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我们今天就来看一个聊斋里面惊世骇俗的女性——细侯。什么叫惊世骇俗？就是一个人他的所作所为不合社会常情，违反人之常情，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敢做敢为，做出一些令人震惊，甚至于心灵震撼，惊世骇俗的举动。
可能有些朋友已经在笑了，说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又是一个神，鬼，妖，有那么多的怪异成分，她就是再惊世骇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对，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实实在在的现实人物。而且她是个下层人物，最下层的人物，是个妓女。
俗话说母鸡的最高理想是一把米，妓女的最高理想无非是找个有钱的人从良。当然，也有部分的妓女，她希望有真正的爱情。但是大部分的，她是想找一个有钱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是细侯这个妓女她和其他的妓女不一样，她有她完全不同的追求，而且她为了这个追求，她还做出了震撼人心的举动。
我们一般的人，不仅是难以理解，甚至难以想象，这个细侯她到底做了什么呢？咱们一步一步地来看一看。
我们先看看细侯她是怎么样通过蒲松龄的生花妙笔来到了咱们的眼前。浙江昌化县有一个书生姓满，叫满生，他在余杭县教书。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路，经过一个临街的楼房下面，突然，有一个荔枝壳打到了他的肩上。满生抬头一看，临街楼房上面的栏杆上倚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什么模样，四个字，“妖姿要妙”， 风姿妩媚，风情万种，时髦艳丽，俊美动人，漂亮极了。这就是细侯亮相了。
画外音：
细侯是《聊斋志异》中赞美人间坚贞、纯洁爱情的代表篇章，这篇文章是以主人公妓女的名字细侯作为名字的。至于这个妓女为什么取名叫细侯，马瑞芳教授将在后面的节目中为我们解读蒲松龄的良苦用心。
马瑞芳：
这样一亮相就是一幅妓女倚门卖笑的姿态，和一般的妓女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满生一见细侯，注目发狂，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乎所以，喜欢得发疯了。但是满生他是个穷教师啊，他自己没有钱，他就去找人借了钱到妓院去找细侯。两个人一见面，情投意合，非常地融洽。所以大家看，从这个细侯丢这个荔枝壳，到满生借了钱到妓院去找她，这整个一个过程根本就是妓女拉客的俗套。但是，变异很快就来了。因为文学、诗歌参与进来了。满生在床上随口吟出一首诗送给细侯，这是一首文言的诗：“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什么意思？就是在明明灭灭、蒙蒙胧胧的灯光下面，把这个满身香气的美人搂在怀里面，直到半夜两个人还在切切私语。但是，明天这个美人她就要重新梳妆，就要接待新的客人，她就不再把今夜情郎放到心上了。很显然，满生这个时候他有一种怅然的感觉，他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他有一丝悲哀的心情。他非常喜欢细侯，但是他不可能再来了，他没有能力再来了，他没有钱再来了，不管这两个人是多么的融洽，不管他俩是多么的亲热，他们只是一夜的露水夫妻。满生在他的诗歌里面流露出对细侯的留恋，他哀叹，我没有能力，不能长期地接近细侯，但是，我们看他这首诗，他并不是表达热烈爱情的诗，这首诗是一首狎妓诗，所谓狎就是玩弄的意思，狎妓诗就是描写怎么样玩弄妓女的诗。归根到底，满生是把细侯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妓女来看待的。一夜情，匆匆过客，今天甜哥哥蜜姐姐，明天脸一抹，谁也不认识谁了，社会上经常有这样的事情。
但是，这两个人不一样了，为什么？细侯当真了，她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首诗是个狎妓诗，是调侃自己的，她就跟满生真诚的说出了她的真心话。她说：“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我虽然是个低贱的妓女，但是我一直希望找一个一心一意的人一起过日子，你既然没有娶妻，你看我去给你当家行吗？一个妓女和嫖客说话，开口就要去给人家当家，我们说这可真是一洗妓院那种常有的粉黛丝竹气息，就是不是涂脂抹粉，不是吹拉弹唱，不是逢场作戏，而是要踏踏实实地跟心上人柴米油盐地过日子，这番话一下子就改变了满生对细侯本来那种轻薄的态度，也使得我们这些读者似乎眼前就一亮，发现，哦，这个细侯她和蒲松龄之前一些大作家写的妓女的著名小说里面的妓女的形象非常不一样，因为她有精神方面的追求。
