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秀莲
给彼时的少年
十月份已悄然爬到末梢,走在路上,景致依然不同于那个城市。她想也许那个城市还是郁郁葱葱,而这个城市,早已满地落叶。她不是不习惯,只是不喜欢这样四季分明的地方。想起南国的他夸张地给她看了身上还穿着的背心。看到视频里突然闪现的阳光明媚的脸,她的心旋即踏实,嘴角不自觉地完成一个弧度。
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透过缝隙,穿过路面上的坑坑洼洼,一路蜿蜒。远处路面摆满了“禁止通行”的路标。这座城市仿佛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施工或者维修。于是,她想起十几年前的老家。
也是这样阳光高照的秋天,干燥却充满了舒适的凉风。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那样的小板凳是可爱并且温和的。阳光似乎从来都只是羞涩地舞动那一抟衣袖到大门口,再也不愿意更进一步。她很喜欢在这样的午后蹲在大门口,仰着小小的头盯着石头门上威武雄壮的“版筑传芳”。她对一切充满了好奇,这样的文字多么美好,即使不知包含了什么意思。
她还习惯在这样的午后,端一把短凳,央着母亲给她掏耳洞,给她抓那个年代每个小孩都长的“萨母”(虱子)。母亲温柔的手在头发间绕来绕去,她觉得也许她心底满足的是母亲此刻的溺爱。阳光倾泻在她的脸上,秋阳给她和母亲镀上一层光晕。母亲是天下最漂亮最温柔的母亲,母亲的手是那样的修长,并且擅长各种生计。
母亲却时常告诉她,这样修长的手配得起的是威武的男子,对于女子来说只是一个艰辛的符号。即便如此,她依然羡慕着母亲那修长的双手。母亲对于艰苦的生活似乎永远没有怨言,岁月悄悄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一瞬间,忽然很想母亲了。想念母亲用竹鞭抽打小腿的心疼,想念母亲捏粿条时她馋嘴的模样,想念母亲带着穿着开线的衣服的她到村委会时,她突如其来的哭和痛。也许一辈子很长,有些东西却深入她的心,永远都无法像抹去水的痕迹那样轻易地抹去伤痛。
她还记起了家门口的那棵大树,很高很大。夏天知了欢快的鸣叫还有水母笨重的爬行的场景竟也能引得他们兄弟几个哈哈大笑。偶尔有几只倒霉蛋一不小心从高高的树上,“啪”地掉到满是尘土的院落。流着鼻涕的弟弟飞快地捡起,小心翼翼地用线缠着它的小腿。大树上也时常流着像鼻涕一样的树脂——其实是很漂亮的琥珀状的晶体,它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她曾经盯着这些长长的、像眼泪一样的东西,细数着树上皱着的眉头。大树好像很老了,身上的皱纹一条接着一条。直到大树被砍倒的那一刻,她一直忘记数数它的年轮。年少的她一直好奇:是否在抗日时候,见证了家族兴起、复又落败的只有它?
这是一个历史问题,答案是什么究竟谁都已无法知道。她只知道,这棵树经历了她儿时所有的欢乐和悲伤。那时候的悲伤也许只是小女孩一些不期待不经意的烦恼,美好却没什么必要。但没人规定这种烦恼必须被禁止。她是那样眷念着树下的那些欢笑。那个担心秋千随时断落、屁股开花,却依然倔强地坚持说不怕的女孩;那个小小的桌子围坐着让她感到幸福和心安的所有人。她曾经不满母亲每天简单的菜式,如今格外怀念那样简单的味道。她也依然记得爷爷为了给他们捉一只知了而摔破了一条裤子。那时候的爷爷,那样地健康并且欢笑着。尽管后来这些印象夹杂着太多颠覆和眼泪,她依然怀念,并且只愿意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记忆里。
