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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安静得很。窗外汽车灯光的闪亮和挑担小贩叫卖“甜——酒!”的声音早已消失,只有窗口空调器轻微的嗡嗡声陪伴着陈萍。

夜,是文人从事笔耕的黄金时刻。唯其深沉,才能凝聚文思。现在的气温一点也不高了,陈萍心头却还是热乎乎的。齐雨推荐的这个故事,不但好写报告文学,也许还能写成一部中长篇小说哩!瞧,莲花寨的一对儿小夫妻,凭着祖传的手艺,专做传统的雕花木器,还在自家的农舍里办了个雕花家具展销会,生意兴隆,供不应求,不但使他们成了莲花寨的第一个专业户和万元户,而且,他们雄心勃勃,还想带上几个徒弟,集资兴办一个家庭木器厂哩……多么诱人的题材呀!这正是陈萍急着去采访的原因。可巧李部长的女儿也要去一个莲花寨,她的目的一定是去画荷花罗,那为什么非要到她妈妈去过的那个莲花寨不可呢?为什么还要哭呢……陈萍想来想去,百思不得一解。,莫非是齐雨讲的那个“双重任务”初露端倪了?

小李现在就躺在陈萍身后的蚊帐里睡觉。大概是旅途劳顿,她睡也不宁。忽然,她在睡梦中叫了两声“妈妈!”

陈萍一惊,差点儿脱口答应一声。唉,我的女儿在梦中也会这样叫的,甚至会哭着叫妈妈,我就得赶紧把她拍醒,告诉她“妈妈在这儿!你睁眼看看,妈妈就在你身边呀!”这样她才会渐渐镇静下来,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眼泪汪汪地说是刚才做了个恶梦……陈萍没有拍醒爱莲,只回头看看,蚊帐里已经没了动静,就把台灯再挪开一些,别妨碍她的睡眠。

实际上,李爱莲已经醒了,只是舍不得睁开眼睛——她眼前刚刚闪过了一些记忆中的画面,现在还残留着若干颜色。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朝雾迷濛的小山村。一座绿葱葱的小山,山坡上是层层梯田,几所青瓦粉墙的农舍,坐落在山坳,在朝雾朦胧中……李爱莲忽地坐起来,翻身下床,开了屋里的吊灯,又打开她那人造革的画夹,用铅笔迅速地在白纸上勾勒出粗线条的画稿……

陈萍没有说话。不能干扰爱莲的灵感!此中的奥秘我是懂得的呀,作家、画家、音乐家,当他全神贯注地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画面或旋律时,你最高尚的行为就是别说话。陈萍没有把她让到书桌上来作画,也不能给她披件外衣或是去关掉冷气,什么也没动,就让她光着胳臂坐在床沿上画吧,灵感比感冒重要十倍。

过了十多分钟,陈萍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就轻轻侧过身来,默默地盯着爱莲的画稿。

一幅小山村的全景。

一座家舍的轮廓。

小河中一只席篷木船。

这几幅画稿在李爱莲的笔下迅速地勾勒出来。她的神情有些紧迫,手笔有点忙乱,画了一张又是一张,现在开始调水彩了。

陈萍见这是个机会,便起身关了冷气,把爱莲的画搬到书桌上来,轻声问道:“这是……?”

爱莲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说:“这就是我小时候到过的莲花寨!”

“这个莲花寨我认识!”齐雨高兴地说。

第二天上午,李爱莲正俯身在书桌前给她的席篷木船上颜色,齐雨反复地端详着另外两张已经着色的画。

爱莲忙问:“你怎么会认识?”

“这是我的老家呀!”

爱莲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画的席篷木船问他:“你的老家有条河吗?”

“有一条小河,而且也有这种船。”

陈萍当然比他俩老成些。也许由于她职业上的特点,既想寻根刨底,把别人心里的话儿套出来,又爱假装糊涂,逼迫别人跟自己争论,在争论中透露真情。于是她故意说:“湖南到处都有河,都有这种船,怎见得就是你的家乡呢?”

齐雨还没说话,爱莲却先急了,使劲推了陈萍一把,“您别打岔儿!不准泼冷水!”

