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逐渐打开,少女的执念也渐渐明晰。
陈彬说着往事,这些年来他总拿这些事来惩罚自己,本以为已经磨炼得坚硬无比,可是说起来时还是忍不住流泪。
那被执念锁在山峰之上的黑龙,几次要冲出天际都被锁链收回,龙尾打进底下的岩浆之中,激起了阵阵恶臭。
“山神爷爷告诉我,余风山多年来靠一片生机阻挡住魔族入侵,如今被三昧真火烧得只剩下死气,便叫我守在这里,平时阻止外人入山,同时也防止阿姐入魔。”
秦攸洺“啧啧”几声,道:“什么防止入魔,她既然由魔族放下的龙蛋所化,又在刚出生时就大开杀戒,如今几次龙吟令山河变色,早就是十足十的大魔头了。”
“不尽然。”
祁鸢反驳道:“尚有一丝善念,还未完全入魔。”
“但是看她这副样子,若是执念一直打不开,入魔也是早晚的事。”秦攸洺说着,手中金光已经化作一把利剑,“与其留着是个祸害,不如早日铲除。”
“不可!”陈彬向前来挡住他,又看向祁鸢,“上仙,求你救救她。”
祁鸢与秦攸洺对视一眼,突然二人齐刷刷看向一直坐在旁边的齐云。
秦攸洺上前去:“喂,别坐在这儿听故事了,我问你,火烧余风山时你去哪儿了,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齐云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每次都这么晚才想起我来,真是让人不爽啊。”
“少废话,有屁快放。”
“这还不简单,我逃了呗。”齐云撇了撇嘴。
祁鸢上前,弯刀横在身前质问:“这一切是你策划的?”
“不然嘞?难不成靠林修那个凡人?”
齐云拍拍手,往前走时已经换了一张脸,他冲着山崖那边喊着:“小母龙,还记得我吗?”
黑龙低头看去,顿时双目赤红,怒吼着:“林修,我要杀了你!”
齐云将脸变换回来,这一下,在场的其他心中三人几乎都明朗了。
这其中,原是齐云在从中作梗。
准确点说,是齐云化作林修,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不管是将陈彬和阿苗带进石洞之中,还是将陈杉姐弟带进余风寨中,还是巧言欺骗山神村民,那个身穿黑袍于夜色之中如同鬼魅一般的林修,都是齐云所扮。
甚至于最开始,也是他蛊惑林修,借口可以帮助林修逃离余风山,要林修助他骗取天火。
齐云笑道:“凡人就是凡人,就算长生不老又如何,一点小小的障眼法就可以把你们骗得团团转。你们也不想想,余风山绵延数十里,凭你们凡人之躯怎么可能一天之间翻过几座山头。”
齐云啧啧叹着,叹得祁鸢牙根发痒,忍不住就要拿刀砍了过去。
齐云嬉笑着,身体竟然轻如雨燕,跃到黑龙的头上。
他蹲下,变换成了林修的模样。
“小母龙,你的执念不就是林修嘛。被自己心爱之人欺骗,到了余风寨这个虎狼之地受尽欺凌,所以才会让你心生怨恨对不对?现在你看看我,欺骗你的人是我,而真正的林修一直想救你,甚至不惜豁上自己的性命,听到这里,你还恨他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身下的龙鳞。
秦攸洺道:“他要干嘛?”
“不知。”祁鸢道。
陈彬却突然爬了起来,用仅剩的一只手指着:“快看,你们快看,阿姐的锁链。”
山峰那边,果然,原先捆绑住龙身的锁链正不断向外散发着点点荧光,锁链随之变细,伴随着一声细细轻轻的龙吟,锁链断裂,黑龙冲入天际。
齐云揣着手落在秦攸洺身旁。
“怎么样,我厉害吧?”
秦攸洺冷哼:“你造的孽可还不完。”
“哎呀呀,你看这小母龙,被捆了这些年,可算自由了。”
黑龙在云层中间起起伏伏,骤然落到地上,这小小的山崖只放得下她的头,身子长长地垂了下去。
如此,这锁了她十几年的执念,今日竟然被突然化解。
秦攸洺踹了一下齐云的小腿,道:“你既然能解开她的执念,为何要等到现在。”
齐云笑道:“不急嘛,这不时候不到。”
“嘁,故作神秘。”秦攸洺啐道。
看到姐姐恢复自由,陈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脏兮兮的小手伸了伸,姐弟俩久违一般依偎到了一起。
齐云赞叹着,转念又对秦攸洺道:“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秦攸洺道:“魔族浊秽,老子不去。”
“什么浊不浊秽不秽,你看我不是干净得很?”
“单你一个就足够令人作呕,呕——”
秦攸洺做了个鬼脸,转身去捧住祁鸢的脸。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祁鸢不知为何,竟然就叫他这么捧着,嘴角还有一丝笑。
秦攸洺道:“小鸢,回去吧。回赤霞镇,再也不要出来了。”
祁鸢不明所以,抬头看着他。
“为何?”
“我不想你为了我这样。”
你是生来仙身的小凰仙,不该耽于我区区一个凡人,更何况是一个轮回策都上不了,不知生死的废人。
这些他都想说,突然说不出来了。
只能化作一个吻,落在祁鸢的眼角。
“回去吧,胡英会治好你。”
身后的齐云“啧啧”几句,说道:“别急嘛,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你还要做什么?”秦攸洺怒道。
齐云笑着,双手从袖子中拿出来时,那两只贴合皮肤的黑皮手套已经不知所踪。
秦攸洺下意识将祁鸢护在身后:“你不要胡来!”