走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副“我已独立”“我已长大”的表情让她分外觉得小男孩的可爱。儿时的她背着书包吗?似乎不曾背过。她曾经在学校的后山流连徘徊过,只为那一个个已经被丢弃的铅笔头。那样害羞难为情的心,至今记得。可是小小短短的铅笔头却写出了她的一手好字。如今她才知道,幸福不需要太多,刚刚好就可以。她记得那个晚上抄写老师“一怒之下”的一千遍;记得那样的凌晨零点仿佛是她人生的极限;记得父亲慈爱地叫醒趴在作业上睡着的她;记得她的眼泪和哭诉,犹如丢失糖的小孩。
当时觉得难过和悲伤的情绪,细细回忆却都带着点点的满足与甜蜜。生活里的简单和朴素在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下,显得格外地凄清。她知道,这座城市也有人情味,只是不在她这里……
给曾经的你
这个城市有数不尽的巷弄和老房。忽然就想起许久以前那部电视剧《老房有喜》。蜿蜒的羊肠巷弄藏着的美丽的爱情故事,符合年少的我们对未来的无限遐想。老房里壁画上的神采已为岁月的蒙尘所掩盖,却掩盖不住男主角心头的思念。可是当年倚窗而盼的神女已然满头银丝,思悠悠、恨悠悠……
那一年的罗曼可曾是与你共同欣赏,共同在心底暗暗喜欢如同男主角一样的男子?许是久得我已忘记,可同你一起嬉戏的记忆却一刻不落。
久得已忘记为什么而初识。只记得你与我原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你身后有个慧,还有阿练。而我身后亦有一个芬还有谁,至今已无从记起。从一句孩童稚语开始,我们各自的军团分崩离析。我想那个时候,我曾经被人讨厌过吧?孩童时的占有欲已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理解。只是犹记,当时战战兢兢、誓不逃离阵地的心情何等地强烈。不管那些流言不管那些力量,我就像八脚章鱼一样,吸附在你的周围了。
有时候很想说,从此进入了你的生活,打乱了你的一江春水了吗?因为你从来都是安静腼腆的小孩,就算是世界已经颠覆在你眼前,你也只当世界打了个盹。我曾经这么想过,如果丢你在角落里,是不是你就那样地从此被世界忽略。可是我忘记了,能吸引我这只八脚章鱼的你,又怎么会被世界忽略?母亲时常于夏日初阳刚起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已经捧着书本云云。而顶着一头乱发的我,嘴边仍有洗不清楚的牙膏泡沫,或许还在十方世界和周公下棋。童年能够比对的仿佛除了这个永远都绕不开。我曾想过,当时有过嫉妒没?这样的情绪似乎应该得有一点,可是从来都只是存在十秒钟,下一分钟我就想着找你去哪儿玩那些不知名的游戏。也曾想过,如果你是母亲的孩子,大概可以省去母亲许多事。母亲是那样喜欢这样讨人喜欢的乖小孩,如你。
在你那样温暖的家里,记得我们那句“逃之夭夭”竟然引起你的哥哥大笑,尔后沉默不语。我是那样地莽撞、那样地大声说出自己心中根本不确定的读音,尔后在他的沉默中惴惴不安。许多年以后,我还是想知道当初他的笑包含了什么含义。幸而,那只是童年时期很小很短的一个插曲,快得像一声叹息,旋即消失。记得每次你的母亲在喊了一声“阿丹”或“尾丹”之后,你快步跑到厨房,说是要吃治咳嗽的麦芽糖。其实当时的我很诧异,为什么咳嗽的小孩可以有麦芽糖吃?而每次咳嗽的我则需要吞下母亲大人给的一大把“烘葱”。母亲的决策每次都不容置疑,圣旨一般。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是你母亲的孩子,是不是我就有麦芽糖吃?
