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大院张灯结彩,连大门门楼都重新油漆了一遍,贴着大幅红底金字的双联福字,那一对传家的大宫灯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着。大门内外摇放着大盆鲜花,是府里花匠精心培育的。
一大早,林府已经关闭了半个月的大门打开了。张管家带着一帮佣人,早早地就等在门口,准备了许多鞭炮。大约9点多钟,远处的路口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张管家赶紧让小陈进去告诉老爷,刘家送嫁妆来了。一路行进的礼队吸引了许多邻居与路人的围观,大家族的红白喜事总里平民百姓关注的大事,有关的传说与观感会在街头巷尾与饭店茶馆传播很长的时间。
林府大门口很快就放起了一串串鞭炮。不久,路口出现了一支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支十番乐队,吹吹打打都是本地人熟悉的音乐。在乐队的后面是一串披着红丝带,插着彩旗的大车队,车上运着不少家私,马路两边围观的人们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快来看,快来看,这是刘府送嫁妆来了。”“太讲究了,一整堂的红木家具。”
“那当然,刘府是本城的大户,独生女儿的嫁妆还能不讲究。”
当送嫁妆的队伍来到林府门前时,大门口已经放了数十挂的鞭炮,满地都是红色纸碎,看上去十分吉气。带队送嫁妆的是刘府管家陈先生。林刘两家的管家也都是老熟人了,见面寒暄后,张管家就带着陈先生进了林府大门。林孝忠与太太已经候在厅里了。
陈先生一看到这家的主人,赶紧快步上前致礼:“问林老爷、太太早安,我家老爷太太让我送小姐的嫁妆过来。”说着递上金红色的礼单。张管家从陈先生手上接过礼单,转交给老爷。林孝忠接过礼单说:“陈先生辛苦了,请向你家老爷、太太回话,我们接下了。”
车队停在了林府门口,跟着车子来的一队穿着灰色服装的帮运夫,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卸下一件件家具。一位小头目模样的在门口大声地报出每件家具的名称,让林府的管家可以根据清单进行核对。金丝楠木大衣柜一件、海南花梨五斗橱一件、印度红檀木洗脸台一件、金丝楠木书桌一台、金丝楠木靠背椅一张、花梨木太师椅一对、茶几一张、樟木大衣箱四个、衣箱架一台,以及各种杂件等等。
这一樘的家具把在周围观礼的邻居街坊们都看呆了,刘府真是出手阔绰,而且大家也关心那四个大箱中藏着什么宝贝。总之,大富人家的婚礼,总是平民百姓生活中的一台大戏,虽然事不关己,但也总还乐的看一个热闹。两家的管家对着礼单交接了这一樘女方的嫁妆,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林府大门,一直送到位于三进院子的新房中。
新房大门早已敞开着,空旷的房间里面,只摆着一张檀木大床,房间里贴着大红的喜字。两位管家指挥工人将这些家具放在已经预备好的位置上。很快,一个喜气洋洋的新房就呈现在大家的眼前。陈管家看着这一切感到十分满意:“太好了,太好了,我回去就向我家老爷太太报告,这里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送走了刘府送嫁妆的队伍,林府的大门又关上。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林建平还躺在床上睡得昏头昏脑,似乎这些事情与他都毫无关系。等他起床找到小陈,第一件关心的就是他安排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小陈回头小心翼翼地打探一下房门外的情况,拉上房门,在林建平的耳朵旁小声的说了一些话,到这时林建平的脸上露出一些欣慰的神色。
迎亲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林府里就涌着一种暖融融的气氛。从大门口、回廊、天井与大厅,一路上披红挂绿,到处都贴着红色的双喜字。
老太太醒得特别早,起床的时候天刚朦朦亮。一听到屋里的床上有动静,睡在侧房的丫环赶紧爬了起来,睡眼惺忪的来到老太太的窗前。
“老太太你醒了?”丫环轻轻问道。
“是啊,春儿。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睡得着吗?你先给我沏一杯茶来。”
“这就来,老太太您等一会。”丫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上有一壶昨天半夜就预先沏在紫砂壶里的茶。这壶茶每天晚上都是在半夜时分备下的,以防备下半夜和凌晨时,老太太要用茶。这样先沏下一壶茶,第二天早晨只要兑上热水就可以喝了,而且沏茶的时间并不长,这茶汤依然很好,这是林府传了几代人的习惯。丫环扶着老太太在床上坐了起来,把茶杯端了上来。老太太接过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
“春儿,现在几点钟了?”老太太定了定神问道。
“回老太太,现在刚刚5点钟。后院里的鸡才叫了两遍。时间还早啊,你再躺一会儿吧!”
