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梦是一种奇异的现象，也是人人都曾经有过的。因此在中国的文学史中关于梦的故事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如黄粱一梦，南柯一梦等。但是这些作品都是借助梦醒来说明人生如梦。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相对于这些梦故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又有哪些超越前人的新贡献呢？
马瑞芳：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最杰出的志怪小说，它的主要内容除了神鬼狐妖之外就是梦幻。梦幻和我们很接近。因为谁不做梦。我们可能每天都要做梦，但是我们就看一下蒲松龄为什么写梦幻，聊斋梦有哪些样子？都体现什么样的思想？在描写上有什么特点？我们要看一下中国古代文学的“梦文学”传统。六朝小说刘义庆的《幽明录·焦湖庙祝》。这篇文章是开后世“梦文学”先河的文章。它的内容就是写焦湖庙祝有个柏枕，县民汤林到庙里，庙祝请他躺到柏枕上，汤林进入梦中就看到了朱门，琼宫，瑶台。他做了官，先是秘书郎，后是黄门郎。都是不小的官，在官场待了一年多。等他醒来，原来是转眼之间的事情，从这个故事开始，梦中得富贵梦中做官，成了小说家戏剧家非常热衷的题材。唐代有两篇最著名的写梦的杰作。这两篇对后世小说戏剧产生很大的影响。一篇是沈既济的《枕中记》，它是写有一个叫吕生的人在邯郸道上遇到道士吕翁，吕翁给了他一个青瓷枕，他在枕上入梦，娶了门第高贵的媳妇，中了进士，出将入相，享尽了荣华富贵，等他醒来，发现在他入梦的时候，店主人蒸的黄粱还没蒸熟呢。这就是后人经常说的“黄粱一梦”。后一篇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它的内容和《枕中记》大致相同。两个小说都是借梦境写读书人升官的欲望，借梦醒说明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过是人生一梦。从唐代开始“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或者是“黄粱梦”，“南柯梦”成了人们的日常用语。
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一生写了四个剧本都写梦。影响最大的是《还魂记》，也就是《牡丹亭》。他自己说人生四梦得意者唯在牡丹。《红楼梦》更是著名的“梦文学”。所以在中国古代作家笔下，写梦的戏法个个会变，但是巧妙各不相同。而蒲松龄他恰好是处于从唐传奇到《红楼梦》的过度阶段。蒲松龄写梦颇有贡献，他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他把梦变成凡人去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的手段。他把梦写得像日常生活一样可信。
画外音：
我们人人都做梦，而且常常做梦，可是人们对梦的理解仍然很少，所以人们就用迷信的方法来解释，说梦预示着人的穷通祸福。直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问世，人们才开始用科学的角度看待梦。那就是梦是愿望的实现。而蒲松龄在《狐梦》中就记录了他的朋友毕怡庵的一个愿望。那么蒲松龄是如何写出“梦文学”的新境界的呢？
马瑞芳：
我们先看一看蒲松龄是怎么样把梦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地生动细致，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有一个故事叫《狐梦》。就是写蒲松龄的朋友叫毕怡庵。因为看狐狸精的故事《青凤》看入了迷了，就总是想我能不能也也遇到一个狐狸精。结果他就做梦了，他在梦当中看到一个中年的狐狸精妇人给他送来了一个美丽的狐狸精少女给他做妻子叫三娘。什么模样呢？“旷世无匹”。就是整个人世间根本就找不到这么漂亮的。两个人非常的恩爱。这很有趣，毕怡庵想狐狸精就做梦遇到了狐狸精这就是所谓的《狐梦》。更奇妙的是蒲松龄不仅写梦，写狐梦，他还写梦中之梦。毕怡庵通过梦中之梦和他的大姨子，小姨子见面了。他跟着他的妻子来到一个大的院落，就发现那地方是“灯烛荧荧，灿若星点。”