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落尽,暮色四合。
纭曼与影十四一路踏风而行,几息之间便来到太音台外的山峰。
两人匆匆举步往里走,却见玄光迎上来向纭曼行礼,“师叔,你来了。”
而后,欲言又止,“……师尊,他在里面等你!”
纭曼无暇多言,只向玄光颔首微点,便继续往前走。
她一抬眸。
却又见许多影密卫的人分两队一字排开而立,队伍从太音台最里面的入口一直延伸到山峰之外。
众人见了她,全都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望着眼前的影密卫,纭曼脚下一顿,眉眼都禁不住微一颤。
影密卫是嬴政的直属护卫,即使嬴政已经逝去,他们也不应该如此大规模的出现在此地……
纭曼蓦地回眸看向身旁,玄光与影十四脸上全都隐隐悲戚之色。
这一刻。
纭曼突然隐约意识到什么,心脏止不住的砰砰狂跳,心揪的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太音台入口,脚下却似有千斤重,突然进退维谷。
她既想一步跨进去一看究竟,却又怕真的如自己猜测的那样。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实在太残忍了……
见纭曼神色哀凉迟疑不进,影十四心中亦是悲潮交织,五味杂陈。
缓了片刻,他才低声提醒,“……殿下,进去吧!”
影十四那声略微沙哑的提醒,让纭曼如梦方醒般蓦地回过神。
她凝了凝清幽的眸光,五指在腰间的照吾上紧紧一握。然后,气行周天,一瞬便闪现至太音台入口……
看出她用的是和光同尘,玄光和影十四眼里都是诧异之光,两人也都默契的留在原地,并没有再跟上去。
纭曼纤细指尖在厚重的石门上轻轻落下,然后,用力一推,石门缓缓打开……
她轻抬眉睫,视线微微落向洞内,里面灯火阑珊,装饰摆设跟幻月台一般无二,一样的清池环玉台而流,里面开满了灵气逼人的紫色莲花。
不同的是,玉台上并没有人……
她视线往更里面看去,一架丝绢屏风立在石榻之前,虽朦朦胧胧,却仍可见北冥大师的身影立在其中。
还有……榻上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纭曼立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心口似被人捏住一阵比一阵紧,她既希望那里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又害怕是……
“……是曼儿吗!”
就在她愣神之际,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询问。
声音微弱幽缓,却让纭曼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她从前在秦宫里无数次与之争辩斗嘴的那个人……
那是她以为早在三年前便去世的那个人……
那是她叫了好久父皇的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细微的一声呼唤,蓦地便让纭曼鼻头发酸,眼眶里瞬间染上浓浓的水雾。
她整个身心都止不住的微抖,脚步轻抬,艰难地移动至屏风处。
抬眸去看,北冥大师侧身而立,朝她微微点头。
而榻上的那个人,一身墨衣平躺而卧,当年明明还乌黑的青丝,此时已是华发丛生,两鬓斑白……
明明当年那样气宇轩昂的面庞,此时已细纹交错,垂垂老矣……
纭曼原本以为,她于秦宫,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她曾经可以头也不回的将秦宫的事物抛之脑后。
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那样毫无负担。
可这一刻。
她望着躺在这方寸石榻间虚弱枯瘠的那个人,想起他曾是那样威震天下目空一切的霸主,想起他曾对她的舐犊之情,心口便似被重力撵过一般发紧。
原本深若幽潭的眼眸不知何时已是珠泪滚动,纭曼只模模糊糊看见那个人微微侧头,转眸看来,颤巍巍的朝她招手,轻轻一声,“曼儿,到父皇身边来……”
这句话……当年她第一次进秦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唤她的。
同样的话,同样的人,那时候他明明还声若洪钟,气势逼人,此刻,却只剩枯槁无力……
这一瞬。
纭曼再也忍不住酸涩的情绪,满腔的泪珠霎时间便夺眶而出,顺颊而落……
她艰难的蠕动唇角,一声细弱蚊蝇却几近绝望的呼喊,“……父皇!”
