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纪年结束倒计时。
外星物体降临第二十一小时，北京时间早晨七点，距公元纪年结束还有二十三个小时。
江源起了个大早，抓了一把零钱去楼下包子铺买早餐。实际上昨天他一整夜没睡踏实，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接近天亮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还不敢睡沉过去，生怕错过女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六点左右江乔发来一封邮件，给江源报了声这边一切平安，又提到受限于保密条例她不能和家里说更多的情况，但是不必理会外界的流言和不负责任的猜测。江源猜测即使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江乔大概也不能直接写在邮件里告诉自己。不过他好歹还是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江乔那边还算安好。
买了一笼包子和两袋豆浆，路过面馆时，江源被住在对门的苏启年喊住了。苏启年是一名高中语文老师，教书有些年头了，嗓子落下不少毛病，他一张口，熟人都知道是他。
“是老苏啊？今天学校没课吗？”江源提着早餐袋坐在苏启年对面。
“临时通知，全校停课三天。”苏启年叹了口气，“昨天凌晨的特别报道没看吗？”
“讲怎么和外星人交流的那段吗？”江源愣了愣。
“那是晚间的报道。大概凌晨一点，新闻频道又播出了另一条特别报道，很短，大概只有十来分钟。大意好像是说，外星人制造的雾区会扩散，前方的营地将向后迁移什么的，还提到有人疑似被外星病毒感染……老江你怎么了？”
江源脸色惨白。他当然是担心女儿，急得快抓心挠肝了……随即他想到邮件发出的时间是早晨六点，既然还能发送邮件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应该吧……
“没怎么……”江源心不在焉地回答。
“现在的小娃娃们，一个个都太沉不住气。”苏启年摇摇头，“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宣布停课，想当年我们和美帝对峙的那会儿，导弹基地都进入战备状态了，我们还不是照常过日子？要打仗就不用教书育人了吗？”
“那会儿能和现在一样吗？”江源苦笑，“这可是咱们从来没见过的玩意，闹不好全人类都得跟着一块完蛋。”
“我倒不这么想，老江你那是恐怖电影看多了。”苏启年吸了一筷子粉条，“这么说吧，人家外星文明千里迢迢来到我们地球，就是为了毁灭我们的文明吗？不说这其中的意义何在，毁灭一整个地球需要消耗它们多少资源？而互相交流的话又能带来多大的发展？凡事得朝互利共赢的角度去思考。当年白种人入侵非洲，还知道利用非洲人民的劳动力发展工业呢。哦，这外星人一上来除了烧杀抢掠就什么都不会了？那是拍科幻大片的导演爱设计的情节。”
“可是……欧洲人也先对非洲进行了屠杀啊……”江源喃喃道。
苏启年正要再说些什么，江源身旁的椅子被一个大汉拉开了。来者风尘仆仆地将外套扔在桌上，坐下后舒服地喘了一口气。
“张博？”江源认出了他，是住在楼下的邻居，一个大大咧咧的后八轮司机，他们仨算老相识了，“你不是一早要跑长途去拉货吗？怎么就回来了？”
“别提了。”张博拍了拍桌子，“起了个大早赶着上高速，正碰上大雾天，一开始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前边的司机忽然拼了命要掉头，说什么这不是雾，是外星人放的毒气。这儿离外星人的什么降落点差了几百公里远呢，你说他们这不是瞎吓唬人吗？”
“然后呢？”苏启年一边问，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面碗护起来，担心张博的唾沫星子会四处乱飞。
“然后？高速路上是能随意掉头的吗？肯定是乱成一团啊，最后搞成交通堵塞，前边的车下不来，后边维持秩序的交警上不去。后来有司机开了车门直接没命似的溜了，哈哈哈，车都不管了。”张博放声大笑，“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起个雾不是很正常的吗？”
江源猜测他大概也没有看到昨天的新闻，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还是别给他添堵比较好。
“紧跟着老板说，进货的厂房那边也降大雾，两边都认为这个时候拉货不安全也不吉利，就把今天的活都停了，等再观察观察局势再说。”张博挠了挠头，“真是邪门。”
“大家都被吓坏了。”江源叹气，“媒体报道消息跟挤牙膏似的，一次就说一点点，还左一个限制右一个限制的，怎么能叫人不胡思乱想？”江源话里有话，“连个邮件都要查半天！”
“什么邮件？”苏启年听着糊涂，江源只得把江乔的事告诉二人。
“唉……难怪一早看你脸色就不对。”苏启年咂咂嘴，“这事搁谁不都得担心？”
“我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外星人看着脆得和纸片似的，没准解放军两颗炮弹过去就击穿了。”张博拍了拍江源，“放宽心放宽心。”
“怎么可能放得宽？那外星人是这么好打的吗？”江源反驳，“我还是那句话，闹不好咱全人类都得跟着完蛋！”
“老张，你就别瞎劝了。”苏启年皱了皱眉，“老江也烦着呢。”
“好好好，我不瞎劝。”张博面子有些挂不住，“我还耽搁了一天的活呢，现在看来也没发生啥大事啊……”
“是你那点活重要还是我闺女重要？”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
同一时刻，北美东部时间十九点整，NASA对外新闻中心。
“部长先生，这十六个物体是如何进入大气层而没有被NASA察觉的？”
“我们暂时不得而知。这也许是外星人的某种科技，宇宙中高等文明的科技也许远超我们想象。现实中的外星文明不是《独立日》里的外星舰队，谢谢。”
人群再度拼命举手。
“那是否说明以人类现有的力量，完全无法对可能到来的太空打击提供预警？”
“并不是这样，NASA依然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太空观测技术。”
“意思是下一次类似事件再发生的时候我们可以预知了？”
“还得看外星生命是以哪一种形态降临，我指的提前预警是针对实体。”
“针对几个小时前外星物体雾区扩散事件，NASA有什么分析？”
“军方理解为外星文明的警告，在特殊时期，NASA的态度必须和军方保持一致。”