画外音：
一段才子佳人的偶然邂逅，一个老套的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原本是一段玩笑话，却引得青楼女子顿生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那么在蒲松龄笔下的青楼女子细侯难道真的喜欢那种平静的、贫穷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吗？细侯这种精神方面的追求，究竟能否实现呢？在这段美好的爱情之间，他们还需要克服怎样的困难？
马瑞芳：
满生当然很高兴，就表示我一定和你白头到老。这个时候细侯就说了，填词写诗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困难，我经常在没有人的时候也模仿着写诗，假如我以后能跟着你，希望你一定要教我写诗啊。然后她就问满生，你家里有多少地啊？你家里的日子过的怎么样？满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家里面只有半顷薄田，几间破房。那显然是很穷了，但是细侯马上就表示，等我嫁给你以后，你就不要再外出教书了，我们两个人要长相厮守，咱们就把这40亩地种上庄稼，就可以自给自足。10亩地种上黍子，大家知道黍子是可以酿酒的，我再织上5匹绢，在太平年景咱们交税就够了。然后关上门，你读书，我织绢，空闲的时间我们两个就一边吟诗，一边喝酒，过上这样的日子，就是给个千户侯也不换啊。
所以细侯的追求比起前边那些很有名的名妓，大不一样。按照传统的观念，妓院它是个什么地方？是个烟花寨，是个销金窟，所谓“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妓女如果她有道德观的话，她的道德观就是人人都可以做丈夫，只要有钱，所谓人尽夫。细侯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生活环境当中，她竟然有雅兴她要学诗，她竟然因为爱才，才能的才，而看上那个游学他乡的一个穷书生，在封建社会，在当时那个以功名富贵作为判断人的标准的宗法社会，一个烟花女子能够有这样高洁的情愫，我们说，她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这个细侯她就爱上这个穷书生了，而且是个教私塾的穷书生，他们的感情基础有相当重的文学成分，更有相当重的理想成分。这个细侯算不上我们现在所说的美女作家，但是她应该算上是一个美女诗歌爱好者，而这个有魅力去吸引细侯的满生，他像谁，他当然不是富比石崇，他也不是貌比潘安了，蒲松龄没写他漂亮，他即使会诌了那么几句歪诗，你也就不能说他才比曹子建了。但是细侯她偏偏她就喜欢这个满生，把情感生活凌驾到物质生活之上，把文学凌驾到财富之上。
这样一来，满生就要和细侯商量怎么样赎身的事儿了，细侯就说，她的身价200两纹银，你满生弄来100两，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满生就说，100两拿不出来，但是我可以到湖南去，找我的一个结拜弟兄想想办法。
画外音：
一段才子佳人的偶然邂逅，一个老套的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贫困是这段花前月下的爱情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在这里，原本想超脱金钱的爱情，它的价值却要用金钱来衡量。那么，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细侯又是如何超脱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的呢？
马瑞芳：
但是事情咱还得反过来看，如果满生有钱，他不就成了纨绔子弟了？他可以今天找细侯，明天找更漂亮的，他就不会重视细侯这份儿感情了，正因为他穷，他才珍视这份感情，他才跑到湖南去找钱。
