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失了春光明媚。
——姬子
1.或是不眠之夜
是夜。
月光穿过雾气无力的散落在地面,薄雾氤氲之间,漫天大雪纷飞。
洛白词的发,终究是湿了。
“暮冬了。”她缓缓地抬头,雪花顺势落在她的眸子里,像回归了铺满星辰的天空。今夜,她的眼睛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情绪,浓重得像午夜时分的大雾。
忽的,几乎只是一瞬息,急风从远方放肆地奔涌而来,雪花飞扬,如同雾霭一般旋起上升,弥漫扩散。
风停树静,姬子沾着山巅的花木清香,踏着月色翩翩而至。白色的长袍闪着亮亮的光泽,浸着冰霜的寒意。
“我想,你知晓我为何而来。”不论何时,姬子的脸上永远都带着浅笑,恰到好处,周遭失色。也许神明都该这般笑,无喜无悲怜悯众生的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明日子时,这条命我就要收回去了。”雪花纷扬,却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你们人类的情爱当真是有趣,我今日见了比你还蠢的,为了一个男人竟不想活着。”
“也许对她而言,他更重要吧。”洛白词静静地望着孤月,轻轻哈了一口气,良久才开口。“你们神明活的这般久,又有什么意思。”
洛白词未曾看到,这活了上千年的神明眼睛里的涌起的薄雾,那是习惯了雪雾和灰茫的孤独眼眸,染着霜华的气息。“活得久了,就只想活着。”
“梅林。”
雪越来越大了。洛白词转身,很慢很慢地向回走,像已经年老一般,踏不出任何声音。
“明日夜里是最后一场雪。”身后的人,又如来时,消失在落雪尽头。
……
宫人通报了之后,洛白词走进永安宫偏殿时,那个小小的少年正缩在床榻的角落下意识抬头看她,不动声色。
他看起来苍白单薄,像冬日里飘零的白梅花瓣。
“陛下。”她行了礼,然后向前几步站定在床前,轻声开口。“陛下的寒毒可还发作过?”
江温凉未做声,只是盯着她看,眼睛漆黑,微亮,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洛白词笑得沉静而温柔,笑容里有迎面而来的清风。“陛下,你要记住,你是天下的皇帝,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
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毫不拘谨不掺虚假,也从未见过有人笑的和她一般好看,更不曾听到这般大胆的承诺,一时间竟忘了本想说什么了。沉默许久,方才缓缓的坐起来,“为什么帮我?”
洛白词愣了一下,随即坐在床榻边上,喉咙里好像有些甜腥的味道淡淡的涌上来,她轻轻在不经意间用袖子掩了一下,答非所问。“可惜我会毒术,却不会解毒。有个人跟我说,下过的毒都不需要解,就像做错了事杀错了人,容不得后悔。”
江温凉心里缓缓地升起潮气,湿漉漉的。他可以理解为,眼前的这个人因为无法帮他解毒而自责吗?应该是可以的吧。好像很久以前终于有一人替他打抱不平,他抬起脏兮兮的脸只觉得那人明媚的气息如同雨雾草木阳光鲜花,是所有美好的总和。“第一个帮我的人,她叫夜南安,我九岁差点病死的时候她救了我,还给了我名字,可是她死了。你是第二个,不怕吗?对我好的,都死掉了。”
他在等她回答,可他又很清楚的知晓,他只能接受一个答案,其他的他都不满意。
许久不经温暖的人就是这般,明明渴望却绝不松口,顽固,偏执,死不悔改。
洛白词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倔强地仰着头看她的少年,就像被人猛的扎了手指,忍不住的鼻尖发酸。“不怕。”
他慢慢变得平静,似乎是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又或者这两个字太过有力。那一瞬,他所有的伪装都卸了下来,从他的眼睛仿若可以看到深渊,看到冰面下缓缓流淌的湖水。
“明日,我带你出宫去,皇叔同意了的。”
“好。”
如果一个人的存在注定是简短而微薄,那就尽可能把剩下的温柔留下,温暖另一个人吧,也许他同样微薄的人生,因为你而重新充满了希望。
2.人间相逢终别离
次日,难得无雪,不过仍是冷的。阳光软软的,绵绵的,并不暖和,却很是舒服。
凉州是南国的都城,街集自然最为热闹。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摊落从街头开始一直长长地延展到街尾。
