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本是一个普通的人。
与许多普通人一样,来人也做过许多令自己事后后悔的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普通的来人也与许多普通人一样如此自欺着,如此一边继续做着令自己悔恨的事一边心安理得的将那些令自己悔恨的事抛之脑后,令其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变得模糊,直至腐朽。
但,有一天,来人发现,自己在溯洄——在时光的河流中溯洄。
来人不再向前走,而是在后退。来人的前方不再是前方,来人的现在成为了未来,来人的过去成为了现在。来人从今天走到了昨天,又从昨天走到了前天。来人从壮年走到了青年,又从青年走到了少年。
看着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路口,来人想起了曾经——或者说,现在——所发生的事。
那一年,来人站在这里,走出了家乡,走向了大城市,开始了大学生涯。此后,来人很少再回过家。
“去了那儿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家吃啥你也吃啥,该买衣裳买点衣裳,咱不跟人家比吃比穿,咱也比不过人家。但是别叫人家看不起咱。该找女朋友找个女朋友,别舍不得花钱,缺钱就跟家里说……”
母亲唠唠叨叨地说着临别前的叮嘱,为来人整理着并无褶皱的衣摆,又给来人理了理衣领。不善言谈的父亲有些不适地提着来人的行李箱——显然,外出打工时习惯了背着大包的父亲并不习惯特意为儿子刚买的不久的行李箱。
周围等车的人不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人对母亲对待三岁小儿般的行为感到有些不舒服。来人脸有些发红,不耐地回应了几句,后退了一步,不愿母亲再为自己整理着装。
来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听着母亲的叮嘱,看着自己的不耐。曾经的,来人改变不了。
时间继续溯洄,来人坐在行驶的三轮车上。眼前的家乡如流水般呈现在来人眼前碧绿的田地与高大的树木令溯洄的来人有些恍惚。多少年没有再见过这些了?
田间不时可见的一个个坟头将他抛在身后,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回到了村子。
“这是去送大学生上学去?”
路上,不时有人以打趣的语气向来人与来人的父母打招呼。
一向沉默的父亲笑笑,带着几分自豪。母亲则大声地回应着:“对!大学生!好大学,还是一本哩!”
“考得不错啊!”
“等大学生供出来后,以后你们可有好日子过了,一月收入说不定上万哩!”
淳朴的村民送上了祝福,父母自豪的接受了祝福,来人却羞红了脸,感到十分不适,甚至有几分跳车的冲动。
时间再度溯洄。
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出现在来人的眼前。粗糙的而又黝黑的树皮,像极了父母干惯了农活的双手。树叶蓊蓊郁郁,绿油油的,生机勃勃。这个时候树上已经结了一些柿子。若是往年,爱吃柿子的父亲肯定早已在树下扯上一张大网,用顶端带着钩子且有数米长的竹竿去够柿子。而来人则在大网下乱窜,将掉到中心附近的柿子赶到边缘,让母亲装到箱子里。这个时候的柿子是青涩的,无法食用。因此,摘下的柿子需要在箱子里放上一段时间。按照惯例,父母会买上几个苹果放进去,为的是让柿子熟得更快。
不过,在来人上了高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像小时一样摘过柿子了。来人要学习,父母要为了来人大学学费打工。
一阵恍惚,来人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叫喊:“小心点!”
随后,一个青色的柿子砸到了来人的头上。来人抱着头蹲到了地上,瘪着嘴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哎呀,没事吧?”
母亲焦急地放下了手中的柿子,钻进了大网下,心疼地道:“来我看看,砸出包没有。”
“你看你笨哩,傻站那就不知道躲?眼看着柿子掉下来。”
父亲一边训斥着,一边急急忙忙地从树上爬下来。
“你就不会招呼着点?万一把儿子砸傻了咋办?眼看着儿子站在那,还够他头上的柿子?”
母亲逮着父亲就是一阵骂。来人依旧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蹲在地上。父亲蔫了,垂着头站在一边,手里还握着竹竿。
来人记得这件事。当时来人傻傻地站在那看着父亲够柿子,天真地想着来一个空中接物,结果手没接到,反倒是脑袋接到了。父亲因此被急得快哭了的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这样的傻事来人小时候没少做。
柿子树下,一个篮球迎面飞来。一旁的邻家大哥哥正准备去接,来人大喊了一声:“我来!”随后便飞奔迎向了篮球,一脚飞踹,篮球被来人一脚踹飞。邻家大哥哥目瞪口呆,来人却抱着脚惨叫着跌倒在地。
“那是篮球,不是足球,不能踢!你没事吧?”
邻家大哥哥顾不上不知飞到哪儿的篮球,急忙蹲下担心地问道。
“疼!”