呀呀,小姐,原来你心急如火呀!否则怕什么泼冷水呢?陈萍暗喜,你们俩的秘密,已经被我挑出点儿头绪来啦。

齐雨非但不老实,而且还有点鬼机灵哩。他也借着陈萍的话头儿,进一步挑逗一下爱莲的情绪,故意随随便便地说:“这么美丽的山水,只可能是我的家乡。”

爱莲并不傻呀,她立刻品出了这话的滋味不对,登时急了,红着脸,指着齐雨的鼻子,大声嚷了起来:“你说话要负责任!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呀,这就是你的老家!你敢骗我!骗人的家伙不得好死……”后边两句已变成哭声了。

齐秘书慌了,赶紧认真地说:“我哪儿敢骗您呀!您不是要画荷花吗?我的老家,荷花又多又美,传说还是荷花仙子的故乡哩……”

这最后一句话又惹了祸。李爱莲听了,又惊又喜,立刻逼着齐雨:“对对!你给我讲讲荷花仙子的故事。我爸爸妈妈都讲过!看你说不说真话……快讲啊!”

齐雨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也许是成心装出这个样子,望望陈萍。陈萍已经预感到此中大有文章了,就顺着爱莲说:“讲讲吧,传说也好,神话也好,一定很美。”

齐雨自然很熟悉家乡的传说罗。他不费思索地、有声有色地讲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三千年前吧,洞庭湖的老龙王,有一位美丽的三公主,她厌倦了龙宫里的生活,就化作荷花,探身清波,玉立人间。她爱恋着阳光雨露,再也不肯潜回水晶宫去了,就请凤凰把她的莲子衔到了莲花寨,永远在人间繁衍子孙啦!”

爱莲象个审判员似的,睁大了眼睛,盯着齐雨把故事讲完,又认真地追问:“荷花仙子的生日是哪一天?”

“阴历六月二十四。到了这一天,我们莲花寨还有不少人给荷花仙子祝寿哩!”

李爱莲欢喜若狂,跳了起来,紧紧拉住齐雨,摇晃着他的胳臂,叫着:“完全对啦!我要马上到你的家乡去!”

上海牌小轿车开出了长沙市,箭一般地在沥青公路上飞驰。

未到莲花寨,先看绿荷塘。公路两侧,颇多池塘,皆植莲藕,荷叶团团,覆满水面。开着车窗,阵阵清香扑面,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陈萍不由得说道:“真是风也香了,心也醉了!”

爱莲仍旧坐在前排,回头说:“陈老师,您也要拜访荷花仙子吗?”

“是啊,据说莲花寨有一对会雕花的小夫妻,祖传的手艺,歇业多年,如今又恢复了这行传统的副业,唔,不是副业,成了专业户啦!专门会在各种木器家具上雕刻荷花……小李,我可是去拜访活着的荷花仙子呀!他们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好故事。”

“我也要去拜访活着的荷花仙子!”李爱莲叫了出来,又低头咀嚼着陈萍的话,“雕花,祖传的……专门雕刻荷花……!”

“您要肯赏光,我们全家都会感到荣幸!”齐雨乐呵呵地亮出了第一张牌,有些自豪,“这一对儿小夫妻,就是我的妹妹和妹夫,欢迎作家和画家多多指导!”

听了这话,爱莲倒没什么,陈萍却在心里暗暗骂了起来:好你个小秘书呀,原来长着七个心眼儿哩,既然是你妹妹家,为什么早不明说?哼,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小轿车驶进了莲乡。这里是著名的“湘莲”基地。水田里种植着大面积的莲藕,经济价值极高。望着这成方连片的田莲,真是谁人不说家乡好啊,连守口如瓶的齐雨也高谈阔论了。

“莲藕浑身无废物。莲子,是众所周知的滋补佳品;鲜藕,既是果品,又是名菜,藕粉更是老幼咸宜的美味;荷花,除了有观赏价值之外,它的花粉、花蕊,花托,与藕节、叶莛儿一起皆可入药;莲蓬壳可提取染料;荷叶也是时鲜美味的上等包装品。而且,我们家乡的莲子,质白肉厚,汉、唐时期就被选进皇宫里去了!最有趣的,那时候莲子就出口啦!目前,仅仅这种号称‘贡莲’的商品莲子,每年都成千吨的远销世界各地。所以我们外贸部门把这莲乡视为掌上明珠,要请你们作家、画家来大力宣传呀!”