洛白词和江温凉都穿着便服,洛白词一身浅色的罗裙早就沾了些许灰尘,她似是不曾在意,只是像个孩子一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灿烂而不设防。他们在每个小摊都停留一会,买一些新奇的民间小玩意。
江温凉接过洛白词手上的糖葫芦咬了一口,听见她嘴巴里塞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阿凉,这个很甜。”此刻,他不是皇帝,不是傀儡,不受人控制不担心生死。
他只是那个叫阿凉的少年。
身在凉州的市野街巷,身旁是他的卿卿。
他在旁边摊摆上许多廉价但鲜艳的首饰里挑出那个小小的琉璃凤眼耳铛,浅浅的琥珀色坠子,像是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
他轻轻地,将耳铛放在她的手心里。
你不会知道,这个少年,有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刻。
他们在马车经过时的灰尘飞扬里坐在有些脏乱的板凳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带着买来的假面听不知真假的街头道士说一些玄乎的命数;在经过时给路边的乞丐放一些找零的碎银听他们低低的道谢……
江温凉静静地看着她跳着跑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笑就像闹市里不落的夕阳,他自甘沉沦甘之若饴。
只是美好总是太过短暂,说到底只是为了回忆添一笔难忘罢了,不过是徒增伤感。
“阿凉,”回去的路上又下了雪。他们坐在马车里,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你会是个好皇帝,我信。”
“我想告诉你,夜南安从来没有后悔帮助阿凉,洛白词也是。清白自将千古月,温凉不定六明风。你的名字不是谁给你的,是你自己的。”
好像已经清楚了一些事,没有挑明却已心知肚明。就好像她在幽兰宫前下马车时悄默地将不知何时藏在衣袖间的信笺塞进了他的袖口,他却未曾问为何;就好像他看完了信,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还魂之术;就好像他不想面对她说的寄此锦书即为诀别尔多珍重,却不曾踏出永安宫半步。
他其实很想赶去亲口问她,本就要走,何故要来?如若非来不可,为何予我空欢喜?既已决定招惹我,那早些来又何妨……
如果这些都不问,那他就带件披风去。下雪了她未带伞,怕是会冷。
3.灯火不休
月色生寒,雾气浓重,月光透过树枝投下横斜的疏影。地面上的落雪积得分外厚,闪着细细的光。
洛白词手持一柄精巧的小灯笼,借着消食的由头支开婢女,慢慢在繁复环绕的廊道里前行,她的面色凝重,掌心里匕首的手柄传出的寒意一阵一阵,她攥的紧紧的,像是生怕一个松懈就松了手,又像是害怕心里的杀意不够坚定一般。
红色的绉裙像是蝶翅,飘飘荡荡,一层一层。
她独自一人,在黑夜里穿梭,从一条一条廊道穿过,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夹杂沉闷的心跳以及不远处巡夜的侍卫走过的整齐的步伐声。
她一步一步小心而缓慢的走进梅树林,脚下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鼻息间是淡淡的清香,她分不清这气息是眼前背对着她的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是梅花的香气,亦或者两者都有。
眼前人转过身,风吹衣袂,发丝飞扬,浅笑如枝桠盛开的繁花。不知是这月色太温柔,还是树荫下的他嘴角扬起的弯度太美好,她竟莫名想要流泪,想要像小南安一样扑进他怀里。只是不觉间竟已恍如隔世。
“你笑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朝洛白词走去。
独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甚至忘了后退,她觉得他有太多不一样,又有太多与记忆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没有退路,也不会退却。恨意密密麻麻像细密的尖针扎在她全身,她好似是站在涯边一般,身后是万丈深渊。
再见时,仍是恨的。
“江居,你说过的,我若死了你绝不独活,你忘了吗?我来取你欠下的命了。”
最后一次见你也是最后的诀别,竟是满口相思不敢言。