“中国方面有猜测说，外星物体属于五维空间生命，可以任意跨越时间，对此NASA怎么看？”
“我们目前与中方已经建立了初步信息交流系统，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对现有资料进行分析，才能得出答案。”
“部长先生……”人群骚动起来。
“时间有限，我只能再回答一个问题。”
“部长先生，你认为这些外星访客是带着善意到来的吗？”唐纳德在人群中站起身。
“站在宇宙的维度上，我们无法给善意下定义。人类的道德标准放在星际文明间的交流中不见得适用，请大家务必纠正这个误区……”
发布会结束后，肯在报道车里将采访素材整理成新闻稿发给了报社。
“真是漫长的一天。”肯疲倦地打着哈欠，他们从纽约一路赶到华盛顿参加NASA的发布会，明天还得马不停蹄地往前哨营地赶。
“这些人都是哪冒出来的？”唐纳德翻阅着推特页面，“‘回旋镖’崇拜者？现代人脑子都有毛病吗？”
“我也看到了。”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这些大部分都是环保主义者，以及一些思想偏激的反人类团体，他们搞的都是小打小闹的活动。”
“他们崇拜外星物体的意义是什么？他们都了解什么？”唐纳德感到不可理喻。
“他们也在时刻关注报道，大概是得知外星物体可能拥有扭转时空的能力……”
“等等，新闻只说‘回旋镖’或许可以跨越时空，从没提过可以扭转时空啊。”
“这帮捕风捉影的人，一点点消息都会无限夸大。说真的，我就没见什么大事件没被这帮人冠上阴谋论的帽子。总之他们相信外星物体可以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沙尘，酸雨，其它环境污染，通通让外星文明一次清零，回归到纯净美好的时代，大概就是这样。”
“那样的时代在我们的历史上出现过吗？”
“大概出现过。”肯笑了笑，“我们登上美洲大陆之前。”
明天的任务是前往密歇根州“回旋镖”前哨营地采访，不过眼下他们需要短暂的休整。唐纳德发动了汽车。暮色四合，灯火璀璨的华盛顿被薄雾笼罩，散射出鬼魅般的漫光。
“真是迷惑人哪……好像什么事都打扰不了它的繁华。”唐纳德眼底泛起一层雾气。
“当有一天它受到惊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动吧？”肯轻声说道。
外星物体降临第二十四小时，距公元纪年结束还有二十小时。
罗伯特带领国防部的官员参观了巨大的组装厂房。这里正在组装的是十二台核聚变推动器。随着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日益成熟，人类终于可以开始尝试建造更大型的、跨越范围更广阔的新一代太空飞船，这里的十二台推动器就是为正在建设的行星级太空飞船而准备的。
“将军你看。”罗伯特把那些巨大的设备指给他身后的军官看，“那些就是‘深空’号的推动器。”
“‘深空’号有多大？”军官感到好奇。
“多大？”罗伯特像看着孩子似的看着军官，咧嘴笑了笑，“初步计划是按八十万吨级别设计，考虑到还要装载可循环生态系统和人体冷冻系统，最终吨量可能会达到百万吨。”
“是现役最大排水量航母的十倍？”军官愣了愣，随即迅速平静下来，“按满额标准算，可以搭载多少人？”
“大概两千人，如果考虑增加冷冻舱数量的话也许可以再多五百，但已经到极限了。”
“明白了。‘深空’号会应用我们的亚光速发动机技术吧？”
“毫无疑问。”罗伯特点点头，“但考虑到飞船体积，以及太空航行中必要的减速与返航，‘深空’号从初始速度加载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半年？”
“当然，不考虑返航的话，可以不顾一切地加速，也许可以大幅度缩短时间。”罗伯特一笑，“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使用核聚变能量作为宇宙飞船的动力，本身就是一项耗能巨大的工程，何况核聚变能量还会有相当一部分自身损耗。在真空环境下使用核聚变能量全力加速，推动一艘百万吨级别的飞船，能达到接近亚光速的速度，已经是目前的技术极限了。
“明白了。”军官点点头，“继续你们的工作，接下来还会有人来询问具体细节的。”
罗伯特犹豫了一会儿：“是因为外星人的关系吗？”
“别问你没必要问的。”军官神色一冷。
“我什么也没问……”罗伯特哼哼着。
“连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半晌，军官幽幽说道。
田明瀚一出门就发觉不大对劲。外边大雾弥漫，可是雾里似乎没有一丝水汽，也没有细小的颗粒。
他走到楼道口，邻居们都堵在那儿，对着远处窃窃私语。
“老田，你来看看。”同单位的齐志隔着人群喊道。田明瀚穿过惊慌失措的邻居们，朝绿化带那头望去，浓雾背后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闪动。
“那是什么？”田明瀚问，心底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看过关于狩猎的纪录片，灰熊有时会借助天气袭击猎人，可那个阴影的体积看上去远比灰熊庞大，它身边的居民楼甚至不及它的一半高。
“是外星人来这儿了吗……”有人小声问。这里距离前哨营地大概四十公里，有很多从外星物体降临点周边地区疏散来的居民，可即使是他们也没有人真正见过外星物体的模样。
“大家快把口罩带上。”田明瀚猛然想起昨天的报道，“没准空气里有外星人的细菌。”
这句话引发了新一轮的恐慌，大部分人都决定转身回到房间里去。人群熙熙攘攘地后退，房门在田明瀚与齐志身后依次关闭，远处什么地方响起孩子的哭闹声，很快就被制止了。人们站在阳台上或窗沿不安地对着浓雾指指点点。
“要去看看吗？”齐志指了指远处的阴影，看上去有些跃跃欲试。
“我们应该先报警。”田明瀚摸出手机。
“别试了，刚刚一群小姑娘在这想录直播视频，发现没有任何网络或通话信号。”
“这不对劲。”田明瀚后退了两步，“很不对劲。”
“可我们不能被这片雾困在这里啊。”
“再等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雾自然会散。”田明瀚底气不足地说道。
“可是，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整了，浓雾早就该散开了。”齐志低头看表。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个老人指了指天空，“太阳早就升起来了，一直在那儿挂着。”
田明瀚朝天际望去，穿过层层迷雾，一轮红日高悬在天空。它所散射的光线被雾潮阻挡，看起来只是天边一个不起眼的红点。