齐秘书也许是把外贸公司的宣传材料背诵了一遍。陈萍和爱莲却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肯打断他的话。

到了。齐雨主动背起那个宽大的画夹在前领路,爱莲提着她那珍贵的小经理箱走在最后,陈萍夹在中间,一行三人,拉开了几步距离,走在莲田的阡陌小道上。

这里就是莲花寨了。果然与爱莲凭借记忆画出来的图样大致相似:一座葱绿的小山,山坡上是层层梯田,红白万点的荷花从山脚一直开到了山顶上!(这最重要的特征,爱莲却未能画出来。她现在边走边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记不得这开上了山顶的荷花呢?一时也得不出答案来。)瞧吧,那田冲、山坳、坪坪坝坝的地方,总共有二三十户人家,三五户一坨,散落在山腰,又被茂密的凤尾竹像院墙般的圈围着,微风习习,竹影摇曳,这才看得见竹篱掩映的青瓦粉墙,和那袅袅炊烟……

李爱莲简直是三步一停,五步一叹,被田里的莲花迷住了。

“真美呀!陈老师,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您用什么字眼来形容它?我可只能动画笔啦!”

碧玉盘一般的莲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儿。盛开的荷花,粉红的花瓣儿,金丝样的花蕊,喷吐清香。一只小青蛙,蹲在莲叶上,见人影移来,急忙“咚”的一声钻进水中,激起了几圈细微的涟漪,又惊跑了荷叶伞下躲阴凉的鲫鱼……

李爱莲再也挪不动步了。她接过齐雨背着的画夹,拽开拉锁,取出一只电镀的折叠式小马扎儿,支在田坎上,坐下就画,并不理人。

齐雨无可奈何地望望陈萍。还是老规矩,别干扰画家的兴致——陈萍把他拉在了一旁。可是要等多久呢?

几个背书包放学回家的孩子,路过此地,也不走了。他们是看惯了荷花和青蛙的,这远不如午饭桌上的腊肉炒鲜笋有味儿,但是却被李爱莲的奇装异服吸引住了。这些孩子,毫不客气地挤到爱莲背后,瞧她绘画,看她身上每一件异物,评头品足,吵吵嚷嚷。

“外国人!”

“不像,黑头发,中国人!”

“穿外国裤子!”

“是长沙人吧?嘻嘻,沙脑壳!”

沙脑壳,是农民对长沙人的一种带贬意的称呼,后来渐渐演变成对所有他们看不惯的城市人的统称了。李爱莲根本听不懂这山村俚语,毫无反应,也许她全神贯注,什么也没听见。

齐雨赶紧把孩子们拉开,“快回家吃饭去吧!”孩子们认识齐雨,有的叫“叔!”有的叫着“齐主任!”都乖乖地跑开了。

“你是主任?”

“我在这个公社干过。”

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能老等下去呀!齐雨走到爱莲身边,问了声:“你不先去喝杯茶吗?”可是爱莲照旧听不见。齐雨摇摇头,只好招呼陈萍先走,说:“等会儿我再来接她。”

二人沿着上山的羊肠小道,走向半山坡的一丛竹林。几个农妇,背着竹编的背筐,筐里装着红红绿绿的点心匣、新暖瓶、花布卷,有的装着大块鲜猪肉,几瓶酱油和白酒,像是赶场(北方叫赶集)归来路过此地,说说笑笑,由竹丛里沿着小道转了出来。

“雕得巧哟,花是香的,凤凰是活的!”

“你老新屋里正缺一对鸳鸯橱柜噻!”

“定下了,交了二十元定金哩。”

“定得好,多少年也冒(没)得卖!”

与这些农妇擦肩而过,齐雨听得真切,笑嘻嘻地说:“家里生意不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领着陈萍转进了竹丛。

这是一圈两丈多高的凤尾竹围着的六间农舍:三间老式的草顶房屋是正房,座北朝南;两间矮小些的是西厢房,墙脚码着半人高的水泥瓦垛,看来草顶子要换瓦了;另一间是新式样的红砖青瓦大窗户平房,从位置上讲属于东厢房,却比三间正房还要宽大些,显示着“后来者居上”的气派。六间房屋中央,是个缺口的马蹄形天井,又比天井大得多,或可称为院子了,青石板铺地,扫得一尘不染。院子南面是矮篱笆围着的半亩菜畦——犹嫌翠竹不绿,更添一片青葱!

