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迅的爱好偏离了父亲的期待,他的父亲在桃源中学教物理,依照苏老师的愿望,苏迅应该做一个理工男。
苏老师对物理现象特敏感。有一次,学校盖餐厅,一辆装满砖头的拖拉机经过教学楼,可能是超载了,教学楼被震得瑟瑟发抖,苏老师当时正在做大气压强实验。
“现在我将两个半球合在一起,抽掉球里面的空气。”苏老师边说边操作,眼睛不停地往上翻。
当吊灯产生轻微的晃动,他“嘣”的跳下讲台,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懂他是什么套路。
苏老师尬笑一下,说:“现在我找两个同学把铁球拉开!”
几个同学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他指着笑得最灿烂的两个同学说:“就你俩,上来!”
两个同学悻悻地靠近铁球,准备拉开,被苏老师喝止:“慢着,铁球内的空气还没抽干净,让你们这会儿拉,岂不便宜了你们?”他冷笑一声,继续用抽气机抽气,一直抽到无气可抽,这才把铁球推给两个同学。
“拉,快给我拉,拉拉拉!”苏老师异常狂躁,同学们不敢出声。
楼下有架驴车,苏老师刚咆哮完,毛驴就“昂”地一声长鸣,同学们实在是绷不住了,哄堂大笑。
苏老师憋住不笑,一本正经地说:“驴是声源,通过空气传播到你们的耳朵里,你们听得很清楚,说明驴叫的分贝很大!”
苏迅没遗传到苏老师的理科基因,不过,“声学”里的一个知识点,他倒是一点就透――“有规律的悦耳声音叫乐音,没有规律的刺耳声音叫噪音。”说简短点,就是“音和乃成乐”。关于声音,苏老师会讲“声音传播的条件、速度、介质”,苏迅则能从里面捕捉到动听的部分,去掉不和谐的部分。
苏老师不但反对苏迅学音乐,还反对他读闲书。初中时,苏迅就饱览了《嘻哈圣经》《死于圣殿,生于酒馆:音乐札记》《像一块滚石》《音乐事情》《伤花怒放:摇滚的束缚与抗争》《在路上》等书籍,就在那本《音乐事情》里,苏迅找到了自己的座右铭――无歌便是恨。意思是说:没有歌声陪伴就是一种遗憾,被苏迅曲解为:谁不让我唱歌我就和谁有深仇大恨!这句话一度成了苏迅的口头禅。
相较于唱歌,苏迅更希望学编曲,这样就可以和很多乐器打交道,像苏老师和许多实验器材打交道一样,内心充满愉悦。
因为学音乐的事,父子俩展开了比“六方会谈”还艰难漫长的谈判,最后苏迅以跳河相威胁,苏老师的怒火穿喉而出,“跳,你给我跳,跳跳跳!”边说边推苏迅,一直把他推到院子,苏迅推起自行车,一跃而上,冲出门口。
“苏迅哥,你去哪里?!”和苏迅一起长大的高小卿跑到路中央,冲苏迅喊,苏迅没理睬他,飞一般消失在泛着潮气的小街镜头。
“有本事今晚别回来!”苏老师大喊。
高小卿做出一连串表情,回到苏老师曾经出租给她父母的独院,小街回归安静,杨柳依依。
那天晚上,苏迅没回家,他突然很恨父亲,恨他在扼杀自己的梦想。
“我的体内流着父亲的血液,而我的血液里流着音符。”――多年后,苏迅在他的小型演唱会上这样对歌迷说。
他理解父亲,在家里,他是老小,上边有三个姐姐,父亲只是想让他将来有个单位,五险一金,冬暖夏凉,老有所养,而非弹着“琵琶”摇头晃脑,像个疯子。苏迅很反感父亲以及周围的人有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朝九晚五的生活无异于等死,这种想法虽然偏激,但也说中了某些混天撩日无所作为的人。其实,苏迅也时常难过,尤其是他突然发现父亲的头发白成一片的那一刻。
那是一个冬天,父子俩在老城糁馆吃早餐。
苏老师说:“今早就不要鸡蛋了。”
苏迅说:“我不吃了,你来一个吧!”
苏老师苦笑一声,说:“你挺孝顺。”
苏迅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半开玩笑说:“别说鸡蛋了,您就是想吃恐龙蛋,我也到侏罗纪给你弄。”
不说还好,这一说彻底激起了苏老师的狂躁,他用食指点戳着餐桌:“乖儿哟,昨天的数学考试,你给爹我考了一个大大的“蛋”,够我吃一学期的!”
说罢,苏老师来到正在炸油条的摊主面前,粗声訇喝:“结账!”