“太阳照不开这层雾。”老人眯起眼睛，晃了晃手里的空气质量检测仪，“空气里也没有尘埃和污染，不是雾霾。今天的空气质量甚至比往常还要纯净一些。”
“太干净了。”齐志摘了口罩，呼吸了一口空气，“干净得让人不安。”
“我认为我们最好也回到屋子里待着。”田明瀚望着远处的阴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老人家，您也快回去吧。”
“小娃娃，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要笑话我了，可我还是得说，留在屋子里比出去更危险。能离开这座城市的话，最好尽快。”老人盯着那个阴影，“这是一个老人的直觉。”
“为什么？”田明瀚一愣。
“年轻时，我在越南战场上战斗过。越南山地的浓雾冒出来的时候，敌人往往就藏在背后，留在原地不动必然会被袭击。”老人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个情景，很难让人不想起过去的岁月。”
田明瀚与齐志面面相觑。他们尊敬老人为国家所做的贡献，但他的话未免太过惊悚。如果老人的预感是准确的，那也就意味着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危险中……可是，这片浓雾和那个阴影又该怎么解释？
“去街道上看看吧……也没有什么坏处，顺便了解一下情况……”田明瀚在心底琢磨着。
“我们出去看看情况。谢谢您，老人家。”田明瀚向老人道谢，“如果您觉得在家不安全，就尽快搭车离开这里吧。”
“唉……不必担心我……真希望是我想错了。”老人摇摇头，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奇怪的老爷子。”齐志耸耸肩。
“他们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也许会比我们更敏感一点。要知道这些敏感在当年也许救过他们的命。”
“那我们出去看看？”
“看看去。”
同一时刻，“米粒”雾区内，观察小队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前进。
“我们已经不在出发时的时间点了吧？”林睿望着四周茂密的树林，大雨在林间洒落，击打在叶片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缓慢地跋涉。
“没错。”江乔采集了泥土进行分析，这次观察小队配置了可以测算泥土年代的考古仪器，测算方式是使用一捧雾区外采集的泥土样本，与雾区内的样本进行对比，观察其中某些微量元素的衰变，可以借此推算出泥土的年代。分析结果显示这是一片三百多年前的古老土地，按照历史时间推算大约在明朝末年。
他们进入雾区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当他们往“米粒”方向前进了大约两百米后，他们清晰地感受到面前的空间泛起了一层涟漪，跟着树木与草丛纷纷从泥土里蹿了出来。当他们退出这层涟漪时，一切都消失了。
“意思是，我们的观点被证实了？”曹斌问道，声音有些兴奋。
“证实了。我们确实通过外星生命的五维空间，到达了过去。”江乔点点头，“只是这片空间是有限的，仅在雾区范围内，并且是以三维的形式体现的。”
“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发现。”跟在队伍末尾的一名军官轻声赞叹。
林睿、江乔与曹斌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中多少透露着不安。
昨夜吴文斌将军被参谋叫走后，观察小队的成员们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大约凌晨时分，基地忽然迎来了一整个直升机中队，密集的探照灯将整个小镇照得如同白昼。一群神色匆匆的官员被士兵们重重包围着护送到指挥中心，过了很久也没见出来。直到天色开始泛白，才有几名官员脸色铁青地从指挥中心钻出来，搭乘直升机离开了。几乎与此同时，一名军官找到观察小队，要求他们立刻更换防护服，准备再次进入雾区。
这一次的准备工作比上一次简单了很多，全程都是由这名军官出面调用物资，下级军官们似乎之前并不清楚有类似的命令，准备起来显得十分匆忙。而观察小队甚至都来不及集合所有人，章远正在和NASA的代表交换资料，刘文选则不知去向。军官表示三个人也够了，时间紧迫，他们需要立刻进入雾区，而他们甚至连护送的车队都没来得及召集，只匆匆调用了一辆军用吉普，四人就一路朝着雾区疾驰而去了。
“上尉同志，营地里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林睿试探着询问。
“技术员同志，别问不该问的。”军官平静地说道。
“那么，我们可以问什么？”曹斌语气有些不善。
“你们可以保持沉默。”
曹斌像是被噎了一下，愤愤地关闭了通信频道。
“为什么没有护卫的车队？”江乔问，“一旦出现突发状况，谁来接应我们？”
“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军官在雾区前刹住车。
“我们甚至无法和后方建立联系。”曹斌关闭了公共通信频道，只对林睿说话，“我现在怀疑，这次行动并没有得到上级批准。”
“我也有类似的疑惑。”林睿望了江乔一眼，后者迅速明了了他的意图，转身去拉住那名军官聊天。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林睿笑了笑。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国有人伪装成军官，想要盗取‘米粒’雾区内的信息？”曹斌接着发问。
“可能性不大。首先十六国交流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我知道你想说肯定不会完全实现信息共享，但是，如果他们真要盗取信息，为什么不直接在营地里找机会，而要冒险派人伪装成军官带我们进雾区？这样被发现的风险岂不是更大？”林睿回头望了一眼军官，江乔正在给他展示刚刚得到的土样分析数据，“更何况，盗取外星人的资料，对他国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呢？政治上的博弈，任何事都可以拿来当筹码。”
“曹教授，我从事航天事业快八年了，我只关心我的专业领域，对于政治没有兴趣。”
“是吗……以后你就会不得不去关心了。”曹斌冷冷一笑。
“继续朝雾区中心前进。”军官对他们俩比了个前进的手势，“不要理会那些声音。”
