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婕
“愁”是个凄美的字眼，古今中外，由“愁”引发的艺术佳作不胜枚举。甚至可以说，没有“愁”这份情感，就没有如今辉煌灿烂的艺术殿堂。李清照云：“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愁的情绪就像烟雾一般萦绕在周身，挥之不去。李白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愁苦的情绪中更添一股大气，一股大丈夫的轩昂之感。而“愁”字的魅力更在，那个说不出的地方……
一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个错生在帝王之家的风流才子，在经历了国破家亡的风霜雨露后，面对陌生而冷漠的山河图景，那满心的痛苦和心酸如何表达？
要说春花秋月，那浪漫而美好的往事还依稀浮现在心头。娥皇于归，嘉敏入宫，翩跹佳人，轻歌曼舞，烧槽琵琶，霓裳羽衣，柔情似水，缱绻万千，种种片段仿佛昨天才刚刚上演，美人的温存犹在肌肤，恍然中忽见如今，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排遣着长夜的孤寂。隐约中，那似曾相识的琴音，又勾起伤心往事，物还是，人已非。易散浮云难再聚，星落纷纷如雨，魂断一夜随风去。如今可奈？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难以说，难以说。
要说故国旧梦，那雕栏玉砌、玉楼瑶殿依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曾经在那里读书，曾经在那里议政，曾经在那里挥斥方遒，曾经在那里嬉笑言谈，曾经在那里春风得意，曾经曾经……如今回首，只剩印象。清冷的月光，也照着那秦淮河吧？那秦淮河畔的朱栏，可不是眼前这般颜色，那里是我的祖国啊！现如今，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只对着眼前陌生的景物，哀伤往事。往事知多少？不可说，不可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渡口边最后一面画上了句点，但目送佳人芳尘远去。这一走，将是永远的离去吧？这约会的地点怕是只有他一人再来。少年侠气的贺铸也有柔情的一面，沉醉在爱情中的男子也有着女子的细腻情思，当故地重游时，不禁想到往昔的美好，不禁重温昨日的种种……只是女子清逸的倩步再也不会踏入此地了。
愁，是带着无奈的愁。想着青春时光、锦绣年华将与谁共同度过呢？本应相依相伴的女子不在身边，本应缠绵厮守的时光成了梦幻泡影。面对着紧锁的窗扉、朱红的门闩，只能留下一声叹息。叹息着往昔花前月下的绵绵细语，叹息着往昔山盟海誓的旦旦真言，叹息着往昔心心相印的那份虔诚……现在，贺铸站在曾经约会的地点，面对浓云密布的天空，拿起毛笔，挥毫抒怀，洋洋洒洒，因为断肠曲一支怎够！一曲又接一曲，可总也接不完，无奈的是愁思如流水，它绵绵无绝期啊。
那闲愁，似一川烟草，似满城风絮，似那梅子黄时雨。愁绪，愈想愈强，愈抒愈浓，愈演愈烈。一川烟草不够说，满城风絮不够说，就是那梅子黄时雨，缥缥缈缈绵绵不绝布满天地之间，也无法说尽心中的愁闷啊。说不尽，就罢了吧。
三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留恋处，是那妆楼倩影；伤情处，是那浮沉身世。
遥想当年，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繁华无论多么辉煌灿烂，都将黯然失色。那是何等的幸福与愉悦呀！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如今却是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遥想当年，秘书省正字和国史院编修官，位立朝中，事业有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和春风得意啊！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如今却是孤馆不堪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秦少游睹物兴怀，兴起的愁思是复杂的、朦胧的，难以名状，说不清又道不明。隐约中，有蓬莱阁翩跹的倩影，带着熟悉的柔情；朦胧中，有自己起伏的命运，带着坎坷的沧桑。回首过往的种种，百感交集，涌上心头。
这万般的愁思流出，最终化为一句：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这愁绪在烟雾的笼罩下，说不清，更道不明。
