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秋后,那片曾被许景一强行抢收的河滩改由许正琮收割。
泯灭了诉讼之心,许正琮将一肚子怒气强忍着,本想今年如果许景一还收那片河滩,他依然退避三舍。他想还是听哥与景行的话对,忍得一时忿,免得百日忧。去年如果不是从消气岭上打回头,到今天这官司还不知能不能了结,更重要的是家里的地恐怕又要卖掉一些了。他知道县衙官吏们的贪婪。可是等过了重阳节他到河边看,那片河滩却没被人收,干黄干黄的芦苇与衰草正在秋风里摇摇曳曳。他认为许景一是没抽出空来收,可是过了几天再去看,那里还是原来的景象。他想一想明白了:是哥额上的新疤将许景一镇住了。那是在一个月前种麦子的时候,村里有户人家因为发现邻边种地的户种到了地界上,致使他家少种一垄地,便到那家理论起来。不料那家却不认错,反说他小气,于是动手打了起来,两家都有躺倒的伤者。这事让许正芝知道了,当天将族人召集到家庙,又当众在自己额上烙了块伤疤。勿庸置疑,这块新疤将族人的争竞之心狠杀了一通。
有了这种猜测,许正琮先是小心翼翼地做了次试探,在一天上午将这里的柽柳条割了两捆挑回家去。他想看看许景一作何反应。然而等了两天门户静寂,一直没见许景一父子露脸,他便放心大胆地去河滩忙活起来。
因为长工已经辞退,这活儿只能由他自己来干。干到第三天下午,他看看天阴欲雨,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收完,便一直干到晚上。当月亮从东山顶升起来的时候,许正琮终于将该割的割完,将地上的一层草叶搂起。当他捆好草正要挑起回家,身后的河里忽然传来一阵急急的涉水声。他想这么晚了谁还过河呀,回头去看,见一个人已从水中走上岸来。许正琮发现,这人好像是他那失踪近两年的大儿子许景言。他迎上去借着月光看看,不是这个龟孙是谁?许景言显然也认出了面前的人,便提着还在往下滴水的破裤子站住叫了一声“爹”。这久违了的一声称呼让许正琮百感交集,他狠狠搧了儿子一耳光:“我操死你娘,你这畜牲还回来呀?你怎不死在外头?”
许景言捂着腮帮子不吭声。他看见爹的身后是草挑子,便走过去要替爹挑起来,无奈他蹲在扁担下面努力了几番,始终没能让草捆离地。许景一冲他又是一脚:“滚一边去!”接着就轻松地将草担一抄,撮上肩头,颤悠颤悠地向村里走去。儿子弓着腰在爹的身后亦步亦趋,活赛一条落水狗。
回到家里,许明氏自然是惊喜泣下。她擦擦眼泪喊来媳妇,媳妇抱着孩子走出来只看了男人一眼,却扭头回了自己的屋里。许景言垂着头走进堂屋坐下,接过娘给找来的衣裳换上,然后就狼吞虎咽吃起煎饼。
许正琮在去年正月里儿子走后,只得到过一回关于他的消息。那是儿子走后的第二天,孙家河西村的姐夫涉水过来,告诉他景言昨晚到他家里说,他跟爹怄气,要去东北,想借几块钱作盘缠。他两口子先是不给劝他回家,可是景言却声称如果不给他就要着饭走。无奈,他们只好给了他五块银钱。景言从那里走后,便再也没有音讯。
等儿子吃完,许正琮便问他这一年零九个月去了哪里。许景言说,去了德州。许正琮问德州在哪里,儿子说在黄河北边。许正琮问黄河在哪里,儿子说在济南北边。许正琮又问济南在哪里,儿子说在青州北边。许正琮连青州也不知在哪里,儿子又说在县城的北边。经这么一番讲解,许正琮才马马虎虎了解了德州的大体方位。
许正琮接着问儿子为什么去了德州,说你不是在你姑家说要去东北么。许景言道,他原先是要到东北挣钱的,可是走到兖州,花掉姑家给的五块钱买票上了车,才知道那东北去不得。他在车上跟旁边一个人说起话来,那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东北,那人立即说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找死呀?他问是怎么回事,那人说鬼子早把东北占了你不知道?关外的人这几年都往关里跑你不知道?许景言说他真不知道。那人就摇头叹息劝他快快下去。到火车再停下时,听那人说这是黄河北边的德州,许景言便下了车。他在德州要了几天饭,这天要到一个有钱的人家,那家看他身强力壮,问他愿不愿留下看门,他就留在那里,一晃就是近两年。不料十多天前,日本鬼子突然打到了那里,他听枪一响他就跑出德州,然后就朝家乡走,走了这么多天才回来了……
这故事的头尾基本属实,中间的部分却被许景言篡改。真实情况是,那天许景言下车正是晚上,他在车站上徘徊了一会儿,想想自己不能回去,就打算在这地方混一些时日。出了站走进一个胡同,忽然看见路边有个亮着大红灯笼的院子,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写“如意堂”三字。而在门边,则有几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倚着墙向他笑。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但能猜出此等地方便是人们说的“窑子”。猜出了这点,许景言便暗暗有些激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女人。