声音？林睿和曹斌愣了愣，随即他们才想起自己刚刚关闭了声音反馈装置。当他们重新打开时，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天际再度传来细微的轰鸣声，仿佛是一出盛大交响乐的前奏。
“上尉同志，这和我们之前遇到的情况极为相似，继续前进很可能会发生危险。”林睿有些焦急。
“危险？”军官扬了扬眉毛，“根据记录显示，当时你们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前进到了‘米粒’脚下。”他扬了扬眉毛，“死亡是这样一件令人畏惧的事吗？”
林睿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名军官，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可毫无收获。
“你真的是我们营地的军官吗？”曹斌直接发出质疑。
“技术员同志，你这是在怀疑自己的同志吗？”军官皱眉，“你的思想状态很危险！”
这个时代没人会用这样古老的方式与人争辩，面前这名军官的说话方式好似来自遥远的“文革”时代。
天际的轰鸣声越发低沉，大地再次震动起来，滂沱大雨里，如战鼓般的低鸣自远方缓缓推来。
“我们需要立刻退出雾区。”曹斌不再与军官争论，转身朝雾区边缘走去，“我会向你的上级表示抗议的！”
林睿与江乔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上了曹斌的脚步。那名军官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黑色的瞳孔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林睿不禁打了个寒战。
“本来还可以再定位得准确一点，可惜被发现得太早了。”军官叹了口气。下一秒，呼啸的大风穿林而过，吹散了那名军官的躯体，如同吹散一片尘埃一般。细小的碎片随风飘向天际，风中只剩他还没来得及散去的叹息。
“你看到了吗？”林睿震惊地望着军官消失的方向，“他就这么……消失了？”
“见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曹斌半晌才反应过来，“量子幽灵？这玩意刚才还一直坐在我旁边，他不会还将身体的一部分粘在我们身上吧……”
“我们得走了。”林睿转过身，“这次行动上级可能根本不知情，我们得回去向他们报告这一情况……”他忽然说不出话了。身后的二人也停下了脚步，流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后又渐渐变为惊恐。
他们分明是在朝着雾区边缘走，可面前忽然出现的那个巨大的黑影，分明就是“米粒”！
“回头，我们立刻离开这儿！”林睿转身喊道。真是见鬼，每次结局都是这样，带着研究的兴致而来，而后尖叫着逃跑，“江乔你还能跑得动吧？”
“这回背你也没问题。”江乔咧嘴一笑。
“米粒”发出一阵悠长的尖啸声，面前的雾气竟开始有规律地浮动起来，随后相互旋转，缠绕，密度也越来越高，很快他们的视野范围降低到了一米以内，甚至连彼此的脸都不能完全看清。
“你大概又猜对了一点！”曹斌喊道，“这些浓雾，很可能就是外星生物本身！”
“现在先别讨论这个，大家聚在一起，不要散开了！”他转过身拉住江乔，“这回别再乱跑了！”
“行了，那姑娘能照顾好自己！”曹斌也握住了林睿的手，“接下来我们朝哪个方向走？”
“背对‘米粒’的方向。”林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能安全地走出去一次，就能再出去第二次。”
林睿的话音刚落，脚底的地面忽然发出轻微的撕裂声。那一瞬间，林睿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空气中的味道令他恶心。浓雾，“米粒”，漫天大雨和泥泞的土地在他面前翻转，他感到胸口像是被一颗炮弹击中，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重力在这一刻好像是不存在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悬在半空，脚底踩着天空，脑袋向着土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之后，林睿发觉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泥坑里，江乔和曹斌不见了踪影。方才他站立的地方多出了一棵望不到顶的大树，树顶被大雾遮盖。
林睿努力爬出泥坑，感到浑身的骨头都要裂开一样。小腿大概骨折了，一牵动神经就传来一阵剧痛，激得林睿眼前一黑。这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最初的耳鸣消散后，林睿听到防护服的警报器在鸣叫，眼前的防护面罩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痕，氧气正在从那儿泄漏，雨水正在从裂缝口渗进来。
“见鬼见鬼！”林睿嘶哑地大骂，他挣扎着打开通信器，里边只有一阵电流杂音。
“有人能听到吗？”林睿尝试呼叫了几次，但频道里毫无反应，大概通信器也被撞坏了。
氧气含量正在减少，林睿必须在氧气泄漏干净之前离开雾区。他艰难地辨认着方向，“米粒”大概在他左侧，大雨和浓雾十分影响视线，但他还是能依稀辨别那个巨大的黑影。
“米粒”发出了第二声尖啸，远处有更多树木拔地而起。来之前林睿反复确认过，雾区深处的氧气含量几乎为零，接近真空环境，那么震动声是如何发出的？难道在五维空间的概念里，声音也是呈非线性传播的？也就是说，这是来自过去的声音？
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辨认清方位后林睿开始挣扎着朝雾区外爬去，雨水使土地变得泥泞不堪，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林睿尝试用泥土覆盖住裂纹，但泥土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干净。而爬行的每一步都会造成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没有爬出多远，林睿已经精疲力尽了。
现在林睿终于相信自己这是要死了。他感到有黏稠的血液贴着大腿滑动，他在大量失血。而防护服内剩余的氧气大概还够泄露几十秒，几十秒内他是无法穿过面前这片密集的树林的。即使没有受伤也做不到。