高高大大的房间点满了蜡烛，点满了灯笼，辉煌得很。然后这些狐狸精姐妹都出来了，先出来的是大姐，请客的主人。打扮得淡妆艳美，温文尔雅。处处表现得她是当家理事的，是照顾别人的。接着二姐出来了，二姐是一个很豪爽很调皮的女性。一见到毕怡庵就跟她的三妹妹开玩笑，说：“我早就预计到你一定要“嫁个多（ci）郎，刺破小吻”。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肯定嫁给一个大胡子脸蛋都扎破了。一个大姨子第一次见小妹夫就开这样的玩笑，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了。四妹妹出来了，十二三岁，小说里面写的，“她是漂亮极了。”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带来的那只小猫却把小狐女的个性给表现出来了。怎么表现的？大家规定，我们来传筷子，筷子传到谁的手里面，只要猫叫了这个拿筷子的人就得喝酒。结果每次筷子传到新郎手里边这个猫就叫，结果才发现是那个小妹妹抱着那个猫，她抓着让那个猫叫的。你看这个小妹妹是多么得聪明又多么得调皮。四个狐女都是梦中的狐女，大姐是温文尔雅的，二姐是豪爽调皮的，三姐是非常温柔善良的，小妹妹是一个很狡黠的。所以整个小说它写的是梦，写的是狐梦，四个狐女实际上是现实生活当中经常碰到的相貌相似而个性不同的姐妹。就是一家当中出来几个姐妹，很相像，都很美丽，但是行事很不一样。特别有意思的是，《狐梦》里面喝酒的器皿写得特别有趣。大家知道《红楼梦》里面大观园饮酒，大观园喝茶，写的酒具，茶具，特别是妙玉的茶具大家都津津乐道。而《狐梦》里面写的毫不逊色。这个毕怡庵喝酒，先是大姐把头上束头发用的髻子拿下来，用这个来盛酒，表面一看，这么小的一个束头发的髻子只能够容纳一（两）酒，但是喝起来有好几斗。新娘子就受不了了，把这个抢下来放在一边。原来这个根本就不是束头发的髻子而是一个大菏盖。这个时候二姐说既然这个大的不能用我给你一个最小的。她就拿了一个口脂盒，就是盛化装品的，可能就是盛口红的东西吧。拿这个喝吧，那个非常小，毕怡庵以为一口就可以喝尽，结果喝了一百多口还没喝尽。他的妻子又说了，又被奸人所捉弄。她把那个口脂盒抢过来放到案子上，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钵盂。他的妻子把这个钵盂抢下来以后就个毕怡庵换了一个新的酒杯。这个杯子是一个小莲杯，就是一个莲花形的小酒杯。毕怡庵拿过来怎么不象是那种硬硬的酒杯，把玩腻软，就是软软的，像纺织品。毕怡庵一口就喝尽了。然后一看哪里是什么酒杯，原来是她那个作弄人的二姐脚上的袜子。被她妹妹偷了来变成酒杯了。所以喝酒三种酒器都是妇人经常用的东西变成的。束发的髻子，盛口红的口脂盒，箩袜。而且是小的变成大，大的变成小的，太有趣了。这个《狐梦》当中这个宴会就结束了。这个毕怡庵就让他的妻子送他出村回家，他醒过来，他明白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但是奇怪的就是他的鼻子里面他的嘴巴里面满是酒味，就说明他确实喝了很多的酒。这个时候毕怡庵的梦中之梦结束了。但是大家注意他还是在梦中，还是在狐梦之中。到了晚上他的妻子来了说：“你昨晚没醉死吧。”毕怡庵说：“我还怀疑我是做梦呢。”他的妻子就告诉他说，你不是做梦。是我的姐妹们怕你太狂躁所以托梦和你相见，不是梦。实际上毕怡庵不仅是做梦，还是梦中之梦。（蒲松龄）这个梦写得多么地轻巧。
画外音：
历史上写做梦娶媳妇故事最有名的当属《南柯一梦》。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人生其实与蚂蚁的世界是一样的，反映了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在《聊斋志异》中同样有一个做梦娶媳妇的故事。虽然梦中的媳妇不是蚂蚁而是蜜蜂，当时面对同样的题材，同类的昆虫，蒲松龄的梦故事还会有新的突破吗？
马瑞芳：
