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域的天气总是多变。
随着雨霁云收,躲入巢穴中的小兽们纷纷爬出,若非那没过靴子的水,几乎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证明之前暴雨的存在。
一辆残破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道路上,四周一片死寂,连最喜污秽的壳虫都不愿踏足。
磨损的剑,残破的甲,横陈的尸,恶臭的水……
这里仿佛炼狱一般,生机绝迹。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来几个黑点。
待得片刻,黑点渐渐放大,若是眼力极佳且经验丰富的猎人一眼便可看出那正是以贪婪著称的食腐鹰。
黑点在马车上方百米处盘旋了片刻,似乎也对这里遍地的腐尸感到厌恶,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这里似乎是生命的禁区,没有生灵愿意在此驻足片刻,就连遍地都是的乌蚁都不见一只。
太阳渐渐地摆脱了之前暴雨的影响,以夏域一贯的高温炙烤着大地。
先前的雨水很快便化为了淡淡的雾气,使得本便因高温而稀薄的空气越发稀少。
四处活动的小兽们也不堪忍受这恶劣的环境,纷纷躲回了自己干燥阴凉的巢穴。
渐渐地,遍地的尸体在高温下释放出足以令人晕厥的恶臭。
这时,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
尸体缓缓从地上污浊的臭水中爬起,浑浊的眸子茫然地四顾,最终定在了令它感到浑身刺痛的高空。
那里,一轮烈日高悬,将光明之主的仁慈与善良洒遍四域。
自己是……
死了吗?
它将目光移回了地上的尸体,大脑有些混乱。
它记得,之前自己似乎与地上的尸体一同战斗,但其他的……
它努力地回想着,但记忆却如沙子一般,越是想要抓住越是容易流逝。
它的身上因阳光而渐渐地出现水泡,水泡又很快炸裂,流出了浑浊而又难闻至极的脓水。
它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理智似乎也在随着记忆一同远去。
“万能的光明之主啊,您的光辉永远照耀大地……”
突然,一句熟悉至极的话语如一道闪电般在它脑海中一闪而逝。虽然只是片刻,却足以令它想起许多。
曾经,它是他。
那时,冬域垂涎春域的富饶与生机勃勃,联合了坐拥硕果却仍不满足的秋域向春域发动了战争。战争伊始,面对两域攻击的春域便深感不妙,立即派使者携重礼向四域之中唯一未参战的夏域求援。尚未深知唇亡齿寒之道的夏域在得到春域的求援后全力相助。这一结果便是本可成为四域中唯一能够避免战乱的夏域也被卷入战争的漩涡难以脱身。
战争愈演愈烈,最终四域都杀红了眼,不再顾及什么盟友、盟约,开始了混战。
这场战争中没有赢家。春域损失了大量的土地,侵占其土地的却不仅是原先敌对的冬域,还有原为盟友的夏域。夏域大片土地因战乱影响彻底荒芜,再也无法耕种。秋域只能依靠仅存的硕果苟活。冬域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四域损失惨重,底层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他的父母就在那场战争末期被流窜的残兵残忍杀害,只有年幼的他侥幸逃过一劫。
可失去了父母的他又当如何生存?
当时百姓连自己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活别人的孩子?
与他处境相似的孩子很多。他们或偷或抢,像老鼠一样活着。
在那时,粮食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因为偷了半块硬邦邦的馒头而被生生打断了双腿。即使历经战乱,人们依旧还残留着一丝可悲的善良,没有打死那个孩子。因此,那个被打断了双腿的孩子在饥饿与疼痛的双重折磨下发疯般的撕咬着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当那个孩子死时,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那个孩子把自己吃了。
虽然那个孩子死时浑身没有三两肉,但对于其他的孩子而言,这些肉弥足珍贵。或许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孩子的“启发”,孩子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吃人。
身体瘦弱的他躲在拼命地将自己塞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其他的孩子争抢着难得的“美味”。
此后,不断地有孩子消失。活着的孩子干瘦的身体渐渐地开始了长胖。
他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但他不敢说。
他挖草根,挖虫子,从肮脏的地下挖掘着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无论是不是食物。他没有吃过人,不是因为他还有着人性,而是因为他太过瘦小,瘦小的他无法争抢到哪怕一星肉丝。甚至连吃完的骨头都有人抢去当作美味整日抱在怀中,不时拿出舔舐。
也正因如此,他始终骨瘦如柴。那些比他胖的孩子都被吃了。但即使他再瘦,也终有被吃掉的那天。因此,他一直在恐惧中活着。他想逃,但他不知该逃到哪。到处都是吃人的人。无论他逃到哪,都会被人吃掉。
但,那天,几名如同天神般英神俊朗的人来了。那时,孩子们都在正在争抢着“美味”。没有人注意到几位天神的降临。
只有他,几乎如同骷髅般的他躲在角落里看到了天神的降临。
天神们骨肉均匀,干净整洁,连头发都被细细地梳理过后垂在脑后。
人肉与兽肉终究不同,天神们行走人间不知多久,一眼便看了出来……
在孩子们遍地的尸体中间的血泊中,几位天神手中握着滴血的剑,低声的祈祷着:“万能的光明之主啊,您的光辉永远照耀大地……”
后来,他被天神带走,成为了与天神一般的人。
天神告诉他,在那普照大地的太阳之上,便是光明之主的住所。光明之主,便是天神们的神与父。
再后来,他得以在千百名的天神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距光明之主更近的侍奉者,而引领他的,便是那位似乎永远笼罩在洁白之中的大人。
曾经的圣卫回过了神。随后,阳光落在身上的疼痛令他再度陷入迷茫。
他抬起头,看着光明之主的行宫。
“我是您的剑,为您扫清世间的黑暗;我将是您的盾,为您献出卑微的生命。我……”
曾经的效忠于光明之主的誓言犹在耳边回荡,可他,却成为了光明之主所唾弃的恶鬼……
“万能的光明之主啊,您要抛弃我吗?”
他张口想问,发出的却是嘶吼。
此时他的皮肤已经完全溃烂,疼痛难当,但他却恍若未觉。
他已经死了。
他从深渊爬出。
他已经成为了曾经厌恶的恶鬼。
他已经被光明之主所抛弃……
他迷茫了。
曾经,他将光明之主当做信仰,将光明之主当做自己的一切。
可如今……
他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如同死灰一般。
万能的光明之主啊,您为何要抛弃您忠实的信徒?
仁慈的光明之主啊,您为何要令您的信徒与邪恶而又丑陋的恶鬼为伍?
……
他心中一遍遍地追问着,可却终究没有答案……
他的身上血肉已经溃烂,皮肉薄的地方甚至已经隐隐露出了白骨。但他没有在乎。他不愿离开光明之主的照耀,即使这会使他化为一坨散发着恶臭的烂肉,他只愿永沐神光。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身体受损严重,他的意识再度渐渐模糊……
不知够了多久,当他再度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何时离开了光明之主的怀抱,躲入了最阴暗的地方。
他发疯般地冲了出去,疯魔般的寻找着光明。
但……
天空一片黑暗,连星与月都不见踪影。
天黑了。
他怔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没有一丝光明的世界,心中痛苦令他快要发疯。
“光明因光明之主而存在,黑夜亦因光明之主而存在。黑夜臣服于光明……”
蓦然,曾经听到的一句话闪过他的脑海,令他茅塞顿开。
仁慈的光明之主啊,感谢您对您忠实信徒的引领……
他闭目祈祷,感谢着亲自为自己解惑的光明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