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晓芬
二月草长,三月莺飞,四月流芳……一个接一个的白昼,一个接一个的夜晚,季节在无声无息间偷走了一切。唯余斜阳在墙头打下的手影,绰绰约约。红颜慢慢老去,就这样,消逝了年华。
又是一年樱花粲然的季节,一如当年的笑靥。一身素衣的女子,独倚高楼,凭栏远眺。当年,墙外碧山隐隐、流水脉脉、草色青青,墙头杨柳依依,曾迷倒陌上多少走马的郎君。晃眼间,却是望穿秋水,等得惆怅若失。寻寻觅觅,依然形单影只。泪眼问花:何时归?何时回?无奈深宫锁难开。春去,秋至,回头望,一路伤,满地痛,但,却没有终点。
犹记得,昨夜的夜色凉如水,梦里忆起。曾经,一对描金彩绘龙凤喜烛,一座修长的美人型烛奴,两盏垂着金黄流苏的八角薄纱大红宫灯,与红纱下的娇羞容颜,绛点朱唇交相掩映。从此,女抚琵琶君击鼓,女舞衣袖君吹箫,女吟诗来君做和。漫卷衣袖,唱一曲华章,舞一袖清风。日日随君行,夜夜伴君侧,君恩久常在,后宫皆侧眼。
然醒时方觉人已散,心已碎,清泪润湿了枕巾。曾是“两情久常时,朝朝暮暮”,“君当做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誓言犹如在耳,“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也是名动一时。然终抵不过诽谤中伤,红颜未老君恩先断。不争、不闹,等来的却是君王心易变、恩宠不再。有多少事,欲说还休,要质问君王那犹如在耳信誓旦旦的诺言吗?且住,且住,恩断,情逝,繁华过后,终不过是过眼烟云,黄粱一梦。是自己太傻,傻得猜不透情爱的背后。是自己太盲目,竟忽略了他是至高无上的独裁者。
金殿门前欲问君,何计可留春?但纵然留得春常在,猜不透的,仍是许多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君王的恩宠能有长久吗?幽幽九重的后宫,高高朱红的宫墙,锁住的却是自己的心。想奋起反抗,想放弃逃离,却是无力做到。爱恨情仇,孰是孰非?得失成败,是真是假?爱到极致,恨也到极致,但这一切却敌不过命运的捉弄,敌不过世态种种的炎凉。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面对飞燕合德的故意挑衅,婕妤从容应对,但面对汉成帝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自请长居在长信宫。从此深宫寂寂,她只能借幽怨的琵琶语,秋扇聊以自慰。然而关上厚重的长信宫门,就真的能阻挡寒风恶雨的侵蚀吗?一夜无眠,冷清的烛光照满四壁,将那一抹身影衬得愈发孤单。转身,无意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玉颜枯槁到竟然比不上寒鸦的颜色,瘦削到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心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还会在意吗?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不是心如槁木了吗?夜虽已孤寂,但远处昭阳宫里仍然传来欢乐的喧哗声,那是飞燕被封后的狂欢吧。原以为不会再在意,但心却如窒息般的疼痛。抚在脸庞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泄露出被强压的不甘与无奈。纵有满腹才华又如何,一旦失宠于君王,只能独靠窗前,遥看牵牛织女星。她好恨,恨自己这般懦弱,这般无力改变。纵使青灯古佛常相伴,仍心有眷念,做不到万事皆抛,六根清净。远处的灯火渐次暗了下去,起身关窗,才惊觉,身上的衣衫已被寒露濡湿。闭眼慢慢去回忆,过去与现今,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一幕幕残忍地在眼前翩翩飞袂,依然可见其模糊的影子。繁华依旧,只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物是人非事事休。罢,罢,罢,既然无处可逃,便不再逃。但心中郁积多少忧愁顾虑,空想远方的亲人,欲说还休。只得寻来一片纸,历数往昔恩宠与长信宫怨。提笔泪先流,浸湿幽幽多少事。
一声鸟鸣,划破一夜的寂静。曙光初上,她缓缓地打开那厚厚的宫殿大门。一身素衣,手持笤帚,一下一下地扫动满地寒霜,曼妙的身姿和着灰蒙蒙的天色,似要扫去一生的情思,扫去一世的恩怨纠缠。在抬头望远的瞬间,素雅的脸庞有明显未干的痕迹。阳光初漏,已看不清地上淡淡的扫痕和脸上那抹泪痕。风吹起,落红,已然飞过墙头那头的秋千去;墙外,春风又透过宫墙将杨柳吹绿,一首熟悉的旋律,不期而至,一如小时候的歌谣,让人在这深秋寻到一丝温暖的源头。只是那乡音曲调,像沙漏一样,点点滴滴搅和着清晨的宁静,碜得人心口发疼。家乡的那边呵,可还有人惦念,还有人期盼?
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多少次的泪眼涟涟、将多少苦和怨往肚里吞,才能淡忘?也许,真的得等到风烛残年时,才会心静如止水;也许,得等到那时才可以淡然,才肯铺平空白心纸;也许,到那时,才能用拭尽泪水的双手,写下一生的心语——爱与不爱、对与错、欢乐与疼痛。在经历了春的欣喜、夏的热烈、秋的惆怅、冬的孤寂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我宁愿一生只作一季,用一个笑容换一世的和煦。只希望来生能不生而为女。若仍为女儿身,只要长成平凡的容貌,平平淡淡中寻得一心人,执手共白头。
抬头仰面泪光寒。看完《汉书》中关于班婕妤的人物传记后,我就是想用文字来纪念这个曾如梅花般傲然地绽放过,曾如烟花般璀璨地燃烧过的一代才女班婕妤。只是不想遗忘,便以此见证,有这样一个女子,曾经寂寞地存在过。而怀念只是让这个注定寂寞的结局,不再悲伤而已。
用分明的笑和谁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泪来历阅这一世的心境。班婕妤,以团扇自拟的女子,曾有多少心事,都付瑶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