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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大家闺秀到叛逆女生

她出生在富贵之家,却经历家道中落的变故,成了寄人篱下的小女孩。她看尽人间白眼,承受贫穷和苦难的折磨,她是不幸的,却也是幸运的。因为,她终究成为了自己。

没落地主家的大小姐

安福县蒋家,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人家。在我爷爷的时代,据说那些爷爷们,这房、那房、远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人自己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无从知道。

这是丁玲晚年写过的一段对遥远故乡和童年的回忆文字,里面所说的湖南安福县便是她的祖籍。

丁玲本姓蒋,不姓丁。

与她血脉相连的那个蒋氏大家族,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名门望族,远祖蒋之奇是北宋嘉祐年间与苏轼同榜的进士,历任翰林学士兼同知枢密院、观文殿大学士等显要职务。

蒋家最早的宗谱还是苏轼写的《序》,文天祥撰写的《蒋氏像跋》,可以想象,能请得动中国历史上这两个声名如此显赫的重量级人物为宗谱写序和跋的,会是什么层次的家族。

后来的蒋氏后代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几乎世代为官,成为官场专业户,一直到丁玲的爷爷蒋定礼这一代,还沿袭着祖辈的传统。蒋定礼在清光绪年间被晋封通奉大夫,从二品官职,相当于部级领导干部,所以,蒋家在这一代还是很风光的。如今蒋氏大家族住的那个地方是临澧的黑胡子冲,据说,因为丁玲的祖爷爷蒋光清长有浓密的黑胡须,世称“黑胡子”,他居住的那个地方才有了这个“黑胡子冲”的名称。

清朝末年,蒋家和那个日益走向黄昏的衰败朝廷一样,也在不可逆转地走下坡路。

蒋定礼有三个儿子:蒋保厘、蒋保川、蒋保黔。

三儿子蒋保黔就是丁玲的父亲。

这三个儿子后来都没有什么大出息,他们不思进取,沉溺酒色,虽然父辈给他们留下了有两百多间屋子的庭院,以及各种精美的家具,但在他们“联手合作”下还是把这偌大的家业全部败光了。

蒋家兄弟因为父母早亡,在蒋保黔15岁那年,三兄弟就分家另过了。三兄弟中,三少爷蒋保黔是最聪明的,他十几岁就考取了秀才,二十几岁远渡日本留学学习法政,但他也是最敢败家的,守着金山银山,他以为自家的家产永远都用不完,败家的手法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加独特。他喜欢玩马,这和北京街头的八旗子弟喜欢架着鸟笼子玩鸟差不多。蒋保黔玩马很有些叶公好龙的感觉,他喜欢骏马,自己却从来不骑,他的马用的马鞍子都是专门请当地最高级的绣工绣成的,精美得如同艺术品,更加衬托出骏马的高大。贵族少年蒋保黔经常会让与他年龄相仿的马夫牵着马,马夫走在前面,马走在中间,他则走在最后,手里拿着鞣皮马鞭,一身时尚的短打扮,这奇异的组合走在路上,常常会惹来惊诧的目光。一般人见了这样的纨绔公子哥都不会上前搭讪,有好事者倘若表扬一下他的马,他立即便会让人上马试试。如果那个人上了马继续夸,那么这匹马差不多就属于骑马的这个人了,什么钱不钱的,有钱就给点,没有钱也没关系,送给你就是了,有共同的爱好才是最重要的。

三少爷的大方是远近闻名的,他不仅免费送骏马,还经常请来成群的朋友在家里吃吃喝喝。每天到了饭点都要开好几桌,饭吃完了,但人并不散去,接着在他们家抽大烟。这也难怪,三少爷家里平时就摆着几个鸦片烟灯,专供客人用的,当然,他自己也一起吸食。在烟雾缭绕中,他一张消瘦的脸愈发显得青黄。

蒋保黔后来结婚了,新娘子是常德县书香之家余家的大小姐余曼贞。余曼贞生得并不算漂亮,平时寡言少语,却端庄娴雅,待人有礼有节,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余曼贞的父亲教了一辈子书,52岁才大器晚成考上“拔贡”,在云南做了知府。

蒋家和余家算得上门当户对了。余曼贞从小饱读诗书,与旧式女子不一样,她琴棋书画都在行,最喜欢吹箫弄笛,嫁到蒋家后,寂寞的时候也会呜呜咽咽吹上一曲,往往惹得夫家上下不满意,他们嘲笑她是“卖唱的”。但是丈夫蒋保黔喜欢她这样,不但喜欢听她吹箫弄笛,还鼓励她把裹着的脚放开了。如果仅仅是这些还不算什么,余曼贞最令夫家不满的是,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蒋胜眉,大抵是巾帼胜过须眉的意思。试想,蒋保黔因为抽大烟,本来就不够阳刚,娶回来的女人还想胜过男人,这往后三少爷家还不得女人说了算?