但是，还是那句古话叫做无巧不成书，满生跑到湖南，他那个做县令的结拜兄弟，已经罢官了。满生就弄不到钱了，就不能够回浙江了，就只好在湖南重操旧业，还是给人教书，一教三年。有一次他的学生不听话，他责打了这个学生，这个学生一怒之下跳水死了。家长当然就要告，满生被抓到监狱里了，这两个人就隔开了。而细侯，她从和满生分手之后，她就生活在对满生的怀念和期待当中，一个客人她也不接，她要坚守，而她那种坚守我们说这是青楼的坚守，这可不是容易的。良家女子，你要等待你外出的丈夫你可以坚守，你也应该坚守，那可能是望穿秋水的期待，可能是粗茶淡饭的贫苦，可能是独守空闺的寂寞，但是毕竟已经有了家、有了名分。而你一个妓女，一个青楼女子，你也来坚守，行得通吗？你不干活，你不接客，妓院的老板他得白养着你，他肯定不愿意，他不拿鞭子打就算很客气了。而就在这个时间，有一个富商他看上了细侯，他也是迷上了细侯。他就表示，不管花多少钱我一定要娶，细侯不同意。这个商人就打听到，原来细侯她在等一个人，这个商人就借故到了湖南打听满生的消息，这个时候满生已经马上就可以了结自己的官司出狱，回来和细侯团聚了。这个富商就拿出大量的银子，买通了官府，把这个满生长期的关到监狱里，然后他回到浙江就去告诉细侯的养母，满生死到监狱里面了。细侯不相信，她的养母就对她说，不要说满生已经死了，他就是不死，你跟这个穷书生，粗荼淡饭，哪儿比得上跟这个大富商吃鸡鸭鱼肉，穿绫罗绸缎，都不穿了，不吃了，吃腻了。细侯就回答：“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满生虽然穷，但是他品格清高，商人虽然有钱，但是他很肮脏，守着他不是我的心愿。这段话就表现出一个卑贱女子的高尚的道德追求，她追求什么，我们说她追求的当然不是金钱，她追求的是两个人心灵的相通，追求的是清洁的精神。而且细侯对这个商人的判断非常准确，商人不一定就是坏人，但是像这个富商这样的，他确实是一个龌龊商，你就看他怎么样采取非法的手段长期关押满生，自己得到这个美人。这样的手段，对待跟他毫无宿怨的人，说明他在经商的时候也可能不择手段。
这个富商假称满生已死，细侯不相信，富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托了另外一个商人造了一封假信，说这就是满生在监狱里面临死之前写给细侯的绝命书。细侯她对这个富商她很警惕，你说话我不相信，但是她毕竟天真幼稚，她就想不到除了这个富商之外，其他的商人也可能被利用来造假。她认为满生已经死了，白天黑夜地哭，她的养母就开始对她攻心了，说我对你从小精心抚养，你长大成人你接客才两三年时间，没挣多少钱，你现在你又不愿意在妓院里待着，你又不愿意嫁人，那咱的日子怎么过啊。细侯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嫁给了这个富商。这个富商就给她珠宝、衣服，供应得非常丰富，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
画外音：
一段才子佳人的悠然邂逅，一段信誓旦旦的爱情宣言，发展到这里，一切又归于平静。看来，美丽的爱情就是那么容易夭折，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细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青楼女子而已。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弱女子细侯究竟做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呢？
马瑞芳：
就在细侯心里面的波涛刚刚平静的时候，满生出狱了。满生不明白，为什么跟我毫无恩怨的这个商人他要害我，等他回到浙江他才发现，原来细侯所嫁的丈夫就是这个富商。满生心里面激愤难平，他就托街面上一个卖茶的老妈妈把这个事情的前后经过跑到细侯的家里面如实地告诉了她。这样一来，细侯才知道，在这以前，她所遇到的种种的不幸，种种的变故都是她现在的丈夫——富商一手策划，一手操纵搞阴谋诡计的结果。
细侯一下子又来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又面临着一个二难选择：一个选择，面对现实吧，已经嫁了人，嫁给了一个富商，已经非常富足，已经有了儿子，继续过下去就是了，这是一个务实的态度。另一个选择，就是坚守过去的理想，和满生实现当年白首之盟。
画外音：
满生归来，令绝望的细侯对纯真爱情的追求重新死灰复燃，这时候的他虽然并不需要再赎身了，但是面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传统的封建传统，细侯要离开富商，重回满生的怀抱，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么敢爱敢恨的细侯，最后究竟做了怎样的惊世骇俗的举动呢？后世人又为什么对她的举动有着那么多的评论呢？
马瑞芳：
细侯选择了回归满生。放弃富裕的生活，回归穷书生，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选择。但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是，她在走之前，她做了一件常人没法想像、更没法理解的事情，她竟然亲手杀死了她和富商所生的儿子。一个母亲，为了追求自己的精神生活，追求那种苦寒的精神生活，竟然杀掉亲生儿子，这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对细侯咱到底应该怎么看，咱们先看看蒲松龄怎么看。蒲松龄对细侯高度评价，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蒲松龄对细侯这个人物的命名他有着他的良苦用心。侯，在古汉语当中是美好的意思，但是细侯在中国古代它有一个特定的含义，那就是汉代有一个著名的好官吏，他的名字叫郭汲，他的字叫细侯，因为他是一个著名的好官吏，所以后人就借用他的字来命名那些受到老百姓爱戴的父母官。蒲松龄居然拿称呼父母官这样一个崇高的称呼来给妓女命名，就可以看出来细侯在他心中的份量。