“今天这么要紧的日子,我怎么躺得住呢。这会儿天气也很凉快,我起来活动活动。”说着老太太扭身就要下床。
丫环拿来夹衣夹裤:“老太太,外面还很清凉,多穿一点吧。不要着凉了。”
老太太在丫环的侍候下更衣净手,又喝了一杯热茶,来到天井里散步。
站在天井里,天光渐亮,老太太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也有的一丝忧虑,她知道孙子对此事有抵触。但是老太太心想,在这个家里,孙子必须要听我的话,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而且一旦结了婚,男欢女爱之后,孩子也就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了,一代代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能够因为读了一些书,就要改变了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老太太在天井里沿着青石的廊道,围着花坛慢慢地转着圈,眼前的一盆盆的花草,在曙光中益发显得娇嫩可爱,叶面上的露水闪着晶莹的光亮,就像一个个孩子的笑容,让老太太感到很舒心。在院子里面遛了一回腿,回到屋里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丫环已经准备好了黄铜水烟袋。老太太端起水烟袋,丫环给她点上火,老太太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这时,天井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春儿赶紧出去开门。原来是太太来给婆婆问早安了。每天早晨婉珠总是第一个来给婆婆请安,其他两房媳妇因为孩子小,总要来得迟一些,这都形成习惯了。
“母亲已经起床了,昨晚睡得好吗?”婉珠一进门就向婆婆问道。
“婉珠,今天办这么大事,我怎么能够睡得安稳呢,不过精神还是蛮好的。今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你放心好了,都安排好了,你老人家就不要操心啦。”
“好,今天是个大喜大忙的日子,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出去张罗吧。”老太太有些怜惜这个媳妇,一脸慈祥地望着她。
婉珠离开婆婆的住房,来到了前厅,管家老张带着一帮佣人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太太早安。”见到婉珠从后房出来,大家一起问安。这时,林孝忠也匆匆忙忙的来到了大厅,下人们赶紧向老爷问安。
林孝忠和婉珠在居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丫环们沏上新鲜的茉莉花茶。等到老爷与太太喝了茶,定了一定神,张管家趋前报告这两天婚事安排的情况。
昨天傍晚,林府从吉庆班租用的八抬大花轿与金鼓班、礼书帖、过门担与礼鸡等已经送到了刘府。刘家也是欢天喜地地接了下来,当天晚上,刘府回送了礼鸡一对与其它各色礼品。当然,这种礼品只不过是当地婚礼的一种习俗而已,并不能体现男女双方的家身。
林府在之前已经正式通知刘家,迎娶之日新郎官并不会到场,而是由家里的长辈亲戚前往接亲,这在当地的婚礼上也是常见一种传统安排。林孝忠考虑到儿子对这场婚事的态度,经过再三权衡而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要完成这一婚礼,让它实至名归。
刘府在接到亲家的通知时也有些吃惊。虽然,在本地接亲时可以出现新郎或不出现新郎。但是,作为一个大家族来说,有新郎出场是对女家的一种尊重。林府对此事并没有更多的解释,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没有与刘府进行商量就这么定了下来。刘府也考虑到小姐年纪渐长,已经到了要出阁的时候了,也不愿意在这种形式的问题上与男方有分歧,而拖延婚期,也在无奈中接受了这一种接亲形式。按照老太太定下的规矩,今天由四叔林孝明代表林府前往刘家接亲。
