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晚上,罗城商会在烟台山梅坞顶上快活林西餐馆举行餐会。
华灯初上时节,西餐馆门前大街上停着各家商号的车辆。在罗城这个小城市,大多数商家使用黄包车,只有几家大公司老板有小汽车。所以在主人进入西餐馆后,黄包车车夫和小汽车司机则将他们的车子分别停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空地上。虽然主人都是商界的同行好友,但是小汽车司机和黄包车车夫是走不到一块的,下人们倒因为车的不同划分出了人的等级。黄包车的车夫大多头戴黑色毡帽,穿着灰色对襟大褂与宽大的棉布裤子,脚蹬厚底布鞋,这是黄包车夫们的标准配置;而小汽车司机们则是另外一番风光,他们身着西装,头戴鸭舌帽,脚穿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自不必说。当然,到目前为止这里也只不过停着三部小汽车。一部车是商会罗会长的小卧车,一部是电业公司刘总经理的车,第三部是云翔船运公司黄老板的车,而罗城商界的第四部小汽车,林孝忠总经理的专车还没有到达。
快活林是一座三层红砖楼,有五间门店大小,一楼朝街方向开着一扇玻璃大门,左右两侧各是两大扇玻璃窗户,玻璃窗挂着紫色天鹅绒流苏窗帘。一楼店面是散客大厅,天花顶上悬挂着多个花枝吊灯,大厅里摆着十多张餐台,正是用餐时间,因为今天二楼三楼的餐厅都被商会包了,所以散客都被集中在一楼大厅。内墙对着临街大门的是一座大楼梯,楼梯在半层高的位置有一个大平台,平台左右两侧各有一道楼梯通向二楼,平台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西洋风景油画。在这前后匆匆忙忙上楼的,都是参加餐会的老板们。
刘子卿今晚早早就到了。一年来他心情十分不好,自从女儿素云嫁入林府之后,他就感到郁闷甚至有时生气。这十多年前定下的婚事,婚后竟然出了这么多的变数,这倒霉的心路历程的里程碑就是这封要求离婚的信。女儿因为生气,回娘家来住了半个月还没回去。刘子卿心中窝了一团火,决定要与亲家私下做一番交流。今天准备与亲家在餐馆找一个角落谈一谈这件事情。但是,都到了晚餐会开始了,亲家还没有到来。
林子卿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在场与人应酬着,时不时用眼角瞧一瞧楼梯口。“林总经理,好久未见了。”
李子卿听到有人与自己打招呼,回过身来,原来是罗会长。“罗会长好。最近公司和家里有一些杂事,前两次的理事会我都没有参加,但是我让陈秘书请假了。”李子卿有些尴尬。
“林总经理,你的亲家怎么还没到啊?”罗会长东张西望地问。
“是啊,他还没有现身,兄弟也在等他呢。平时大家都很忙,没有机会见面,也想趁这个机会跟他聊一聊。”李子卿有些精神不集中。
林孝忠的车子刚刚开到快活林西餐馆,他知道自己迟到了,匆匆忙忙下车,快步进了大门。站在门口的侍者迎了上来问道:“先生是参加楼上商会餐会的吗?”