四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宴会上，莺歌燕舞，把酒言欢。飘逸的彩袖衬托着佳人红红的脸蛋，一双明眸似秋水般撩人情思。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拒绝佳人殷勤捧上的美酒！晏几道沉浸在这醉人的情景中，尽情享乐，饮酒不停，也不顾那酒后失态的通红的脸庞。今宵有酒今宵醉吧，哪管它明日会有何风雨等着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莲、鸿、萍、云四位绝色女子花容月貌更是才艺超群，悠扬的旋律配上曼妙的舞姿，如此享受人间能有几回遇呀，怎能不叫人频频想念。小莲正似那初开的莲花，清丽脱俗；小萍就是那曼妙的佳人，风华绝代；小鸿可比曹植笔下之洛神，翩若惊鸿；小云更似那云朵般洁净白皙，柔情似水。四位女子，各有千秋，又都身怀绝技，各具绝色，又都含情脉脉。徘徊其中的晏几道真是享尽人间情爱的佳酿，醉生梦死。
可是忽地当头一棒，打醒了晏几道的美梦，那昨日的逍遥瞬时无影无踪了。命运无常，美丽的事物消逝得最快，眼前已不再有四位女子围绕，不再有美人相伴饮酒作诗了。昨日已去，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只是晏几道一人饮酒消愁，佳人倩影徒留醉梦中。只是，梦后看到楼台高锁，酒醒只见帘幕低垂，不禁想到去年春恨欲来时，也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犹记得小萍初见时，穿的那身两重心字罗衣，怀抱琵琶，弹唱相思。如今想起，如梦幻般美丽，也如梦幻般消逝不见了。
愁，愁在何处？只记得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点到为止。
五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有一腔热血，有一份侠肝义胆，只盼着能建功立业，报效祖国。身居北方的他亲眼目睹汉人在金人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因此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身居北方的他更多的感受到金戈铁马的彪悍和豪爽，因此他身上充满着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参战抗金，他奋勇前行，慷慨激昂，书写出“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豪壮之声，一心怀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志。
人生起伏，命运无常。壮志难酬的辛弃疾，唾弃懦弱和畏缩的朝廷，不屑妒贤和妒能的官场，只愿效仿隐逸高人，笑傲山林。闲居贬谪之地，一面赏玩山水田园，一面埋葬英雄感慨，这时候的他也曾心生波澜，只恨“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也曾遥望家乡思念故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但更多的是将愁绪放诸言谈玩笑中，“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这时不再有年轻的冲动，为了美好的声名强说愁，因为此时已尝遍世间愁滋味，无须再牵强做作，愁绪自然而生，遍及全身。然而，这时候，一身都是愁的辛弃疾却说不出愁字了，那满腹的哀愁流出时竟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愁字怎么说？无法说。只说这秋天真凄凉。
“愁”字是个哀伤的字眼，从这个哀伤的字符中生出了许多动人的故事，生出了无限美丽的情愫，生出了流芳百世的佳句名篇。“愁”是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才子佳人，坎坷身世，蹉跎岁月都系在上面。从这些抒怀写愁的篇章中，我们看到最美丽的不是直抒胸臆的说愁，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尝尽愁滋味后，轻描淡写的一笔，将无限愁思化作无限的意境，绵绵不绝，韵味无穷。它可以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可以化作曾经的明月照着彩云归去，更可以浓缩成一句“天凉好个秋”。
往事难堪回首，明月中，一怀愁绪，欲语还休。良辰好景难再续，相思处，红粉佳人，欲语还休。忍顾身世浮沉，见说道，忧愁风雨，欲语还休。无奈淹留难归，可堪说，闲愁最苦，欲语还休……
多少事，关乎愁绪，说不完；多少事，欲说还休，罢了吧。言有尽而意无穷，最好的是留下一点空白，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思，无尽的想象。也许在这些空白与跳跃中纷飞的想象，才是将愁绪绽放成最美丽花朵的琼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