余曼贞过门后,发现蒋保黔的纨绔作风始终不改,这个要强的女人本来是满腔热情走进这个名门望族的,渐渐就失望了,她总觉得自己嫁的夫君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总在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开始,她暗暗劝自己不生气,可是,看到蒋保黔做的那些不靠谱的事情,又实在忍无可忍。每每蒋保黔让她失望至极的时候,她就坐一顶小轿回娘家住上一阵,眼不见,心不烦。

后来,蒋保黔独自去日本留学了,余曼贞一个人住在蒋家,日子过得更无聊,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虽然家里也有下人,但也照顾不好她,娘家妈妈便派人把她接回常德县城西的家中。一九〇四年十月十二日,余曼贞在常德娘家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的丁玲。

女儿出生后,余曼贞给远在东洋的丈夫去信,告诉他,他们有孩子了,是个女儿。蒋保黔给女儿取名叫蒋冰之,这个名字雅致好听,四岁之前,丁玲一直就用这个名字。

丁玲在姥姥家住到一岁半,直到出生第二年的十一月份,才第一次见到父亲。

十一月的湘西,天有些凉了,那些日子天上总飘着细细的雨丝,丁玲已经好几天不去外面玩耍了,正当她无聊至极哭闹着要出去的时候,外婆家来了一个叫做爸爸的男人。

父亲在这个小女孩的眼里是陌生的,他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模样很周正,只是有些瘦弱不堪,脸色苍白,不时地会咳嗽几声。妈妈让她管这个男人叫爸爸,但丁玲刚刚学会说话,对这个陌生的爸爸是叫不好的。

爸爸是来接她们回安福县蒋家的。丁玲觉得那个家无限大:大宅院一眼望不到边,回廊雕栏玉砌,连睡觉的大床都是带着窗子的。但是这个家里却透着一股衰败气息,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不快乐,他们见到她和妈妈的表情是冷漠的,丁玲觉得自己有些怕这些人。但是她喜欢那个带着窗户的大床,像是在大屋中又搭建了一个木头小房子,睡在那上面,很有安全感。

父亲自从把她们接回家,就再也没有去日本。他因为严重的肺病,身体衰弱,只好结束了在日本的留学生活,然而,他回国后身体并不见好转,依然是不停地咳,他便慢慢地学着自己开药方,自己给自己医病。为了方便治病,他后来还开了一家药店,偶尔也会有人请他号脉、诊病、开药方,渐渐地,他的医术也有人认可了。不过对蒋保黔这种自学成才的医生,家族里的人们是很不认可的,因为这个家族出了不少医术高明的医生,与他们相比,蒋保黔不过就是个玩票的。

蒋保黔开药房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他给人诊病抓的药方经常是不花钱白送给病人,那时节,他名下的那些银子还没有完全挥霍光,还能容他大方地散财送药,直到三年后才挥霍得差不多了。那个初秋,他的身体也彻底不行了。

余曼贞当时正身怀有孕,她很想为夫家生下个男丁,让蒋保黔脸上有光。离孩子出生的预产期没多长时间了,蒋保黔却等不及看到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一九〇八年初秋便撒手人寰,那年他刚刚32岁。

余曼贞拖着笨重的身子,拉着刚刚4岁的女儿,趴在夫君的病榻前啜泣。她其实说不上对这个男人有多少爱情,两个人的婚内生活一共十年,这十年间余曼贞对这个多病、意志消沉、有才华却没有什么大出息的败家子式的男人,常常感觉到说不出的失望。不过,有他在就有一个完整的家,如今他走了,家也就塌了半边天。

丁玲看着妈妈哭,她也受到感染,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那个叫做爸爸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脸色比平时要灰白得多,眼睛紧闭,他是睡着了吗?