她抬手,袖间寒光一闪,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口,仿佛用尽全部力气。
雪花落在他的眉宇间,缓缓消融。
恍惚之中,她听见血肉模糊的声音里,那一声小小的“南安”混着沉重的呼吸声从耳边传来。
笑容从他的胸腔里闷闷的传出来,正如很久以前他抱着年幼的她走在除夕夜的街头烟花满目的时候,他也这般笑。她猛的僵住,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脖颈一片潮湿。
“南安,原谅我。”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贪玩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去差点呛死了还大喊他的名字嚷嚷着只让他救,众人都乱作一团拥挤在池畔,没人敢贸然下水,人群里他匆匆赶来捞她上来时就是这般的语气,无奈却温柔。“小南安,别吓我了。”
……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发凉,她抱着他很久很久,久到四肢麻木,依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梅花绽放,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裘衣上,没有声响。
大雪纷纷扬扬,铺满来时的道路,再无痕迹。
人活着的时候费尽全力,赴死却是轻松至极。
“江居,我原谅你了,也后悔了。”
她在那个落雪的夜里,看到了暮冬的最后一场花开……
子时。今夜的月光微弱却温柔,雪终于停了。
梅林深处,姬子缓缓的走近早已冻僵的两具尸体,点点荧光闪烁在她的指尖,雪地依旧洁白无瑕,血迹和尸体已然不见,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只是一场梦境。没有人会知道,有个姑娘,在这里杀了她最爱的男人,血染红了路尽头。
4.魂魇.夜南安
夜南安这辈子,一无所有。苦守着一座孤城,守到死。——南安
她叫夜南安。
南,江南的南;安,安居乐业的安。
曾经她以为他是她的安稳。
直到三个月前,她十九岁生辰的那天。南国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似乎要将整座凉州城淹没。那天极其寒冷,她每每忆起脑海里都是漫天大雪。
仙姬楼安静的有些诡异。
她头发凌乱浑身发颤的站在楼台之上,披着雪,一身红衣鲜艳夺目。不知是因为只穿了单薄的裙裳还是因为极度恐慌,她的身子抖得不像样。
她第一次那般狼狈不堪。
她的面前,不足十步,江居背对着她站的笔直,像是雪地里的白梅,清冷淡然,带着疏远的气息。
她莫名的慌乱,似乎隐隐的感知到了些什么,又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暮辞哥哥,夜府……”只要你说,哪怕是骗我,我也信啊。
直到江居慢慢的转过身来,她才发现她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半点她的身影。
“是我。”最是熟悉不过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漠的几乎没有一丝情感。
这是将她从夜家接回王府、不在乎她所谓的命格、教她习武读书传授她毒术同她共处十三年的她最爱的男人,是为她单枪匹马闯敌营、在大漠背着昏迷的她走了三天、承诺要护她周全的江居,她十三年来最爱的暮辞哥哥。这也是南国战功无数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大人,是一纸上书便使得夜府一朝衰落株连满门的“冷面罗刹”,是茶娘在面前死去却连眼都不曾睁开的江居,是软禁她半载伤她彻底的江居,是不爱她的暮辞哥哥……
她以为……她对他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可现在她甚至懦弱的不敢问为什么,她怕了。
眼前仿佛隔了一层大雾一般模糊,她的眼眶通红,拼命仰起头,害怕眼泪一不小心掉出来。
起雾了,她再也无法将他看清。
“那下一个,是我吗?”
你会杀了我吗?像当初毒害先皇扶持小皇帝一样,像火烧夜侯府手刃阿爹阿娘一样,像逼死茶娘任她撞死在仙姬楼的玉石柱上一样……
他微微皱眉,没有作答。只是那双眼睛里透着和纷扬的大雪一样寒冷的光芒。
忽的,心口一疼。
那把剑叫问涯,她十五岁及笄时送给他的。
现在,他用问涯刺了她。
是如她所愿吗?
