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思索我该如何走进这家惹火性感的录像厅。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调买票，用什么样的步伐走进大门。我还想到了看到亢奋处亢奋不得不去厕所手淫以泄胯下之火的时候，我该怎样大无畏地穿过卖票姐姐老辣的目光，她会注视我的背影吗，她会猜测我的动机吗，她也看毛片吗？
在神话、诗歌、美丽的传说一般的隆回，录像厅鳞次栉比，在所有商铺里，它招牌最亮，名头最响，老板最悠闲，姑娘小伙最爱去。我在《青年天堂》里写到的溜冰场是白天的洞天，而录像厅则是我们夜晚的福地。它便宜、刺激、混乱，而且性感，比酒吧便宜，比溜冰场刺激、混乱，比书店电影院性感。
在这和饭馆数量相当的几十家录像厅里，最受欢迎的要数胖子录像厅了。其实它本来不叫这个名，但是老板是个相扑般的猛男，胖子录像厅这个名字就在群众中一传十，十传百，使得我反而再也想不起它的真名。胖子录像厅里充满了正宗的黄色录像厅的气味，混合了汗臭、脚臭、精液臭及若干种日常的霉味，结果构成一种我说不出的味道。但这是年轻人夜晚的福地，瑶乡姑娘喜欢到山脚的小镇去买东西，少年钟情去胖子录像厅过夜生活。屏幕上有肉体，有五光十色的大中城市的生活，有伪劣的乡村及郊区的淫秽，还有特写的器官，姹紫嫣红，近镜头和远镜头一样美妙……
但是国庆那天胖子欺骗了我们。在它破烂的门口，白塑料招牌上依然写着“一江春水床上流”之类的红色的大字，但室内却充斥着成龙、周润发、周星驰之流，连任达华都少见了，我所倾慕的三级明星都缺席了。我不曾恋爱过的少年的心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失落这种人类普遍的情感。
看到一半，我逃离了那个习惯的味道。当我期望什么东西出现而它偏偏不出现，而且它不但不出现，又不明确告诉你它不出现，就变成和现在的新女性一样讨厌——她们惯知男人的心理，当你求欢，不拒绝也不答应——让你在萤火般的希望中慢慢折磨成细长耷拉的一条。
因此，我要说，早在少年时代，我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如果一个女人弄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还不肯宽衣分腿，我只能说，相见不如怀念，我们中国男人是有骨气的。我相信不止我如此，让我们变得急躁的东西像毛细血管布满了各种鸟类的脏腑，除了那些资质不高又拼命想考个二流大学以光宗耀祖的莘莘学子，绝大多数的少年都在生活的磨炼之中渐渐失去了慢吞吞的习惯。
在1997年的国庆，我一连换了三家录像厅，只为了看到一个或丑或美的女性身体。两年之后，一群彼此认识的少年，也就是我的同学们，在资江之滨同样感受到了我这种失落和急躁。那天我们在仙人掌录像厅盼望了一个通宵，但是可恨的是竟然整晚都没有放映任何猛料的片子，别说A片，就是三级都比以往更加遮遮掩掩。我们那时太年轻，拉不下脸面来叫“老板，换片”，但是我们可以走人。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跑了出来，在新华书店门口吃了一碗粉，又急匆匆地奔向另外一家录像厅。也就是胖子录像厅。我说过，在群众中胖子录像厅颇有口碑，正是因为它敢于犯禁。
再说我的事。当我从录像厅走到巨大的天空底下的时候，太阳就像一个受伤的乳晕，正在缓缓滑下电影院的楼顶。我无话可说，我那时十分迟钝，除了手淫和学习，全身上下，一无是处。街道并不长，很快就走完了……我在顾左右而言他，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说不出口，就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的“小和尚”一直倔强地顶着我的黑色校裤。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况很久之前出现过一阵。那还是初二，我去照相时经过了一个录像厅，一阵风恰好吹过，掀起了帘子，于是我就看到了两具肉体。我硬是在门口看了一分钟左右才继续上楼照相，我想我是愣住了，我想那就叫愣在原地。那一分钟的后果，是使我差不多硬了一个星期。一想起来就坚硬如铁，少年也许都是那么敏感。从那以后，我就忍不住想去一个叫录像厅的地方。每次去之前，我都把校服换下。裤子就不必了，因为是黑色的，也没有校方标记。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是变得很惨，人们只要看到躁动的我，就能看到我羞赧的面容。我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走路的时候双掌交叉自然地放在当前，这是下下策，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这样走路的样子使我看上去像一个驼背的老头，但其实我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裤裆里夹着坚硬的生殖器。
就算如此，就算我实行这怪异的举措，还是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在做操的时候，我的手必须做出规定的动作，因此我必然暴露我那里。有一次，在等候课间操的时刻，一个叫阳建忠的同学猛地拉开了我的双手，他看到了什么我已经不方便说了，但是我可以坦白那时我第一次领会到文学作品里说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种心情。后来，又一次上街，米久亮和黄林发还有我，三个人怀着各自的目的，当然米久亮也很黄，但是那天我们没有说什么黄东西，我们倒是谈电影来着。轮到我说时，我说要是看了一部好的电影，有时候我会一个星期都想着里面的事。其实那时我很少看电影，我说那话时心里想的全是黄片、黄片、黄片。
这个谎言我一直记在心里。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也记得很清楚，毕竟我不像资本家那样，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从头到脚都滴着肮脏的东西。