上堂屋设了灵堂,蒋保黔的灵位供在雕刻着精美纹饰的条案上,另外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干鲜供品,屋子里烧纸钱的味道让空气中充满悲痛的气息。丁玲穿着孝服跟在妈妈旁边,她被要求长久地跪在那里,跪的时间长了膝盖很痛,丁玲痛得哭出声,灵堂里忙碌的人们以为这个幼小的女孩因为父亲而哭泣,便陪着她一起垂泪,其实她是因为腿实在太痛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阴森的氛围中一直跪着。

灵位终于撤去,亡父入土为安,余曼贞在不久后的一个秋日生下一个小孩子,是个男孩,一个模样长得像极父亲的瘦弱男孩。没了男人的家是寂寥凄凉的,在这个家里,余曼贞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蒋保黔刚刚下葬,尸骨未寒,家里到处还装饰着惨白的布饰纸饰,讨债的债主便成群结队堵在门口。

蒋保黔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过他曾经欠下过债务,突然冒出这么多的债主,让余曼贞招架不住,尽管她是一个坚强女性,但此时刚生完孩子,身体还很虚弱,从天而降的各种各样的巨额债务把她惊着了,她分辨不出真假,这些债务几乎都是口头协议,连张借条都没有,更何况蒋保黔已经不在了,没人对证这些债务的真伪。

债主几乎都是熟人,大多数还是族人,不还钱他们就三天两头来逼债,在这里抽大烟、喝茶水,到吃饭的时候,便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大吃大喝。家里长期驻扎这一支讨债大军,余曼贞实在快要崩溃了,她举目四望,孤立无援,只能变卖家产去还债,那些精美的文玩家居饰品,那些华美的衣服首饰,那些田产,甚至包括那张丁玲最喜欢的带窗户的大床,都卖了,卖完之后,所有的银子都被他们瓜分了。

债主得了钱财后满足而去的丑陋嘴脸,让余曼贞觉得很反胃,她抱着襁褓中的幼子,说道:“我丈夫还欠了谁的账?有账都来吧,我尽量还!还不清账我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讨债的走了,丁玲和妈妈、弟弟守在已经没有家的样子的房间里,当妈妈默默垂泪时,丁玲便用小手帮她擦去滚滚流淌的泪水,她发现,妈妈的泪水是擦不干的,擦去了还会接着流出来。

那个冬季是丁玲童年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时节,冬日的阳光虽然也会如期而至,却没有让这孤儿寡母感觉到温暖,4岁的丁玲经常会坐在家门口发呆,尽管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时间陪她玩耍,然而,他出来进去遇到自己时,还是会亲昵地摸一下她的小脑袋或者小脸。现在,这个小小的女孩连这点快乐都没有了。

熬呀熬呀,终于熬到了春天。

春天的阳光变得很温暖,小草发芽了。冬天见不到的小鸟小动物们又都回来了,小弟弟已经半岁多了,一逗便会咯咯乐出声,妈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蒋宗大”,给丁玲也改了名字,叫“蒋伟”,比蒋冰之那个名字多了些阳刚气。母亲大约觉得不管男孩女孩,太阴柔了就会受气,她的孩子必须挺直腰杆阳刚起来,才能应对残酷的生活。

丁玲并不喜欢妈妈给她改的新名字,主要是她已经习惯了人们叫她过去的名字,其实蒋氏家族以及外婆家的人们也不习惯那个新名字,人们还是唤她蒋冰之。不过自从爸爸死了之后,族人们也很少和她们来往了,即使见到她们,也总是冷冰冰的,丁玲这个小小的女孩从小便对这些恃强凌弱的人没有了好感。

天气越来越暖,真正的春天到来了。妈妈开始收拾家中仅有的一些东西,告诉丁玲说,我们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去?

丁玲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一想到要搬到一个陌生的新地方,她还是有些胆怯。

妈妈说搬到常德外婆家。

外婆家是丁玲小时候住过的,那时候她还不记事,忘记了住在那里的感觉。既然妈妈坚决要搬走,那个地方一定比这里幸福温暖。

她开始向往搬家了,憧憬着到了外婆家就可以过快乐美好的生活。

表哥未来的小媳妇

从安福县到常德,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余曼贞租了一顶小轿子,轿子上坐着他们母子三人,另外还有一些家当,用一辆马车拉着。妈妈余曼贞的脸上写满落寞,丁玲却沉醉在对路边景物的新奇感中,她们走过的地方有绵绵流淌的河流,河面上雾气弥漫,水里有大大小小的船缓缓行驶,船的种类很多,那种平头大尾的是白河船,那种穿梭自如的是麻阳船,那种气象不凡的船是洪江油船,还有随意行进在水中的桃源划子、木排、竹筏。