这么细看,便发现这些女人年龄都比较大,有的已经跟他丈母娘差不多。可是丈母娘不也是怪有味儿的么,想到这里他更是拴不住心猿意马。正处于这种状态中,有个女人突然跑过来拉住他说:“小俊人儿,来跟大姐快活快活!”许景言只觉身酥腿软,就晕晕乎乎地跟这女人进去,到一间小屋里做了那事。然而还没穿好裤子,女人就向他伸过手:“拿钱来!”他这才记起自己身无分文,窘得面紫如酱。那女人明白自己选错了目标,立马跑到门口喊:“刘伙计!刘伙计!快来揍这个白日×的!”活音刚落,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窜过来,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打。许景言不甘束手挨揍,急忙束好裤子往旁边一闪,紧接着就夺过他的棍子扔得远远的。那汉子没了武器改用拳头,却敌不住许景言常年干庄稼活攒出的一身虎劲。最后,让许景言摁在地上挣脱不起来。看看已没有多大威胁,他扔下刘伙计要走,不料院门却已关紧,一个老女人站在一间屋门口要他过去。别无办法,许景言只好进了那屋。老女人先问他是哪里人,来此做啥,得知他想在此地混日子,便问他愿不愿在这里当伙计。因为刘伙计年龄已大,应该有人来接替他了。但当伙计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只管吃饭不给工钱。许景言知道这种地方的伙计就是人们说的“茶壶”,是给窑子看门跑腿送茶水的。他想,这差使虽属下九流,可我如果不干又能到哪里去?不给工钱就不要,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遂点头答应。从此,德州城三等妓院“如意堂”便有了一个许伙计。许伙计吃饱是能吃饱的,他的勤快手腿也让老鸨子觉得称职。许景言在这里吃饱了饭,干罢了活,目睹如意堂每日里进行着的皮肉生意,心里那“人生三件好”的信条日渐坚定。他当然渴望那些整日在他眼前晃动的女人肉体,不过老鸨子早就明确告诉他不能想姐姐们的好事。可是王法都禁不了桑濮之行,老鸨子的话能管得了什么?一个月后,许景言还是与一个酷似他丈母娘的半老徐娘勾搭上了,每当夜深人静且女人房中无客时,他便悄悄溜过去春风一度。那女人也觉得找到了知音,待他温柔万分,令许景言真地忘掉老家乐不思蜀。没料到,就在十多天前的那天夜里,他正与老窑姐缱绻缠绵,一阵急促的枪响把他从温柔乡里惊起。他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街上已经挤满了逃难的人,原来是几个月来一直传说要来的鬼子真地来了。许景言急忙回去叫相好的女人,可是回去后却再也找不到她了。无奈,他只好随着蚂蚁一般的逃难队伍出了城,一路要着饭一路向南走,今天终于走到了沭河边上……
有关鬼子的消息多多少少冲淡了许正琮老两口对劣子的怨恨。他们顾不得推敲儿子讲述的经历真假如否,便问那鬼子到底是啥样子、他们来了到底会干啥。许景言答,他也是没见到鬼子,只听人说他们是从东洋来的,长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到哪里就是杀人放火糟踏妇女。他爹娘听了都万分惊恐地道:“唉哟,不知道他们来不来这里?”许景言说:“难说。反正我走了这一路,哪里也都谈论鬼子。有的地方不光谈论,还想办法挡鬼子。”许正琮问怎么个挡法,儿子答:有的是游行喊口号撒纸片子,有的是准备刀枪跟他们开火。黄河北边的妇女们还用了一种奇怪的法子:办阎王会。
许明氏听说办阎王会是妇女们干的,显得格外关注,问儿子为什么叫阎王会,儿子答:那里的妇女认为只有阎王爷才能管住小鬼,所以就办阎王会。许明氏又问阎王会怎么个办法,儿子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详细告诉了她。许明氏跺一跺小脚道:“我看咱们也赶紧办!”许正琮说:“算了吧你!鬼子兴许不打算到这里呢,你慌个啥?”
说到这里,老两口看看天已不早,便让儿子回房见孩子去。许明氏骂:“你这块杂碎好好想一想,你养的儿都会跑了,你才死回家来……”
娘这么一说,许景言心里还真涌起了一股急于看看儿子的冲动。这冲动他在德州妓院里当茶壶的时候也曾有过,但从来也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他走出爹娘的屋,三步并作两步去了里院,推开了那扇他曾熟悉的房门。
许景言没想到他进屋后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妻子趴在床上抱着孩子哭作一团,而房梁上却高悬着一根系好了扣儿的绳子。他急忙跳上已经摆好的凳子将绳子解掉,然后向小椹说:“你你你,你怎么还要寻死呢!”
小棋连一眼也不看他,呜呜咽咽道:“俺早就该不活了,你害死了俺娘,害得俺再不能回娘家……”
许景言听了这话浑身一抖,问道:“她,她怎么啦?”
小椹咬着牙恨恨地道:“她早就上吊死了!”
