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张大哥你没骗我吧?”陈铭瞬间激动起来。
“真的,我跟县城里的翟医生关系…不错,去年有一次我去诊所的时候她正在给病人拿药,我记得好像就是治肺结核的药来着……”张磊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
“张大哥,那你能带我去找她吗?”陈铭激动道。
“找她……倒是不难,咋了陈铭,谁得肺结核了?”陈铭看起来显然不像得肺结核的样子。
陈铭犹豫了一下,然后将余敏姥姥的情况说了一遍,张磊听完后沉默了,他知道如果余敏姥姥的病情恶化的话对着两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怎么样张大哥,你能带我去找她吗?”陈铭焦急地问道。
“我说了,找她倒是不难,只是现在剩下来的西药都是宝贝,找到她后你打算怎么办?”中年人叹了口气道。
陈铭怔住了,是啊,他什么都没有,粮票到了县城还能用么?就算能用他又有多少粮票呢?“总会……有办法的,张大哥,你先带我去找她好么?”他攥紧了拳头道。
张磊没有说话,良久,他叹了口气,看着陈铭紧张的目光笑道:“别想了,你去了也没用的,这样吧,这两天我正好要回去拿点儿工具,到时候我去找她说说,以我跟她的关系…应该能帮你淘换点儿药回来。”
“真的?!谢……谢谢你张大哥!”突如其来的惊喜让陈铭有些语无伦次,不管怎样,张磊都帮他太多了,如果张磊真能给他和余敏找来药,那么他俩欠他的情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张磊摆摆手,“你和那个小姑娘都还小,都还需要依靠。”他说着端起酒杯,“来,干了!”陈铭举起酒杯跟他碰杯,他的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咣”两只杯子碰在一起,接着同时见了底。
西方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它最后的余晖将西侧的天空染得昏黄,另一侧的地平线上,一轮弯弯的月亮已经探出,而在繁星开始闪烁的天空上,巨大的“温柔乡”正散发着梦幻般的粼粼波光,让所有看向它的人都为之迷醉。
“明天的事,你准备好了么?”夜幕下的荒野中,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人背着一捆柴火,慢慢往回走着。
陈铭没有说话,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这种事哪有什么准备好……再说又不是第一次参加。”
余敏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才把头转过去。
“姥姥怎么样了?”见沉默再次出现,陈铭开口问道。
“还是咳,吃了药之后咳得稍微差了些,但还是咳个不停。”余敏忧心忡忡地说道,由于担心一直待在药房里被别人发现,姥姥已经回了家,现在变成余敏每天去药房拿药
“别担心,姥姥会没事的。”陈铭安慰她道,今天中午时张磊找到他,告诉他他就要启程返回县城,大概后天早晨回来,让他等他的好消息,因此这次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嗯。”余敏冲她笑笑,“你怎么了?”陈铭看着她疑惑道,他总觉得余敏有些强颜欢笑。
“我没事啊。”余敏摇摇头道。
“不对,你肯定有事。”陈铭站住脚步盯着她说道,他很确定余敏不只是在为姥姥的病担忧。
女孩没有说话,她将头偏到一边,不去看陈铭的眼睛,“怎么了?和我说。”陈铭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
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她咬着牙,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你不相信我吗?”陈铭看着她道。
女孩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片刻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缓缓说道:“我……见到爸爸妈妈了。”
陈铭目瞪口呆,他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良久后,他才反应过来,“你进入了‘温柔乡’?!”他失声道。
“我……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很害怕,每晚照顾姥姥也睡不好,那天……那天睡着之后我就见到他们了,他们就在那里,我能……摸到他们,我能抱住他们!”女孩哭着说道。
“可……你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啊!你……你不是亲眼看着他们……”陈铭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他们好真实!他们说他们很想我,我也……我也好想他们啊!”女孩说着大哭起来,陈铭手足无措,慌乱之中他一咬牙,将女孩搂到怀里,“那可是……你能……你一定能分辨出哪个是现实的,对不对?”他抱着女孩说道,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抓着他的背放声大哭,萧瑟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荒野,将无边的野草“簌簌”地吹弯了腰,在头顶的天空上,巨大的“温柔乡”散发着梦幻的光华,漠然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今天,我们在这里一起送陈川老爷子最后一程。”