齐云笑笑,但见他两只手苍白如雪,若是仔细看去,之上竟然没有一丝细纹。
祁鸢皱了皱眉,“你是魔族太子?”
“小凰仙好眼力。”
齐云一边笑着一边冲向祁鸢,就在两把银月弯刀聚合之时,却见他一个急转,挥手将陈彬打到了一边。
少年被砸到身后的大石头上,狠狠砸上去又重重落下,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单臂不能支撑,径直倒了下去。
黑龙果然怒吼一声,腾空而起。
齐云道:“姐弟温存的戏码看多了,也该添一些生离死别了。”
他说着便随之冲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空中交织成云,身形快到几乎不能仔细辨认,一时之间太阳也被遮挡住,乌云笼罩,竟然还传来阵阵雷声。
秦攸洺拦住要冲上去的祁鸢:“这事你不能掺和!”
这话说完,便听空中传来一声嘶吼,黑龙从云间坠落下来。
黑鳞化影,偌大的黑龙急速下降,一时之间烈火焚烧,竟然生生将她烧成了少女模样。
祁鸢向前一跃,将少女稳稳接下。
甫一落地便吐出一口血。
她的腹部被人贯穿,伤口还冒着黑气,黑色的液体向外汩汩而流。陈彬连滚带爬扑了上来,从祁鸢怀中接过陈杉,一只手捂住少女的肚子。
待到齐云落下来时,才发现他的手中握着一颗冒着黑气的肝脏。
他端详着手中的龙肝,黑色的液体穿过指缝缓缓滴落,齐云道:“百年养魂,十年养气,多亏你的怨气将这颗龙肝养得这么好。”
右手利气化出一把银月弯刀,祁鸢咬着牙冲了上去。
凰仙之力不可小觑,齐云将龙肝收了起来,却也丝毫不胆怯,徒手迎上了祁鸢砍上来的弯刀。
“当啷”一声,二人双双后退。
秦攸洺喊道:“小鸢,不要打他的手打他的腿!”
齐云揉了揉手腕,冲着秦攸洺挑了挑眉:“我说表弟,你这么出卖我不太好吧。”
“呸!”秦攸洺啐道,“反正你又死不了。”
祁鸢又提刀迎了上来,齐云一边躲闪一边和秦攸洺斗着嘴。
“好小子,待到了天之涯,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秦攸洺冲着天上大喊:“谅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齐云一边要注意祁鸢快若闪电的袭击,一边要在嘴皮子上不输秦攸洺,二者合力夹击之下竟然当真有些应付不过来。眼看他势力渐弱,秦攸洺暗道一句“去吧”,从革悄悄从袖中蹿出,趁齐云不备将他捆住放倒在地上。
祁鸢抬起的刀中灌满了十足十的力量。
就在手起刀落之际,地上的人突然冷笑一声,嘴唇动了几下。
就这么几下,硬是逼迫手中的刀拐了方向,巨大的力量回弹给手臂,竟然硬生生将手骨震碎,弯刀便哀鸣几声掉落在地上。
就在失神这一瞬间,齐云化作一道黑影消失无踪。
秦攸洺心疼地扑过去,盯着祁鸢的手臂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你看看你,就算砍了他又怎样,索性他泥鳅一般死又死不了,何苦来伤了自己呢?”
祁鸢道:“无碍。”
秦攸洺唠叨个没完没了:“你总说‘无碍’‘没事’,什么事情都咬牙坚持。你是女孩子啊,疼了苦了哭出来喊两声怎么了,谁教你的非要自己扛着呢。你不要学胡英,她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天雷都受过多少次了自然不怕疼,你才多大啊?还是个小鸟崽子吧!你不要辩解,我知道你伤口愈合极快,我就问你,受伤的时候疼不疼?流血的时候怕不怕?疼的话怕的话以后就对自己好一些,哪怕你……喊出来也好。”
“我疼。”
祁鸢终于赶在秦攸洺喘息的瞬间插上了话。
“你说什么?”
“我疼,我怕。”
祁鸢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好疼,好怕。”
秦攸洺冷哼:“你若不是面无表情,我就信了。算了算了,你只会敷衍我。”
他也不欲与她争论,二人蹲下身子去看已经奄奄一息的陈杉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彬。
陈杉看向祁鸢,说话时已经十分虚弱。
“上仙,请你帮个忙。”
祁鸢道:“你说。”
陈杉抬起手来,正指着她原来盘附的山峰。
众人这才看到,原来在那半山腰上竟然还有一个山洞,而山洞边缘,正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长得平平无奇,倒是一脸的络腮胡子十分显眼。
陈杉道:“胡大哥很好,这些年是我太过偏激,也害了他。上仙,请你将他解救出来……阿彬,阿彬你听我说,答应我,不要哭,这山神村啊,如今只剩下你和胡大哥两个人了,你们要……守好村子,守好余风山,守到……守到山神回来。”
“阿彬,你快答应我。”
“你快,答应我……”
少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点着头,又摇着头。
“阿姐,你不要死啊阿姐。”
陈杉笑笑,“傻瓜,灵魂转世才叫‘死’,我们这样的,算是消亡吧。”
她抬起手来,抚摸着少年的脸庞。
“这几百年的姐弟啊,也够了,就算没有转世……算了,还是有些遗憾……”
“阿彬啊,此后,便真的见不到了。”
少女说着说着,突然哽咽起来。
她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惜只剩下不舍。
在少年的哭泣声中,那只手缓缓落下。
周身散发出星星点点,这微弱的魂元在陈彬周身转了几圈,最后散落在余风山各地。
想来,是要用这破碎的魂元守护着余风山,也算偿还一点罪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