许景言将眼一闭,浑身打起了哆嗦。
媳妇这时又哀哀地哭:“要不是孩子小,没人管,俺早就寻无常了。你今天回来了正好,俺,俺能走了……”
许景言到床前看一眼媳妇怀中的儿子,而儿子也瞪起小眼看他。父子俩的这一对视,让许景言的心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震动。他往媳妇脚下一跪,流着泪道:“我是畜牲!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呀小椹……”
许景言这么跪着将自己痛骂了一阵,小椹的哭声渐渐变小,后来她脱鞋上床搂着儿子一声声抽泣。许景言看到这情景,慢慢站起身来,也到床的另一头躺下了。十多天的长途跋涉让他困乏不堪,不大一会儿就睡熟了。
等他醒来,窗纸已经发白,院里鸡叫连天。伸脚试试,媳妇那热乎乎的身体正在,许景言忍不住轻轻爬了过去。小椹好像还在睡着,男人躺到她的身边她也没动一动。许景行没叫她,只是伸手去她身上摸索。他动用在德州那个老窑姐身上练就的技艺,慢慢慢慢地从上往下抚摸,逗弄。等摸到下边,他发觉那个身体像预期的那样已经苏醒过来。他翻身上去,热烈而又稳健地向那具身体展示他已经大大长进了的功夫。只过了片刻,他便感到了媳妇身体内部的那种悸动。他正打算趁热打铁一泄如注,可是只觉得下面的身体一僵,发一声可怕的惊叫,他就被媳妇推到床下了。他万分恼火地刚要问怎么回事,只见媳妇正翻身趴在床上,一边将头“咕咚咕咚”地往墙上撞,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她这个样子,许景言明白了几分,便慌慌地取来衣裳穿好,溜到院里假装勤快地扫起了天井。
吃过早饭,爹让儿子跟他到大爷家中去一趟。一听这话,许景言便瞅着爹的脸发愣。许正琮骂道:“你这个私孩子,你要是不见你大爷,就不能再在这村里呆下去!你知道不知道?”许景言只好垂头耷脑跟着爹走。走到街上,许多人看见了这位重新出现在律条村的许景言,都把眼瞪得好大。
进了许正芝的门,这家人也是十分吃惊。许正芝只看了这个侄子一眼,就坐在那里照常看书,连侄子叫他“大爷”他也没哼一声。许景行见了这位亲哥,更是横眉立目。倒是荠菜话多,问侄子这一两年去了哪里,许景言便红着脸将他掺杂了一半谎言的简历复述了一遍。
说完这些,许正琮敲敲儿子的脑壳,指着哥哥额上的一块疤痕说:“狗日的你看看,这块疤就是你大爷为你的丑事烙下的。你做下丑事跑了,害得你大爷把你那丑事画在自己脸上,你说你不是该千死么……”
许景言看了那块伤疤一眼,便“扑通”向伯父跪倒,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许正芝这时开口了:“不要向我跪,到家庙里向祖宗跪去!”
许正琮明白,哥哥这么说是在发落罪人,便急忙向儿子喝道:“还不起来跟我到家庙认罪!”
许景言立即爬起身来,去了那个他丑行败露后本该马上去的地方。
民国二十六年初冬的西北风是与关于日本军队的消息一块儿刮过来的,带着杀气一次紧似一次。先是说日本飞机飞到临沂城扔了炸弹,这一下把沭河岸边的人吓了个半死:那临沂离这里才百把里路,鬼子说来还不是快的?后来又听说,鬼子离这里还远着呢,大概还在黄河以北,因为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还在济南掌大印。十一月里听说,毁了,韩主席扔了大印跑了,济南府叫鬼子占了。那么济南府都保不住了,这山东地面还能囫囵?这消息与猜测让人们在西北风里一个劲地发抖。
人们相互传递这些消息的同时,自然要议论鬼子一旦到达此地的后果。有人联系自己所能了解的关于鞑子与清兵的历史,说鬼子来中国无非是占天下,他占他就占呗,咱反正还是老百姓——百姓是群羊,谁来谁撵上。有人反对这种论调,说中国人的天下为何要叫外国人占去?那是不行的!再说那外国鬼子凶残得狠,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女人就糟蹋,你还想有日子过?多数人是持这种观点且义愤填膺。他们对鬼子糟踏妇女这一条议论最多。庄稼汉子都不敢想像自己的女人将被鬼子糟踏的情景。这样的议论,从德州回来的许景言也参与了,并且将在德州的所闻讲给人们听。他说他听人讲过,那鬼子的家伙特别大,大得就像牛驴。有的人献疑:那么大的话,日本女人怎么能受得了?许景言解释:日本女人跟他们的男人是配套的,就好比牛对牛驴对驴,那还有什么不合适的?讲到这里有人就惊叹:啊哟,是这样的话,中国女人是敌不了的,除非武则天!这论断源于一个民间传说:当年篡了大唐皇位的武则天是天马下凡。她原是孙悟空管的一个骒马,这天她起性不老实,让弼马温揍了一顿,便挣断缰绳到了人间。当了皇上之后淫心大发,可是搜遍天下的伟男也难称其心,天老爷一看这样下去人间纲常全乱,便让张果老的那头驴暂时下凡对付。那头驴下凡后脱生为薛怀义,用他那件硕大的东西终于让武则天心满意足……而今天的妇女都不是武则天。日他祖奶奶,说啥也不能叫鬼子过来哟!整整一个冬天里,律条村人的抗日情绪空前高涨。
在这些日子里,族长许正芝更是坐立不安。家中本来是有件喜事向他走近的,那是儿媳玉莲已经身怀六甲,他家香烟接续有望。然而鬼子要来的消息像一片浓重的云翳,将他的那份快乐遮盖住了。他有时在书房里找出圣贤书翻阅,有时则在到竹林里的书坟前久久地坐着。但这些个做法始终没能让他紧锁的眉头开舒。
这天早晨起来,他忽然吩咐许景行备驴,说要到县城找匡廪生。许景行知道嗣父是要打探打探去,便听从他的吩咐,将那头大黑驴牵出来拴好鞍具,接过嗣母准备好的礼物和干粮就跟着嗣父出了院门。
到县城见到匡廪生,这个老秀才往常因满腹经纶一举手一投足都骄矜持重,现在却是满脸惊慌。待许正芝坐下问局势到底怎么样了,他摆摆手嚷道:“完啦完啦!大中华完啦!”许正芝说:“听说鬼子已经占了济南,国家怎不赶快发兵抵挡?”匡廪生道:“发兵?兵没少发,却都不中用哇!为保上海南京,老蒋调了七十万大兵,可到头来还不落了个城破人亡?”“怎么?南京也完啦?!”这消息是许正芝父子俩都没听说过的,直惊得二人呆若木鸡。匡廪生道:“其实那南京比济南陷落得更早,只是你们乡下消息闭塞罢了。”许正芝这时汪然泪下:“京都既破,国已不国。这可怎么办?”许景行咬牙跺脚道:“等鬼子来了,咱们跟他拼!”匡廪生瞅着他直摇头:“侄子你是不知道厉害。几百万中央军都不能奈何,你呈匹夫之勇,岂不是以卵击石?”