呼呼的寒风吹乱了人们的头发,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围成了一道弧形的人墙,挡住了荒野上的劲风,为首的,正是那名戴眼镜的灰衣中年人。
陈铭爷爷的葬礼就在今天。
人墙的中心,有一个长方形的深坑,陈铭的爷爷就躺在里面,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由于火葬有引起火灾的风险,镇上去世的人一律土葬。
“陈老爷子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从这镇子建立之初,他就和我们在一起,今天他走了,又一个带着过去世界记忆的人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教我们怎么拉二胡了。”中年人继续说道,陈铭看到他攥紧了握着铁锨的手。
和爷爷旧相识的人几乎都到场了,张老师、余敏甚至余敏的姥姥不顾反对也来了,现在他们都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中年人说着,荒野上除了中年人的声音就只有呼啸的寒风。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陈老爷子现在应该很幸福,我们不应该难过,起码,他是在安详中离开的,有我们这些还醒着的人埋葬他、记住他,他比这世道中的大多数人都更幸运。”
凛冽的寒风刮过陈铭的脸庞,他感到一旁余敏的手伸了过来,他将它握住,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今天我们埋葬老爷子,是为了让他安息,也是为了让还醒着的人们记住,记住这个世界的残酷,记住我们在反抗着的不公命运,记住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印记。如果陈老爷子在天有灵,一定会帮我们守护好我们的镇子,让我们能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存活下来。”说完,灰衣中年人率先铲起一锨土,冲着深坑中填了进去,人们纷纷拿起铁锨,开始向坑里填土,陈铭也卖力地填着,他迫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片刻后,长方形的深坑便已经填了一半,紧接着,在场的几名壮年男子将一块形状和深坑吻合的石板慢慢放入坑中,将坑里的泥土完全覆盖起来,陈铭知道这是为了防止野狗把尸体刨出来。
人们填完了剩下的土,一方矮矮的石碑被安放在了坟墓的一头,上面刻着陈铭爷爷的生平信息,这一切结束后,人们驻足默哀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陆续离去,最后只剩陈铭几个人还在。
陈铭没有动,从葬礼结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动过,他一直呆呆地盯着那方矮矮的墓碑,连身边的余敏的轻声呼唤都没听见。
这几天其实他一直都处于,或者强迫自己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不去想任何跟爷爷离开有关的事情,他用别的事来麻醉自己,好像这样就能从中逃开一样,但就在刚才他一锨一锨往坑里填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爷爷真的已经走了。
他最后的亲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永远地离开了。
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爷爷……”陈铭半跪到地上,轻轻抚摸那方石碑,石碑的手感粗糙冰凉,就像爷爷那再也不会温热的身体,他开始小声地啜泣,余敏蹲下来,抱住他的肩膀,和他一同哭泣,他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嚎啕,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戴眼镜的灰衣中年人也抹了几把眼泪,仿佛是受到了他们的感染,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这天地间的声音一时只剩下了悲恸。
“陈铭,悲伤固然难以消除,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你越长大,这种事就越多,你要习惯起来。”
陈铭回忆着灰衣中年人离开前对他说的话,哭过后他感觉好多了,他一遍遍回味着这句话。
“今晚去我家吃吧。”这时余敏凑过来说道。
“额?”陈铭一愣,“可……”
