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奉命于危难之际的林则徐一溜小跑,1839年3月10日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大烟味的广州,开始了他和英国人的故事。
他对此行还是有信心的。虽然他也略微听说过英国人在西方的过五关斩六将,但是在他眼里皇帝就是天,有皇帝支持,就是天意。既然自己站在天意这边,何惧之有?他所认为的阻力甚至压力主要来自国内。
广州的干部群众对这位禁烟钦差是深恶而痛绝之。为什么呢?说来搞笑,朝廷每次禁烟都是以失败告终,禁烟官员都是赚个盆满罐满,鸦片商不得不再抬高价格,就像今天的房市,随着政府的整顿一路飙升。
对于林则徐也不例外,广州的干部和烟贩子也想用银子把他打发走,正在为这些银子如何分配窝里吵吵呢。但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林则徐到了广州却千呼万唤不出来,不过倒是未成曲调先有情,虽然没露面,第二天在辕门外贴出的两张告示:一个是《收呈示稿》,宣明钦差大臣到广州的目的是查办海口事件;另一个是《关防示稿》,这无异于钦差大臣此行的第一个宣言,是采取禁烟行动的先声。然后这位钦差就销声匿迹了。
林则徐当然不是在掂量他的出场费,而是在做准备工作。广州是当时的唯一对外贸易口岸,可谓经济特区,堪比民国时期的上海,复杂程度可想而知。林则徐正以一个二品大员的老练梳理广州的复杂。
首先,林则徐派人翻译西方报纸,搜集情报,了解外国情况;派人做详细的侦查,查清停在伶仃洋面上的大烟船上及商馆里的鸦片大概数量,知己知彼。
然后林则徐众里寻他千百度,查缉烟贩子。这项侦查任务是很难的,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英国人与中国打交道多年了,他们早就收买了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中国渔民,一方面为他们提供食物,另一方面搜集中国情报。林则徐将计就计,派卧底打扮成渔民,打入英国武装商船,摸清烟贩底数(这一时期的一部分卧底,到鸦片战争时有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第三步是梳理关系,把广州跟北京归归类。
四是整顿海防,做好一切准备。
3月18日,林则徐终于闪亮登场了。林则徐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广州十三行头上。林则徐传讯十三行的行商。
我先介绍一下十三行。因为清朝闭关锁国,对外贸易受限制,十三行是当时负责对外贸易的半官半商机构,由十三家商行组成。公行对官府负有承保和缴纳外洋船货税饷、规礼、传达官府政令、代递外商公文、管理外洋商船人员等义务,在清政府与外商交涉中起中间人作用。另一方面,它享有对外贸易特权,所有进出口商货都要经它买卖,初为牙行性质,后也自营买卖。十三家牙行创始商人及名称如下: 1.伍秉鉴的怡和行,商名浩官, 2.卢继光的广利行,商名茂官, 3.潘绍光的同孚行,商名正官, 4.谢有仁的东兴行,商名鳌官, 5.梁亟禧的天宝行,商名经官, 6.严启昌的兴泰行,商名孙青, 7.潘文涛的中和行,商名明官, 8.马佐良的顺泰行,商名秀官, 9.潘文海的仁和行,商名海官, 10.吴天垣的同顺行,商名爽官 11.易元昌的学泰行,商名昆官, 12.罗福泰的东昌行,商名林官, 13.容有光的安昌行,商名达官。浩官和茂官是他们的首领。现在浩官掌门是伍绍荣。
对于十三洋行,林则徐是黑你没商量,命令他们:去,给鸦片贩子捎去一份喻贴,让他们三天内把鸦片全交出来,如果你们不去,以汉奸罪处斩,至于为什么叫你们去,自己问南墙去吧。
在那个没有法治的时代,钦差的话就等同于判决书,他的话直接与当事人的脑袋联系在一起。但是根据当时的潜规则,钦差的话说出之后还有个生效期。伍绍荣等人这时已经把银子准备好了,谁知林大爷是真心办事,不吃这一套。
伍绍荣等人赶紧使出第二招,联系上层。他们找了当时的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水师提督关天培、广东将军德克布金等人的管家,无人敢接这个活。
十三行商们不是孙悟空,飞不到北京去找人。找不到救命稻草,十三行商官知道,钦差大人的话要生效了!自己是生是死,就在钦差大人的上下嘴唇之间。求生的欲望带给他们不一样的主动,行商们立刻飞奔到十三行街的英国商馆。
林则徐的喻贴一来,洋人第一反应是又他妈来要保护费了,而且是大手笔,肯定是十三行的钱不管用或者太少了,所以他们重新商量该花多少钱摆平。
其实当时洋人们是混得很悲惨的,清朝闭关锁国,重农轻商,本就看不起做生意的,又自封天朝上国,觉得自己天生就不用跟外夷讲什么平等,所以指定只有广州十三行才能进行洋货买卖,而且还不是洋人卖,而是由中国人中转,洋人不能随意接触其他中国人,而且也不能随意进广州城(十三行街在城外),换句话讲就是“外国人与狗不得入内”。清朝关税虽低,但那只是理论税,洋人在中国总免不了被横敲竹杠。面对这横空出世的又一杠子,他们怎么能不愁锁了眉呢?