这些都是幼时我们不懂事的对比。没有如果,而我们各自还是各自幸福小家的孩子。关于记忆,总是躲藏在那张纸上,只有在晾晒心情的时候才能翻看到其中的苦涩甜蜜美好和忧伤。你可曾记得一起吞咽着三毛钱的雪糕,一脸幸福的我们?可曾记得我唯一一次穿着裙子,在你家照相的样子?照片已丢失,身后热闹的气氛是你家办喜事的半个场景,而我竟然也衬着那样的热闹。但是照片中那个又傻气又愣头的我,却足以笑倒一票人。幸而照片已在我手中,状态记录:丢失。若是在你家陈年相册中发现当时这个愣头青,我想我必须戴着一个斗篷到你们家,从此以后。
我们是否曾一起在课桌底镌刻大胆的言语?我想,文静如你,也许至今都不会做这番大胆的举动。如果那个小小的校园里存活着几棵树,却大概也逃不过我的毒手。喜欢在很不经意之间喊你一声“阿丹”,然后看你稍微愣一下之后眉眼美丽的微笑。你从来都是瘦瘦小小,有时候真想如母亲“填塞式喂养”一般,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填塞到你肚里。
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慧奔波于每天辛苦的工作中,不知道是否已为人妻为人母?我是那样地惭愧,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甚至连一句问候都不敢给。而芬也远赴南半球的那个孤独小岛。记得第一次收到她从马达加斯加寄回来的信,蹲在地板上盯着世界地图搜索那个小岛的时候,心中对她有无限的牵挂。后来她回来了,回到北半球离我们更近的地方。但也是几年才能一见的遥远。
幸而,生活中似乎一直没有远离你,尽管你选择理科而我滞留在文科这片蛮荒之地。老实说,高二的生活中前半段似乎抽去了你的影子,而我的成绩和我的行为,开始像牛顿的苹果那样做“自由落体”。父亲说过,我缺少了斗志和信念。我想,这个信念中大概包含着你给的力量。很难解释,但很具体。后来你又去了那个滨海城市,而我则流配到这个城市。我们曾经那样地排斥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所大学,却都选择了滞留,选择了不到远方流浪……
我还没有爱上这个新城市。她的街道几年来始终狭窄而弯曲。曾经那样惊诧这样的城市,竟然还有许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这里,我看到了家乡十几年前才有的旧式房屋,看到了只有在童年记忆中的老人和孩子。
矮小的门槛外面,满头银发的“老依姆”正给小姑娘绑头发。“依姆”脸上的皱纹可以和儿时家里老树的“纹栏”相媲美。每一条深深的沟壑间,应该有一个很美好的故事吧?“依姆”没牙的嘴巴似乎在“嚷嚷”,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关于岁月的抱怨,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顽皮的孙儿此刻不知跑哪儿玩去;疲累的儿子忙碌得几乎没理会过自己……我静静地走过,看到了他们脸上的风霜,总是能联系起很多关于沧桑的话题。而对此,我总是避之不及。不知道,你的城市是否也有这样的场景?
不知道是否我太盲目,看不到我们的家乡也有没有阳光的角落。远在滨海城市的你说,你喜欢上坐在公交车上耳朵里塞着MP3的时候,那样地美好而简单。你也许不知,坐在公交车上也同样听着歌的我,只是为拒绝这个城市,用自我的视角在排斥。但我很开心,你在那里很开心。
未来的地图我们都还没绘制好。现在我们依然在各自的城市,继续着同样的事业。你说过,你有过放弃的念头却接受了现状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你口中软弱的自己,心中却自有一股刚强;而别人眼中刚硬的我却也有着懦夫的心态。所以我们在一起,所以南辕北辙却能走到现在。
你依然安静,我依然聒噪。
给现在和未来的她
怀着忐忑不安,夜不归宿。也不知道缘由,走进那条狭窄的小道时,不安的心突然放松。和父亲聊着家常,手机的“嘟嘟”声明显提醒着手机电量不足,不知道彼时多少辐射正与这颗大脑袋抗争。单薄的衣裳丝毫不介意初冬的寒风,三人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
其实已不是清晨的早晨,晨风有点凉,丝丝雨意渗进秋衣。空气里有种潮潮的味道,像秋雨后,原本被暴晒的泥土突然接受雨水洗礼散发出的阵阵土腥味,很安静。在这样的城市,霓虹和闹市仿佛已经成为主题,极少行走在这样静谧的乡间。清晨的小店开得不多,豆浆店前一阵阵白烟。在弥漫着的烟雾中,店主大叔满头大汗,脸上挂满了笑意。店里三三两两桌子,稀稀零零,人不多。在像现在的现在,能见到冒着白烟的小店,似乎已经不多,总是觉得这样的烟雾皑皑中,特别窝心、特别温暖。初冬的凉意似乎没有影响这里的人们。周而复始,生活就像一张等待被涂上颜色的画纸,虽然充满了颜色的期待,心中却了然已有答案。路的另一边,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正轻轻挽着女孩的手。附近有个中学,不知是否正是二八年华的他们?
