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可回来了！你看，你看，大嫂子会写字了……”半个月后，张心远终于回到了家里，刚推开熟悉的家门，大妹其范就惊喜地迎上前，把捧在手里的一张纸递给他看。只见那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徐大毛”几个字。
张心远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这张白纸，就进了自己书房，一下扑在床上，睡了过去。他太累了，因为行程匆忙，再加上之前心情郁闷、水土不服，他感染了风寒，一直没有好转，身无分文的他几乎是讨着饭回到家乡的。
当张心远一头扑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家人却忙乱起来，尤其是戴夫人，赶快把大毛叫到跟前，喜滋滋地交代她，赶快去抚慰张心远，他一番出去，肯定是吃了不少苦，男人家嘛，女人稍一温柔，他就会感恩的，肯定就会放下从前，一起好好过日子……
大毛感激地谢过婆母，然后赶快来到厨房，去为归来的丈夫准备茶点。
戴夫人是真心的欣喜，梅花不经寒霜，没有扑鼻香味，少年不经历磨难，哪里会体味朴实的甘美？几个月前，当心远告诉她，他想出去拜访朋友时，她就知道他的心思，他还不是想躲出去么？他还不是想远远离开儿媳么？但戴夫人是个大气的女人，知道儿子不到黄河心不死，如果不让他出去受些苦，他怎么能理解家人的辛苦呢。所以，她笑眯眯地答应了，却只给了他极少的路费，当母亲的是想让他花完了这些钱，就赶快回来。
但出乎戴夫人意料的是，这孩子还真较上劲了，竟然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好在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且满身尘土表明他这一番行程并不如意。好，吃得了这些苦，就会懂得生活不容易，他就能安下心了吧，就肯老老实实地和儿媳过日子了吧！
一直睡到天昏地暗，张心远才醒了过来，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徐大毛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饭菜。饥饿中的人，糟糠也是美味佳肴，闻到饭香，张心远一下从床上骨碌起来，不客气地吃起来。
吃完饭，徐大毛不等他吩咐，便殷勤地收拾完碗筷端了下去，然后又给他送过来一杯热茶。“好，放下吧，我睡了一天，晚上就不睡了，去看会儿书，你自己休息吧。”看到人家殷勤服侍自己，张心远也不好一直给人家冷脸，于是温和地说了句，然后起身向书房走去。
“你……”望着丈夫的背影，大毛的眼里刷地涌出了泪。没有人知道，此刻大毛心里的委屈，好歹自己也明媒正娶过来的，而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如此无视自己，忽略自己，从新婚洞房起，他和自己就如两重天，这算什么生活呀。
她委屈，她愤怒，但她却无可奈何，从小生在读书人家，讲究的是贤惠礼仪，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女子无才便是德、从一而终、出嫁从夫……现在，她把自己看成是张家人，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丈夫就是自己的天，是自己的一切，所以尽管丈夫对自己如此不尊重，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过激的反抗，再难她也只能咽下委屈，继续用笑脸面对张家人。
其实，张心远的心也在微微颤抖，他本就是个善良的人，他觉得这样对她不好，她没有做错什么，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但让他违背着内心的意愿，和她成双成对，他也觉得自己太委屈，他做不到。
戴夫人本以为，心远出去跑这一次，吃了苦，受了教训，他的心思会转移过来，会接受这个让她心满意足的儿媳。但她再一次大错特错，张心远回来的第二天，就把书房收拾了一下，正式搬进了书房里。
“你……”戴氏气得真想抬手给儿子一巴掌。但张心远的回答却让她说不出话来：“我还想趁着年轻，多读书，我这次出去，虽然没有做成事，但我长了经历。我要读书，再去考学……”
是的，这一次出去，虽然没能见到梦中的青梅竹马，但却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回来之后，他去了一趟北平，见到了自己从前的好几个好友，而让他羡慕和感叹的是，这些人都在北大读书。要知道，读书，做学问，一直是他的梦想呀。
虽然屡经挫折，但此时的张心远坚定地认为，读书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当然也是他拒绝婚姻、逃离徐大毛的唯一手段。因为每天躲在书房里，他可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拒绝进入卧室。
“大哥，你看，嫂子又写字了……”这天，读书读累的张心远刚放下手中的书，其范就嘻嘻笑着跳了进来，拿着一张白纸让他看。他蓦然记起，自己刚回到家时，其范也曾欣喜地给他报告，说大毛会写字了，难道是真的？
接过大妹递过来的纸张，只见上面涂写着李白的《静夜思》，字虽不好，但足以能看得清，看到纸上的笔迹，张心远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这上面的字体，和自己在江西时接到的书信竟然是同一个笔体。