“别可了,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一会儿我们回去拿上饭盒去配给站打饭,然后回家和姥姥一起吃。”余敏否决道。
“好吧。”陈铭没有拒绝的理由。
上次三个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哦对,是和张老师他们喝酒的时候,但那总感觉不一样,在余敏家吃完饭,陈铭忍不住想到。
“姥姥,我们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水和药都在这里。”
“好,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吃完饭,余敏在陈铭诧异的眼神中拉着他出了家门,“怎么了?我们出来干什么?”他看着女孩不解地问道。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余敏冲他笑笑道,她看上去情绪好了不少。
“什么地方啊?”陈铭疑惑道。
“好地方。”女孩冲他神秘一笑,接着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前跑去,陈铭无奈只能跟上,不久后,他们来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前。
“这不是……”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建筑,陈铭惊讶道。
“没错,看来你还记得。”余敏笑笑道。
陈铭当然记得,这栋建筑以前是一个家具市场,同时也是镇上的高层建筑之一,不够后来被搬空了,小时候他和余敏经常偷偷跑来玩。
“好多年没来过了。”陈铭感叹道,自从稍大一点后他就对这栋空空的大楼失去了兴趣。
“那正好今天来了。”余敏笑道。
“你要进去?”陈铭转头看着她。
“当然,我们一起进去。”
“可张老师说不能随便进这种地方探险。”陈铭回想起中年人对他说的话。
“你真是越长大越胆小!”余敏闻言嘲笑他道,“没事的,我每次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放心吧,里面还是和以前一样。”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陈铭走向了大楼。
跑到大楼的一侧,找到熟悉的小门,顺利地潜入大楼内,余敏没有撒谎,一切和陈铭记忆中的一样,余敏拉着陈铭在黑暗中熟练地找到楼梯,一口气上到了最高层,“我们……上这么高干嘛?”陈铭被余敏拉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马上就知道了。”余敏的兴致好像很高。
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陈铭先是弯着腰把气喘匀,但当他抬起头时,确是一下怔住了,这里是一处空旷的大厅,四周一圈全是窗户,可能由于身处最高层的原因,窗户的保存都比较完好,只有几扇是破碎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将整个大厅染上了一层幽蓝的光华。
“很漂亮吧?”见陈铭呆呆的样子,余敏在一旁微笑道。
“漂亮……但是…以前我们怎么没发现?”陈铭看着眼前的景色道。
“以前我们都是白天进来玩,哪敢晚上来呀。”余敏笑道,“来,我还有想给你看的东西。”说着她拉着陈铭向大厅深处走去。
大厅中散落着一些家具的残骸,水泥做的石柱分散地立在各个角落,这里原来都是摆家具的地方,但现在只剩下了灰尘和玻璃的碎片。
余敏拉着他来到大厅的尽头,陈铭看到有一个黑黑的东西竖在窗户前,像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只是形状有些奇怪,“这是什么?”两人来到它的跟前,陈铭好奇地问到,他看到那东西前还摆着一张长凳。
“是钢琴,我在旁边的房间里找到的。”余敏说道。
“钢琴?”陈铭惊讶道,他听说过钢琴,但是从没见过也没听过。
“嗯,那个房间的门不知为什么没有打开过,它也就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被我找到了。”余敏点点头道。
“你……难道……”陈铭低头看看钢琴,又看看余敏后不敢相信道。
女孩嫣然一笑,上前坐在了钢琴前的凳子上,“叮”她抬起手指试了一下琴键,清脆的音符瞬间回荡在空旷的大厅内,陈铭一瞬间像是触电一般,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女孩抬起双手,修长的十指开始在琴键上跃动起来,音符组成了音乐,流水般的乐声从她的指尖跃出,那旋律似伤感,似怀念,宁静而又哀伤。
陈铭静静地看着女孩的身影,乐曲有些生涩,但却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陈铭一动不敢动,生怕破坏了此刻的氛围,音符在空荡的大厅里回响,清冷的月光洒在女孩和钢琴的身上,让她们仿佛融为一体,一层水纹般的光华荡在她们的身上,散发着粼粼的波纹,陈铭知道,那是“温柔乡”所散发出的光辉。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的双手已经停了下来,但陈铭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刚才的音乐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好听么?”见他呆住的样子,女孩一笑道。