虽然十三行的钱打发不了林则徐,但是林则徐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傲慢,毕竟是与洋人打交道,又是斩除久治不愈的鸦片顽疾,林则徐表现出了极度的克制与谨慎。他很清楚,道光给他权力、给他荣耀就是希望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而不是要他遇到矛盾绕道走,遇到困难向上交。所以林则徐的原则就是自己在广州把禁烟的事情解决好,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高效,而且省钱,肯定会深得道光这位节俭皇帝的喜爱。因此林则徐大棒与面包并用,在喻贴中区分了良夷与奸夷,摆出了奖励政策,指明了主动交出鸦片既往不咎,并且把查禁仅仅局限在鸦片范围内。
银子不管用,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管林则徐的禁烟谈判曲演奏的如何动听,建立在傲慢之上的文明还是听不懂,也不想懂。鸦片贩子首领颠这个大坏蛋组织小坏蛋举手表决:我们该如何应对林则徐——这块不可雕的朽木。最后以多数通过:强硬应对!
这可吓坏了伍绍荣等行商。他们知道洋商的态度将决定他们的脑袋,就苦苦哀求颠地等坏蛋朋友们。最后颠地再次组织小坏蛋举手表决,决定给这些昔日的盟友个面子,最后决定交出一千箱鸦片。
既然面包不管用,那么大棒就得挥舞起来了。给你敬酒你不吃,那就别怪天朝不客气,区区英夷给你点颜色看,那也不是什么事,是事也就一会儿就过去。
3月19日,林则徐下令禁止外国人离开广州(十三行街);3月21日下令包围商馆;3月22日得知颠地决定交出一千箱鸦片后知道强硬是最好的执行力,下令缉拿英国鸦片贩子颠地。
后来林则徐差人去执行任务时耍了个滑头,说是“召颠地入城”。但英国人还是不放心,要求林则徐承诺24小时内放颠地回来。
大清可从来没什么拘留时限,都是想关多久关多久,所以林则徐一听,你这不是他娘的放屁吗,马上抓了两个买办(即汉奸)到英国人那里示威。这下英国人才明白事态严重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这时和林则徐搭戏的另一个主角——英国驻华商务总监督义律登场了。
说来搞笑,此人作为鸦片战争的引发者之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反鸦片者,他认为鸦片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在一个明令禁止鸦片的国家内走私鸦片更是有辱英王的名誉。但是作为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保护英国人在华贸易又是他的职责;还有他看不惯天朝居高临下的交往方式,尽管林则徐在喻贴中也采取了相对文明的谈判方式,但是英商的带有修饰成分的描述和他到来后看到的林则徐粗鲁的武装逼商立即引起他的反感。义律继续着颠地的傲慢和强硬路。
义律想不到一个没有坚船利炮的国度哪里来的强硬,他信奉的是丛林法则。他的强硬不是没有根据,他是带着一艘军舰来的,命令这艘军舰随时待命。
还在澳门时,义律就通知所有的英国鸦片船开到香港,置于英国军舰的保护之下。24日,义律到了广州,先把颠地亲自保护起来,然后给林则徐写了封信,大意是说你这样包围商馆扣留我商务监督违反外交规则,你再这样难保两国不会打仗,别忘了英国还有一艘军舰停在城外呢?
林则徐看了义律的信后觉得遇到夜郎了,谁叫你自大的,你夷国敢和我大清相提并论?于是在下面加了批语:“天下万方,何处与天朝相提并论?‘两国’称谓,难道是指英国和美国说的?”至于那艘军舰,根本不是林则徐考虑的重点。他是文官,大清闭关锁国的文官,对于军舰的理解就是两个汉字而已。
其实义律与林则徐交涉数次,基本处于鸡同鸭讲,双方都以武力威胁对方,但又都不惧怕对方的武力,只不过义律是嚣张但有底气,而林则徐根本是无知者无畏。
就在当天,林则徐也下了最后通牒:限期三天已过,如若继续对抗本大臣命令,将对夷船封仓,禁止贸易,撤出中国仆役,断绝食物供应。意气风发的林大爷惹你没商量,当晚下令,停泊在黄浦江上的一切外国船只封舱,封锁商馆,并且撤走一切差役和中国雇员。
林则徐细致入微地安排着封锁事宜,各路大员轮流巡查。林则徐同时布置海防,责令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进入一级战备;当然也不忘了秉烛给道光汇报禁烟顺利、形势大好之类的汇报。
义律这个海军出身横行列国的外交官自然是不肯轻易屈服。但是林则徐给他来了个有去无回,死死地把他囚禁在商馆,并断粮断水断奶。义律这次真的火了:无粮无水没人伺候,这还叫我怎么活?武力反封锁!命令军舰做好战斗准备,战争一触即发!
