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左右，我们分别。我看她走进一条窄巷，高跟鞋发出我们所熟悉的声音。我爬过宿舍楼紧锁的铁门，看着月亮，确实想了一会儿她……有一阵我陶醉了，从院子里走进大楼，穿过昏黄的楼道，走进一片鼾声的凌乱的宿舍。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味着……迷离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她，做了各种怪梦，整夜无法安睡……那是我记忆中第二次失眠了，第一次是才几岁时，我爸爸喝醉了酒，在吐着，骂着，打着妈妈。
在逛街的时候，我只是走路、走路、走路。从来没有提过去玩什么，也好像永远不用吃饭似的，只需要走路、走路、走路。但是她带着我，走了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我来西安两三年了，哪些地方还从没去过。有几次她说：
“什么时候我们去游泳吧。”“什么时候我们去洗澡去。”还说，“你想吃什么？”我几乎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如果我答应了，我就要花她的钱。我很不明白自己身无分文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女人成天逛大街。我把她的手牵着，有时她丈夫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如实作答，但是隐藏了我。最后她总是说：一个人好无聊，老公，你过来陪我吧。那个男人总是说不，她就很委屈无奈地挂了电话。我问她，要是他真来了怎么办。你让他来他才不会来，她经验十足地说。
这样一个女人，她有把握把我攥在手里。
我打电话给她，无数次，说要见她。她拒绝了。但是当我差不多绝望的最后，她又来到了西北大学的门口。总是这样。我总是被她勾起见她的欲望，然后被告知不能相见。在这种情形之下，一旦听到她慵懒的邀请，我就会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任何事，什么四级，什么笔记，都放下了。我会穿过长长的梧桐树林荫道，在汇聚的人流中发现她总是看着街。如果她没有来到我们学校，我又连公交车费都没有，我就说，你过来吧，我没钱坐车。有时我说，过来的时候给我带包烟吧，骆驼烟。她说，没问题。
她说起她的女儿，但很少说起自己。她说她女儿才12岁，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第一次见到是在她的店里。
那次，我已经很久没有一分钱，给好又多超市发传单的六十几块工资，一直领不到，因为西大街整修，好又多已经关门大吉了。我问她有没有干活的机会，我需要点钱，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她说你到我这拿点。我说不用了，你那要不要帮忙。她就问我，你打字快吗？
那是一摞中医学资料，充满了各种术语。如果我打一天，能领到20块钱工资。打多少是多少。我凑近屏幕，挑选熟悉的汉字，组成佶屈聱牙的古怪短语，“肌梭、神经腱梭”，“奇经八脉”“二间十宣八风八华八邪人迎人中水沟三间三里三焦”……我只能慨叹：智能ABC输入法，词库何其小矣。
当我的眼睛开始刺痛，我就使劲眨了几眨，缓解它们的疲劳。有时她跑过来跟我说几句话，就坐在我的身边。她丈夫坐在一米外的沙发上，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看到了。在那种情形下，类似偷情的快感刺激着我……她的女儿跑了进来，穿着据说是她的裙子。房子里很吵。一个小孩的声音高叫着。
中午他们一家三口去吃饭了。我回到了学校。她让我一起去吃，我斜睨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我。我想起在餐厅里，她一般坐在我的对面，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看着我。我怀念那一刻的感觉，但是这次我回到了学校。
下午，依然如此。我专心地打字。眼睛疼的时候就眨它。房子里只有她和她女儿，客人很少。偶尔来两个，不是老头，就是老太。她们跟我说话，她女儿叫我哥哥。我专心地打字，脸凑近屏幕，看着汉字一个一个地跳出来——足。少。阳。经。……
下午六点的时候，她把我叫到一条窄巷里面，在西安有无数这样的窄巷。突然她塞给我20元钱，并叮嘱我明天再来。然后她转过身，开始快步地往回走去。我远远地看见她丈夫在门口等着，自行车靠在门槛上。
第二天我又去了。我干活的地点在里间，放着两条长沙发，棕色的。通向外面的门有时开着，有时虚掩着。不时有人走进屋里，询问他们夫妻有关健康的事情。不是老头，就是老太。还有一中年妇女哀叹自己为什么会内分泌失调。人声嘈杂，但是我大体上可以听清那些混乱的衰老的声音，猜出他们或欢快或哀婉地谈论着的一切。我听到叹气声，搬动凳子的声音，笑声和问候声。然后我又听见她在身旁和那个中年妇女谈论自己的女儿。她们语气中渗透出来的柔情使我鼻子发酸，她是怎样说她女儿的，我并没有完全听清，但是我可以猜出来。我可以听出来。我想，大概就是听到她说她女儿在上课的间歇总要跑回来看她的时候，我一言不发起身离开。她抬头问我，去哪儿？我说出去一下。我走在街上，用那双遗传自妈妈的眼睛看着街上的人流，地板砖，树干斑驳的梧桐，突然就如俗话说的，情难自禁，泪水模糊了双眼。
公共汽车站牌下像往常一样等着很多人。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我妈妈生我的情景。我没有见过，但是完全可以想像。那大概是1981年11月6日凌晨一点，阴历十月初十子时。我调动全身的力量阻止涕泗的横流，可是直到汽车来了，泪腺还在剧烈活动。我只好把眼镜摘下来，好把业已溢出的擦去。我双手捂脸，大部分乘车者都没有发现我在哭。大概早上十点，车到离朱雀门不远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完全止住了泪水。
