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师双眼发花,已不能视物,吼道:“你这样没用的,赶快走,别让我死不瞑目,好孩子,听我的话,我还有件大事托付于你,你保得性命,务必替我完成。”
独孤冷悲痛交集之下,如何听得进话,如疯如狂,拳头雨点般落在百步蛇王的身上,只盼它受痛,松开岳大师,来咬自己。
这时百步蛇王把嘴一引一吞,又将岳大师入腹半分,它进食之际,全神贯注,身子处于胶着状态,独孤冷的拳头击在它坚硬的鳞甲之上,虽不致受伤,但也颇受干扰,尾巴一卷,缠了几圈,顿将他裹进蛇身。
岳大师见他也落入险境,急得悲声大叫,厉声道:“你怎地不听我的话,你也想死在这里么。”
独孤冷困在蛇身,只觉一股大力压胸,越来越紧,努力说道:“岳爷爷为我娘治病而来,我不能独自逃生,要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岳大师双眼发黑,悲道:“傻孩子,我年近古稀,没几天好活了,你正当少年,怎可说出这等不惜性命的话来。”心里被他舍生忘死的正义感动,只恨无力挣扎。
独孤冷被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道:“既是生命,都是同等的,我只担心我死之后,没人照顾我娘了。”他的筋骨噼里啪啦发响,感觉骨头欲断,竟然萌生死念。
岳大师憋住最后一口气,大声道:“不,你说什么也要活下去,你听着,我家中床头药箱有一本百草行经,里面记载各种行军瘟疫的治疗之方,你替我把它送往太行山,那里有个八字门,他们专杀金贼,你务必将此书交到他们大当家王彦手上,我死之后,你不用带我走。”他这番话说得决绝,已是最后遗言。
独孤冷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亲切,忙奋力挣扎,但他越反抗,百步蛇王却越缠得紧,难受至极,喊道:“岳爷爷。”
没听到回应,斜眼看时,却见岳大师只余半个头在蛇嘴,哪里还能答他的话。
独孤冷又急又怒,同时呼吸不畅,以为就要死了,猛地听到远处一个声音喝道:“孽畜休得逞凶。”那声音十分熟悉,突然眼前发黑,接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有一双手在自己胸背不断挤压,同时一股热流在他周身流荡,那热流暖和之极,说不出的舒畅,心念同这股热流潜行,觉得轻飘羽化,仿佛身在天空;又似奔跑在无边草原,竭力发足,却毫不费力;突地觉得又似乎在坠入一个无底陷阱,耳边风声不绝,他不知这是有人在以高深内力替他疗治内伤,历经的若干幻觉。
猛地想起岳大师还在蛇嘴之中,自己不能死,大呼而出:“岳爷爷”。
一惊坐起,发觉自己在一块大石之上,只见眼前一人慈眉善目,法相庄严,身着袈裟,正是雷公寺住持因玄禅师。
不及向他问话,抬脚便往石梁奔去,但见那百步蛇王一动不动朝天仰卧,僵硬垂直,脑袋破碎,伏在地上,显然死去多时,嘴流白沫,隐隐发青,这分明是中了剧毒之状,心下奇怪:百步蛇王脑袋破碎,那一定是因玄禅师救我所致,但它是剧毒之物,怎么会中毒?
百步蛇王的蛇腹被从中剖开,旁边躺着白发苍银,慈目永合的岳大师,脸面浮肿发青,染满血丝,嘴角含悲,只见手中紧攥一个青瓷小瓶,赫然印着三字:毒花露。
霎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条毒蛇,定是给药大师以毒花露毒死的。
原来岳大师见百步蛇王狂暴凶残,已然难制,独孤冷推开自己,身处险境,他伤蛇目的,引其来攻自己,为的是救他脱险,在不能动弹之际,心下早有一念,即与百步蛇王同归于尽。
他手中那瓶毒花露,乃提炼百草毒性,融合制就,堪称天下奇毒,性烈无比,封喉必死,他在百步蛇王张口咬来时,拔开瓶盖,尽数倾入蛇腹,恐其巨大,毒发挣扎,伤及独孤冷,固则想先以言辞逼走他。
但独孤冷见他身遭危难,断然不肯独自偷生,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杀了百步蛇王这番事迹,后来被荆州百姓得知,广相传颂,经久不衰,有当地钱员外,受他仁术活命之恩,闻事感叹,慷慨解囊,一呼百应,建药王殿,至今犹在,更引得当朝一位同姓元帅吊唁,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独孤冷悄然伫立,想到慈爱可亲的岳大师,从此阴阳两隔,念及他的种种恩德,怆然涕零,悲痛之下,居然哭不出声来。
顿时感悟到生死含义,就像他对岳大师这样,虽然万分不舍,但又能怎样,岳大师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亦懂得岳大师那句我死之后,你不要带我走的深意,他是想让我把他埋于此处,就地长眠。
因玄禅师走近身来,高喧佛号,道:“独孤,你已见他最后一面,死者已矣,入土为安吧。”独孤冷道:“岳爷爷留下遗言,让我把他埋在这里。”因玄禅师道:“善哉善哉。”
两人搬过遗体,用块石堆积,高垒成墓,独孤冷穆立坟前,不言不语,仿若泥塑木雕,眨眼夕阳西下,乌鹊悲鸣。
因玄禅师轻轻说偈道:“生是忧怖,死乃安乐,种因得果,与蛇同寿,恶消善长,业满名流,逝者如斯,生者哀何。”
独孤冷沉沦伤痛,知因玄禅师是在开导自己,要知一人心怀悲伤之事,闷着犹如腹胀,非得排泄才得舒畅,这悲伤心情,则非得痛哭不可,两者区别,一在于心一在于身。
他不言不语,沉痛至极,不得半字安慰,压抑程度,已到膨胀地步,陡然听到佛音禅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洪决堤,痛哭淋漓,一下跪倒在坟前。
因玄禅师由他哭泣,对着坟墓道:“岳施主,你施仁术于天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遭此业报,老衲当为你超度西方极乐。”当下默诵往生咒,超度亡魂。
独孤冷大哭了一阵,悲痛稍减,听完因玄禅师的往生咒,站起身来,道:“大师缘何到此。”
因玄禅师道:“我在寺中听到蛇吟,觉得奇怪,循声赶至,还是来晚一步。”说完又道:“你心中可还悲伤难忍。”
独孤冷道:“好了不少,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因玄禅师低念佛号,道:“能救得救,便是缘分,悲心伤泪,人之常情。”
独孤冷道:“岳爷爷为帮我娘治病,救我而死,我想多陪他一会。”因玄禅师道:“善哉善哉,有很多人问我,佛在哪里,我说佛在心中,他们不知道,既是佛在心中,又何必在乎佛在哪里呢。”
他是得道高僧,这番话是告诉独孤冷,怀念亡者,悲伤难免,但不一定只在言行,如心中有岳大师,一样是对他最深切的怀念。
独孤冷往日随母亲上山拜佛,常听因玄禅师说禅论道,他聪明通达,对佛法典故一点即透,深受因玄禅师喜爱,教他象棋,短短光阴,便青出于蓝胜于蓝,受他教化甚深,不敢有违。
这时亦不例外,说道:“大师金玉良言,独孤敢不聆听。”心底明朗,悲情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