来人哭了。来人感觉自己的脚趾要断了。邻家大哥哥在一旁手足无措。
这时,来人父亲听到了儿子的哭声赶了出来。问清缘由后对来人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训斥。
父亲的声音引来了邻居,也就是邻家大哥哥的父亲,于是邻家大哥哥也遭了殃。
等两个男人各自教训完自己的儿子,又互相道了歉,邻家大哥哥的父亲才想起一件事,便向邻家大哥哥问道:“咱家球哩?”
邻家大哥哥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回道:“不知道。”
“可能……可能飞那边了……”
来人同样低着头,却指向了球飞出的方向。结果邻家大哥哥又遭了一顿骂:“你看你,自己家的球都不知道去哪了,你看看人家。”
这件事来人也记得,当时两个大男人和两个垂头丧气的小男孩沿着小巷找了过去,结果在河里发现了篮球。原来是来人一脚抽射太猛,而且小巷尽头有一个下坡加转弯。篮球可不会自己转弯,结果就沿着下坡径直滚到了河里。水是不停地流动的,过了这么长时间球已经远离岸边数米,而且正在向河中心飘去。
两个大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快到河中心的球捞出来。捞出来的篮球湿淋淋的,于是邻家大哥哥又被自己的父亲训斥了一顿,而真正的肇事者——来人——则被邻家叔叔夸了一番,说来人脚劲大,日后说不得还能去踢足球为国争光。
后来,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邻家大哥哥上了初中,总之后来邻家大哥哥就不常找来人玩了。
这条小巷与那棵大柿子树见证了来人的童年。
时间继续溯洄。
“又输了吧?”
邻家大哥哥一脸得意地放下了手柄。
“哼!”
来人有些不服气:“要不是我不会绝招……”
“这还不简单,我教你。”
于是来人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不服眼巴巴地凑了过去。
“你看,你不是用的龟老二吗?按后-走-拳,不就……哎!你别打我!”
邻家大哥哥正在讲着激龟快打中的拉斐尔怎么用大招,来人便来了一个现学现用,一招打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后,邻家大哥哥操控的人类刀客一记背刀在拉斐尔撞来时将拉斐尔大招打断并且清空了拉斐尔的血槽。
“不打了,打不过!”
来人有些懊恼的将手柄扔下,气鼓鼓地道。
“那咱玩雪儿兄弟,你太菜,打赢也没意思。”
邻家大哥哥一脸臭屁地说着并更换了游戏卡。
“切!”
来人一脸不屑,但却立即擦干了手汗,拿起了手柄严阵以待……
时间继续溯洄。
“来,咱去玩弹珠玩不玩?”
邻家大哥哥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弹珠诱惑道。
“玩!”
带着稚嫩童音的来人高声回答道,随后屁颠屁颠地跑回了家,拿出了自己珍藏了两天的弹珠。
游戏规则很简单,先找两块砖,建一个斜坡。然后几人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定次序。随后便将各自的弹珠放在斜坡上依次令其滚落。游戏开始。
按照先前决定的次序,几人依次用自己的手拨动弹珠去撞击别人的弹珠——就像台球一样。撞到别人的的弹珠就可以拿走被撞的弹珠,然后继续,而被撞到弹珠的人将出局。如果没有撞到那么就按次序轮到下一人。
土地地面凹凸不平,想要撞到别人的弹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年龄最小的来人而言尤其如此。因此,每次来人都会输掉所有弹珠。但是大家都是在玩耍,于是在来人没有弹珠后就会先借给来人几颗,但是别人撞到了不能拿走,只当哄小孩了。
当时来人非常感激,感觉几个大哥哥真是好人。但是等年纪大一些后再回想起这件事发现,几个大哥哥根本就是欺负自己——来人小时候的零花钱就是这么没的。当时来人年纪小,向父母撒撒娇就能得到一毛五毛钱,而几个大哥哥却不行,如果几个大哥哥再撒娇,只会被训斥。
来人当时买的零食大半被几个大哥哥用弹珠换走,然后弹珠没两天又被赢走……
时间继续溯洄。
“好吃不好?”
“好吃!”
邻家大哥哥和来人一人一个冰棍。冰棍是邻家大哥哥买的,因为来人总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就送给了来人一个。
来人记得,那时候冰棍很便宜。一般的都是一毛钱一个,好一点的不过两三毛钱。最便宜的就是加了糖的冰疙瘩,也是来人小时候最经常吃的。不过这次邻家大哥哥大出血,给两人一人买了一个两毛钱一个的冰棍,绿豆的。来人记得,邻家大哥哥这钱并不是父母给的,而是邻家大哥哥捉金蝉卖掉赚的。那个时候一只金蝉两分钱,一夜能捉上十几只,运气好甚至上百只。当来人离开家求学时,一只金蝉五毛钱,一夜也捉不到十只,夏天难得听到蝉鸣。
那时,吃着带有甜甜绿豆的冰棍,来人开心的眼像一对月牙。
“南边河干了,一会儿我带你去坑里摸鱼。”
邻家大哥哥豪气万丈的道。
“嗯嗯!”