真是喧嚣，林睿想，死前的一刻都不得安静。遗憾的是他还没有弄清“米粒”究竟是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棵树撞死了……这个死法不由得让林睿想要扶额。
“江乔那姑娘还不得笑话我？”林睿想。也许罗磊那小子说得没错，他一早就应该去和那姑娘打声招呼。来了这个营地，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就忽然发生意外？说起来那姑娘人其实蛮好，聪明伶俐，模样也挺好看，林睿在航天局这个大理工科聚集中心待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到这么一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姑娘……好吧，好像是想偏了……如果没有这次危机，他大概也不会认识江乔，而是在航天局度过他漫长而平凡的一生。说起来能够作为航天局第一批技术代表来到前哨营地，还是林睿拼命为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他的内心实际上和曹斌一样，不愿错过这个可以创造历史的时刻……可是历史好像还没来得及创造，自己就要成为历史了……真是……不甘心哪！不甘心！
心底的火焰渐渐燃烧起来，力量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林睿体内。他再次挣扎着爬起身，死死捂住了面罩前的裂缝。左腿无法动弹了，林睿就用右腿爬行。大树在他身边破土而出，掀起漫天泥水与落叶。林睿看也不看它们，只坚定地向前爬去。
“不能死在这儿，林睿！”林睿在心底吼道，“在这里停下脚步，就什么都没了！”
他艰难地穿过草丛，绕开大树，他在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最后被一片乱石堆挡住了去路。
“真是……见鬼了……”林睿愣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
“到底还是……没能爬出一条生路啊。”林睿笑得快喘不上气了，“原来不是拼命，命运就会发生改变的……”
血液在一点点冷下去，林睿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陷入黑暗。
真是……不甘心哪……
视野被黑暗覆盖前的那一刻，林睿看到一个人影从雨幕中冲出来，似乎在大喊着什么。林睿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却看清了她的脸。
是江乔。
她一把将林睿背在背上，曹斌落后了两步，在后边扶着江乔。
“我说到就会做到！”江乔咬着嘴唇说道，“林睿，坚持住，我带你回家！”
外星物体降临第十一小时，前哨营地。
“刘宇上尉这是怎么了？”吴文斌询问身边的医疗人员。
“不清楚，医护人员现在也不敢进入隔离室，上尉同志现在具有极强的攻击意图。”
吴文斌隔着观察窗望向隔离室。刘宇木然地站在日光灯下，输液管被他拔下来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柄宝剑。
“他这个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大概是在感染半小时后，当时还打伤了一名医护人员。随后我们发现上尉同志似乎并不具有清晰的意识——你看，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行走，之前袭击医护人员时也是手脚并用地扑上来。”
“可是……他现在已经能比较正常地行走了。”吴文斌皱了皱眉。
此时刘宇正在摇摇晃晃地绕着病房转圈，虽然看上去仍有些不自然，但基本与常人无异了。
“他似乎……是在适应该如何使用自己的肢体……而且学习速度很快。”医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控制住他，反而让他四处走动？”
“我们之前已经控制住他了，并对他的脑部进行了扫描分析。”医生示意将军随他来，“我们在他的大脑里发现了……一个正在生长的肿块。”
“一个什么？”
“肿块，或是瘤，大概占据了左半脑的三分之一。”医生给吴文斌看CT图，“我们怀疑这是外星病毒感染造成的。”
“所以我们更应该立即控制住他。”吴文斌有些生气。
“但是，上尉同志在清醒过来后，下意识地说了几个词，让我们感觉，此时真正代替他说话的，可能是几公里外的外星人……”
“他说什么了？”
医生给吴文斌播放了录音。细微的空气杂音和仪器声中，夹杂着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呼吸声正不断变得急促，最后忽然归于平静。
“水……水球……”男人忽然开始说话，声音沙哑低沉，“红色……大球的……第三个……徘徊者……进入他们的河流……隐藏起来……咳咳咳……”男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录音到此结束了。
吴文斌沉思了一会儿：“你认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的前半句，说的是地球在太阳系中的相对位置，从水星数起，我们恰好是第三颗行星，而他们大概将我们围绕太阳的公转运动称为徘徊。至于他的后半句，我就不理解了……难道是指某条河流？”
“不是单纯指某条河流。”吴文斌揉着太阳穴，十几分钟前他才听另外几个年轻人向他解释了外星人隐藏自己的方式，结合这段录音，他忽然发现所有的事都可以联系起来了。
“藏在时间的河流里……”他低声喃喃道。
外星物体降临第二十四至二十五小时，田明瀚。
“太安静了。”齐志忍不住念叨。
他们出了小区大门，警卫缩在值班室里探头探脑，街道上零零散散的行人和店铺老板也躲在道路两旁的屋檐下，望着远处的阴影。
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漫天大雾下能见度变得很低，车辆行驶速度甚至还没有步行速度快。
“大妈，这场大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田明瀚拦住了一个一身晨练打扮的大娘。
“谁说得清哪，我一早就在广场上练功，那会儿还啥事都没有。好像是从七点多开始吧，大雾就跟个罩子似的一下子落下来了。”大妈似乎仍心有余悸，“当时就有七八辆车撞在一起了，因为一下子都看不清路了，谁也闹不清是谁撞的谁，太突然了。”