下一刻。
她抬起脚,几步奔走至石榻边,伸手便紧握住嬴政那只微颤的手,双膝一屈便跪倒在了榻前,已是泣不成声,“……父皇,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她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切,慌乱的眼神落在北冥大师身上,满眸的哀痛与不解,“师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北冥大师背手而立,只微微摇头一声叹息,“他中了六魂恐咒,伤势已经深入心脉……无方可解。”
“……什么!”
纭曼眸光蓦地一瞬惊楞。
然后,她转头便将嬴政的衣袖往上提去,下一瞬,便看见他手臂上无数条经脉高高凸起,暗红可怖,顺着臂膀一路往上延伸……
她长睫止不住的轻颤,泪如雨下,“……这,是阴阳家做的?”
嬴政却缓缓抬高手腕,努力将五指伸到纭曼的面颊之上替她轻轻拭泪,满眼慈爱微笑,“曼儿别哭,……父皇有生之年能见你安然无恙,已得偿所愿。”
纭曼捉住他有气无力的手,拼命摇头,“我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
话落,她便将嬴政的手臂放平,两指并拢飞快搭上他的脉门,把脉的同时也将一丝内力送进他体内……
望着纭曼的动作,早已阅尽世事沧桑的北冥大师,都不禁泛起一丝伤怀之感。
可下一刻,他却上前摁住了她的手腕。
纭曼一惊,抬起通红的眼眸望着他。
北冥大师却朝她轻摇头,“小丫头,你此时再做什么都是徒劳,他的六魂恐咒三年前便已发作,若不是想亲眼见你醒来,他绝对撑不到此时的。”
这话让纭曼震撼之余更加心如刀绞,眼泪唰一下就往下落。
她望着北冥大师,一声呜咽,“师尊,你就让我再试一试吧……”
北冥大师无声叹息,转身离开,他想多留一点时间给父女俩叙话。
纭曼却以为他默认自己给嬴政疗伤的想法,转头便凝神运气……
嬴政却一下握住了纭曼伸过来的手,微弱一声,“曼儿,莫要再白费力气了……”
纭曼泪珠止不住的滚落,她何尝不知六魂恐咒的厉害,可她想尽力一试,急切道,“父皇,我可以,你相信我……”
见她悲恸至此,嬴政便更加用力紧握住她纤细的指尖,缓缓道,“……傻孩子,六魂恐咒本就无解,这些年,北冥大师已经竭尽全力替我疗伤。……此刻,父皇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那失去光华的眸光一寸一寸落在纭曼清绝的眉眼间,轻道,“……只是,父皇曾说要护你一世安稳,如今,要食言了……”
这些话,彻底将纭曼带回从前在秦宫的日子,昔日种种一一在眼前浮现。
眼泪似决堤般往下落,她仰望曾经那个傲然屹立的千古一帝,也感伤眼前他英雄迟暮的悲凉。
她将头轻轻埋进嬴政的臂弯里,哽咽低唤,“……父皇你一言九鼎,怎么可以食言!”
“……傻孩子,父皇肉胎凡体,本就无法永远陪在你身边。”
嬴政枯槁的五指缓缓拂过纭曼满是泪珠的面颊,疼惜之情溢于言表,浑暗的眼中亦有水雾氤氲。
指尖轻缓拂过脸颊的那一刻,纭曼才深刻感受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无比眷恋他手中这淡淡的温度。
她抬起头,望着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嬴政,突然就拼命想将他扶起来,“……父皇你起来,我们立刻回咸阳去,好不好……哥哥他背着你做了好多坏事,父皇你得回去狠狠教训他,……父皇还要诛杀指鹿为马的赵高,然后,拿回咸阳的一切,拿回天下,父皇永远都是曼儿心中的大英雄……”
说到最后,她声音都已近沙哑。
嬴政无力的微摇头,脸上再无昔日横扫六合的风采。
他轻道,“……傻孩子,已经来不及了,秦国大厦已倾,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不会的,父皇永远都是天下之主!”
