门进到户外。初升的日光和远处的云雨形成的场景是令人迷惑的(CONFUSING),“昏黄”这个词居然要用来形容清晨,那粉质的“昏黄”让我只能在记忆中找到“沙尘暴”这个术语来比拟。这景象不正常吧……我没打算多看,不久便回了。今天上午,有更重要的事情——过赤道!在我决定转行航海之前,就在一个相关节目中无意看到过“过赤道礼”这个东西。才知道海员把第一次过赤道当作个重要时刻,这是地理的分界,也被说成是新老海员的划分标志。昨晚3/O大致提醒过,不到8点的时候会过赤道。而这正是严厉的香港大副值班的时段,怎么办呢……为了这重要时刻,硬着头皮楞上驾驶台吧!提前吃了早饭,0710过些我就蹑手蹑脚地摸进了驾驶台,大副回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观察前方,我自然当这是默许,走到海图桌前,找到GPS的小显示器,看到还有几分的北纬纬度。来得正好,我甚是高兴,但有些奇怪的是竟没有其它人来见证这时刻,另一则“哥德堡号”的记录节目中,那船上的各国志愿者船员都要围拢见证这时刻的呀……不过人家是寻梦,我们是谋生,浪漫确实应该被遗忘。在最后的两分钟里,我开启了相机的录像功能,对准GPS显示器,准备记录这重要的时刻,以致自己都没看到示数归零的时刻,我看到的数字就直接是由减少变增加,然后才是看到“N”变了“S”。而会看录像,模糊不清,哈哈……世事对我就是如此吧,你不能太把它当回事,否则就会成个笑话。懊恼,也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就过了赤道了!哈哈哈哈……懊恼懊恼,可笑可笑!

上午再晚些时候,风浪竟起,船头已经可以抨击出白浪。从船头蹿出,射向两舷的对开的白浪,扬起的高度足有二三十米,风大的时候,飞沫可以直接打到离船头两百米远的驾驶台。所以生活区的墙壁上,在经历恶劣海况后,常能摸到质感粗糙的盐粒结晶,摸一把,一手白……而站在驾驶台翼桥上接受这浪滴的洗礼,更多的感觉,对我来说是荣幸备至。因为虽然我们在海上航行,但实际在主甲板上站着,通常还高出海面十来米,而我最希望的航海是手随时垂下就能撩起海水的航行。所以这不请自来的飞起的海水飞沫,多少聊慰了我这不情之请吧。

早餐之后,想来应该也是无事,但水手长又分配了新的刻字任务。这个活还是挺有意思的,刻的时候多少能有些飘飘然于自封的工艺创作,所以欣然接受。而这次不同的是,水手长交代用废海图打印镂刻,据说海图纸做成的喷版,更加适用。于是告知了2/O(船上航海书目和图纸的管理者),从驾驶台左翼的存放废旧出版物的小间里拿了两大张海图。(真如水手长所说,即便是新船第一批图纸,就已经有作废的了。)来到二层的打印传真间,回想起之前海龙和4/E也曾经做过镂刻海图纸喷版的工作。记得他们是先将需要的字词打在普通A4纸上,然后剪开,拼到大海图的背面,再刻。我也如法炮制,但刚做完一个小的喷版就觉窝工了。歇下来的时候想了下,这打印机能不能直接打海图纸啊?于是抱着公家的打印机不妨试的流氓心理,将海图裁成A4大小,放进了打印机的吞纸槽。喜出望外,打印机顺利地吞纸,耗不费力地完成了打印!(但其实我想这应该是所有打印机都能做的,自适应纸张厚度的功能吧,呵呵……)这样以来,效率提高了不少,一个上午没用完,我刻完了所有要刻的喷版,交予水手长后,又可以享受一个“无事”的下午了。