“啊？她会写字了？还会给我写信……”他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呀，大嫂子可聪明了，自你走后，她就开始认字了，现在不但会写信，还会读书呢！”其范欣喜地对他说。原来，细心的妹子知道大哥嫌弃嫂子没有文化，所以在哥哥走后，看到嫂子每天以泪洗面，心里暗暗同情这个疼爱自己的大嫂，就开始教大嫂认字。天真的其范以为，大嫂学会了写字，就有文化了，就会得到哥哥的喜欢了。
而结婚后一直受着丈夫冷遇的徐大毛，心里也是又气又恨，所以当妹妹开始教自己学习文化时，很快乐地答应了，她也把和丈夫相好的愿望寄放在了学习文化上。
张心远真有点吃惊，徐大毛这个看上去笨笨的女人，竟然还有这般坚强的心呀，竟然还会认真地学习文化！再仔细看纸上的字体，其实比自己在江西时读的信上的字好看多了，由此可见，大毛学得很是认真呢。
“嫂子也是立志要做个有文化的人呢，为了表决心，她还把名字改了呢，哥，你知道嫂子现在叫什么？叫徐文淑，就是又有文化又贤淑文雅的意思！”看到大哥脸上的喜色，其范赶快表扬嫂子说。
“好好，有志气。”张心远不由夸奖了一句。很快，张心远就发现，大毛学习是挺用功的，还特别爱来请教他。很多时候，他正在读书写字呢，大毛就拿着一本书过来了，认真地问他那些圈子里是什么字？
张心远接过大毛手上的书，是一本《三字经》，只见上面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画着圈子。大毛说圈子里的字，她都不认得。看到大毛这么用心，张心远也十分高兴，赶快一一告诉她那些是什么字，并详细地给她讲解这些字的意思。
“世上最怕有心人，你这样用心，会很快认识很多字的，到时不但能看懂这些浅显的书，也会读报，会做文章呢！”有时，张心远也会趁机表扬大毛几句，以此勉励她继续用功。
“是呀，我是要用心学习，我要学到会写状纸，然后去告你！”瞪着张心远，大毛语出惊人。啊？张心远愣了，告自己？
“是呀，你停妻不敬，不论人事，是不负责任，当然要告你……”徐大毛理直气壮地说。
张心远咳了一声，看来大毛是被自己逼急了，她一个绵羊似的人，竟然也会想到告状了！看到张心远不高兴了，徐大毛才悻悻地退了出去。
夜明，弯月高悬，院子里沉静如水，而张心远的书房里，仍是灯火通明，一心求学问的他伏于灯下，奋笔疾书。
“啾啾啾啾……”窗外，寒风吹过，秋虫鸣叫，更显得夜色沉静如水。
写累的张心远放下笔，起身走出窗外，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由喟然长叹。
窗外的桂树，郁郁葱葱，在清风中微微摇曳，在无人可说心事时，这株桂花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无言相视，就是最好的诉说。在院子里休息了一会的张心远，赶快又回到了房间里，继续写。
是的，这次回来，张心远再次拿起了笔，开始写小说。心中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把心中的郁闷，把对秋凤的思念，全都写进文字里，只有文字才是他最好的伙伴和最忠实的听众。
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
吟着《青衫泪》里的句子，张心远此刻也断肠，昔有白居易，今有张心远，一样愁肠，一样相思。
张心远虽然是一介须眉，但却生就柔肠万种，再加上看多了西红牡烂醉如泥，想到自己的爱情遭遇，更觉得郁闷，便把一腔愁写在了书纸上。
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作中，不经意间他竟然完成了《未婚妻》《楼窗零草》《紫玉成姻》好几个小说。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书写了一夜的张心远，眼困脑胀，不由得就伏在书桌上酣睡起来。
在睡梦中，张心远来到一处湖心，荡起轻舟，只见船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上得船来，船娘柔声问道：“相公要上哪里去？”是呀，上哪里去？张心远还真没有想过呢，只是看到这一池荷花清香怡人，所以才上得船来，被船娘一问，倒是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了。
船娘笑道：“我看相公年轻潇洒，怎么对自己的路不知道驶向哪里呢，你还是下船去吧，你看，人家在等着你呢，那里才是你要去的地方呢……”说着话，就把船身一阵猛摇，小船顿时晃荡起来，张心远惊吓不止，一下睁开了眼睛。
张心远这才看清，原来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呀。他不禁摇头苦笑一番，抬眼时恰看到文淑正端了洗脸水来。
看到自己对大毛极尽冷淡，但她却对自己如此温柔体贴，一向冷漠的张心远内心一阵不安。想了想，今天正好要把写好的小说给上海的朋友们寄过去，就对她说：“文淑，今天和我一起出去吧，到镇上去……”
“好呀，等下伺服妈吃过了饭，咱们就去。”丈夫开口叫自己和他一起出去，这是少有的事，徐文淑欣喜异常，赶快去为张心远倒掉洗脸水。
吃饭的时候，张心远看到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他当抬起脸静等着母亲说话的时候，母亲却又叹了口气对他说：“晚上少读点书，少写点字，早点休息。”
“知道了，”张心远说，然后收拾一番，带着昨晚写好的小说，和徐文淑出了门。
望着双双走出去的儿子儿媳，戴夫人不由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是的，刚才戴夫人本来是要训儿子的，她实在忍无可忍了。本以为他这次从南昌回来会收收心，和儿媳安安生生过日子，但儿子再一次让她失望了。儿子倒是不骂文淑，也不责备她，看到她也和颜悦色，但是，心是远的，他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名曰在读书，其实还是在躲着文淑呀。
