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北风发作起来,吹得窗户吱嘎响,转而又肆虐光秃的树枝,吹断了又吊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地晃动着。世芳觉着日子过得很慢,像过了大半年。自从薇薇一闹,她低调起来,再不像往日那般凶狠,平日里屏声敛气、独来独往,不参与学校的活动也不参合村民的闲聊,见着人就低着头走路。她深知自己的罪孽,也没脸见人,除了上课就把自己锁在家里。时间一久,也消瘦不少,面容憔悴似一朵衰败的花,她常对着镜子叹气,感叹自己太傻,早知道这样的结局却飞蛾扑火,空留一场伤悲。再也没见到吴海,宿舍里也没人,安静得就像从没人住过。上课时曾听教师们议论,说吴海被家人劝着辞了职,搬走了。世芳仍时常梦见他,醒来又是阵阵苦楚,她觉着自己与吴海的这段情就像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散了。
昏黄的光线从晓平家里射出来,盖过了坪坝里淡淡的月光,形成椭圆的光圈。屋里晓平与众人磕着瓜子,围着蜂窝煤烧的炉子,一言一句的笑着,炉火将煤块烧得通红,尤其是煤心,不一会就哗的掉进炉子里面。忽而又夹来一块蜂窝煤,堆在最上端,滋溜溜冒着青烟。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伸手烤火取暖,又将手搓了一番,对晓平道:“你家弟媳还是对你凶神恶煞吗?”晓平听罢,将头一扭,眼神翻白,冷哼一声道:“快别提她,到底是亲戚?我看像冤家。且不说过年过节从未来看过我们,平日里门都没踏进过一步,像是脏了她的脚似的。就是扫个地全把垃圾往我家门前扫,像我怎么开罪了她一样,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了!”众人纷纷表示同情,称丽芬没规矩。一边的王大娘磕着瓜子,把壳扔进炉里,燃起一颗小火苗,道:“再怎么说都是亲人,你一个兄嫂跟她计较什么,小辈的让着她倒罢了,这样反显得你小家子气了。再者,丽芬又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你多说几句好话,慢慢的也就好了。”晓平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忙扭头向王大娘道:“说什么好话?我让她的地方还少吗?她从未来看过我们,我有说一句吗?垃圾乱扫我有去找过她吵吗?我吃亏的地方多着哩!”众人又都说好话,称晓平做的也差不多了,丽芬也太任性了,才慢慢劝好晓平。她掸了掸大腿上的瓜子屑,像受了极大委屈一般,拿起炉钩朝炉子底下掏了掏,落下些许鲜红的火石,上面的温度又高起来。许久,另一个穿着毛线鞋的妇人道:“前不久我见到世芳丈夫回来的,这会子好像又走了,不知道什么讲究。”晓平一听,顿时又哈哈大笑,全没了之前的委屈,笑道:“自己作孽还怕别人说?想那日夫妻两口那样找我吵,争得天昏地暗的,没过半年就出了这破事,真正笑死我了。还以为他两人当真心口如一,如今怎么着?程军回来了,世芳连家都不落了,住在她哥哥家里,风水轮流转!当真我做梦都笑醒了。”毛线鞋妇人听罢,吃惊起来,惊道:“真有这种事?想必程军见她这般也心寒了,常年又不在家,夫妻感情本来就淡漠,倒不如什么也不管,索性走了。”王大娘摆手道:“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一件事哩。不久前她哥哥做寿,宴席散完之后,屋里人围在一起寒暄,不知怎么就与她哥哥发生了口角,她哥哥气急败坏,当着屋里所有人打了她一巴掌,骂她丢了自家脸。她哭天哭地跑上了楼,躲在房间里哭,她嫂嫂连忙来劝,叫她别往心里去,都是她哥哥喝多了,发些酒疯。楼下她娘却在骂她哥哥,嚷着我还没死,哪里轮得到你当哥哥的来管。一时间惊得众人四处劝解,左奔右跑,场面热闹极了。大喜的日子还闹这样的笑话,真是什么事都有。”众人又是一番议论,嬉笑的声音飘到屋顶,和着呀呀的乌鸦声,往远处传去。这样的议论声,每天都在上演,时不时的翻出些花样来,供人们嬉笑把玩。