她还没有看够路边的景色,外婆家就到了。

外婆家在古朴沉寂的常德城西,离西大门不远,那里也有一片大宅院,只是总体规模要比蒋氏家族小得多。院子前面是起居的地方,后面有后花园和藏书楼,文化气息更浓郁一些。此时丁玲的外祖父已经过世,外婆跟着舅舅们住在这里,丁玲一家三口的到来并没有受到舅舅们的欢迎和重视,她们被草草地安排住下,唯有外婆满脸的喜色,让余曼贞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父亲还未去世时,丁玲经常会跟着妈妈回外婆家住上几天,舅舅舅妈比这一次要热情得多。丁玲不知道的是,那时候余曼贞回娘家是省亲,这一次就不同了,寡居的女子还带着两个小拖油瓶回娘家长期驻扎,难怪人家的脸色不好看。命运到了这个境地,余曼贞是顾不上看人脸色的,如果连同胞兄弟的脸色她都要在乎,那么,世上就没有她的活路了。

这个家里住着丁玲的两个舅舅,其中,二舅余用久是清末的优贡。优贡不同于一般贡生,每三年各省学政任期届满时,就将本省生员择优报送国子监的,称为优贡,当时整个湖南省也不过数名优贡,也就是说二舅是个专业型人才,曾担任过云南华平知县。三舅余笠云和丁玲的爸爸蒋保黔一样是留日学生,和蒋保黔还是同学,担任过常德县劝学所所长也就是教育局长。舅舅们的文化素质都很高,对于回炉住娘家的余曼贞,他们不好明着说不让她在家里住,只能冷处理,冷脸冷眼的时间长了,说不定她就承受不了,回婆家去了。

他们想错了,余曼贞回来后,把孩子寄放在家里,自己却去常德女子师范速成班上学去了,她脱去宽大的清末女子装束,穿上城里女学生们中最时兴的服饰——滚着窄边的素色丝绸夹衫、黑色大褶裙子和白袜子。这身装扮惊到了众人,看上去她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打算去学堂上学了。她这个举动不但让娘家人瞠目结舌,包括得知消息后的蒋家族人,都惊呼看不懂,以为这个女人一定是在丈夫死后精神上出了毛病,不正常了,别忘了她已经31岁,在那个时代就属于半老徐娘。一个半老女人还读什么书?

妈妈去学堂读书了,丁玲像小件寄存一般寄住在舅舅家中,弟弟则由女佣看管着。5岁的女孩本该天真烂漫,她却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说话做事。她乖巧聪颖、美丽可爱,会背诵唐诗宋词,会读《古文观止》中的一些名篇,这是妈妈教她的,这个院子里别的孩子不会这些。舅舅和舅妈不高兴的时候,她就悄悄避开他们,一个人到后花园去玩。园子安静雅致,收拾得非常整洁,那里常年有无数盛开的小花,而临园还有一个高大的藏书楼,飞檐翘角、古意悠悠。

舅舅家有一个比她年龄稍长的表哥,叫余伯强,他们总能快快乐乐地玩到一起。外婆觉得这两个小孩很般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和亲上加亲的原则,她在临终前亲自做主,将丁玲许配给余伯强。

丁玲对小表哥并不反感,但她不喜欢表哥的爸爸妈妈,也就是她的三舅舅和三舅妈。舅舅似乎永远不会笑,无论对待下人,还是对待丁玲,他从来都是一脸严肃,威严慑人。舅妈长得很漂亮,她比舅舅爱笑一些,却总是表现出一脸让人看不懂内容的笑,她笑着讽刺丁玲姐弟,比冷着脸骂他们还让人难受。

自从有了这桩包办婚姻,丁玲住在舅舅家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但因为她是余家未来的儿媳妇,舅舅决定把她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儿媳妇,所以用封建传统严格约束她。她不快乐,整个白天都不快乐,就盼着夜晚快快来临,那时妈妈就下课回家了,她可以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听故事。妈妈会讲水帘洞、托塔天王的故事,还会讲许许多多好听的故事,这些故事常常把表姐妹们也吸引了来,一群小女孩聚在一起,一同听妈妈讲,这个时候是丁玲最骄傲最开心的一刻。