摊主夹起一根油条,扔进竹筐,眼皮不抬:“结就结呗,搞什么歇斯底里?!”
苏迅匆忙喝完碗底的糁,鼻头一酸――苏老师骑着脚踏车,东拐西歪,阳光普照,他的头发原来白了这么多……
苏迅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并没有去跳河,也不可能去跳河,他行走在小城的广场上,又悔又恨又不甘心。
夜越来越深了,空气湿冷,巡夜的保安来回转悠,看到约会的男女,会象征性地劝离,遇到单独的男性,就撵得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遇到形单影只的少女,会用关心的口吻对她说:“小妹妹,不要在这里闲逛,很不安全哟。”
实际上,这座广场很不太平。据说有人用“少女迷情粉”迷晕过中老年妇女,还有“伪娘”来回漫步,面色煞白,一袭红衣,遇到男人就抛媚眼,接下来发生什么,可以想象一下。
既然打算在广场过夜,警惕心还是要有的,苏迅要找个舒适的地方隐蔽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经过仔细观察,苦苦蹲守,他发现在“兰陵王”石雕下过夜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星光虫鸣,霓虹晃眼,苏迅就这么躺下了,他感觉“兰陵王”不再是一尊雕像,他是柔软的,有温度的,他头戴面具,正率领五百骑兵突围,苏迅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了将士们齐唱《兰陵王入阵曲》,他经常有这么一种体验: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旋律在耳边响起,既陌生又熟悉,睁开眼睛,试着哼唱,那旋律却长了双腿,逃得无影无踪。
下半夜,广场还有巡夜的保安,由于时间原因,他们对广场上孤男寡女或红男绿女视而不见,反正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谅他们螺蛳壳里做道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苏迅也放松了警惕,离开兰陵王雕像,像个鬼魂一样在广场游荡,他要见识见识这个广场到了深夜有多么乱套。
在一座假山前的休闲椅上,坐着一对情侣,又好像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女的说:“你还记得初中下学期吗?”
“记得啊,那时候,我是班里出了名的书呆子,宁可三天不吃午饭,也要把钱省出来买书,我清楚的记得,四月份,你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盗版的《花季雨季》,显然不是我的菜,我怎么可能读这类书呢,我读的是文学名著,要的是思想,即便当时的心智限制了我的解读能力,我也要投入书中的大千世界,哎呀,现在很难那种心情了。”
“你还是向她借阅了那本书了呀,我也试着借你的书,一来二去,书就成了夹带纸条的工具,我们都把心里话写在纸条上。我清楚地记得,中考前两个月,你给我留言:头悬梁,锥刺骨,奋战到底,共读一中。结果,我们都没有考上一中,面对高出往年的分数线,你报了实验中学,我干脆选择读中专……”
“你现在过得好吗?你的太太怎么样?”
“我现在还是单身,你呢?”
“我离婚了,老公在外面开车,总是沾花惹草,我警告他多次,他还给我卖无辜,我有图有真相,你说他有什么好无辜的。”
“在一起不容易,好好生活。”
“我忍受他三年了,实在看不到什么希望了,我想好了,等孩子放暑假,我就和他离。”
“别,真替你难过。”男的叹一口气。
“不用难过,我现在很开心,感觉快解脱了,你呢,没什么进展吗?”
“哪有什么进展,整天浑浑噩噩的。”
“这样可不行,抓紧找一个,你又这么优秀,这么善良。”
“你谬赞了。”
这对男女越说越起腻,男的手不自觉地伸到女的身后,揽住她,女的也没有抗拒,靠在他的肩膀上,这画面太美了,苏迅有些小感动,赶紧走得远远的,免得打扰了他们的兴致。
在广场逛了几圈,苏迅并没有窥到什么辣眼睛的事,倒是文明约会的情侣比较多,这并没有让他失望,他从那对情侣身上看到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虽然他们触碰了一点禁忌,但这不足以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周迅想到一个词:青梅竹马。
他突然很想写歌,为他们写一首歌,为陌生人写一首歌。音乐记录的是动人的瞬间,遇到令人感动的事情,总想记录下来。
比如坐公交车,见过一个中性打扮的女孩儿,张望窗外,车到站点,女孩冲下车,跑到等候多时的男孩身边,和他紧紧拥抱,这个瞬间让苏迅感动,苏迅还为他们写了一首歌,珍藏在跟随他多年的泛黄的笔记本里。
天很早就亮了,苏迅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发现父亲没在屋,就问母亲,苏阿姨正在熬粥,她用竹勺子搅动着锅,埋怨道:“你爸找了你一晚。”
苏迅故作镇静:“他找我干嘛?”
苏阿姨擦一下眼角的泪:“你爸说了,他从此不再管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苏迅彻底绷不住了,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