但是这时义律才发现,他根本与军舰联系不上!因为商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这才意识到林则徐原来是个军事天才,来了个釜底抽薪(其实林则徐根本没有考虑军舰的事)。
这一下子义律没底气了。又加上林大爷“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的坚韧,几个回合下来,义律只能“依律”了,在承诺由英国政府赔偿鸦片商人损失后,英商最终文明表决:屈服。
3月28日,义律向林大爷呈送了《义律遵谕呈单缴烟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禀》。
这突如其来的胜利,林则徐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鸦片是百年顽疾,英国是罪魁祸首,英商的屈服,真的意味着将要“天下无贼”了吗?接下来大清朝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辉煌?这辉煌前的兴奋不知该用美酒还是美女来升华。
不要崇拜哥,哥只是个传说。林则徐短暂的兴奋后马上很清醒地认识到要想辉煌还“路漫漫其修远兮”,下一步到底是辉煌还是灾难还很难说,这就是政治。
林则徐首先考虑在哪里收缴。本来在内地港口如黄埔等地收缴最为方便,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得不考虑做事不但要织成锦,还要添上花。查禁焚毁英国鸦片是几代皇帝的梦想,今朝实现,这是一个时期内空前绝后的佳绩。但是在作假成为家常便饭的那个年代,让皇帝亲眼所见更能激起他对政绩的认可,同时也防止以后鸦片出现反弹皇帝怀疑今天的奏报,也杜绝其他大臣的诬陷。在那个没有视频传输的年代,当然要把实物押运到北京了。这需要耗费押运费,但这不是林则徐考虑的问题。
林则徐同时还要考虑如果皇帝不同意把鸦片押解到京,这个地方便于就地销毁。因此,虎门进入了林则徐的视线。
虎门当时是一个小渔村,海滩空旷,港深水阔,要就地销毁也行,要押解进京沿海路北上便是。
林则徐亲自研究收缴鸦片的看管,同时责成两广总督邓廷桢研究海路北上的技术问题。
被鸦片养肥了的广东官员和水师对鸦片的兴趣不亚于老鼠对于大米。但现在的问题是只能叫老鼠看管大米,这个在管理学上看来不可能实现的问题却被林则徐攻克了。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林则徐终于制定了出了《收缴鸦片看管销毁施行办法》,对于收缴的鸦片如何放置、看管,看管时几人站位、站在何处,站位姿势,看管的这几个分别由哪些人员组成……详细到纳米。在完备的制度下,哪些戴了一辈子贪官帽子的沿海官员,一时清澈见底。
5月18日,鸦片缴齐,共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
道光果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命令林则徐“委派精明干练人员解京,以便复验”。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接到这样的圣旨后林则徐还是心有不快。因为他知道这是道光对自己的不尽信任,同时带着这么多鸦片北上这无异于走一趟取经路。取经路上有孙悟空保驾护航,现在没有孙悟空咋办?
所幸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浙江一个御史给道光算了一笔押运费用的账。节俭立家的道光一看花这么多钱,当时眼前就黑了,算了吧,就地销毁。道光下了一道圣谕给林则徐:你办事我放心,就地销毁吧。但要推行阳光作业法,把当地的文武官员都叫上,当场查明复验,当众销毁。这样林则徐就有幸彻底导演完这场禁烟剧。
6月3日,林则徐带领大、小官员齐聚虎门。随着林则徐的一声令下,这一时刻进入历史和未来。当然,林则徐不会意识到他们还将迎来一个令中国命运转折的时代。
林则徐令人将鸦片放入挖好的两个大池子里,池中放入卤水,鸦片浸泡半日后,再加上生石灰,生石灰降生水煮沸,就把鸦片销毁了。经过22天,数以万计的中国人围着漫天的大火,齐声喝彩,高声呐喊。这声音,惊天地,泣鬼神,惊动了天子和百姓,洋鬼子和神父们在哭泣。
这场大火烧出了中国人的威风,烧焦了洋鬼子的神气。虎门销烟共销毁鸦片2376254斤。但这是大清朝的最后一次火,不久之后,中华大地就硝烟弥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