纭曼紧紧抓住嬴政的手,满眼泪光的眸子努力望进他眼中,“浩浩六国都臣服在父皇脚下,一个小小的赵高和阴阳家,父皇一定有办法的……还有,哥哥他……”
“曼儿,胡亥,他已经被赵高迫亡于望夷宫了。”
嬴政努力握了一下纭曼的手腕,打断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话。
“……什么?!”
纭曼整个人都一震,眼神一瞬间就空茫愣住了。
胡亥……
她虽然知道胡亥的历史结局,可这一切来的太快太急了,快的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刻。
纭曼只觉得摧心剖肝,无边无际的苍凉之意潮水般涌来,快要将她淹没……
过了好久,她才颤声轻问,“……这,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一直苦苦坚持的嬴政,见到纭曼那令人心疼的神情时,还没开口,便忍不住轻咳起来……
见状。
纭曼赶紧伏下身去,帮他轻拍顺气,同时又送了一缕真气进入他的心脉……
望着暂时平息下来的嬴政,纭曼满心凄怆。
胡亥做了那么多错事,如今被赵高害死,无论如何,父皇心里一定是痛心疾首的吧……
她努力将酸涩的情绪往下吞咽,正想开口时,却见嬴政突然抬手伸向她的腰间。
纭曼顺着他视线往回看,立即会意到,他是看见了她腰间的照吾剑。
她立即取下照吾,递到他手中。
嬴政的五指颤巍巍的拂过照吾碧绿的剑鞘,浑浊的眼眸里似有一瞬光华闪过。
静静望着他那柔和的长眸,纭曼猜想,夏妃可能也曾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存在吧……
片刻后,嬴政将照吾轻轻交回纭曼手中,却无限唏嘘道,“曼儿,其实,父皇应该早一点将你母妃之事说与你听,……那样的话,你也许便不会轻易被月神算计,也就不必承受筋脉尽断之苦,我们父女说不定也不用分离这么久……”
提起月神,纭曼心中便无限愤慨怒意,同时又觉得深深愧对眼前之人。
她轻垂眉睫,将那些愤怒深深掩藏,只留浓浓的歉疚之音,“……是我当初太笨了,所以才会被月神蛊惑哄骗,最后还连累父皇和秦国……”
“曼儿,父皇与秦国的衰亡都与你无关。……而且,一切苦难都将会过去。”
嬴政微摇头,重新轻执起纭曼的手打断她的话,幽幽眸光落至她脸上,缓缓轻道,“父皇自知大限将至,今日见你,是想告诉你,忘记秦国的一切,忘记仇恨,放下过去所有事情,从今以后做个普通人,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的活下去……”
他殷切话语刚落下,便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纭曼却早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躬起身,一边替嬴政轻拍顺气,一边低声哽咽,“……父皇不要丢下曼儿一人,你和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们都不在了,我要怎么办……”
嬴政紧握住她的手,眼眸里暖意闪动,轻道,“曼儿,别怕。……影十四会带着影密卫一直守护你。你要答应父皇,远离仇恨,远离恩怨,好好的活下去……”
这一刻。
纭曼觉得喉咙似被什么东西牢牢攥住那样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满面泪雨望着嬴政拼命摇头又点头……
嬴政望着她,只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接着道,“……曼儿,从前父皇一直反对你跟盖聂在一起,可是,父皇现在想告诉你,今后,大胆的去追寻自己所爱的人吧,父皇不会再拦你,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
望着眼前这个弥留之际都还在为自己操心的人,纭曼已是泪如泉涌,满心的酸楚倾溢而出。
盖聂是她早就决定要忘记的人,可是这一刻,她心中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恸。
“……父皇,我早就不喜欢盖聂了,我与他,今生都无可能了!”她忍着泪水,低声轻咽,“……而且,曼儿从未怪过父皇!”
可纭曼越是这样说,嬴政便越清楚她的真实想法。
他微一声叹息,接着又道,“三年前,……我在沙丘宫遇刺,中了六魂恐咒命悬一线之时,……是盖聂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