世芳从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她不顾名分廉耻地去爱他,爱得卑微却快乐。她从不后悔,只是没想到被世俗的眼光一棒拆散,散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但她仍是爱他,他给了程军不曾给她的幸福,像是给了她第二个青春。她依旧带着那金戒指,时常抚摸它,杵在日光下看它闪着金色的光,一圈一圈的,迷胧着散开来,像是一圈光晕。快过年了,左邻右舍全忙着购置年货,欢欢喜喜地折腾起来,一时间大木桶里杀猪的白开水汽,交融着烟囱里的蓝色的炊烟,混杂在树林里的白雾里,将整个村庄掩得若隐若现,宛如仙境。这里一阵阵撕春联的声响,又拄着连着竹篙的地扫帚,扫着天花板上的扬尘,纷纷扬扬地打着旋,慢慢转下来,落在盖着薄膜的家具灶台上,粘在全身包裹着布衣的人身上,像长了密密麻麻的疹子。那里三两个小孩捧着大袋的烟花爆竹,口袋里塞得满满的擦炮甩炮,像可口的糖果,蹦蹦跳跳地蹿向家中。世芳的儿子也回来了,许久不笑的她也渐渐露出笑容,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慢慢地忙进忙出。
除夕这天,儿子带着她到镇上去逛,她本来是不去的,只因他道:“妈妈,我见你愁眉不展,愈发清瘦了,只怕你再这样下去,老得我也认不出了,你全当是散心,陪我走走,满足我罢了。”她便随着儿子到了镇上。这时节,也没什么人在,只有一条小玩意的街尚还热闹。步行街两旁摆满了摊贩,齐整整挂着一排排灯笼,足有箩筐那样大,闪着红光,照得面上的“福”字看不真切,有一层红色的重影。板栗的香气四下飘来,炒的香喷喷的,又混杂着糖葫芦的香甜,从街头传过来,整条街飘满了年味。世芳来到一个挂满菩萨罗汉玉坠的小摊前,仔细的辨认着,口中喃喃念道:“文殊、观音、如来、降龙······”她突然想买一个,便转过来问儿子,却发现他在不远处与拨浪鼓的摊贩讲价,苦苦央求着少些价,而那摊贩却连连摆手。她走过去,轻声对儿子道:“既然过年,别舍不得钱了,横竖一年中也只有这几天,大家图个高兴,我帮你给了便是。”于是果真买了下来,儿子谢过,转身就咚咚摇起来,乐得合不拢嘴,她竟也痴痴地笑起来,仿佛看见儿时的自己,坐在小板凳上隔着火炉盯着大人摇拨浪鼓,目不转睛傻傻笑着。这里各色玩意都有,门神、年画、春联、糍粑······世芳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过年的样子,牵着母亲的手乱窜,拉着母亲四处走,很快她沉醉在这里。不一会,她拿好两串糖葫芦,付过钱,转身来寻儿子,突然看见前方的人群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精致的五官,黝黑的眼珠像小小的黑色玻璃球,如同卡通人物一样的招风耳,正看着自己。世芳呆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手中的糖葫芦没拿稳竟滑掉了,扑哧扑哧地滚远了。她顷刻间眼泪汹涌,哗啦啦的落下泪来。她仔细端详吴海,瞬间发觉他苍老了许多,竟长起稀稀落落的白发,眼窝深陷,精神颓废。世芳突然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开口,只是杵在原地望着他,泪眼模糊。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微微一笑,眼眶泛红,嘴巴慢慢蠕动着,却不发出声。世芳明白,他一定再说自己喜欢的那句英文:“I want to be your favorite hello and your hardest goodbye!”因为她听不懂,她便认为这是最动听的情话,此刻她觉着他一定在说这句话,哭得更厉害了。吴海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世芳这才发现在远处买东西的秀儿,他叫了秀儿,秀儿挽着他,直直地走了,他们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人山人海的人群中,直到消失不见。世芳痛苦地抽噎着,发出轻微的哭声,突然手指上的金戒指滑落下来,乒乒乓乓地向远处滚去,世芳俯下身子,哭着在人群中追赶它,却怎么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