舅舅家的孩子们都上幼稚园和小学了,妈妈不想让丁玲输在起跑线上,她让女儿进了常德女子师范的幼稚班,这样,娘俩就可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了。

余曼贞在常德女子师范学校结识了几个好姐妹,其中有一个就是后来成为革命家的向警予,这些好姐妹中,余曼贞最大,向警予排行第九,余曼贞管她叫九妹,丁玲则叫她九姨。余曼贞住在县城,这些女同学便会经常到丁玲舅舅家聚会,她们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丁玲根本听不懂,都是关乎国家大事、妇女解放之类的。余曼贞母子住的房间不大,这些女子便坐在后花园青花白瓷的圆凳上神侃,她们的到来是丁玲最快乐的时刻,当她们谈论着男女平等、教育救国,丁玲就在花丛间捉蝴蝶,偶尔会摘一些各种花色的小花悄悄簪到她们头上,让那严肃的氛围顿时活跃起来。

姐妹们说:“这孩子长得很俊呢,将来一定能寻到好男人。”

余曼贞说:“她已经许配给人了,就是她三舅家的表哥。”

大家不以为然,特别是九姨向警予,对丁玲的包办婚姻打抱不平,她质问余曼贞:“大姐,你口口声声说妇女解放,还给女儿包办婚姻?”

余曼贞无奈地说:“这是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亲手包办的,我又能如何?”

“解除婚约啊。”大家异口同声。

丁玲并不懂得她们在说什么,但是听出来她们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有关,她感觉很温暖,自从那个时候起,她对自己的包办婚姻开始反感。

住在舅舅家,平时还好,到了年节,就感觉出了落寞。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根本就不再算是这家的人,过年过节不回婆家还赖在娘家不走,娘家兄弟不轰你走就算是给面子了,人家不带你玩,你一点脾气都不该有。舅舅一家欢欢乐乐过大年,丁玲姐弟和妈妈只能默然地待在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听着外面热闹的鞭炮声。表哥表姐们都得了压岁钱,到丁玲面前炫耀,她随着他们去那边玩耍,堂屋里红木方桌已经摆好了,仆人们正忙着往上面搭红毡子,舅舅手里抓着大捆钞票,他们酒足饭饱,准备耍钱了。

丁玲在门口远远看着,没敢走近,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钱,里面的气氛和他们居住的清冷小屋形成强烈的对比,人生冷暖却有如此大的反差,她悄悄退出去,重新回到居处陪伴妈妈和小弟弟,乖巧地哄着弟弟玩耍,她知道,那边的喧嚣和欢笑不属于他们,他们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余曼贞在常德女子师范学校还没结业,她们那个班便停办了,她不甘心就这样辍学,和向警予等诸姐妹们转到了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继续上学,丁玲恰好到了该上小学的年岁,就跟随妈妈进入女师小学部读书。

日子越过越拮据,余曼贞手头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钱了,丈夫死后,她把家中的那点产业变卖掉,大部分还了莫名其妙的债务,剩下的这几年也花得所剩无几,她的经济条件已不足以支撑她完成学业。一九一三年春天,余曼贞中途退学,到桃源教书,一方面为了贴补家用,另一方面也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一直到两年多之后才回到常德,在常德县立育德女校担任管理员。

妈妈离开常德的将近三年间,丁玲和弟弟真的变成了小件寄存,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的一切都要靠舅舅家负担,寄人篱下的孩子,不管人家给他们什么样的脸色,他们必须承接着。舅舅舅妈虽然不高兴,也不好把他们赶到大街上去,一则作为亲舅舅亲舅妈,帮着姐妹管管孩子也是应当的;二则丁玲还是他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是外人;三则余曼贞多少也留着点钱。好在家里有许多丫鬟仆人,孩子完全交给他们就是了,跟着下人们吃,跟着下人们住,也费不了多大事。

舅舅对待丁玲姐弟一脸威严,对待下人,脸上更是冷若冰霜,森严的家庭等级让这些处于下层的人们常常感觉非常压抑。如果仅仅是脸色上的虐待也就罢了,舅舅和舅妈在言语上对待这些人也是另一种腔调,那种责骂的刁钻言词是专门为丁玲和那些丫鬟仆人预备的,冰冷刺骨的专用言词深深地刺痛了大家的心。丁玲时常会看到有丫鬟在角落里偷偷啜泣,但是,丁玲从来不哭,听到多不顺耳的话她都不会落泪,她虽然年幼,却知道自己必须坚强,泪水拯救不了自己,艰难的生活不相信眼泪。