“那您知道那个大黑影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哪能知道这个？”大妈斜眼扫了扫田明瀚，“就知道是跟着大雾一起出现的，好像是停在离这儿不远的中心广场上了，直升机都在往那边赶呢，好像那儿已经被封锁了。”
“您觉得……那会是什么？”
“外星人呗，最有可能的不就是这个？”大妈倒一脸平静。
“您不害怕吗？”
“害怕又能怎么样？我孙子我老伴都在这，我还能抛下他们跑了不成？”大妈晃了晃脑袋，“而且外星人来了这么久了，不也没动静呢吗？没准是来找咱们和谈的呢？我倒想着要看看新鲜呢。”
“我知道了，谢谢大妈。”田明瀚转身离开。
“他们……太乐观了一点吧？”齐志挠挠头。
“反正我总是觉得内心非常不安。”田明瀚皱着眉头，“通信中断，天降大雾，你不觉得就好像是外星人把我们的城市包围了一样吗？”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警告，“也许那个老人的想法是对的。”
“难道真要逃离城市不成？”
“咱们先姑且做好准备……万一真的没出什么事，我们慌慌张张地就跑了，回头还得让人笑话……”田明瀚和齐志正商量着，远处的黑影忽然震动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田明瀚与齐志下意识地朝那儿望去，只见浓雾背后的阴影似乎正在缓缓升起，好像是一扇大门正在开启。片刻之后，空气沉默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黑影的动向。
一排浓稠的白雾，毫无征兆地从黑影中部滑出，如瀑布般四下洒落，犹如白色的潮水，朝下方的城市覆盖而来。
外星物体降临第二十五小时，江源。
苏启年的妻子正在张罗午饭。他邀请江源和张博来家里吃饭，化解一下早上争执的不愉快，顺便进一步讨论今天发生的诸多变化。
“进货厂区那边忽然失去联系了，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就知道一大早的时候那边也起了大雾，跟着就失去联系了。真是邪了门。”张博依然大大咧咧，“难不成真被外星人入侵了？”
“老张，你能不能盼点好。”苏启年瞪了张博一眼。他们俩当年是从同一所工人子弟学校毕业的，读书时张博就是同学口中公认的大嘴巴，心直口快，虽然为人实诚好交流，可他的说话风格着实让他在社会上吃了不少亏。
“好好，我知道了。”张博收了收声音，笑眯眯地拍了拍江源，“老江，别愁眉苦脸了，小乔一早不是还给你发了邮件吗？孩子大了总归是要出门闯荡的，哪能总把她拴在身边？”
“这不是一回事！”江源简直被他的逻辑气得说不出话。
“你这么想啊，小乔她是不是在为研究外星人做贡献？她早一天研究出外星人的弱点，咱们才能早一天放心不是？”
“哎，老张话糙理不糙啊，说得确实没错。”苏启年附和道，“好了，你现在瞎担心也没用，一会儿哥俩陪你喝两杯，帮你解解愁。”
“唉……”江源好歹是缓和了一点情绪，“我也不是在这里和你们俩矫情……这事你们真没意识到有多大？一群从没接触过的外星人，忽然就在自家后院冒出来了，这事你们不害怕吗？”
“害怕？它又没有闹着要毁天灭地的，怕什么？区区十几根‘擀面杖’（如果林睿在这里大概会感到觅得知音）就想把地球上的人们都给灭啦？”张博大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苏启年沉思着，“可是这事我们想了也没用，历史上科技先进的殖民者入侵的时候，土著人中虽然有人担心会打不过对方，但这担心有意义吗？”苏启年伸手制止了江源的反驳，“我知道这个例子举得不太恰当，我就是说这么个意思，看开一点。还有，我们这会也和旧时候不一样啦。我们会交流，会观察，我们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并将其运用到我们的科技和军事力量上。你还是要对人类文明有信心。”
“信心？你没看到网上的谣言都传成什么样了……”
“我从不会相信不正规渠道传播的消息。那帮人为了吸引眼球什么事都编得出来……昨天晚上才报道疑似有人感染外星病毒，还不确定的事呢，何况和我们还隔着几百公里呢。这不，今天一早就有谣传说醋能解毒，大伙都跑去商店哄抢了。咱们小区外边的小卖部，大门都被撞坏了。”苏启年说着摇了摇头，“现代人内心还是太焦虑，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引发群体性恐慌。”
江源不置可否，张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接着追问：“还有啥消息？”
“还有就是医院，大医院今天都挤得人满为患，一夜之间忽然冒出一大群自称有感染症状的人，实际上都是捕风捉影……还有什么消息你不能自己看新闻吗？”苏启年说着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恰好又在播放新一轮的特别报道……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失控人群正在成群结队地越过高速公路，朝前哨营地前进……陆军某机械团已经在沿路布下防线，他们会使用空包弹和催泪弹驱散人群，实弹武器已经被明令禁止使用……”记者在直升机上进行报道。镜头推向下方，广阔的田野上，密集的人群犹如黑色的潮水般缓缓推移，后方不断有人小跑着汇进队伍里，人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壮大，目测已经有上万人的队伍在此汇集。
“……我们连线地面记者……吴岚，能听到吗？”
“……可以……”地面传来的信号质量很差，画面在不停闪动。
“城市的骚动还在持续吗？”
“依然在……持续……目前为止……演愈烈的……势……”闪动的画面中，街道乱成一团，愤怒的人群正疯狂地打砸店铺和车辆，警察和军人都无力维持秩序，甚至制造动乱的人群里也有警察的身影。
画面切回直升机，记者开始回顾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稍早前本市疑似出现了被外星物体制造的雾区所覆盖的现象，雾区中可能含有某种导致人神志不清的病毒，大量市民因为感染了病毒而变得极度暴躁……甚至自发汇聚成示威队伍朝前哨营地前进，有分析认为这很可能是外星物体在背后操纵，但目前尚不清楚外星物体的意图是什么……”
啪嗒。苏启年关闭了屏幕。一屋子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什么地方传来了盘子打碎的声音，以及儿童的哭闹声，街道上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新闻的影响，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那是……我一早要去进货的地方……”张博低声喃喃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苏启年也满脸震惊。