那天她要付我工资，我当然没要。她坚持付，我坚持不要。于是，她像往常一样，请我吃台湾和记豆浆。又一个周末的时候，我在麦当劳快餐厅干了两天门迎，得钱120块。那个星期天晚上，我在钟楼附近开了一间房。——我还可以记起，在一个夜晚，我兴高采烈地拖着疲惫的身体看着酒店的窗外，我看见钟楼活像一个魔鬼的头，它的大门是魔鬼的嘴巴，喷出电、灯光，有一团火……
她问我为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想我妈妈。我用很累的身体给她脱下衣服。当她褪下长裤，肌肤柔腻，膝弯处洒有香水……几乎看不到膝盖，因为双腿细长、匀称、柔弱无骨。
我想起在白天，她戴着宽檐帽，披散长发遮掩额头的皱纹，嘴唇涂作淡红，指甲剪得很短，束身内衣长年地穿在身上……如你所想，我的意思是她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在衰老的老路上了。她和我妈妈一样，和任何妙龄不再的女人一样。已经衰老。生儿子会衰老，生女儿也会。
大概就是那时，我萌生了某一想法，所以后来我对我的爱人陈C说，我以后不要你生孩子。她听了，默默不语，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一个女人对于母亲这个词的神往。我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一切沉入寂静。
随感。
一、无题。
听大人说，指月亮要被月光割破耳朵，就不敢指。但有一天竟然不小心指了一下。自然担心了一夜。天亮后发现耳朵还是那只耳朵，没少什么，也没破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怕。并且因为敢于肆无忌惮地指月亮而逐渐博取了胆大的美名。
听大人说，掉到水里，受了惊吓，吓跑了魂，就要喊魂。不喊就会六神无主，甚至于一命呜呼。于是掉一次，喊一次。掉了十次，恐怕就得喊十次。
耳朵有无伤口容易得知，魂魄的是否还在却难以获悉。况且耳朵只是末端，而魂魄乃关乎生命。
但是到了最后，到了现在，终于还是不喊了，只赶紧用被子捂住，喝一碗姜汤，发一身汗，祛寒。
二、“毋友不如己者”。
在全国人民共同畅游的天地OICQ里，有一栏“个人留言”。系统上给全国人民准备的都是一样话：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但是自然也有勤快的公民，留下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信息。这些信息意在告诉我们，隐藏在屏幕背后的，是人，还是狗。比如有一例：
年龄在××岁以下，别加我！
比我还差，别加我！
这个人在生活中一定呈现满腔热血、勤学好问、力争上游……很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意志与表象。但木偶忍不住给他白眼和唾沫；该人不是人！该人眼里熊熊燃烧势利之火！狗尚且不挑主人，可是他挑起朋友来，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立场是那样鲜明坚定。
他可能是听信了孔夫子的话：“毋友不如己者。”可是聪明的，人人如此，推论下去，就可以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任何朋友。
三、精神。
说的不是“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那个精神，而是“你给我精神点儿”这个。
女友说，你穿这件衣服很精神。那件班博的像挂鼻涕一样。
女友说，你以后穿这件吧。看起来精神点。
我不是要说我的烦。我其实不烦，而是怕。怕周围一切都要求我——精神点儿！
女友是我爱的女友，女友的话不是我爱的话。有时候，我实在憋不住，差点直接引用罗素先生的语录据理力争——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根源。幸福在追求精神享受的现代女性心里也许真有点地位。我不敢肯定。所以最后总是把这句名言咕噜一声咽下肚去。我实在太烦教育人了。而且我很怕我爱的女友因为我不爱她的话倒竖俊俏的柳眉，对区区白眼相向。从美学上看这种表情有惊世骇俗之美，可是心理学告诉我们，它能引发受事者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忧愁。幸亏胡适之先生也说过一句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给了我一个极有面子的台阶。
不是在说我的烦。我其实不烦，而是怕。怕区区在下这种略显参差的人，跟不上这个精神头十足的社会。在社会转型时期，全国人民团结一致，自由少来，容忍也免谈，那我岂非要被乱棍打死？！
又一想，人固有一死，没台阶下是死，有台阶下也是死。死得其所，也算快哉。
四、未来时代。
生不逢时呀。木偶听到有人慨叹。
是一个大头青年。
什么时代属于你呢？
未来某一时代。我是未来时代的人。
大头青年爬到床上，点燃了烟：思念你呀，未来时代。
这个青年的大头里藏有玄机。这玄机主要由“超前意识”构成。
这种超前意识历史上有两种形态：
一是将这五光十色的世界大大超前了。比如若干年前信奉“十五年赶超英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那帮。
另一就是大头青年的大头中隐藏的玄机。信奉本人“生不逢时，被时代占便宜，大鹏展翅恨天低”者是也。
前一种，浇冰水使之清醒，即可。后一种，大头青年，不是木偶咒你，你不死不行。也许这一轮投胎，刚好投到你神往的属于你的时代呢。这是很有可能的。所以，你去死吧。
如果还是生不逢时呢？那就再死，再投。20年后又是一条大头青年。总有一天，活在世上反抗与战斗的兄弟会拼命打造出一个令你满意的时代。
因此如果你不是无神论者，那就去死吧。
五、小气。
究竟是什么时候，诗人怀上了小气。
诗人来到西安，我有幸混在一堆人里共诗人把盏。酒至半酣，服务员狠狠心送给我们一根黄瓜。长约一尺。何殇接着，欲分而食之。诗人抢吃，何不给，该诗人面有愠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