午饭还是尽量多吃,但这几天劳动强度明显小了,吃饭的时候其实不怎么饿,大家的剩饭量也开始增多……饭后去驾驶台试了下,虽然空调劲开,跟迟到上的日头对抗起来还是捉襟见肘,驾驶台的室内有些闷蒸,海面强烈的反光也非常刺眼。2/O若有所事的忙碌着,驾驶台向前的挡风玻璃的深色遮光膜全部拉下。我与他寒暄了几句,稍做停留,便决定回屋躲凉快了。而实际住舱内也不算凉快,只能保证不动不出汗吧。……再回过神来,还不到4点,双侧隔壁都有音频的声音,我是不是也该找些闲事做做。而决心充分拥抱大海的我,上船时连电脑都没带,所以现在外面日光太强、又无工作之时,我反而不好开展了。幸好在打印传真电脑里发现了游戏——国际象棋,这便成了从那以后我在船的主要数码娱乐活动。从小缺乏电子游戏天赋和棋牌能力的我,完这个东西自然也是顾此失彼,水平始终臭棋,多半是打发了时光。这样不费什么力气,时间就过了1700了。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我先是一惊,后来发现是老柴,但还是有些惊。他见我在公共电脑前,大概是以为我在玩什么好玩的,带着神秘的笑过来看了眼显示器,发现是无聊的棋牌游戏,便坐到了我的对面,点起了一支烟。“你们是还有个周六、周天儿可歇,我这活是没休息日啊……”他似乎悲叹着自己的生涯,但表情并不痛苦。想来也确实,这服务生虽然工作环境比我们好,强度也没我们大,但不得休息啊……我答应道:“是啊!真是也挺辛苦的!您这是分完餐了?”“没!把菜给大厨洗好弄好了,等一会他炒出来再分!”

我忽然想,船上的厨房是怎么运作的呢,便即问道:“这大厨做饭能看看吗?”“这有啥不能的!走!我带你去!”说话间,他高兴地起身,烟也不再急着抽,我也顺势跟上。船上的厨房(GALLEY)就在两个船员餐厅的对面,但碍于卫生规范,我始终不大敢贸然进入。(而后来发现,其实课本上学的许多船舶管理规范,大约也就只留在课本上最好了。)这次进入还是有些畏手畏脚的,似乎要等着大厨的批准才干进去,但大台早已替我喊了起来:“大厨啊!南哥来看你了!”大厨迅即地回过头,这是他一如既往的麻利,说:“啊?好啊!热烈欢迎啊!”“嘿嘿!”我也被他的豪爽感染了。只见他在电热板区和炒铛区间忙碌着,动作迅速地下青菜到铛上,用炒勺拨开专用的龙头加水(当然油是之前就放了的),加各种色味的调料,最后出锅进不锈钢盆,一气呵成,干脆利落。之后又向铛上加水,洗好之后摇起铛(这是我没想到的结构,果然不同于民用厨房!),将废水厨余弃掉,开始下道菜。看到电热板区一桶汤正跨在另个小加热板上熬制,我有些疑惑,这好像不配套啊……提出质疑后,反而正中了大厨的怨处:“可不是嘛!这小电热板,太费劲了,应该有个大号的呀,这倒霉玩意儿给配四个小的……我以前那船上,大电热板,可好用了!”“还有这蒸箱!也没法用!”他又指指靠墙的一个不锈钢玻璃窗箱子,看上去崭新,应该是一直没用过。我若有领悟,继续环视这厨房:灶台艏向的对面是盥洗池和厨具柜,艉向紧邻的是操作平台,再往后是另一个盥洗池和菜墩;再向里是烤箱和冰箱。谁家的厨房要是这么一应俱全,也应该算大家了。墙角里一个像洗衣机内胆的设备,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节目,这应该是土豆去皮机。想来没什么人认识这个,我便向大厨求证,他果然惊讶于我竟准确说出了这设备的名称。而实际这个离心原理,我在昆明的时候,还看到国人把它发展成了活禽脱毛机。这同样是翻江倒海,里面的内容换作了活生生的动物,却会显得血淋淋。在我探秘厨房的工服,大厨已经完成了炊事,兀自离开了,老柴也开始将一盆盆菜端到了配菜间,分发起来。只见他排开几列盘子,一一添加,再将最后剩的一点分匀,便开始下道菜。不多时,所有盘子呈现出了一致的盛装面貌。他分几次将其中的一部分端到了高级船员餐厅并摆好餐巾餐具,他的工作就结束了。虽然跟大饭店的摆盘尚有差距,但从其闲庭信步的驾轻就熟,可见已是多年的功力。