另一个方面，蒲松龄还把细侯抬到和封建时代尊为圣贤的关羽相等的地位，他在小说的结尾说：“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封了寿亭侯的关羽回归汉室，就跟细侯回到满生身边有什么区别？在《聊斋志异》当中，有好多个地方写到关羽，怎么称呼？关帝，关圣。只有这一个故事，在细侯当中，蒲松龄用关羽投降曹操得的封号来称呼他——寿亭侯，而且拿他和细侯相比。关羽归汉，这在历史上，在小说里面非常著名，《资治通鉴》、《三国演义》都有描写，那是著名的弃暗投明，义贯千古的举动，关羽在清代已经被封建统治者抬到非常高的地位，而蒲松龄偏偏用一个妓女来和他比，可见蒲松龄对细侯的推崇非同一般，细侯她忍情杀死亲生的儿子这确实震撼人心的。
画外音：
一段才子佳人的偶然邂逅，瞬间就演变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爱情悲剧，蒲松龄老先生用这样一个让人心痛的结局再一次告诉世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道理。那么，细侯杀子后又将面临着怎样的人生归宿呢？后人对蒲松龄笔下的细侯杀子又有着怎样的评价呢？这种爱情悲剧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有没有化解的可能呢？
马瑞芳：
小说结尾，商人当然要去告状，而审案的官员认为，这个细侯杀子有情可原，对商人置之不理。这是一个小说家做的结局，小说式的结局，这是出于惩恶扬善的心理需要的结局，肯定它不合乎大清律法，当然也不合乎现在的法律，杀人者死，何况你杀亲生的儿子。对于细侯蒲松龄也说，杀了亲生的儿子再走也算是天下少有的铁石心肠的人了，“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但是他毕竟还是给细侯设计了一个无罪的结局。蒲松龄他一向是非常喜欢歌颂心灵美的，但是他竟然把一个杀死亲生儿子的人当成心灵美的人来歌颂，这太不容易了。
我们看看，聊斋点评家他对于细侯杀子的的态度，在《聊斋志异》的流行过程当中，出现了好几位著名的评论家，在字里行间写对《聊斋志异》的评价，他们所体现的经常是封建卫道者的思想，但是他们对细侯的杀子也倍加推崇。
有一个叫何垠的，他写了两个字的评语——女侠。他还说，官府应该对富商追究法律责任，只是对细侯杀子置之不理已经算是对富商很宽容了。
另一个评论家叫但明伦，他写了两段评语，一段是去得干净；另一段，很长，“商本非其夫也，彼非夫而诡谋以锢吾夫，彼固吾仇也，抱中儿即仇家子也，杀之而归满，应恕其忍而哀其情。”什么意思？富商本来就不是细侯的丈夫，他不是丈夫而设计禁锢了我的丈夫，他就是我的死敌，他的儿子就是仇人的儿子，杀了这个儿子，回归满生就应该饶恕细侯的忍情，而可怜她忠于爱情。而细侯，她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她杀的是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毫无过错的儿童，亲生的儿子。所以，像细侯杀子这样的事情，我认为它只能存在在小说当中，它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在现实生活当中，因为不管你细侯你和满生你怎么样两个人相爱，你怎么样山盟海誓，它都抵不过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我甚至想，在细侯回归了满生以后的日子当中，她那个亲生儿子的天真的笑脸会不会经常恍恍惚惚在她脸前出现，小男孩喊妈妈的声音，会不会使得细侯经常从美梦当中惊醒？那样那是多么凄凉，多么难以忍受的心灵煎熬。我还设想，如果咱们现代人遇到这样的问题怎么办，很好办，就像秋菊打官司，要个说法，把富商告上法庭，离婚，带着儿子找满生去，很容易。不管怎么说，像细侯这样毅然决然地斩断和过去生活联系的这样的人毕竟是不多见的，亲手杀死亲生的儿子，那得经过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有这样的胆量确实是惊世骇俗。细侯杀子当然不人道，肯定不人道，但是归根到底，细侯杀子它是由为富不仁的富商造成的，它是由官商勾结，坑害弱势良民造成，这或许就是细侯这个离奇悲剧的深刻社会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