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没有不可对人言的事，未必，人总是有隐私的，不可能什么事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对人言而无隐。但书就不然了，没有人敢说从古到今世上没有他没有读过的书。
从古到今，自从有书以来，每天都不断有新书出世。人寿有限，新书无穷，没有人可以自夸他能看尽世上所有的新书，何况在无穷无尽的新书之外，还有历代流传下来，浩如烟海无穷无尽的旧书。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虽然背了一个读书人之名，回顾这一生，却发觉其实还有许许多多该读的书还没有读过，或没有读完。每到书店，看见那一大堆，一本又一本有关红学的书，我就禁不住脸红，不但这些书我一本也没有看过，连靠它成为一门显学的《红楼梦》的原著我也没有看完，什么脂砚斋、什么甲戌本，就更不要说了。《红楼梦》是看过的，但没有看完，我看了林黛玉魂归离恨天以后，就没有再看下去了。曹雪芹没有写完《红楼梦》，我没有看完《红楼梦》，我的《红楼梦》这个梦是没有做完的，至今还打算几时圆一下，也就是读完一下这个梦。
梦虽然没有做完，但我知道这梦最后是风流云散了的。和《红楼》齐名的《水浒》，它的收场据说有几个不同，一是梁山泊上排座位，一是梁山泊上受招安，一是为朝廷立功平草寇……到底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也总想翻书再弄个一清二楚。
这些还是小说之类的闲书，还有文学之类的正经书，如《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我都看过，却都没有好好读过。还有《古文观止》之类也是这样，读过，记得，却又都忘了。
还有外国的文学名著，如俄国、法国、英国那些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罪与罚》、《白痴》、《前夜》、《猎人日记》以至后来的《日瓦戈医生》，还有《约翰·克利斯朵夫》、《红与黑》等等，不是没有看过，就是没有好好看完。书架上这些书，有些甚至买回来就还没有再翻过。
到书店买书，回家后往往是先翻看目录，然后看序或前言，跋后记，有的就继续看正文，有的就搁下来了，到想起来时，才找出来看它、细细读它。有些从此以后就成了书架上的摆设，再也没有受到翻阅的待遇。
近年年纪渐渐大了，发现颇有一些应该看还没有看过的书，这些书还不少，就不免有些发愁。虽说现在已经得闲无事，是可以有时间翻阅书籍，但算下来，要想补看完这些书是不可能了的，来日无多，书籍不少，无论如何是看不完的了。
我为书籍发愁，为“书有未曾经我读”而发愁，一是愁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放得下那些书，更愁的是没有那么多岁月可以让我补读那么多的书。人是老了，闲了，书却不少，眼见这一架一架的书，只悔往日看得太少，而把时间放在别的事情上面了。现在是悔之晚矣，只有能读多少算多少了。
“书有未曾经我读”，不但有，而且多，我是愁此生此世是读不完的，现在只能读一本算一本。
我要把自己的风烛残年的一部分付在补读应读而未读的书上面，能补读多少算多少，尽量使“书有未曾经我读”的书减少。
天地图书，图书天地，好一个天地！
——为天地图书三十周年而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