来人小脑袋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嘴里还一直含着难得一尝的冰棍,浑然忘却自己曾经被邻家大哥哥带到河边脚下一滑差点被淹死的事。
到了河边,邻家大哥哥卷起裤管进了残留的水坑,淤泥没过了邻家大哥哥的小腿。
来人由于年纪小,就呆在了一边。
河床干涸,残留的一点水坑被淤泥染成了黑色,而且散发着带有鱼腥味的恶臭。被邻家大哥哥一搅,臭味扑鼻。但来人却眼巴巴地蹲在一边看着,等着邻家大哥哥把捞到的鱼丢上岸。
来人记得。后来二人用河边捡来的塑料袋装着邻家大哥哥捉的鱼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当然,把自己裤腿都弄脏的邻家大哥哥少不得挨上母亲的一顿埋怨。不过邻家大哥哥的父亲却并不以为意,认为男孩子就应该这样。来人记得,自己母亲把小鱼炸得金黄,外酥里嫩,就像贝爷说的那样“嘎嘣脆”。
时间继续溯洄。
“东面的,抓紧了!”
“来,咱一起用力!”
“一,二,三!”
“哗!”
来人一只手按在河边的树干上,兴高采烈地伸着头张望着。河案一群男人喊着号子将沉入水中的大网提了起来。一条条白腹黑鳞的大鱼挣扎着被大网兜了出来。
看着渔网里的大鱼,来人高兴地蹦蹦跳跳的,发出了欢呼。一旁的邻家大哥哥更是兴奋地高声喊道:“吃大鱼喽!吃大鱼喽!”
来人也有样学样,用稚嫩的声音跟着邻家大哥哥一起蹦着、跳着、疯喊着。
大人们将大鱼扔进了岸边的水桶里,然后商议了一番,将拇指大小的鱼全部放回了河里:“等鱼长大了咱再捞。”
大人们如此道。
来人却记得,从那次以后,那捕鱼的几个尚还年轻的大人们再也没有机会齐聚。家里的孩子愈长愈大,让曾经初为人父的他们渐渐成熟。而且,在那个时候塑料袋是稀罕物件,连卫生纸都罕见,村里垃圾无非是一些瓜果蔬菜或者纸张。这些都被扔进了粪池等着化为肥料,那个时候没人买得起只有县城才有得卖的化肥。而当来人离家求学时,河岸已经成为了垃圾堆,臭不可闻。以前与甚至被父亲带着一起洗澡的小河已经乌黑,表面还漂着一层绿油油的泡沫状的东西,散发出的气味与小时候与邻家大哥哥一起捉鱼时近乎干涸的小水坑气味几乎一样。
时间继续溯洄。
“来,给你这个。”
一个驼背的老婆婆笑眯眯地如同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用狗尾巴编成的小兔子。
来人眼睛亮了,接了过去,摸着毛茸茸的草编小兔子爱不释手。
“三奶奶,这个怎么做的?”
来人眼巴巴地望着老婆婆:“能教教我吗?”
“行。”
老婆婆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老一小就坐在了地上,用随手从路边摘的狗尾巴草编者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在老婆婆手里,一根根狗尾巴草变成了小狗、小兔、小人、小鸡、小鹅。而在来人手中,狗尾巴草还是狗尾巴草,只是被胡乱缠在了一起罢了。
倔强的来人一次次的尝试着,老婆婆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一番。于是,一个下午就这样在几根草的快乐中流逝。
来人记得,在自己初中时三奶奶走了。由于要准备中招,而且三奶奶并不是自己亲奶奶而是按辈分论的,顶多算是远亲。村里七大姑八大姨多的是,但未必有着血缘关系。再加上由于上了学,来人与三奶奶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因此在办丧事时没有人记得来人。当来人得知这个消息时,三奶奶已经去世几个月了。
来人记得,教自己采杨树苞芽熬成胶的二婶,教自己折柳枝做柳笛的三大爷,吃饭时没事喜欢端着碗来家里串门的六嫂,拉着来人去采槐花蒸菜的四哥,还有很多很多人,都走了,在他浑然不觉时走了。他在学习,父母在打工。没有人有空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来人。
这些人大多是老人,有的甚至年纪比来人祖母都要大,但由于辈分原因来人叫他/她们嫂子、哥、大爷、婶子。
来人记得,当自己离家求学时,自己所在的那条小巷,已经有四处宅子荒废——那条小巷总共七户人家。年轻人去了城里,老人去了土里。于是村子半数宅子空空荡荡。路越修越好,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少。村子变得冷冷清清,曾经的鸡鸣狗吠、猪鸣马嘶再也没有了,因为村里仅剩的老人没有精力去养活它们了。
老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只是聚在一起,话不多,很沉默,只是看着便觉得很压抑。村子里没有了生机,暮气沉沉。来人放学回家时与老人们打一声招呼就能让老人们夸赞不已。或许……来人的招呼让老人们感觉,自己没有被人遗忘,还有人心里惦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