两位老人正面对面叹气,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叫,接着一个穿戴齐整的年轻人匆匆走进院里。匡廪瞅了一眼起身说:“哟,方翰林的大公子方基仁来了,他有什么事?”听他这么说,许正芝父子俩急忙起身迎接。
转眼间那方基仁已走进屋里,只见他向匡廪生深深一揖,便急急道:“匡叔,请你劳累一趟,帮我到曲阜劝我父亲回家吧!”匡廪生惊问:“形势这么紧急,翰林还没回来?”方基仁带了满脸的焦急道:“没有。昨晚上伺候他的老蔡回来了,说蒋委员长已经派人把小圣人像土匪架票一样架走了,可是我父亲却留在孔府不回家。”匡廪生问:“那小圣人不在孔府了,他还在那里干什么?”方基仁跺跺脚道:“谁知道哩!匡叔,你快跟我走吧!”然而,这时匡廪生手扶腰间表现出一脸的痛苦,说:“贤侄,我是应该与你去曲阜的,只是我这腰疼病又犯了,怕是受不了四百里颠簸。”听他这么说,方基仁咬着嘴唇站立片刻,而后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只好自己去了!”说罢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这时许正芝突然喊了一声:“方公子你等等!”接着拉嗣子一把,追出了门外。
方基仁正站在马车旁,等这爷儿俩出来便问叫他干啥。许正芝道:“方公子,强寇将至,我也万分担心令尊在那里的处境。我与令尊曾见过面,也去帮你劝说可好?”听嗣父这么说,许景行立即说他也去。方基仁脸上现出感动,点头道:“难得你们父子有这种肝胆,请快上车吧!”说完,与二人一同钻入马车上的布篷。没等他们坐好,车夫便将鞭子一甩,马车立即咕碌碌滚离了匡廪生的门口。
两匹马拉着他们跑到天黑,又从天黑跑到天明。天明后,他们在平邑县地盘见到了一些逃难的人群,停车问问是北边来的,说泰安也叫鬼子占了。他们几个越发着急,让马夫将车赶得更快。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进了曲阜城的“仰圣门”。到孔府门前下了车,方基仁与许正芝父子急急走了进去。只见孔府里还有一些人,但人人都是面露惊慌,跑来跑去地也不知在干什么。方基仁说他父亲住在后花园,便领着许家父子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往里走。但后花园终于到了,方翰林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却锁着。问一问看门的老汉,老汉说方先生是刚走出去不久,大概又去了庙里。方基仁听了,又领许家父子跨过一道道门往回走。走出孔府,沿着一条街往南走了一段,再往西一拐,高高大大的庙门便到了。
孔府尚有把门的,此刻这儿连个把门的也没有。他们三人放慢脚步走进去,只见巍巍峨峨的大成殿顶着一抹夕阳余晖站在那儿,除了有些黧黑色的蝙蝠在檐边来回飞窜,偌大的院子里一片寂寥。
许正芝一步步走上殿阶,看到在殿内端坐着的孔子,顿时鼻子一酸热泪盈眶,急急趋前几步倒头就拜。叩过几个头,抬起泪眼看看孔子那穿过了世间两千多年的目光,再看看孔子头上高悬的“斯文在兹”四个大字,不禁再度跪伏痛哭失声。
哭过片刻,他回头看看方基仁与他的嗣子正站在身后,便起身腾出位子让他俩拜。方基仁在先,许景行在后,二人也行过礼,方基仁便让许景行跟他到后院继续找他父亲去。
许正芝留在了这里。他抬起头,打量起他平生一直向往今天才得以识见的天下第一孔庙。在这大殿里,除了正中间的孔子,两边为复圣颜回、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轲这“四配”。大殿的东西两端则是“十二哲”,一个个塑像皆比本县文庙供奉的更加伟大。许正芝向他们遂个一揖,然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大殿。
再回到殿庭,看到碑石林立,许正芝便走近其中的一座细看。原来这是明成化四年宪宗皇帝御制重修孔子庙碑。浏览碑文,读到“天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孔子之道之在天下,有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等话,一颗心不禁又疼起来。他索性不再看碑,看到东西两庑里神龛一个个排列着,想起本县文庙的庑房早已废弃,便又走到那里观看。
进了东庑房,只见里边墙上是一长溜神龛,每个神龛都供着三到五个木主,每一木主则写一先贤或先儒的名字。许正芝知道,这些先贤,不是孔门弟子便是儒学大师;而先儒则是因阐发儒学功勋卓著而被许从祀孔庙的人物。中国历朝历代读书人的最高愿望,便是能在死后进入孔庙升上神龛。许正芝先看的东庑,北段是先贤四十人,南段是先儒三十九人。再到西庑看,北段是先贤三十九人人,南段又是先儒。他这时忽然想起要搞清一件事情:他所景仰的吕子是否也在这里受祀。他想如果吕子在的话,应是在先儒行列中的。他记得东庑没有,到这里时便格外留心。一个个看下去:高堂生、董仲舒、刘德、后苍、许慎……看到王守仁之后也就是第33个,木主上赫然题着“先儒吕子坤神主”字样。一时间,许正芝有在茫茫人海中突然得遇恩师之感,眼窝随即变湿,于是毕恭毕敬向其拜了两拜。
瞻仰片刻,他又往下看去,下边则是黄道周、王夫之、陆世仪、顾炎武、李土恭。最后的一个神龛却空着。许正芝明白,这是为了以后再挑儒学界佼佼者往上添加而设立的。他正要走出,不经心地一瞥,却见最南端的空白处有个人贴墙站着。这人穿一领旧长袍,戴一顶瓜壳帽,在已经很重的暮色中,就那么悄悄立着一声不吭。许正芝忍不住走近去看,一看却兴奋地叫了起来:“这不是翰林老爷么?你在这里做啥?”