“额,好听,好听,太好听了!”陈铭一下反应过来,他只感觉自己的词汇量太贫乏了。
“可我只会弹这一首曲子,是很小的时候妈妈教我的,我本来以为已经忘记了,可是没想到练着练着又弹了出来。”余敏笑道,“来,你也试试。”女孩说着将他拉倒身旁坐下,“弹一下。”她看着他笑嘻嘻道。
陈铭犹豫着抬起手,冲着一颗按键按了下去,“铛!”猛地一声响将他吓了一跳,跟刚才余敏弹奏的时候完全不同。
一旁的女孩见状“咯咯”地笑了起来,陈铭摇了摇头,他忽然感觉能把钢琴弹出音乐的余敏好厉害,女孩笑了一会儿,然后她靠近陈铭,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依偎着他坐在一起。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良久后,余敏打破了沉默:“你说得对,我…应该分清楚哪个是现实。”
陈铭扭头想看她,结果发现看不到,只好继续和她坐在一起,女孩握上了他的手,“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所触摸到的,才是活生生的现实,爷爷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和姥姥。”女孩说着握紧了陈铭的手。
“今晚如果再见到爸爸妈妈,我……就和他们道别,好好道别,如果那真的是他们,我想他们也一定希望我能在现实里好好生活,而不是独自留下醒着的人替我悲伤。”余敏抬起头,看着陈铭的眼睛说道。
陈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如果可能,他只想这一刻永远持续,片刻后,他挠挠头说道:“如果这样,那为了奖励你,我明天可能要给你个惊喜了。”他回想起张磊的话。
“哦?什么惊喜呀?”女孩闻言看着他兴奋道。
“说了就不是惊喜了。”陈铭故作神秘道,“再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切。”女孩冲他吐了吐舌头,然后她低下头,犹豫着说道:“那个……那个……”
“嗯?怎么了?”陈铭见状好奇道。
“你现在也是一个人,等姥姥好得差不多之后……要不你搬过来吧,我们一起照顾姥姥,早晨一起上学也方便。”说完她转过头不敢看陈铭,但陈铭看到她的脸颊通红。
“好。”陈铭笑着点头答应。
“嗯。”听到他有了回答,余敏将头转了回来,没想到却正对上陈铭的目光,一瞬间她有些慌乱,但紧接着就镇定下来,男孩和女孩看着彼此,然后几乎是同一瞬间,吻了上去。
……
陈铭睁开眼,头顶是灰扑扑的天花板。
他向窗户外面看去,东边的太阳已经升起,今早没有来任何人来叫他。
洗漱完走出楼道,院子里的大黑看见他摇了摇尾巴,来到院门外,仍然没有人,余敏今天没有来等他。
想到她之前说自己连续几天都没能睡好,陈铭摇摇头,让她睡吧,他自己去配给站打了饭。
来到学校,依然没有余敏的身影,陈铭觉得很稀奇,余敏可是从不逃学的,这让他多少有些担心,但想到今天张磊张大哥就能把药带回来,他心里更多的是兴奋。
中午时分,张磊来到学校,将一小袋白蓝相间的胶囊交给了他,“一天吃两次,饭后服用,老人家发病时间不长,连着吃一星期应该就好能得差不多。”他叮嘱陈铭道,然后在陈铭的千恩万谢中笑着返回了供热站,拿到药以后,陈铭顾不上吃饭,飞快地向着余敏家的方向奔去,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份喜悦跟余敏和姥姥一起分享,兑现他昨晚的承诺,他的心蹦蹦直跳,想起余敏昨晚的话,他感觉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糟。
“咚咚咚”陈铭迫不及待地敲响女孩的家门,脚步声响起,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脑海中想象着余敏看到药后激动的表情,“吱呀—”门开了,“余敏,你看这是……”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姥姥?您怎么……您怎么了?”陈铭看着她惊讶道。
“铭铭,你快来看,敏敏她……”
“她怎么了?!”陈铭发疯似地跑向余敏的房间,他感到自己的心直往下沉。
“嗵!”陈铭一把推开余敏的房门,房间不大,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旧书,还有几个破旧的毛绒玩具,四周的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照片和贴图,都是余敏从各个废旧的楼房里搜集来的;房间正中的床上,女孩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双眼微闭,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梦到了什么最美好的东西,然而无论是姥姥的哭泣还是陈铭推开门的声响,她都毫无反应。
陈铭慢慢走到她的床前,看着女孩安详的睡脸,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他转头看着姥姥,“她……”还没说完,他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