齐雨领着陈萍走向红砖新房,恰好又有几个背筐的农民说笑着从屋里走出来,把他俩在门口堵了一下。陈萍正好利用这点儿时间抬头看看,只见门楣上贴着一溜红纸斗方字块,用松烟浓墨写着十个大字。字体苍劲凝重,力透纸背,深得书法之妙:

齐叔公雕花家具展销会

陈萍惊问:“这是哪位的题字?”

“我妹夫自己写的。”

“齐叔公是谁?”

“我父亲。”

还想再问,齐雨已客气地伸手请她进屋了。陈萍刚迈过门槛,室内立刻有一位中年妇女笑嘻嘻地迎了过来,再看,原来是她自己——对面是一架屏风般的高大穿衣镜呀!

室内光线充足,亮堂堂的。陈萍立刻被这架红木镶嵌、明光闪闪、竖立门前最先欢迎客人的穿衣镜吸引住了。它的红木镜框从上到下全是细刀镂空的精巧浮雕:底座是盘根错节的藕鞭;两侧环抱明镜的竖架是卷心未舒的莲叶、叶梗、莲蓬、荷花和花蕾,疏密相间,组成了生气勃勃的两根莲花柱;更可爱的是那明镜的顶盖,云彩朵儿上飞翔着一对凤凰,羽毛雕刻得极细密,如丝如鳞,体态自然,栩栩如生!

陈萍被这绝妙的手工艺术征服了,迷住了,连身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儿,也目不暇接,未肯分神……哎哟,她想了一下,又没想明白,谁对我说话来着?好象是齐雨在身边说了两句,从镜子里见他对一个年轻的农妇说了些什么,那农妇身影儿一晃便跑开了……糟啦,我做了一件非常失礼的事吧?刚才仿佛听见齐雨叫那个年轻农妇“英妹子”,我应该立刻明白这位“英妹子”就是女主人啊!但我当时并没有明白过来,没跟女主人打招呼……等会儿再道歉吧,瞧这对儿凤凰,能跟象牙雕刻媲美,不,简直要飞了!哈哈,陈萍也是不顾一切啦,让自己纵情地沉浸在艺术的享乐之中。

穿衣镜左侧,是一个雕花橱面的双扇水曲柳衣柜。那图案别出心裁,竟是个斗大的莲蓬,团扇般硕大的荷花,三寸顽童以莲花瓣作舟,运送鸭蛋大小的莲子!陈萍望着这情趣盎然的浮雕,忘掉了自己失礼的事儿,“噗哧”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李爱莲也干了一件失礼的事。原来是“英妹子”遵照齐雨的吩咐,挟着一根竹扁担和一把黑布遮阳伞,还捧着茶壶茶碗,顺着阡陌小道,匆匆赶到李爱莲身后。

“你辛苦啦!”

爱莲却在专心绘荷,并未理睬。

“英妹子”把伞捆在扁担上,把扁担插进田梗边的硬泥土里,撑开伞,为爱莲制造了一小片阴凉,又把茶壶茶碗放在她身边。

“你请茶!”

爱莲还是不答腔。“英妹子”可不是当秘书出身的,没那般好脾气,心里骂一句:撞到聋哑婆了!干脆把茶壶茶碗收回,歪着头说了句“莫把伞丢了!”一撇嘴,走了。

陈萍正在观赏靠墙角摆设的一张老式样双人新木床。四四方方的床架,悬吊着一顶洁白透明的尼龙蚊帐,床上铺着印花床单,叠着软缎绣花面的薄棉被,还有一对手工刺绣的枕头。陈萍突然想起来,湘绣也是蜚声中外的珍品!不过,还是先看家具吧,瞧,这红木床头和帐檐,也都是浮雕花饰的哩!

室内还有几个赶场路过的农民顾客,也在细看这张床,赞叹声啧啧不断。忽然,另外几个农民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陈萍立刻转过身去,只见他们围着一件什么东西在“评头品足”地议论着。她挤不进去,也看不见。

“让开点!让客人参观!”齐雨拍拍农民的后背说。

被拍了后背的一位老农猛然转回身来,鼓起眼睛望望齐雨和陈萍,显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大声嚷了起来:“让哪个?你有钱,我就没钱?这两只箱子我买定啦!好多钱吗?你说话唦,我交现款!”边嚷边撩起衣襟,使劲拍打着腰带上的牛皮钱荷包。

齐雨自知理亏,赶紧陪着笑脸说:“好好,卖给你老!箱子还有哪,这是样品,大家看,大家买!”