几辆婚车陆续驶过小店,店里3岁半的小女孩扇着长长的睫毛说要当新娘。“菜头”调侃小姑娘:“新娘漂亮还是你漂亮?”小孩子咬着东西嘟囔着,没听清,“菜头”却竟然能一字不落复述出来。“菜头”的世界,现在已经满是孩子,他们的世界他们的语言他们的逻辑渗透了“菜头”全部的生活。
在与我告别前,“菜头”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小盒,抱了抱我,便潇洒地踏上了北上的车。她说,她要去北漂,当一个流浪者。我记得,我曾用多么不用心的口气对她说:少年家,远行是一个梦,像童年里五颜六色的糖纸,充满着诱惑。而此刻,她终于选择了这些糖纸,对谁都不告而别,除了我。
盒子里是一方手帕,正宗的苏绣,却是黑白分明得厉害,如同我的性格一样。大学四年,“菜头”对我的了解就如我对她的了解一般,几乎可以不用言语交流。有时候我想过,言语的力量甚至很贫瘠,很苍白。遑论它的多义造成误会甚至话里有话的玄机费解,最无奈的时候,它就如一个弃妇。
而且这是一个大家都无话可说的时代。
在告别“菜头”归来之后的黄昏,忽然看到一双相互牵着的手,老年斑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仿佛见证了一世纪的沧桑。不喧闹,他们这样慢慢走着。记起年少时在海边,也曾有一样牵着手的老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美丽的文字背后所蕴藏的温度总叫处于“飘萍菰米”状态的我羡慕。现实教人沉沦在很多欲望和选择中。我想起孙老头说的:满园里挑瓜,挑得眼花,挑了个傻瓜。最后我们是不是总是捧回了最傻的那个傻瓜?我们想要的,也不过是简单平淡的生活,一个可以牵手一生的对象。像这样不管岁月莽苍,都能够牵手一起慢慢走……
有这样一个故事:老头子和老婆子一起走山路。一前一后,步履并不协调。老头子经常回头对老婆子说:“走快了我就在前面等你。”就这样在步履不协调中走完人生的路。当一切浮华都过去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所谓自己,都那么渺小。一点点的温暖就是这样渺小的我们最大的幸福。
深夜里,周围只听得见呼吸声,偶尔“切切”的磨牙声和嘟囔牵扯着有点紧张的神经。像以前一样看着无声电影——只是因为以前设备不够齐全或者夜深人静时不愿意戴着常使耳朵发痛的耳麦,黑暗中只好我也默默,电影也默默。菜头说我喜欢彻夜看喜欢的电影,这个习惯一直没变。许多人围看电影的氛围让沉闷的电影多了一些喧哗和吸引力,而一个人的电影总是走向沉思。两者我都试过,并且乐此不疲。
一直觉得,没有任何言语的电影往往有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更加关注画面本身和那仅有的一点声响。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在滚滚喧嚣中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无言的力量就是迫使每个人重新发现周围熟悉的一切而已。古老的山壁,万仞高崖,我的思维停留在空白。
菜头说,我的世界似乎一直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我的任性、理性都让温婉的她措手不及。她说,为什么我总能活得这么丰富,却在同时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没告诉她,我只是害怕进入我以外的世界中,然后失去我自己。正如我的骄傲我的自尊我的任性一般,统统埋藏在那个关于青春的记忆中,只留下一个黑白的我。
我掏出盒子,除了苏绣还有一张折得十分精致的信纸。电影已经结束。塞着耳麦,耳边是班得瑞的《初雪》。深夜里的班得瑞有点残忍,唤起很多关于回忆还有伤痛的东西。菜头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生活就特轰轰烈烈,特有滋味。尽管只是黑白的世界,却能活得鲜活灵动。只是有时候,她也不了解我。为什么在很快乐的时候却难掩悲伤。
其实,我也不懂我自己。
已毕业一年多。关于中学、大学零星的记忆,就像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个最美好的梦。梦真实、具体、生动,鲜活得有点残酷。我们仿佛总是在回忆过去,憧憬未来,而忽略了最真实的现在。当我们都“戚戚然”感受到自己在为制造回忆而努力生存着,没来由地总是一阵无奈和感伤。
但是不管生活给予我们什么,除了承受之外,就是要微笑着面对。戴着面具生活,也许觉得安全。而所谓安全感,只不过因为我们对自己、对环境的期待。因此我们,经常失却这样的感觉。它属于奢侈品,期待经常落空,面具下的面容一点、一点随着岁月惨淡。直到有一天,我们和面具合二为一,再也分不清自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直到那时候,我们只记得彼时“少年家”,记得曾经的你、我,还有她……
而你呢,你有个什么样的属于少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