方翰林这时才动弹一下,走离了墙壁。他抹一把鼻尖上的涕水摇摇头道:“做啥?在这黄昏落日时分,我想我的毕生理想有多荒唐。”许正芝道:“请问老爷有何理想?”方翰林正色道:“请不要称老爷。”许正芝急忙改口:“请问先生您的理想……”方翰林答:“希望在孔庙里,在顾炎武、李土恭之后,能有我的名字。”许正芝由衷道:“凭先生之学识,定能如愿以偿的!”方翰林道:“咱们只有一面之交,你怎就知道我能如愿以偿?须知配受祭祀的,哪个不是深得孔学精髓又将孔学阐发得令人耳目一新者?慢说我的著述尚未问世,即使问世,在这乱世之中又能为谁人认识?所以我说我荒唐至极,不谙世事至极!”
许正芝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再与其谈论下去,但听翰林的口气是还认识自己的,于是十分高兴,转而说道:“方先生,我这乡间农夫有缘在县城得遇令郎,知您仍滞留孔府,阖家着急,因此不揣低贱陪令郎前来接您回去。——刚才与令郎一块进来,您没看见?”
方翰林摇摇头:“多此一举。”
听了这话,许正芝便站在那里发窘。正不知怎样应对,只见方基仁与许景行从后院转回来了,他急忙叫道:“先生在这里!”
方基仁见了父亲自然欢喜不尽,走上前来就叫父亲快跟他回家。方翰林道:“基仁,我的意思已跟老蔡说得明白,你怎么又来了?还不快回家照顾你娘去!”方基仁听父亲这样讲,“卟嗵”一声跪倒说道:“我是奉娘命来的,你不回家,我也决不回家!”方翰林摇摇头:“你娘懂得什么?你快起来吧,咱们与你这位许叔回我住处再说吧。”
方基仁爬起身,几个人便出了孔庙,又向孔府走去。到了后花园,方翰林开了他的房门,拉开乡下没有的电灯,把许正芝父子俩耀得半天没敢睁眼。待终于适应了,许正芝就看见了挂在墙正中的一幅字。那是方翰林抄录的文天祥就义前写的《衣带赞》: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尔今尔后,庶几无愧!
面对这个条幅,许正芝只觉一腔热血奔涌不息。同时,他也明白了方翰林的志向与气节。他知道自己跟着方公子来这一趟是白来了。于是再也不向翰林提回家的事,翰林让他吃就吃,让他睡就睡。睡到第二天早晨,方基仁果然红肿着一双眼睛叫他们上路回家。
方翰林把他们直送出“仰圣门”。临别与许正芝紧紧握手说道:“仁兄保重!”许正芝眼中又滴下泪来。再看旁边,方基仁早又跪在那里哭出了声。方翰林充满爱怜地摸了一下儿子的头,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决绝地说:“路远呢,快走吧!”说完就转身回了城内,而且再不回头。望着他的老弱背影,三个人都噙了一包热泪。
他们离开后的第十六天也就是腊月初三,大队日本兵没遇到任何抵抗顺利进入曲阜城。下午,这些兵的十几个头领整整戎装去拜谒孔庙。不料刚登上大成殿的台阶,只见从殿内猛地窜出一个免冠老者,低头弓腰一下子撞在了殿前那举世闻名的蟠龙柱上。红血白脑洒了一地,在日本军官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入殿的障碍。那些东洋人虽然见惯了鲜血,却终于没有迈过眼前的一道,叽哩咕噜骂了几句便回身走了。
孔子的目光越过他七十七代嫡长孙的老师的尸首,直直地盯着那些骄横的身影。
发生在曲阜城的这些事件并没能及时传到律条村。因为腊月初五沭河两岸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所有的道路都被二尺多厚的雪阻断,四百里之外的消息自然也被这雪埋在了半途。这样,因得不到外界消息心情变得平静一些的村民们便各自忙着过年。家家户户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诸多程序,或繁或简,一步一步将那个叫作“年”的东西迎来又送走。
这种平静过了正月十五即被打破。十六的这天从北边过来一些逃难的,有的住到了律条村的亲戚家,说鬼子已经到了县城北边二十里的聚贤镇,国军已经在那里接上火了。五天后更多的人跑来,同时也带来更为严重的消息:沭东县城已经让鬼子占了,鬼子进城后果然烧杀淫掠。有逃出的人在城南消气岭上看见,光是鬼子点起的大火,就烧遍半座城烧了整整一夜!
从未经历过的恐惧感攫住了律条村所有人的身心。有许多人找到族长问怎么办,族长让人把庄长找来商量。商量了半天,决定派人到村子东北方的岭顶上日夜守望,一有情况便鸣锣报警,村民们听见锣声便到东山里躲藏。有了这条措施,村民们心下稍稍安定。但转念一想这办法并不能阻止鬼子前来,再说他们来了光躲也不行。躲个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再长会撑不了的。因此,鬼子还是不要来的好。
那么怎样才能叫他们不来呢?有人便想起了浪荡鬼许景言从外地回来后说的办法:办阎王会。许明氏是最早想起来的,他找到荠菜商量这事,荠菜立即同意,这一对多年来面和心不和的妯娌第一次联合起来了。老妯娌俩一呼百应,全村的妇女都去了她俩的麾下,她俩的儿媳玉莲虽然挺着大肚子也踊跃参加。按照两位首领的吩咐,上百名妇女提了菜刀,晚上一起去了宽阔的沭河河滩。到那里之后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内点着一堆谷草,女人们便跪向火堆,一边剁动着菜刀一边有节奏地喊:
剁,剁,剁鬼子!