我们再看一看蒲松龄是怎么样写梦中娶媳妇。大家知道唐传奇《南柯太守传》写的就是梦中娶媳妇。他写的是游侠淳于棼在梦中到了一个大槐安国做了驸马，担任了南柯太守。他娶的是公主。因为裙带关系他做官做到了（宰）相。后来公主死了他失宠了，就把他遣返古里。他一梦醒来发现原来他的房子的旁边在一棵古老的大槐树底下有个巨大的蚂蚁穴。而这个蚂蚁穴就是他梦中的“槐安国”。这个蚂蚁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蚂蚁穴，这就是他梦中的“南柯郡”。所以这个淳于棼就“感南柯之浮虚，遂栖心道门”。就是感到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梦境。所以专心去修道。历史学家李肇在唐《国史补》里面这样评论，评论了十六个字，他说“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之，蚁聚何殊。”即使你做官做到宰相，在对人生看得很透的那些人看来这和一群蚂蚁聚在一起有什么不同。所以这个《南柯太守传》它的影响非常大。蒲松龄在这样一个故事，数百年已经盛传不衰了，大家提起来就都知道了，你要重新写那是很需要勇气也很需要手段的。李公佐写的是游侠娶了蚂蚁穴里面的蚂蚁做妻子。而蒲松龄写他的笔下的人物娶蜂房里面的蜜蜂当妻子，写得就非常的不一样。蒲松龄不再沿袭李公佐那种消极出世的思想，他着重做什么文章呢？着重在美在巧上做文章。就是大家所说的编谎编得特别地圆，编梦编得特别地优美，特别得圆转，而且写得很真实很细腻。蒲松龄写的这个《莲花公主》是蜂巢里面的公主。蒲松龄写这个梦他就时时地，处处地叫你联想到这是蜂巢这是蜜蜂。就是你在看小说的时候你看的是公主，但是你潜意识当中你知道这是蜜蜂。这就是作者写得妙。他写有一个叫窦旭的人大白天在那睡觉被一个褐衣人引到近在邻境的一个叫“桂府”的地方。所谓褐衣人真是穿着褐色衣服的人吗？不是，是褐色的蜜蜂。所谓“邻境”就是他的邻居，所谓“桂府”就是一个“蜂巢”。可能来引他的褐衣人就是蜂房里的一个工蜂吧。他到了这个地方发现这个地方是“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重重叠叠的楼房像一万间房屋互相连接，在楼房里面曲曲折折地走就好象有成千上万的房间。从字面上看这是有一个人进入一个建筑风格非常特殊的楼房。但是你仔细一琢磨，这是进入了一个由一个个小的蜂巢连接起来的一个大蜂房。窦旭进入了这个地方他看到“宫人女官往来甚夥。”夥就是很多人。表面上看是宫廷里面来来往往的很多很多的人，但是你再一琢磨这是蜂房里面的蜜蜂爬上爬下。桂府的国王招待窦旭，然后命令奏乐，奏乐只听到幽细的乐声钲鼓不鸣，就是不敲锣不打鼓。为什么不敲锣不打鼓？蜜蜂那里哪来的锣哪来的鼓，他只有幽细的蜜蜂的叫声。这个时候桂府的大王就出了一个对子，上联说“才子登桂府”，窦旭很有才气，应声对了一个“君子爱莲花”。这一个对子就把桂府的公主莲花公主引出来了。莲花公主出来小说里面写道”配环声近，兰麝香浓“。就是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地在响，身上的香味非常浓。表面上是一个装饰了各种珠宝的少女来了，实际上你一琢磨就是小蜜蜂在花间飞舞在那散布花香，然后两个人进入洞房。进了洞房小说里面写”洞房温清，穷极芳腻“。表面上是人间新婚夫妇的洞房，实际上暗含着蜂巢和蜜蜂的意思。按照小说的技法这叫做“近点法”。蒲松龄能够把又是蜜蜂又是人，亦人亦物写得很巧妙。这个梦中的公主是蜜蜂化成的，她的体态她的声音都很像现实当中那些特别瘦弱的淑女。所以就给我们感到很一种很特殊的美学氛围。但是仔细琢磨原来是蜜蜂。而蒲松龄写这个《莲花公主》他写梦，他处处围绕着做梦这个人的感受。窦旭他进入桂府娶了一个美丽的公主又住进了温馨的宫殿，他非常的高兴。但是他想我如此地安乐，我是不是做梦啊？他就问公主我是不是做梦啊？公主就驳斥他，明明是君和妾，哪得是梦啊！明明是梦偏说不是梦！而窦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亲自去量一量她的腰到底有多细呀，来感受一下美人的体验，来证明自己不是做梦！这种写法评论家叫做“缘幻生情”。就是写的是幻想但是能把感情写出来！所以蒲松龄写的这个梦那真是写得情趣盎然，写得优美有趣。这个窦旭娶了莲花公主我们表面上一看就像是朝廷在招驸马，两个人新婚欢笑也像是人间的新婚燕尔。这个时候突然灾祸降临，桂府的大王说，我们的国家“国祚将覆”。就是国家将要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含香殿的大学士奏本说，我们的国家来了一个一千丈长的蟒蛇盘踞在宫门之外，肯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就是说尽早迁都吧，保存我们国家的有生力量，因为这个一千多丈的蟒蛇已经吞噬了桂府的一万三千八百余口。表面上一看这是一个国家遭受了侵略，国王和大臣在那讨论怎么样应对，这个桂府的国王就一边哭一边向窦旭交代说：我的女儿已经交代给您了，就好象一个灭亡的国王在交代后事，莲花公主就向窦旭求救，“伏床悲啼”。