别的农民也跟着劝说:“是罗,大家看,大家买!”

陈萍心里反倒像喝了蜜酒一般舒坦,兴奋!三中全会开过刚三年,我们的农民已经挺直了腰杆,财大气粗,再也不准身穿干部服的齐秘书之流随便拍后背了!哈哈,让开,“让哪个?”这话吼得多带劲儿啊!而齐秘书为了自家的生意不倒牌子,也绝对不敢得罪顾客,那干部的威风就立刻变成了道歉的笑脸儿……可是,当陈萍看了一眼这对儿美观适用的白樟木箱子之后,她马上发现了自己刚才的见解是片面的,是“概念化”的。还是从这箱子本身来寻找答案吧。瞧它,通体是用结实的白樟木板榫成,不上色,不涂漆(越是好材料越不上颜色!只有刨花板之类的劣等货才用塑料贴面板去遮丑哩。而且,连清漆也不涂,是为了使樟木散发驱虫防蛀的清香呀),八角包铜,敦敦实实,至少能用三代人!这是北京城里根本买不到的实惠商品呀。再瞧,箱面上还雕刻着两条大鲤鱼,从那层层波涛的浪花顶端飞跃到朵朵祥云之间,是跳龙门吗?真是活龙活现,气势非凡,谁个不喜,哪个不爱哟!可以断定,那位老农发脾气,并不仅仅因为财大气粗,或者只是干部拍了后背,而是多年来失却了的爱美之情,又在老人家心里复苏了!在他现在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美,岂容他人夺走?“我买定啦!”吼得好!

齐雨指着箱面说:“这是乡亲们最喜欢的图案。”

“是呀,它象征着五谷丰登,生活温饱而有鱼(余)!”

听了她这话,几位农民又朗声笑了起来。

室内还摆设着方桌、方凳、茶几、靠椅、书架、梳妆台,乃至新式的电视机架和小型的艺术镜框,无不用雕花图案加以装饰,或山水人物,或花鸟草虫,巨细得体,风格别致,构图新颖,工艺精巧,雅俗共赏。

陈萍正感到琳瑯满目,美不胜收,忽抬头瞥见了那雕花窗棂,在窗心处饰以桃木螳螂,举着两把大刀,耀武扬威地意欲捕捉柳条上倒挂着的一只鸣蝉。窗外轻风摇动着的竹影和知了儿的叫声,为它们增添了几分实感,是真是假,一时也就难于分辨了。

“妙极啦!应该搬到美术馆去!搬到荣宝斋去,搬到广交会去,要不,干脆搬到银幕上去!”陈萍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陈大姐,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妹妹齐英,妹夫齐田莲。”

齐雨让过来一对儿小夫妻。

齐英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媳妇了,却生着一张娃娃脸,眉弯眼圆口鼻小巧,面孔恬静,体态轻盈。她穿一件蜡染的蓝花布衫,臂戴套袖,腰系围裙,还沾着几片刨花,真是个巧木匠的模样。陈萍想和她握手,可是她双手端着雕花紫漆茶盘,托着两碗带扣盖的茶,细声细气地说着“请茶!”摆到了茶几上。

齐田莲则完全是个粗壮的农民,不,应该说是个农村的木匠——神态不像农民那样憨厚,流露出走村串巷、见多识广的手艺人那股子精气神儿。但他又不像城市工匠和小贩那般圆滑,而是不苟言笑,只要讲好了价钱,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动手锯木头了。此时他穿着对襟无袖的白布背心,长裤子,解放鞋,耳朵上夹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大概是刚才哪位顾客给的,来不及抽,就赶过来与陈萍握手了。虽然他只用了三分力,陈萍已经疼得受不住了,一咧嘴,几乎叫出声来,旋即又变成了笑脸。在这一刹那间,陈萍想到了这间新屋门楣上写的大字,难怪如此苍劲有力!但她又感到迷惑,室内这些精巧的花雕,那荷花,那凤凰,那螳螂,深得神、妙、能、逸“四品”之理,难道也出于这同一双粗硬的大手么?嗐,我这个人呀,脑袋里形而上学的东西太多,天下许多事物,不都是相反相成、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统一体吗……她想得太多,就显得反应迟钝,动作缓慢,又要失礼了。

“请多指点!你老是大地方来的先生!”