“是的。”林孝忠一边答着一边往里走。
侍者在前面引路,“先生这里请。”他把客人迎到了楼梯口,因为今晚来参加餐会的都是本地重要人物,而大堂里正是上菜的高峰,端着餐盘的侍者不停地从厨房里面出来。他在前面引路,可以将那些匆匆忙忙的侍者挡一下,让客人先上楼去。
林孝忠刚刚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就被李子卿见到了。他端着酒杯迎了上去:“林兄啊,你迟到了。”
“是啊,是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林孝忠伸手从侍者手上的托盘取过一杯酒,与李子卿碰碰杯说:“亲家,真不好意思啊,我家里的丑事给你添麻烦啦。”
李子卿说:“可不是嘛?等一会儿,我们找个角落一起聊一聊。你先跟罗会长见个面吧。”他看到罗会长正向林孝忠走过来,就端着酒杯躲到一边去了。
“罗会长,抱歉,抱歉,兄弟来迟了。”林孝忠端着酒杯迎了上去。
“林总啊,你是副会长,迟到了可不对啊,弟兄们都来了,就差你一个,来来来,罚酒一杯,罚酒一杯,哈哈哈。”罗会长笑着大声说。
随着林孝忠的到来,商会正副会长们都到全。今晚是罗城商会组织的中秋聚会,罗会长要正式讲几句祝酒话,二层的餐厅里稍微安静了一些。在他讲话时,几个副会长就站在他的左右,接着会长与副会长又到三楼去走了一圈,楼上还有一批参加餐会的同仁。
林孝忠端着酒杯在三楼二楼转了一圈,就朝坐在墙角卡座里的李子卿走来。今晚这一对亲家,要把家里的这些事好好谈一谈。看到亲家走了过来,李子卿的脸严肃了起来,两人相让着面对面坐了下来。
林孝忠陪着苦笑说:“亲家,实在是对不起的很,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太过分了。也怪我从小到大对他过于溺爱,没有教育好。以至于他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不爱之事。我这里向你赔罪了。”说着林孝忠抱拳向亲家作揖,李子卿板着脸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不过要请亲家放心,我们家并不同意不孝子的离婚要求。你的女儿,我们的媳妇,自从到了我们家来,知道孝顺长辈,善待下人,协助婆婆管家,对所受的委屈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的。老兄,你们家教女有方啊,我们十分惭愧,自叹不如。”林孝忠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李子卿,脸上的肉突突地跳动。
李子卿听到这里,脸上也有些动容,他倒是体会到林孝忠的一片真心:“亲家呀,这也怪不得你,儿大不由爹娘也是常有的事。谁让我们两家那么早早的结了儿女亲家?而且,还是两家老太太订的婚事。我们当爹娘的也是高兴在前头,受气在后面。在别人家眼里,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谁成想大门关了起来,却有那么多的麻烦事?素云前一段回家来也谈到了你们反对建平提出的离婚,说明你们家也爱护素云,也不愿让我们两家的名声受损。现在也就只能如此了,今后你们再多劝劝你家公子吧?但愿他今后在社会上碰个头破血流,能够回心转意回来续上这一段缘分,这是我们真心期望的。我们先不说这些啦,喝了这杯酒吧。”李子卿颇为大度地举杯劝酒,他心里也明白事到如此,亲家又是这么一个积极的态度,自己夫付何求呢?
正在这时,几个老友端着酒杯找了过来:“林兄,李兄,你们两个亲家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呢,我们到处找你们不着。”两位亲家互相看了一下,严肃的脸上都现出了笑容。他们端着酒杯站起来,向大家迎面而去。今晚这里毕竟是商会的一个应酬,这许多的参会者能够聚集在一起,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相互之间还有不少公私话题要谈,这家事只好留待以后再说了。
这天晚上,林孝忠在快活林酒会上喝了不少酒。这些年来,他喝酒已经很节制了,到酒会结束时,他并没有喝醉。但是在酒店门口与大家告别时,还是头昏脑胀,步履踉跄。当然,酒店的侍应生已经全体出动了,将各位醉酒的客人们送到他们的车上去。
林孝忠回到家里,发现太太竟然在小厅里等着他,这是少有的事。他应酬多爱喝酒,婉珠又是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最不愿意见到满身酒气的丈夫。所以年轻的时候,林孝忠每逢多喝了酒,晚上就不回家,往往到百乐门舞厅去过夜。人到中年之后,他在这方面收敛了很多。有时在酒醉之后,酒友们还会把他送到百乐门去,但他仅仅把百乐门当作一家旅馆,在那边睡到天亮,然后去上班。已经不再和那里的舞女有什么卿卿我我的私情了,当年对梅春欠下的情债让他感到内疚。