看过了餐食成形的原委,再吃起来的感觉也不大一样了。饭后依旧是甲板恋海,何几日落。我走到住舱所在四层左舷的露天楼梯的平台上,继续吹着海风,看着海天,星云。久了,也进到室内转转……当我再从原处出到外面时,景象惊骇——一轮红月!怎么回事这样呢?疑云四起。这是电影特效吗?!困惑了好一阵,我渐渐回过神来,想起曾经有首歌叫《红月亮》,当时不解其名,并不在意,今天居然看到了真相存在!再想起红日东升,惊起的心一下子就平抚了,天体初升,其光要穿过的大气层最厚,红光被透射的最多,所以逞此景象!(之后看到初升的星星也饱含暖色调,更证实了这原理。)但这意外见到的奇幻壮景,依然足够让我惊诧,就这么看着它,渐渐升起,红色渐退,皎洁之色侵染,隐入云中,点亮一片云层层……当明月清冷高悬时,我,回了!

一下子睁开眼睛,住舱里漆黑,有些眩晕,听到物品滑动、撞击之声……船在摇,哈哈!真的在摇!这摇动还不小,需要用力固定身体才能不在床上随之滚动。兴奋的我爬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走入楼道,时而对抗、时而顺应着船舶的摇摆,走到右舷的舱门,在船向右摇的时候打开它,顺势出去。船摇向另一侧时,门脱开了我的手重重地关上,几乎伤到我。月光明亮,清冷却可清晰地看到海面和甲板。我爬在栏杆上,看着海面时近时远,水天线也有节奏地摇曳着。还有船推开的白浪和悉碎的水声……在摇曳中爬向驾驶台翼桥,高处的摇摆更明显。看见漆黑但有信号灯和昏暗显示屏芒光的驾驶台里2/O在,遂拉开翼桥通向驾驶台内部的推拉门,想和他打个招呼却吓到了他。“嚯!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2/O有些惊魂未定。“哦!这不是船摇晃我就醒了,上来看看!”我有些兴奋地回答,但他并没意识到。“是啊!真是烦,瞎摇晃什么呀!烦死了……”他抱怨道。我有些惊讶,这不是海员的家常便饭嘛。但他的声音和隐约的表情让我感到他确实是难受,这大概是晕船的样子吧。“你感觉怎么样,晕吗?”2/O接着问道。“哦!我还行。”其实我心里是有些喜欢这感觉,但还是别暴露这想法在不喜欢它的人面前吧。见这确实不是分享摇动幸福感的场景,闲聊了两句我便赶快下去回房间了。但重躺在床上,我却兴奋未尽,还游戏般地感受着这摇动,听着隔壁房间的物品来回撞击,心理淡淡的沾沾自喜和幸灾乐祸,因为自己早把明面上的东西减少到最少,并适当做了固定。就这么摇着,我竟又睡过去了,直到天亮。

早饭的时候,在餐厅里我见到了许多张愁苦的脸,这回不分高低贵贱,晕船都是同样的表情。这真令我惊奇,没想到这多年出海的人群中,晕的比例也这么高。上午我和海龙的任务是将灭火器放入指定位置,不难的工作,在摇摆的船上进行却显得有些困难,尤其是船的第一次明显摇摆,人们有强烈的不适感。海龙是一动一叹气,表情疲惫、愁苦、烦躁。终于挨到了下工,进入餐厅的人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带着畏难情绪准备进餐。话说我这有些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似乎有些不厚道,但今天中午的炒牛柳确实香嫩可口。吃到一半的时候,正有些惋惜美食有限,大黄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盘没动的菜,喊到:“张南!这菜是阿福的,你能吃给你吧!”“真不吃了?”这正是我要的好事。“不吃了!他在屋里吐呢!快起不来了!”大黄边回答边把菜放到我旁边,然后就回去了。我想先把不好吃的吃光,好吃的牛柳留着最后吃。谁想大黄的举动的带动效应巨大,吃不下的人们纷纷把菜盘推向我,而且多数就只剩根本没动过的牛柳。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那一餐,我吃了4份牛柳还留了2份在冰箱里冻上,也从此开端了我在船冷冻剩食的“航程”。现在回想那日飞来的加倍美食,还有津液在口,但不知现在重历那情景,是否可口依旧。但好景也只一遭,后来无论船怎么摇,也再没人把“好吃的”给我了,哈哈……