一支西洋鼓乐队已经在林府门厅里等候着,这是安排的两支迎亲乐队之一,上午将随新郎的四叔带队前往接亲。另一支传统金鼓队,昨天傍晚已经随着大花轿前去刘家了,他们今天一早也在刘府提供喜庆乐曲服务。
林孝明打扮完毕,头戴橘黄色的瓜皮帽,身穿绣着金线的黄色团花绸长袍,外加一件浅咖啡色的马甲,脚穿浅咖啡色的皮鞋。在接亲的队伍就要出发前,老太太在丫环的搀扶下来到前厅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此时此刻,林建平在他的房间里,由奶娘,小陈与丫环侍候更换新郎服。他抽空把小陈拉到了洗漱间里问:“我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少爷你放心好了,都给你准备好了。”他伏在林建平的耳朵旁,将所安排的细节陈述了一遍。林建平听完连连点头称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少爷,你赶紧过来,该换衣服了。”丫环在房里叫了起来。
“就来,就来。”小陈替少爷回答说。
林建平回到房里,丫环和奶娘已经把他的新郎服放在床上。然后两个女人就离开了房间,反手带上门。林建平在小陈的侍候下,慢吞吞地换衣服。
“少爷,你别这样闹情绪,这就是一场戏,戏演到一半,你这个主角不就…”小陈没敢再说下去。
林建平说:“我实在是不能这样子办事情,我是个基督徒,这样做事情有违我的信仰。”
“少爷,到那村说那村的话。这件事情是你在皈依洋教之前就定了的,你只能这样去办,之后你再去向牧师解释与忏悔吧。”
林建平换上了红色的绸长衫与用金丝线绣着团花的咖啡色马褂,咖啡色绸长裤,白色棉袜与黑色皮鞋。小陈将一个红顶小帽子递给林建平,他将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凑到镜子前面瞧了瞧发出阵阵苦笑,之后又将帽子取了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等出去时再带吧,烦死人了。”
这时,后院已经忙成了一团,伙房旁的天井里,一群厨工、杂工和林府佣人正在为今天的酒宴准备食材与器皿。从福寿春家厨请的大厨师也在午前到达林府,帮厨的下手们已经将各种食材按配方准备好了。林府自有一间特大的厨房,里面有四口大灶,炉膛里已经升起了火,熬汤的、蒸笼的都已上锅了,冷盘与点心也已备好,只有炒菜要到临席才开始。
午前时分,一阵阵的鞭炮声与欢乐的音乐声,从远处的路口传来。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林府上下沸腾了起来。
小陈指挥着佣人,在张灯结彩的大门内外放起了大串鞭炮,林府大门口烟雾弥漫,营造出仙境一样的氛围。接亲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大门口,林建平在亲友们的簇拥下,早已等候在大门口,但是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好像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这个时候正好是两家商定的入门吉时,其实接亲的队伍在来的路上也算好了时间,把到达的时间拖到这个时候。这是一乘八人抬的大花轿,八个轿夫穿着紫色号衣,在花团锦簇的花轿前显得十分喜气。林府大开中门,大轿子直接抬进大门来,停放在天井里,等候在门口的林建平也随着轿子进了门来。大门外的乐队卖力吹着喜庆音乐,三叔6岁的小儿子文文,穿着一套小西装,十分灵活地来到了轿门前,给坐在轿里的新娘做揖,口称请新娘下轿。喜娘走上前来,掀开轿子的门帘,将新娘扶了出来。
佣人们已经在花轿前的地面,铺上了前后相接的两个崭新的大红布袋,头披红布的新娘伸出脚来,踩在一个布袋上,由喜娘搀着往前走去。当她们走到第二个红布袋上时,佣人马上将前一个红布袋取过来接着铺在前面。新娘轮流踩着两个布袋,在一旁搀扶着的喜娘念念有词的说辞中,由天井慢慢地走向楠木厅,林建平则在前面引导着。
楠木厅里金碧辉煌,正面的山墙上贴着金底大红喜字,楠木大条桌上点着香案红烛,摆着一盘点心,一盘果子和一对盖碗,地上摆着一对金丝线绣花拜垫。厅里面高悬丝绸制作的彩灯,林孝忠和婉珠坐在太师椅上等候。新郎与喜娘陪伴着新娘来到他们面前,一拜天地祖先,二拜父母高堂,然后夫妻对拜。之后,由林府亲属中一对福寿双全的老夫妇,手持印有金色凤凰图案的大红烛,引导着新郎新娘进洞房。