剁,剁,剁鬼子!
先剁脚呀,
后剁手呀,
剁得鬼子没路走呀!
先剁头呀,
后剁腚呀,
剁得鬼子没有命呀!
阎王呀!佛呀!
阎王呀!佛呀!
……
这声音,这火光,在黑夜中传出很远,此岸彼岸上游下游许多村的人们都到河边向这里观望。第二天打听明白了,许多村也向律条村的女人们学习,迅速在本村组织起阎王会。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沭河滩上的篝火就不是一堆了。再过几天一到晚上,这条河上上下下便都是熊熊的火光与女人们的喊叫。映着这火光,沭河里的流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像谁在那里暗暗磨牙……
在白天,律条村东北岭上的岗哨一直百倍警惕地守在那儿。但一连许多天,放哨的人所看见的都是自己的同类,并没有鬼子出现。倒是过了“二月二”,从河西传来消息,说是鬼子要夺临沂城,国军跟他们打起来了。这场战事持续了一个多月,今天有消息说鬼子赢了,明天又有消息说国军赢了,反反复复没有定论。但过了“谷雨”,大批逃到沭河东岸的人言之凿凿:临沂终于让鬼子占了。鬼子进城后不知杀了多少人奸了多少妇女,听说城里的妇女叫鬼子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跳井,城隍庙旁边的一口井顷刻之间就让女人跳满。有些人家挖了洞,钻进去却让鬼子发现了,一顿手榴弹把他们炸成一窖血泥……这些传闻让庄户人心惊胆战,于是到了晚上,沭河滩上火光更亮喊声更响了……
鬼子要防,庄稼也还要种。在四月初的艳阳下,庄稼汉拖着春夏之交特有的半饱肚子,将一颗颗种子连同一年的希望播到了地里。到了晚上,他们因一天的疲惫也为了积蓄起明天必需的气力早早睡到了床上。而不下地干活的女人则担负起保卫家乡安全的重任,又去河滩上点燃了火堆。
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天晚上,就在她们将菜刀剁得正猛将咒语念得正响的时候,背河而跪的一些妇女忽然发现对面的夜色中有许多尖尖亮亮的东西靠近。她们停住手仔细去看,便又看见了那些尖尖亮亮的东西原来是一些绑在枪上的刀,那枪则由一些穿黄衣裳或黑衣裳的男人端着。她们惊叫一声刚要起身,就听有个男人喊:“不准动!谁也不准动!”
一圈女人此刻都看见了那些已经靠近了的端枪的男人,都傻呆呆地跪在那里不敢动弹。这时一个瘦高个儿男人走上前来道:“你们这些臊娘儿们好大的胆,敢办阎王会咒骂皇军!今天皇军特意来找你们领头的,看看阎王会到底有什么鸡巴本事!”
女人们这时便明白了眼前站着的便是他们几个月来一直诅咒的对象,许多人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抖若筛糠。荠菜却突然将刀一扬大叫:“快剁!剁鬼子!”与此同时爬起身来将刀砍向身后的人。有十几个妇女也响应她的号召行动起来。可是随着一阵枪响,她们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其中荠菜倒下后手捂肚子打了好几个滚,红红的血洒了一溜,最后她将身子一弓,将半边脸埋进沙里就再也不动了。看着这从没见过的情景,女人们一起发出尖锐的哭叫。枪响人哭之后,上游下游的阎王会顿时乱了套,惊叫声奔跑声响彻沭河河道,一个个火堆很快熄灭。
这时东边的村里也响起枪声。女人们记起了自己的亲人,便爬起身来企图往村里跑。那个瘦高男人又喊:“不准跑,谁跑就拿枪嘟嘟了谁!”女人们便又赶紧蹲下不动。这时一个穿黄衣裳的胖脸男人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截银亮银亮的东西,一闪一闪地照出光来。走到一个年轻妇女跟前,他抬脚勾起一张女人脸,便用手里的东西照,照完一个再照一个。照到谁,谁的脸就像一朵风雨中哆嗦着的残花。看过七八个,他对那瘦高男人咕噜了一声什么,瘦高男人便大声喊:“快起来,都跟我们回村里!”
女人们便看一眼还躺在沙滩上的七八个死者伤者,爬起身挤成一团往村里走。在路上,一些女人小声唧咕一番,弄明白了穿黄衣裳的是鬼子,穿黑衣裳的则是“二鬼子”。许正春的老婆道:“听人说,二鬼子最坏了,小日本到咱这里知道啥?全是他们捣的鬼!”于是女人们一边走一边小声咒骂二鬼子。
走上河堤,她们看见村东北角已经烧起了一堆大火。走到雹子树旁边的大路上,则看见村里的男人们已经在火堆边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这时女人们啼声大作,男人群里也传出牛叫一般的号哭。那个胖脸鬼子叽哩咕噜大声喊了几句,瘦脸男人紧跟着他喊:“不准哭不准哭,谁再哭就死啦死啦的!”男人女人这时艰难地停住哭声,挤成两大堆站在那里。
由村边几座草垛直接点燃的火堆熊熊燃烧。那个瘦高个二鬼子又讲起话来,说自从皇军进驻沭东县,全县民众无不拥护爱戴,只是这南乡沭河边有人组织阎王会,胆敢与皇军对抗。经查访,阎王会最初是在律条村办起的,今晚皇军就来这里捉拿领头人。这领头人是谁,谁就立刻站出来!