齐田莲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陈萍一时也弄不清他为何使用先生这个称呼。

“请坐?”齐雨指着精美的雕花靠背椅。

陈萍踌躇不前。呀呀,我可不敢坐,这是工艺品呀!往日在王府井等等什么特艺门市部里,也见过此类椅子,别说坐,连摸也不准你摸的……齐田莲猜透了她的心思,就带头坐到另一把雕花木椅上,还故意前后左右地摇晃几下,多少有点得意地说:“结实得很!椅子不能坐还能卖钱?”

陈萍这才轻轻坐下,愉快地说:“在荷花仙子的故乡,又认识了雕花的小夫妻,可以给我的文章注入诗情画意罗!”

齐田莲并不关心这些话,“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断扭头望着别处——室内有几个农民买主正在朝他招手。齐英捅了丈夫一下,“你快过去呀!”又赶紧向陈萍解释,“今天赶场,生意多,让他去讨价钱。”

“快去吧!抽空儿咱们再谈。”

“不用谈!你老要买什么家什,随便挑。价钱由大哥做主。”

齐田莲误解了陈萍的来意,向齐雨交待了这么一句之后,匆匆地走开了。

齐英有点像是“夸夫”似的对哥哥说,其实更是说给陈萍听的,“他这个人哪,一做起生意来,把礼都忘了,快变成财迷啦!”

齐雨告诉陈萍,“我这个妹夫,还是个种莲藕的土技术员哪。前几年,他从外县回到莲花寨,踩(挖)了一次藕,在田里亮亮手脚,当场就被生产队长留下啦!”

齐英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见哥哥夸田莲,也忍不住地说开了:“他是个孤儿,五年前回来是寻姐妹的。”

陈萍没听懂,随口说道:“唔,到这儿来找对象,自由恋爱呀……”

齐英笑得弯了腰,拍着手笑,“不是的!他的老根儿是莲花寨的,你们文化人叫做籍贯,不,叫做祖籍。他不是来找对象,是来找姐妹的——!”

湖南人,特别是长沙、湘潭一带,口语中总爱多加一个“的”字。这个尾音从齐英的小嘴巴里迸出来,又清又脆,着了急或者跟人抬杠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上一挑,变成了一种轻飘飘的颤音,悠扬入耳,好似音乐。

齐雨见妹妹来回强调着“找姐妹”,赶紧打岔:“结果,就找到了英妹子。”

齐英可急了,好像是哥哥出了她的丑,连忙反驳:“不是的!他找到了我爹爹学手艺,是爹爹可怜他,把他留在屋里的……”

陈萍又听出点儿名堂来了,故意不作声,心想,让他兄妹去抬杠。你齐秘书守口如瓶,这英妹子可是快人快语,哈,一抬杠,自然会露出马脚来!

“最后,还是英妹子把他留下的!”

“不是的!是三中全会把他留下的!要象前些年,不准种莲藕,不准搞雕花,他才不在这儿落户哩!”

齐雨见陈萍“竖着耳朵”注意聆听,就赶紧结束这场兄妹抬杠,向妹妹让了步,“当然罗,主要是政策好,所以他这个孤儿就不走啦,入赘到我们家,也姓了齐。”

陈萍心里骂一句:你这个滑头!可她的表情还是挺高兴的:“这故事很美呀,真想听你们详细谈一谈。”

齐雨朝妹妹递个眼色。齐英乖觉地一笑,立刻转了话题,说道:“请茶呀!这是雨前,莫放冷了……”

齐雨端起盖碗茶来,呷了一口,以外贸干部的口气推荐着:“雨前,明前,毛尖,都属于紧俏商品,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雨前就是赶在这场春雨之前采摘的嫩小茶叶尖儿。要是雨后要摘,就是大叶子茶、大路货啦……”

陈萍也确实渴了,喝了两口,果然清香纯正,沁人肺腑,便说:“湖南好哇,不仅是鱼米之乡,还是莲乡,茶乡!”

正说着,窗外沙沙沙地下起了一阵急雨。齐雨跳起来叫了一声“莫把画家淋着了!”摘下墙角挂着的雨衣,快步跑出了屋。

齐雨沿着田埂跑下山坡。李爱莲画荷花的地方却只剩下一个电镀的小马扎儿,还有插在田埂边的那根竹扁担。人和黑布伞都不见了。

急雨沙沙地打在荷叶上,响声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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