胃口好的人容易乐观,下午的铜堵头油漆工作也变得意兴盎然。这算是有一个有技术含量的水手业务吧,没想到水手长会这么突然地就把这个任务给了我,心情是跃跃欲试和略有顾虑的(那是一贯的我吧,在自信中总蕴含着巨大的不自信)。工作在艏楼右舷侧的油漆间里进行,必要的通风之后,里面挥发性的味道还是很重,但觉不致伤身,便也照例开工。这些堵头是铜质螺纹堵头,里面有橡胶垫,大约50mm的直径(后来我看见它们被拧在了船舶各处的压缩气体出口和淡水出口上)。按说铜是耐腐性良好的海上金属用材,我正开始不解于油漆的目的,水手长就已及时告诉了我缘由——防盗!不管缘由如何,刷油漆是我之前就盼望习作的船上实务,于是相当一本正经、甚至有些神圣地开始了工作。水手长给了我已经调了固化剂、分量应该也合适的小半桶暗红色的油漆(这应该是漆最典型的颜色吧),却并未讲述任何涂刷要领就离开了。崭新洁净的刷毛一浸,沾满了油漆,这第一下还真不知道怎么刷了……于是在堵头的某处点了一下,油漆渐渐流开,按张力自然拉平,好像有些沾多了,对于一切例行节约高效的我,是在一开始就防备着过度刷漆呢,这下可只能先虚蹭着刷了。就这样前后左右,铜的外表被漆色抹去,但漆还是有些厚,我微微纠结那堵头外面的花纹的缝隙被油漆淤塞而不能看全所有的纹理了。下面一个不再蘸取油漆直接刷,结果到最后需要用力才能挤出刷毛里剩余的漆——又太干了。几经尝试,才算找到了比较合适的蘸漆量,而我想刷毛也在这个过程中磨合开来。刷好的堵头,将其尾部的铁链牵起挂在油漆货架间系起的小麻绳上,他们会自行晃动跳跃。这时船的横摇已经不严重了,但抖动明显,所以这十几、几十个挂起的堵头,真的是摇摆悦动着的样子,看得我有些开心。几乎完工的时候,水手长悄无声息地来了,我需要佩服他的掐算能力。“怎么样,刷完了嘛?”水手长问。“快了!”我答道,“但油漆要剩下了!”“哦!没事!那点就倒了吧,加了固化剂了,也没法要了。完事了把刷子泡那桶里就行了,那里是稀料。要不刷子该硬了!”水手长最后吩咐道,“然后你自己回来喝茶就行了!”然后就又离开了。“好!”我的声音送了他。而为什么掺了固化剂的油漆就不能要了,成了从那时起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

当茶歇结束大家决定继续上工时,水手长从自己的房间下来说:“喝完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就下班了啊!”然后一一嘱咐,我的任务就只剩把油漆间的门关好了。这个工作容易完成,但余下的是略带庆幸的疑惑——这不像是船上“严谨”的工作制啊……晚餐,溜甲板,观海天照旧依次进行,当然晚餐前多了个玩国际象棋游戏的活动。然后,睡!

忽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一片黑暗的住舱里电话的红灯伴随着铃声闪动如紧急事件。我条件反射般地抄起电话,声音却轻柔温和地询问着……原来是水手长:“起了下来吧,把货舱收拾收拾。”“哦!好!”我不知怎么答出这两声的。心里立即的想法却是,这是水手长夜惊了吗?天还没亮啊!但想来不是玩笑,也不由多想,套上衣服就出了屋,这时海龙也睡眼惺忪、面色微怒地用力开门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谁知道……”他表情为难。我俩依次下楼,在楼道里看到水手们也再往下赶。穿上连体工作服,我又和海龙一组下了货舱开始捡拾里面的异物。不同的是这回要打着手电,舱顶上挂着灯才能开工。这回捡起的东西没有多少人造物,而是各种自然精灵的遗体,蝶、虫、蛾、蝽已不稀奇,竟还有只鸟,且已半风干,未干的部分恶臭。直到完成了工作,我也没搞明白这半大夜起来干活唱的是哪一出。上回主甲板,看到驾助,我问他知否缘由。只见他半笑半高傲半忧愁地回答:“咋回事?要靠港了!小同志!”我这才远望,晨曦乍现,四周海面上各色灯标已纷纷闪烁,细看更远方,灯火阑珊却不比四周……岸!真的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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