长年以来,婉珠并不管他在外喝酒采花的事情,喝酒之后回到家里,就让他睡在书房中,她早就心安理得地关上卧室的门睡觉去了。自从婆婆去世之后,林府一应内务全由她掌管,林孝忠是插不上手的,她像当年的婆婆一样有权有势,但也劳神操心。他们这对夫妻,一辈子就是这么客客气气的过着,像今天晚上这样半夜三更还在厅里等着他,是绝无仅有的事。当然,婉珠并不是关心丈夫喝酒回来得早晚,而是牵挂着与亲家之间关于儿子闹离婚的交谈。
门房老李早就开了侧门,站在门前等候着。看见老爷下了车,就上前一把扶住,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酒气,怕他脚下不稳摔跤。守在前厅的丫环也上来扶住他:“老爷,太太在小厅里等着你。”
妻子这么晚了还在等他,也让林孝忠有些意外,就来到灯光明亮的小客厅。婉珠在这里守候他,就是让他在说完话后回书房去睡觉,她依然不欢迎一身酒气的丈夫到卧室里去。见到丈夫能够自己走进来,知道他今晚并没有贪杯喝醉。于是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丫环送上热毛巾让他洗了一把脸。吃一小碗醒酒的甜点-菊花枸杞冰糖银耳汤和一盘时令水果,他感到精神清醒了很多。
“婉珠,这么迟了还不去睡觉?”林孝忠问道。
“你今晚在酒会上遇到亲家了?”婉珠问道:“你们谈些什么?素云已经回娘家半个月了,她跟她爹娘抱怨什么吗?”
“你放心,我们谈的还是愉快的。我说明了我们的态度,不赞成建平离婚要求,既因为两家是世家,也因为丢不起这个脸。我明天给建平回个信,让他死了这份心。要么回来守着这个家,要么从此就不要来见我。这个小王八蛋,真是让我里外不是人。”林孝忠说着又起了心火。婉姝见状赶紧劝道:“孝忠,已经半夜三更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情。半夜生气不好,要伤身体的。”她对守在门口走廊上的男仆说:“你伺候老爷去洗澡睡觉吧。”起身带着丫环离去。
林建平寄出要求离婚的信件后,如同泥牛入海,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得到任何音讯。这让他感到郁闷,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他与叶晓华的恋爱关系也受到牵制。这一对年轻人深深体会到爱情关系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宗教与法律的限制是那样苍白无力。爱情的发生总是那样了无痕迹,无声无息。从上海圣约翰大学到美国威士康欣大学,这爱情伴随了他们多年的行程。但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发现爱情并不是结婚的唯一理由与条件。
这一年多来,由于国内战事,江南的家乡已经被日本人侵占,叶晓华的家人索性变卖了家产,移民到了美国加州的华人区,这样一来就对林建平十分不利。因为家人对叶晓华施加了压力,只有在林建平与结发妻子离婚之后,才能嫁给他,而不能成为婚外情人。虽然两人的友情依然很好,但他们之间已经逐渐不再谈论婚嫁的事情了。
半年以后,林建平收到了二叔的来信,告诉林建平,素云拒绝与他离婚,他的父母亲也不同意他的离婚要求,这个消息让林建平彻底死了心。
这一天晚上,他们沿着湖边的步道黙默地行走,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夜风吹着湖水哗哗做声,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他们在岸边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湖水中传来鱼儿跳跃的声音。叶晓华突然开口说话:“你看这鱼儿多自由啊,它们在水中无拘无束。建平啊,我真不甘心,我们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我也没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他们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还倒真像是朋友之间在谈论这些事情。“来美国留学三年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呢?我全家都已经到美国来了,国内财产都处理完,决定在这里定居,毕业以后我就只能留在这里了。”晓华望着黑幽幽的湖面慢慢说着。
“你们家放弃了家乡的产业移民过来,在战乱时期也是无奈的事情,但也还是一件好事,可以一家团聚,安定地生活。我则不同了,毕业之后何去何从现在也还很难决定。国内正处在战乱之中,一年半载也停不下来,但我的处境与你不一样,还是要去谋一份工作的。结束课程后,我的导师布莱克教授会为我写推荐信,介绍我到香港或上海的大通洋行谋个职位,这还要视国内的情形而定。”
这一对曾经的恋人,到这时反而成为了无拘无束的密友,不能成为爱人,也不是情人,他们终究还是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