待他说完,人群里先是一阵沉默,后来女人堆里的许明氏开口说道:“不用抓了,领头人已经死了!”
瘦高二鬼子问:“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许明氏说:“半点不假!他是俺嫂子,不信就到河滩去看!”
她这么一说,男人堆里马上是一阵骚动,原来是族长许正芝昏倒了。一些人围着他哭喊,更多的男人则用眼睛和喊声往女人堆里查找自己的老婆。二鬼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局面重新稳定。他向胖脸鬼子说了几句,胖脸鬼子点点头。接着,胖脸鬼子向女人那边看了几眼,做个鬼脸一笑,又学小脚女人的样子歪歪扭扭走了两步。瘦高二鬼子立即对旁边一群二鬼子喊:“快找人去提鏊子!”
十几个二鬼子应声而动,他们一人拉出一个男人让其跑着回村,各自将家中烙煎饼的铁鏊子提来。
这时,二鬼子娴熟地将十三盘鏊子一字儿排起,接着就抱来草在鏊子底下烧。男人们小声道:“这是叫咱走热鏊子呀!”于是人人打怵,站在那里不停地搓脚。
二鬼子们将鏊子烧了一会儿,在场的人都闻到了生铁烧热后发出的特殊腥味儿。一个鬼子解开裤子,掏出那个并不见得大多少的家伙,嘻嘻笑着去鏊子上撒起尿来。那尿落到鏊子上,立即“兹兹”作响腾起一股白气。鬼子撒着尿一路横行,十三盘鏊子全都冒着白气鸣叫。他最后抖净尿滴,一边束裤子一边向他的上司叫了一声。胖脸鬼子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走向女人那边,拉出一个,再拉出一个,转眼间拉出八个青壮年妇女。接着,就让那个二鬼子命令她们都扒出赤脚。
被拉出的女人个个吓得半死,都瘫在那里像待杀的母羊哀哀地冲着男人们哭。油饼媳妇也在其中,她一边抱紧那双小脚一边哭喊“油饼”。律条村的男人都没想到鬼子会来这么一手,个个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当几个二鬼子用剌刀催逼着八个女人脱鞋解裹脚布子时,有五六位丈夫破口大骂。油饼不光骂,还冲出人堆咬牙切齿向胖脸鬼子冲去。不料刚冲到鬼子跟前,只见眼前刀光一闪,他的一条左胳膊从肩胛处齐刷刷下来掉在了地上。他一愣,急忙又捂着断臂茬口跑了回去,惹得鬼子们哈哈大笑。
当八名妇女的光脚全都暴露在众人眼前,男人堆里又一阵骚动,族长许正芝从中走了出来。他目不邪视,径直走向那个胖脸鬼子面前站定,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们不要再伤害天理。”
听了他的话,胖脸鬼子去看身边的瘦高二鬼子,二鬼子急忙向他咕噜了一通。接着,二鬼子对许正芝说:“志贺太君问,你是什么人?”
许正芝回答说是族长。接着,他便通过二鬼子的翻译,与那位“志贺太君”进行了一段对话:
志贺问:“你刚才说天理,我想问你,什么是天理?”
许正芝道:“天理就是天地间最大、最根本的道理,天理就是仁、义、礼、智、信。这是孔子讲的。孔子你知道不知道?”
志贺说:“孔子我是知道的,他的那套理论我也是知道的。不光我知道,我们大日本国几乎人人都知道。过去我们也是尊崇孔子,认为他讲的那些理论便是宇宙法则。可是后来西方人告诉我们,真正的宇宙法则并不是忠恕仁义。”
许正芝问:“是什么?”
志贺说:“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许正芝摇摇头:“那样,人不就和禽兽虫豸一样了么?”
志贺笑笑:“本来就是一样。”
许正芝说:“你们跟它们一样,中国人不。中国是出圣人的地方,出圣人的地方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国。”
志贺哈哈大笑,去踩了一下一个女人的小脚说:“这就是你们的礼义?都不会走路了还是文明?我今天就是要给你们改一改!”
那位瘦高二鬼子接着说道:“这是志贺太君到了鲁南发现了鏊子之后发明的游戏,好玩着呢!”
他这时一挥手,鏊子两边马上站了长长两排端剌刀的。几个二鬼子去扯起两个妇女拉到鏊子长阵的一头,喝令她们:“快上去走!不走就杀了你们!”这两位妇女便只好哭着踏上了热鏊子。上去后,她们一反平日走路时慢慢腾腾的样子,在两排剌刀中间趔趔趄趄飞也似地跑到了另一头。而在她们身后的鏊子面上,一种焦糊的味道迅速升起,弥漫在这暗夜的空气中。看着她们的这种模样,鬼子们全都哈哈大笑。
待她们跑过,另外几个妇女又被拉到鏊阵的一端。鬼子正要再逼妇女上去,只见许正芝却斜剌里扑上去,一下子跪倒,将左脸贴到了鏊子上!