文淑是个心静的女人，从不在她跟前说老公的坏话，但她这个当妈的岂能看不出来？儿媳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到肚里，还要每天强颜欢笑地伺候着一家人。算来，真真是儿子负了人家呀！
通情达理的戴夫人，等不下去了，她决定好好教训教训儿子，让他承担起为人丈夫的责任。但刚才，话到嘴边，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是她偏袒儿子，而是看到儿子满脸的疲惫，她实在不忍心再责备儿子了。她知道儿子心里委屈呀。
哎……
身为母亲，她也只能用叹气来表达自己的郁闷了。
踩着稀松的泥土小路，张心远和妻子来到县城。县城真比家里繁华多了，平时忙着家务，几乎从没出过家门的徐文淑激动地看着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各样的小吃。牵着文淑的手，张心远先来到邮局，把信寄出去，这才放下了心。
走出邮局，张心远温柔地问文淑：“我身上还有钱，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张心远的问话让文淑兴奋不已，感觉像到了天堂。虽然成婚好久了，但这是丈夫第一次和自己来到集市上，想来，心远还真是好人，从没打过自己，也没骂过自己，除了没和自己圆房，他哪一点都好！
所以，文淑的心醉了，甜甜地对张心远说：“我不要吃什么，要买就给妈和弟妹们买些吧！”
这话让张心远很是感动，自己对人家并不尽夫道，她却仍旧心里装着自己的母亲和家人。他叹了口气，再次握紧了她的手说：“放心，这一辈子，我不会让你受苦。”
他只能这样说了，其实今天出来，他是想和文淑商量让她再走一家，但看着她欣喜而满足的眼光，想好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了。只得临时改变了主意，既然这样了，那就拿她当妹妹看待，养她一辈子好了，以自己的力量，让她一辈子不受苦不受累，他认为这就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看，然后买了大包的东西回到家中。
“哇，这不是张公子呀，今天不读书了？”刚进村子，一个邻居就迎过来说。张心远刚要答话，一旁的文淑早已笑吟吟地叫道：“五叔。”
张心远这才知道，人家说的不是好话呀，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而更让他难堪的还在后面呢，两人刚走过去，就听到身后一阵窃窃私语，一个人不屑地说：“还说是个才子呢！真是读书读迂了，啥也不会！读书读到这程度，那是丢祖宗的人呀！我家有孩子，打死都不能让他这样读书，真是个废物……”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但人家却把骂人的话直接甩到了张心远的脸上。张心远心里一阵羞愧不安，原来，自己在乡人眼里，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读书痴呆子，一个败家子！
似乎体谅到张心远的尴尬，文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心里蓦然感到温暖，没想到，在世俗最为冷漠的时候，给自己安慰和体贴的，却还是自己最为嫌弃的人。张心远心里一阵翻腾。
从此，张心远就更少出门了，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
母亲戴氏终于忍不住了。这天，张心远正在书房读书，戴夫人走了进来。张心远赶快站起来迎接母亲，凭感觉，他觉得母亲心里一定有话说，果然，戴夫人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他问道：“心远，你老实说，母亲对你怎么样？”
“母亲对待我恩重如山。”
“好，那娘再问你，文淑对得起你不？”戴老夫人步步紧逼：“说呀！”
张心远愣了一下，实在无法回答，因为，自从文淑嫁进自己家里，自己对她颇不中意，意情冷淡，而文淑不但没有抱怨过自己，还尽力撑起一个媳妇的责任，侍奉母亲，照顾弟妹，就是照顾自己，也从无怨言。这样的媳妇，他说不出坏来。
张心远只好说：“文淑贤德安分守己，实在是个好女人。”
“可是你对得起她么？”戴夫人的话一下严厉起来，责备他说：“当娘的可是看着呢，不管你对她如何，她从没有失妇德。俗话说，丑媳妇是家中宝。媳妇虽然不识书，但通情达理，而且，进咱家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恪守妇道，孝顺贤惠，能娶上这样的媳妇，我是知足了。你别放着福不知享。”
“好，既然妈妈乐意，那我就一辈养着她，把她当亲姐妹好么？”张心远赶快说。
“傻孩子，你拿她当亲人，越发显得你们恩爱了，但是，她年轻的时候，可以有你养着，但一个女人老了依靠谁？你让她将来靠何人？你心里不满意，娘看得出来。但文淑除了丑点，她没有缺点，所以咱也不能做缺良心的事，你要好好待她，而且，只要你对她好，娘可以做主，你将来遇到称心的，可以再娶一个偏房。”戴夫人说。
张心远有些惭愧，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是做了很大的让步呀。可是，让自己违着心愿去做事，自己实在……
“娘是考虑了好久才来给你说的，你不要当娘是傻子，别人家结婚都添丁添子，你结婚这二三年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当娘是傻子？所以，你今天要么听娘的话，要么，就当没有我这个娘……”
这话是重了些，但是戴夫人也是无法。一看母亲生气了，张心远只得说：“娘不要生气，你让我再想想……”
“不要想了，娘不能由着你胡闹了！”戴夫人说完，生气地站起身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