她突然就笑了,在雪里苍白着脸对他微笑,笑容凄美得像荒漠尽头的落日余晖。
“江居……我不欠你了。”她死死的攥着剑刃,一点一点的将剑深没进她瘦削的身体里,一寸又一寸。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在白雪上开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花。
江居的脸色难得一变,眼底是南安看不懂的情绪。他近乎慌张的想要抽手,却被她抓住,问涯挡在他们中间,像是断开了他们所有的可能。
她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雪,带着最后的倔强倚在高大的玉阶台上勉强站立,后面是呼啸的风,面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江居。
“江居,你有没有心?”声音沧桑而又空旷,如同边塞将士日日深夜的低唱,道不清说不明的悲凉。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和着雪水,滚烫得将他灼伤。
他的神色复杂,有些藏不住的情绪就快要显露,却终究还是无言,那些将要吐出口的话,最终仍是无疾而终。
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眼睛里盛着大朵大朵的悲凉。接着猛的后仰,直挺挺的向下坠入,刺骨的风夹着大雪灌进她宽大的袖口,将她的裙摆高高扬起,发出呼呼的声响。
下一瞬,她如一朵枯萎的花狠狠地摔落,陷进厚厚的积雪里,问涯闪着寒光好像是把她钉在地面一般。她的脸苍白惨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开口喉间的鲜血全都涌了出来。全身生生的疼,筋骨都仿佛断裂了,此刻的她像一块破碎的润玉,安静的躺着,无法动弹。血缓缓地染红了晶莹的湿雪,蔓延开来。
仿佛世间只剩下暗红与雪白两种颜色,空气弥漫着血腥甜腻的味道。那沾满鲜血的红色绉纱裙被风吹的一层一层肆意散开,飘然乍起又摆下。
暮光暗淡,仿若带着溅了血的温柔,将这世界所有阴暗都遮掩起来,笼上昏沉的薄光。
她终于忍不住轻轻的阖上眼睛,恍惚之中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南安,南安……”可是她已经再无力气去回应了。
恍惚又是第一次见他时,她询问他的名字,他耐心地俯下身来牵起她的手说:“南安,我姓江名居字暮辞。”
我一直讨厌南国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可你喜欢,你喜欢白皑皑的雪地,喜欢清香扑鼻的梅花,喜欢灰白一片的苍穹,喜欢飞得极高自由无束的霰雀。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告诉你如果我是雪,我想落在你的肩膀处衣袖里睫毛上,可惜你出门总是撑伞我就只能落在你的伞顶陪你走一段路。那天雪一如既往很大,你却忽然扔了伞,任由雪将你的头发和脸颊打湿,你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那我,便不再撑伞。这样,南安可满意?”明明你最不喜被雪打湿的狼狈,可是那天的你那般温柔,竟让我一时失了言语。从那天起,我再未说过我冷。你不知道,我忍受冬季的严寒假装它足够温柔,唯一的理由,就是你。
今天的雪,和那日的一样大,可惜我的暮辞哥哥没有朝我张开怀抱。
江居,你刺穿我薄弱的胸腔之时,是否看清我那颗热意灼灼的心?你说你喜欢红色,我穿了十三年红裙子,你可曾喜欢过一身红衣的我?哪怕只是因为我穿着红色。
南国的雪,真的好冷。
……
“暮辞哥哥,你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下雪了,小南安冷不冷。”
……
这场雪埋葬了夜府上下三百多人,埋葬了茶娘,埋葬了这凉州令人作呕的肮脏和她对江居所有的幻想,也埋葬了她。
自此世间,再无南安。
她的尸体被江居命人抬走了,而她一生就只用了一句“夜府株连,悲痛自刎”来结尾。没有仪式,无人问津,她就成了这世间的匆匆一笔。没有为她披麻吊唁之人,甚至连一场丧事都没有举办。生下来时被视为不详,死了也无人过问。
当姬子问她你想换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说:“可容我在这世上再多留几日?我要亲手杀了江居。”想了许久,又添问了一句,“你说,他一直骗我累不累啊?”
说到底,终归不过,意难平。如她所说,“若从一开始便是利用,我倒还可以接受。为何偏偏对我好了那般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