唯有江源脸色惨白，浑身微微颤抖着。
“老江，你别……”苏启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新闻刚才说……”江源努力了半天，好歹能说出话了，“说那些被感染的人……要去哪儿？”
外星物体降临第十二至二十小时，前哨营地。
“首长，您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宪兵轻声建议道。
“没事，我有准备。”吴文斌走到观察窗前。
得知刘宇上尉出现异常状况后，为了便于观察与交流，警卫立刻给他注射了安眠药物，并给他穿上了拘束衣，将他转移到了镇上的派出所审讯室。整个过程中刘宇十分平静，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抗拒的意思。
现在吴文斌知道士兵们脸上畏惧的表情是从何而来了。拘束衣仍在审讯室的座位上摊放着，刘宇本人却惬意地躺在桌子上，似乎是在打盹。军官调取了监控录像给吴文斌看，视频里刘宇原本被牢牢束缚在椅子上，可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刘宇忽然化成了一团白雾，渐渐从他所在的椅子上升，融入空气中，随后又渐渐凝结为实体，飘飘然地落在了审讯桌上。
“这还是……人类吗？”巨大的恐惧在军官们心底炸开。
“也许他们真的是对的。”吴文斌想起观察小组的话，“他们真的可以任意跨越时间。”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少将吴文斌，是这个营地的最高指挥官。”吴文斌通过对讲机和刘宇对话，“还请贵方能够亮明身份，我们好进行进一步交流。”
审讯室里，刘宇慢慢坐直了身子，张了张嘴，似乎在适应他的声带。
“现在在说话的，会是外星人吗？”有军官疑惑道。
“安静！注意观察。”有人呵斥道。
“他会不会不理解您说的话？”一名军官对吴文斌说道。
“不会。如果他们真的已经来了几千年了，那么他们一定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吴文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刘宇，他身后的军官们则面面相觑，没人理解将军这句话的含义。
“将军你好。”刘宇缓缓说道，声音还有些发颤，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我们是‘虚无者’。这个名字是以你们的文化为基础创造出来的。用来形容我们很合适，因为我们是‘不存在’的生命。”
满屋军官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这是人类第一次与外星生命的对话，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可那一瞬间浮上人们心头的，却是深深的恐惧。
“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存在的实体？”吴文斌很快冷静下来，继续问道。
“我们有自己存在的方式，在更高维度的空间里。在你们的空间里，我们没有实体。”
“那个筒状物是什么？”
“一个容器。用来装载我们没有实体的实体。”
这话很令人费解，吴文斌思考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你们在三维空间的表现形式，就是那些白雾？”
“它们不是雾。它们是和我们一样的虚无者，我们是一个。”
“一个？”吴文斌愣了愣。
“我们是一个整体，千万个体组合起来。我们只有一个思想、一个大脑。”
后来江乔和她的团队发现那些层层嵌套的单细胞生物就是它们的具体形态，白雾是它们的生物武器，这些微生物通过某种感应形式接受来自主脑的指挥，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是在面对一个个体。
“你们的来意是什么？”
刘宇沉默了。
“你们的来意是什么？”吴文斌重复了一遍，刘宇依然保持沉默。正当吴文斌以为对面的外星人可能暂时中断了对刘宇的控制时，刘宇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吴文斌站立的方向。
“你的资格还不够。找更高一级的人来。”
两小时后，吴文斌收到了观察小组整理的对于五维空间生命理解的初步报告，可他暂时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件事。
直升机群划破夜空，将整个小镇照亮。中央政府的官员们行色匆匆地穿过街道，路上他们已经简单阅读过报告了。
“根据虚无者描述，他们在更早前与美方有过简单联系，原因是有一位美军大校当时恰好毫无防备地进入雾区内，随即被虚无者有计划地感染了。它们通过这位大校与美方交流。可美方却没有透露出一丝消息。”吴文斌汇报道。
“知道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美方暂时不清楚虚无者有跨越时间的能力，我们要向他们通报这一点吗？”
“我记得你的文件里提过，稍早前，我们的观察队就整理过一份观察报告吧？把这份报告发给他们。”
“是。”
吴文斌再次站在观察窗前，刘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吴文斌注意到刘宇似乎有一丝紧张。
“你看不到我的位置，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上级们此刻就坐在我身后听我们对话，我所说的话就代表他们的意志，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吴文斌一边缓缓说道，一边观察着刘宇的神情。
“我可以看到他们。你们的阻碍对我而言不会造成影响，如果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穿过这堵墙。”刘宇意味深长地说道。
吴文斌知道这只是试探阶段，大家都期望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刘宇的话：“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遵守规则的对手。那么现在，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明说吗？”