他的这一举动把在场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全惊呆了,一个个大瞪着眼睛,看着这位族长的半边老脸在鏊子上“咝咝”生烟。只见老人将左脸烙了片刻,又将右脸贴了上去。等他直起腰扬起脸,人人便看到了他脸上那大得不能再大的两块烙伤。望着这张脸,律条村的男人女人一起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胖脸鬼子看到这种局面,瞪起眼来刚要发作,忽听“轰隆隆”一阵响,西北天上有闪电亮起,闪电亮起的同时让人看见了遮满半边天的黑云。胖脸鬼子看了看,向瘦高二鬼子咕噜一句,二鬼子喊道:“撒!跑步到打了寺!”接着,鬼子和二鬼子便排好一队,向野猫山的方向跑走了。
鬼子走后,律条村的男女两堆迅速合在一起。他们围到老族长的身边哭叫片刻,接着有许多人向河滩跑去。许景行跑在最前头,他一到那里就高声喊“娘”,但喊了许多声也没人回应。转眼间众人都已来到,大家将倒在这里的女人全都找着,数一数,是六死五伤。围着这些死伤女人,人们发出了与天上雷声一般响亮的哭声。
正哭时,忽然一阵狂风刮来,河滩上飞沙走石,只听一阵“哇哇”的怪声由远而近。有人喊:“雨来了,快回去!”于是大家就抬起或死或伤的女人往村里跑。可是刚跑过河堤,那雨就追上了他们。雨一沾身,人们就觉出它太硬太硬——是带了雹子的,而且那雹子很不一般。虽然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但从脑壳受到的打击来判断,好像个个都大如栗子,直敲得他们眼冒金花。跑到村边,那雹子已在地上积了一层,滑溜溜地让人直打趔趄。好容易将死伤者弄回各自的家里,人们摸摸脑壳,发现上面已经凸起来了累累大包。
许景行与其他人一道将嗣母抬回家,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他摸着疼痛的脑袋喘息片刻,让别人看守着嗣母,又冒着大雹子雨跑了出去。这时雹子已经下得更厚,一旦闪电亮起,天上的耀眼,地上的也耀眼。许景行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才跑到东围门。这时他借助闪电光亮,看见生身父许正琮正背了嗣父往村里走,后面还跟着玉莲,玉莲是一手扶着公公一手托着自己的大肚子。许景行迎上去喊:“怎么才回来?”许正琮说:“他抱着雹子树就是不走,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抠开……”许景行要由他背嗣父,许正琮说:“不用!你快扶着你媳妇!”许景行看看玉莲的艰难样子,想想她已快临产,便听从吩咐上前扶住。
回到家,那雨已经小了,而且不再夹带雹子。屋里这时早已挤满了人,都在围着躺在屋子正中的荠菜哭。见族长回来,人们的哭声更加响亮。许正芝从弟弟背上下来,让嗣子扶着,向浑身是血的老伴深深一揖:“孩他娘,你大节大义,我,我宾服你……”说罢这话老泪纵横。
之后,女人们帮玉莲给死者换衣裳,男人们则抱草扯席在书房里打了个地铺让族长躺下。整整一夜,许正芝闭着眼睛一声没吭。
天色欲晓,老族长挣扎着爬起身来。他让许景行扶着,先到堂屋里站了站。他看了片刻已换好寿衣的老婆,对嗣子说:“先不要埋你娘,叫她在家躺上三天。”许景行点点头。许正芝接着走到院子里,走进了竹林。他在那座书坟前面蹲下,拿手去土堆上拍打了两下,眼中垂泪道:“吕子,不是咱们无能,只因遇上不通天理的外夷了……”他摇头叹息良久,又艰难地站起身来,向街上走去。
这时天色已亮,昨夜的雹子全化作了一地泥泞。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他往常每个早晨都站立一会儿的街口,走过东门,最后,他来到村东北角大路边的雹子树下站住,然后背靠树干慢慢坐下了。
随着一轮太阳的升起,周围各村陆续有人向律条村急急走来。他们的目的很明白:想赶快到这里看看鬼子给律条村带来怎样的灾难。有亲戚的先去看亲戚是否平安,无亲戚的便打听全村情况。走到村头,他们当然看见了雹子树下坐着的老人,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这里。但老人对他们什么话也不讲,只是倚靠树干坐着,紧闭双目仰着他那张布满烙伤的老脸。
看着这张脸,听律条村人讲述烙伤的来历,邻村来人无不悄然泪下同时也将拳头暗暗攥起。
许正芝那几个已经出嫁的闺女也都先后来了,她们先到家里守着先妣哭一会儿,又到这里守着爹哭。哭一阵子,便开口劝他回家,然而爹还是一动不动。
日头一点点升高。有些人走了,更多的人又来到这里;附近村子的人走了,更远村子的人又纷纷前来。
等日头西下,来人才渐渐少了。一直在旁边守护的许景行要背嗣父回家,然而嗣父摇头不肯。到天黑时许景行再度劝说,嗣父还是不应。许景行想强行将他背回家去,不料嗣父却将两只手背过去死死扣住雹子树干,让他拉不起来。无奈,他只好回家将玉莲做好的饭提来,可是嗣父却拒不张口。就这样,嗣父从天黑又坐到天明。
第二天,依然有人来律条村,依然到雹子树下看这位老人。然而老人只是靠树坐着一下一下喘气,那眼再不睁开。许景行和姐姐们以及村里人见状,都努力劝其吃饭,但老人还是不睁眼不开口。人们无奈,只好瞅着雹子树上新发出的黄嫩幼芽叹气。
这时,老族长脸上的烙伤已经开始腐烂,引得苍蝇纷至沓来。许景行流着泪不停地挥手驱赶,从天亮赶到中午,从中午赶到天黑。
这一夜,许景行还与许多族人在这里陪着。陪到三更天,他们忽然听不见老人喘气的声音了,拿手去脸上一试才发现,老人已经悄悄走了……
第二天,律条村变得白皑皑一片,男女老少都戴了重孝。
去东北岭坡的祖林里埋罢几位死者,许景行与族内十几个年轻人穿着一身孝服去了东山之东——他们已从外村人口里得知,那个地方有一支专打鬼子的队伍。他们走时,全村人都聚集在已长满绿叶的雹子树下,眼含泪水依依相送。
他们走后的第六天夜里,玉莲在许明氏的帮助下,艰难地生下了一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