窦旭就带着公主说你没地方去你就到我家里去。但是我很惭愧，我没有金屋可以藏娇。那公主就表示这就很好了，这就很大了。 大家想想就是人间再简陋的茅屋，它比一个蜂巢也大得多了。然后公主就一边哭一边请求，您能不能再照顾一下我的父母。这一切都很像是人间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一个女孩家里面遭受了灾难就要求女婿来照顾家人。但是就在这个时间这个梦境突然就和现实联系起来了。小说里面写窦旭在公主的啼哭声中醒来“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娇婉的公主变成了嘤嘤啼鸣的小蜜蜂。桂府变成了邻居破旧花园当中的一个旧蜂巢。国王也不存在了，大学士也不存在了，当然莲花公主也不存在了。都变成了络绎不绝的蜜蜂迁到窦旭家里来了。那个所谓头如山岳，目等江海的千丈长的蟒蛇不过是一丈多长的小蛇。蜜蜂就是蜜蜂，肯定不是什么公主。蒲松龄就把这个桂府国王因为国家受到侵略要迁都，最后变成了群蜂移巢。所以我觉得蒲松龄他特别像个变魔术的，眨眼之间莲花公主就变成了小蜜蜂，就像魔术师纸变飞鸟，活人切两半。大家正在那儿惊诧不已，幕布已经落下来了！蒲松龄就写“蜂入生家，滋息更成，亦无他异”。蜜蜂迁到这家来了，再也没有任何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不可能再出现莲花公主了，因为作者已经让你们经历了一次神异的漫游。
画外音：，
人们常说别做白日梦了，这就好像说梦里的东西都是美好的。《续黄粱》中的曾孝廉就做了一个美梦。他在梦中做了宰相，可以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看到这里，这个故事好像与历史上著名的《黄粱梦》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高明的蒲松龄却进一步让曾孝廉的富贵梦变成了噩梦。那么蒲松龄是如何让美梦变成噩梦的呢？人们会从这个噩梦中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
马瑞芳：
蒲松龄写梦他还有很绝的一招，他能够用梦境来刺贪刺虐。我们知道刺贪刺虐是《聊斋志异》的重要的特点。而用梦境来刺贪刺虐的最有代表性的是《续黄梁》。《续黄梁》就是写福建的一个曾孝廉，孝廉就是举人了。他跟几个新贵一起到禅院里面找人算命，算命的一看，这个人趾高气扬就对他阿谀奉承，曾某就问，你看我有穿蟒袍束玉带的份吗？这个算命的说，您将来要做二十年太平宰相。这些同游的人大家都用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来恭维曾孝廉。这个曾孝廉就得意忘形了，就说：“我做了宰相，我就任命你这个朋友做应天府的巡抚，任命我的表兄弟做大将军，我家的老仆人我也给他个小官干干。”所以还没阔呢，就已经想以权谋私了。过了一会儿，这个曾某打起盹儿来，忽然看见两个太监手捧皇帝的诏书请曾太师入朝商定国家大事。这个曾某也很意外，我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宰相了？但是很高兴，急急忙忙一溜小跑上朝。大家看蒲松龄写的很有哲理性。这个宰相上朝哪有这种上法，宰相都是四平八稳，迈着四方步坐着八台大轿鸣锣开道地进入宫廷。这一溜小跑，这咱们北京人说的小催吧。这根本就是个小无赖。这是梦境，见了皇帝，皇帝给他蟒袍，给他玉带。这位曾太师回到了焕然一新的太师府就发现三宫六卿达官贵人纷纷都来送礼送钱！海外奇珍异宝，美女，名马都送来了，拍马屁的是络绎不绝。这个曾太师就每天看着美人轻歌曼舞。而老百姓害怕他的权势，把自己家的好房子好地都献给曾太师。曾太师富可敌国，但是好景不长，龙图阁包学士给皇帝奏本说曾某是个酗酒无赖，赌博无赖，是个市井小人，他受到皇帝的恩宠，他非但不为国家办事反而随心所欲，作威作福，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狗马。老百姓的良田他任意侵占，良家的女子强行聘夺，他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哪一个不看他的脸色行事。他的书信一投，布政司督察院哪一家不是用曾某的权势取代王法。真真乌烟瘴气暗无天日，恳请皇帝杀了曾某这个奸贼的头，抄了他的家。但是皇帝留中不发包庇他。过了没有多久，尚书，御史纷纷上表弹劾曾某。