进入洞房后,这一对新郎新娘并排坐在床沿上。此时,林建平感到有说不出的别扭,但已身临此境,别无良计。喜娘在身边叫了声“坐床啦。”接着给林建平递上一根镶着黄金标刻的称杆,让他揭起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林建平接过此称杆感到十分沉重,有心撒手,夺门而出,但他不敢。
喜娘高声叫“揭盖头啦!”林建平倒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颤抖着手揭起新娘的红盖头,此时才见到这位新娘的真面容。十几年前,他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回面。在这之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林建平也无意再见这位定了娃娃亲的媳妇。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见了面了,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林建平觉得眼前这位新娘其实还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听说品行也不错,但只是自己无缘与她共同生活罢了。就这一刻林建平还在胡思乱想,但新娘害羞的低下了头,并没有认真的去看新郎官是什么样子的。丫环送过一杯合欢酒给夫妻共饮,喜娘高声叫道“合卺啦”,这时从一早上就憋着尿的四叔的小儿子郎朗,在婆子的带领下走到喜床侧面,掀开一道紫红色的门帘,在这个角落里放着一个红色的大漆马桶。婆子掀开马桶盖,让小孩向里面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喜娘在门前叫道“开桶啊。”
在这一长串的仪式过程中,林建平就像一个木头人,任凭摆布,硬是给撑了下来。
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一场戏是要演到底的,在天黑之前是不能有破绽的。上半场戏演完也到了中午时分,前来拜亲的亲友客人逐渐到来,林建平起身离开新房,出去支应了。而新娘与伴娘则留在新房中休息,丫环给他们送来了两碗鸡汤线面。
经过半天的折腾,新娘也累的不行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绣楼里做女工与读书,体质从小不是太好,那里经受得了这一番的劳累。趁着这会儿新郎出去了,关上房门好好休息一下,她们吃了面,小姐和衣坐在一张大摇椅上,闭目养神。对小姐来说今天的这场婚事自然是称心如意的,两个家庭门当户对,她在小的时候也曾经来到这里,对这一座大宅门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而且新郎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这在本地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但是沉浸在喜悦中的小姐却没有想到,这一场婚事给她带来终身的悔恨。
中午前后,参加婚礼的来宾们逐渐到来,林建平在三叔与四叔的陪同下,强打精神接待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们。心灰意冷的林建平在经历了午前这一阵折腾之后,也感到有些疲惫,他匆匆的吃了些点心,借口身体不舒服就回自己的房中去躲清静了。林孝忠与琬珠则回屋去休息,因为午后还有一场新郎新娘见亲友的大戏要上演。与此同时,林府邀请的戏班也已到达,正在花厅的戏台上准备演出。今晚林府的二十桌酒席就办在花厅和与相邻的大厅里,戏班将上演老太太喜欢的一些折子戏。在宴席举行的时候是不能演全本戏的,断断续续地演一些折子戏既可以助兴的,也不影响宴席中的正常活动。
下午三点来钟,小陈来到林建平的房前敲门,少爷下午的活动开始了。林建平无奈地穿上上午的那一套行头,从房里出来。在小陈的陪伴下来到新房门前,与由喜娘陪伴的新娘,再一次来到楠木厅里拜见亲戚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