我还记得1997年国庆那天，我在街上走了很多遍，其间我吃了两碗粉，中午我吃的是加豆腐的，晚上我吃的是加排骨的。等我吃饱的时候，我愈加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于是我坐在电影院门口，街边的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过节，人特别多，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尤其在灯光和夜色的双重笼罩之下，美女格外如云。影院门口同时停放着一大批板车，有一些差不多和我一样邋遢的人也坐在那里，也看女人。他们其实是一边看女人一边等有人拉货，一有人叫拉货他们马上就不看女人了。而我不同。我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我打算活动一下吊麻的双腿为止，就算在我活动双腿的时候，我依然看着她们从我身边说笑着走过。我当然一言不发，因为我不认识她们，而且我十分、十分害羞，而且我心里隐藏着不好的想法：我想把她们中最漂亮的干掉。
在离电影院大约100米的地方，有一个娱乐城，叫什么名字我突然想不起来了。那天在它楼下的人行道上有一堆人围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里面传出非常难听的歌声。我同样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有一阵我想，这娱乐城请来的歌手怎么这么差，还不如让我来唱呢。我就这么异想天开地想着，甚至还被驱使着走到娱乐城门口探头探脑。我想着我走进娱乐城，对那里的老板说，让我来给你们唱歌吧。我就这么想着，想了很多遍。但是我最终没有走进去。我怕要收门票，怕我的钱不够买门票。我就那么想着、想着、想着，想着这娱乐城唱歌的怎么那么差，他唱得那么难听怎么娱乐城还请他唱，请一个唱得这么难听的还不如请我去唱呢，我想。我甚至想这样：说，来，让我给你们唱歌，我不收钱。想像力真他妈害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歌声不是娱乐城里传出来的，那是街上那伙人在唱一种叫“卡拉OK”的东西。我现在说起来，还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就像我曾经为自己对男女之事知道和想像得过多而羞愧一样。
到了晚上11点多，我觉得有点困了。但是这一天，我有很多计划中的心愿还没有实现，比如身体，比如唱歌。我又晃进了电影院。那是我第一次进电影院，我拿着票找了好久才看到票上的位置，但是那里已经被一个细长的男人占据了。我十分、十分、十分害羞，我不敢跟他说请他换个位置之类的话，所以我假装没找到座位的样子，在电影院里足足晃了一圈，后来又上了一个厕所，等我积攒了差不多的勇气，我就对细长男人提出了我的要求，我说，对不起，先生，这是我的位子。我还是用普通话说的。没想到那个男的说：“这是随便坐的。”我又一次被我的孤陋寡闻搞得面红耳赤，不过灯光昏暗，无人察觉。为了挽回一点面子似的，我说，我要坐我的位子嘛。这次用的是方言。男的也重复了他的话。我还是没办法，因为我的勇气已经用完了……
电影开场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倒霉：那是一个我白天在录像厅看过两遍的港片……但是我还是把它看完了。我必须把它看完，我只能看完，难道我还不看完吗？我主要还不是因为怕白花了钞票，我只是无处可去，没地方可以去，我只能坐着看完它。但是等我看完它，我又只能随着人群走出大门。虽然我是最后一个走的，但是我还是只能随着人群走出大门。电影院可不管你有没有地方去，它不会让我在里面睡觉。
我又看见了板车。女人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只能看见板车。拉板车的人都在各自的车上睡了。睡着等人叫拉货。我想，我能不能也在车上睡一睡。我现在想，要是我当时就那样走过去躺下，说不定不会遇到呵斥和拒绝，他们也许会把我当作一个流浪的少年吧。就算真的他们骂我，也没什么不好，相比稍后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只要能在那板车上留宿，我不会在意他们怎么骂我。可是当时我怕羞，我不敢，我没有勇气躺下去。我相信我躺下去马上就能睡着，可是我只是坐在一副板车的边沿上，小心翼翼地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远处的“卡拉OK”那时还有人在唱，但是很明显，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我不能在街头睡觉，我要回学校去。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我就是要回学校去。学校离县城有八里路，坐一种叫“慢慢游”的车大概20分钟就到了。不远处停着一长溜这种车，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差不多都在睡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醒了一个人。他问到哪里。我说到二中多少钱。他说五块。我就走了。他在后面喊，你说多少。我好像很气愤的样子，说不要了不要了。其实我知道我是怕羞，我不好意思讲价。如果我有五块钱，我当时就坐车一溜烟回去了，但问题就在这里：我有五块钱吗？没有。我只有两块。
又逛了一遍大街，我把那两块钱买了一瓶啤酒，邵阳酒厂出的，叫“绞股蓝”。一边喝一边往资江大桥那边走去。我的打算是到河边的草坪上睡一觉算了。初一的时候，出于好奇，我曾经买过一瓶绞股蓝喝。如你所想，这个名字很怪，但是味道更怪，从那以后我就对啤酒产生了抗拒。1997那夜我又一次见识了啤酒的难以下咽。我打算这次一定要喝完。然而我还是失算了，我还是失算了，我真的无法喝完它。最后，我把它放在从资江大桥通往河岸的第一级台阶上，独自走上白天看来十分青翠的草坪。
我又失算了，我又失算了，我不能在草坪上睡觉，因为那上面落满露水。河岸上的露水真的很多，很凉，我无法在街道上睡觉，我更无法在露水里睡觉。
最后我是走回去的。我当然走过更多比这长得多的夜路，但是只有这一次我是往一个我最不情愿的方向前进。我一言不发，听着脚步声、刹车声和很多别的格外清晰的声音，默默地害怕。我当然有一点怕，但是我走过更多比这长得多的夜路，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我心里想着以前看过的“黄色电影”，时间过得飞快，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飞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