皇帝不得不下令把曾某抄家，结果抄出来金银钱钞几百万，珠宝翠玉玛瑙几千斗，帷幕窗帘床帐几千架，这很像几百年后和绅抄家预演了。曾某被充军云南，在流放途中被深受其害的难民所害。这个故事写的是梦中做高官，梦中享荣华，梦中贪赃枉法，最后逃脱不了阴司的惩罚。这个故事就给封建时代那些有志于出将入相的读书人当头棒喝，也给咱们当代那些想当官的人一个教育。你当官你得为民做主，你不能谋私利，谋私利就没有好下场。所以蒲松龄他特别写了和唐传奇不一样的后面的结局。唐传奇梦醒故事就完了，就结束了，而蒲松龄让这个贪官死了之后进入阴司，然后阎王爷根据他的罪恶决定上刀山，下油锅，这还不行。阎王爷说拿算盘来算算这个贪官一辈子贪污了多少银子。判官拿了算盘噼里啪啦一打，三百二十一万两银子。阎王爷说了，他既然积攒了这么多钱，那就全叫他全喝下去，把三百二十一万两银子全取了来，堆得像一座小山，然后架上铁锅烧开了，熔化了，一勺一勺地全灌到贪官的嘴里面。几个小鬼轮番地拿勺子往嘴里面灌。流到脸上脸皮烧裂，灌到喉咙里面五脏开锅。所以这个时候，活着的时候只嫌银子少，现在就只嫌银子多了。这个处理太妙了，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小说家处理起这些贪官污吏来有时候比法庭还要高明，还要合乎老百姓的心理。你一个大贪官按照刑法处罚顶多砍头就是了，不过是一时之痛。但是蒲松龄他幻想你贪了多少银子，我就叫你喝多少银子。你每喝一勺你都得体味贪污的坏处。你每喝一勺你就得想但有来世我一分钱都不敢贪。绝不敢再伸手了。这样的虚构这对于后世的读者我想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画外音：
蒲松龄所写的《续黄粱》可以说是黄粱一梦的续篇，但是它不像《黄粱梦》那样宣扬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而是借助曾孝廉的梦境反映了《聊斋志异》刺贪刺虐的主题。而在《聊斋志异》中刺贪刺虐写得最含蓄的则是《绛妃》。在这篇文章里，蒲松龄又是如何把梦境和刺贪刺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呢？
马瑞芳：
而用梦境的形式来刺贪刺虐的还有一篇是大家不太注意的，这篇叫做《绛妃》。这个《绛妃》是写梦境的，整个全是写梦境。但是蒲松龄很清清楚楚地写明是康熙二十年他在绰然堂梦到了绛妃。好象真有这么一回事。在这个梦境里面绛妃也就是花神，所以《绛妃》这一篇在有的版本当中叫《花神》。花神要向“封家婢子”宣战，谁是“封家婢子”，就是风神，花神向风神宣战，请“余”就是蒲松龄你来替我写一封讨风神檄，就是檄文。这个情节非常地简单，整个篇幅就是代绛妃写的檄文。这个檄文写得真是太妙了，它写得洋洋洒洒。它写风的历史是怎么样起家的，怎么样运用了虞帝，运用了宋玉刘邦汉武的故事，说明风是借帝王之宠起家的。然后渐渐放肆，渐渐肆暴，用了一系列的典故就写风是怎么样迫害群花的。比如说用《秋声赋》，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风使得花早上开了晚上败了。然后蒲松龄在文章里面号召“兴草木之兵，洗千年粉黛之冤，销万古风流之恨”。很多朋友就要问了，蒲松龄写这个檄文写风真的是写风吗？我们说他每个字都是写风，但是他字字又是在写世道。没有一个字不写风，又没有一个字不写世道。风是什么，风就是恶势力，风就是官虎吏狼，难道不是吗？不正是风吹了鲜花，使它凋零，不正是像风吹落叶一样的一些恶势力把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明的理想吹散了。所以《绛妃》它是写花神的，但是他写的不是花神，不是美女，是蒲松龄自己。所以美国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叫罗易斯，他在《近代哲学精神》当中有一句名言，他说，全部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什么”。他进一步说，“这个真实的自我是无限的，无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诗人和其他的各种天才能在梦境中把握它”。所以《绛妃》它写的是梦，但是我们说他写风写的是恶势力。他批判风，它体现的是《聊斋志异》的创作主旨，刺贪刺虐。梦实际上表现的是作者醒着的时候那一部分生活。梦是作者清醒地观察人生思考人生的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