“现在这是两个文明的代表在对话？”
“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么，我要你们离开这儿。”
吴文斌愣了愣。离开这儿？可是所有人才刚刚到齐，现在又说要他们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你的意思是什么？”
“离开这儿。”他重复道，并用一根手指点了点他脚下的地面。
离开这儿？吴文斌陷入沉思，他隐隐感到这句话里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电光石火间，吴文斌忽然理解了他的含义。
离开这儿。这儿是哪儿？不是审讯室，也不是这个营地，不是这片平原上的什么地方，而是一整颗星球。
离开地球。
“你要驱逐我们？”
“是的。我们不能同时存在于这颗星球上。我们互相是对方的威胁。”
“那么为什么不是你们离开？”
“我们的徘徊者被摧毁了。黑色的战争。我们的世界已经不适合生存了。”
后来人们进一步了解虚无者的文明后，才真正理解黑色战争的含义。那是发生在高维度文明之间的战争，至于究竟是怎样规模的战争才能导致一个高维度文明不得不流落到低维度，人们不得而知，也无法想象。黑色的宇宙中隐藏着无数高等文明之间的战争，也许宏大到超乎人们的想象。
“所以你们要侵占我们的世界？”
“是。你们是低一等的文明。你们无法与我们抗衡。”
在场的社会学家随后总结出了外星文明的逻辑：与人类文明截然不同，虚无者不会以道德观念思考问题；一个高等文明要生存下来，低等文明就必须为它牺牲，这是强者对弱者的权力，大概也是宇宙中各个文明相处的规则。
“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呢？”吴文斌冷冷地问。
“人口迁移。我们会给你们半个世纪的时间，并给你们传播低等技术，帮助你们离开这里。”
“你要我们半个世纪迁走所有人？”
“一部分人。让你们能以自由的身份在宇宙中存活下来。剩下的人，将成为虚无者的容器。”
“容器？”
“就像你面前这个人一样。”
吴文斌沉默了。整个屋子都沉默下来。在地球一处小小的角落，一场关乎未来所有人命运的谈判，就这样在一段近乎轻描淡写的对话中展开。他们说出的每个词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可他们说话的语气却又那么平淡，仿佛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你想让剩下的人成为你们的傀儡？”
“容器。从高维到低维，我们需要容器。”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同意？”
“因为我说过，你们无法与我们抗衡。我并非在开玩笑。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立刻发起对你们文明的毁灭性打击。”
吴文斌暂时关闭了对讲机。他发觉自己的衬衫已经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了。他沉重地转过身，与在场所有人对视。
所有人也沉默地望着他。
最后，有人对他点点头，眼里闪动着坚定的光。
很奇怪，越是重大的决定，留给你犹豫和思考的时间越是短暂。于是你只能凭借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给你指导，给你力量。
吴文斌转身打开对讲机。
“我们的意见：也许我们确实无法与你们抗衡，但我们会反抗到底。”吴文斌直视着刘宇，要把人类坚定的意志传达给蔑视他们的外星文明，“不要小看我们的决心。我们会为我们生存的土地奋战到底，全人类会为他们的生存奋战到底，我们会永远战斗下去，直到文明灭绝，或是入侵者被消灭。”
“我们的忠告：你们可以尽力反抗，最终你们一定会输，而且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感谢你们的忠告，我们考虑得很清楚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大概表达得太匆忙了。”刘宇摇摇头，“我们会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明天的零点时分，我们会再来和你们谈谈。在此期间，谈判的窗口会暂时关闭。”
吴文斌听出了虚无者话里的意思。明天，他们大概会给人类一个下马威。
“你们不是可以到达任意一个时间点吗？那么你大概也能看到明天夜里会发生什么吧？”吴文斌冷冷地问道。
“到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刘宇依然是平淡的语气。
“除美国以外，刚刚与俄罗斯、德国、英国、印度等十四个降临国互相交换了信息。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他们也先后收到了类似的警告。现在十六国战备状态都已经提升至最高级，全球对虚无者的攻击随时可能展开。”
“已经通知下去了，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导弹随时可以发射。”
“空军时刻待命，最近的战斗机群可以在十分钟内到达。”
“明天正午时分，我们会统一向全国人民报道这一事件。民政方面的工作，我们会连夜讨论出紧急预案，把可能产生的社会动荡降到最低。”
“军事部署方面……”
“社会舆论方面……”
“……”
“……诸位……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们面对的最大危机，希望大家做好打苦仗硬仗的心理准备。危急关头，希望诸位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与会人员走出指挥中心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米粒”在这个距离上已经不见踪影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就在十几公里外的平原上，沉默地注视着正在升起的太阳，沉默地沐浴在火一样的阳光中。这是一个全新的早晨，在这一片沉默中，血与火的时代正在悄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