丁玲那次流泪是为了年幼的弟弟蒋宗大,弟弟从生下来身体就很弱,这些年妈妈东奔西走又是上学又是教书,根本顾不上他,10岁的蒋宗大看上去像是五六岁的孩子,春天,他得了风寒,不断发烧咳嗽,很长时间都高烧不退,请了几个郎中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这个可怜的孩子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之路。

那天,丁玲陪着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从此这个世界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了,弟弟走了。

舅舅家的人们来劝这对泪涟涟的母女,但劝人的话也让丁玲听着不顺耳,他们说:“为什么死的是儿子呢。”姨妈的话更为直接:“要是冰之死了也好一点,要她女儿家又有何用呢!”这话并没有避着丁玲,她真真切切听到了,其实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别人这样说出来,她觉得很不舒服。

在亲戚们的心目中,弟弟作为男孩比丁玲这个女孩子重要得多,她暗想,自己不但要慰藉妈妈失去儿子的悲伤,还要填充上弟弟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妈妈只剩下自己一个孩子了,虽然只是个女孩子,将来不能比男孩子差。

一晃小学就毕业了,丁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桃源省立二师预科班读书。

秋天,学校开学后,她成为桃源省立第二女师的新生,桃源离常德九十里地,她坐着小火轮来到这个紧临沅江的学校。从此,她可以住校了,也就是说终于可以离开舅舅的家了。住校的第一个晚上,丁玲兴奋得一夜难入眠,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间学生宿舍,秋夜已深,窗外秋风瑟瑟,江水缓缓流淌,别人都已经入睡,她还独自激动着,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夜,她有些想念春天死去的小弟弟了,她离开家的时候,曾经到弟弟的坟前去了一次,她告诉弟弟,姐姐是在替自己上学,也是在替弟弟上学。

入学刚刚半年多,“五四”运动爆发了,丁玲和她的同学们感觉天地间突然变得如此新奇,她和大家一起投入到运动的洪流中。

她们听说,京城那些女学生们都剪掉了发辫,留着齐耳短发,省城的女学生也开始流行剪发了,同学们一商量:她们剪了,我们也剪。

女师六十多个女学生,一夜之间齐刷刷全部剪掉了长长的大辫子,变成齐耳短发,其中也包括丁玲。

短发的丁玲更显俊美,一身学生装,配上在当时已经成为时尚的发式,这个清纯秀美的女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她和同学们一起上街游行演讲,参加学生会举办的贫民夜校,在夜校里她负责教珠算课,虽然年龄最小、个子最小,教起课来却非常认真负责,夜校的那些学生都是成年人,他们管这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叫崽崽先生。

暑假开始了,学校放假后,同学们陆续回家,丁玲也只能回到舅舅家里。

一进家门遇上表哥,表哥看到她新剪的短发并没有感觉到诧异,他们学校的一些女生也剪了头发,现在女生留短发比梳辫子时髦,相比之下,他倒是更喜欢短发的小表妹。舅舅和舅妈看不惯丁玲留短发的样子,舅妈有心计,只是冷眼看着,不说话,舅舅却忍不住了,质问外甥女:“你的辫子呢?”

“剪掉了。”

“哼!你真会玩,连个尾巴都玩掉了!谁允许你剪发辫了?”

“我的头发,想剪就剪,还要谁来允许吗。你的辫子不是早就剪掉了吗?你既然能剪发,我为什么就不能?”

舅妈帮着舅舅训斥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丁玲望着舅妈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耳坠和脚上那双三寸金莲,反驳她:“既然不可毁伤,舅妈的耳朵为何要穿眼,脚为什么要裹成那个样子?你那是束缚,我这是解放。”

舅舅被她驳斥得哑口无言,舅妈则张大嘴愣在那里,因为这些年,这个柔弱的小女孩从来没敢这样和他们说过话,刚刚上了不到一年的中学,就变成这样了,这种伶牙俐齿、不听话不着调的女子,将来怎么能当好他们的儿媳妇?

他们愣在那里生气的当口,丁玲转身出门了。她已经长成苗条婀娜的少女,短发一甩,样子好看极了,表哥发现自己未来的小媳妇越来越好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表妹留短发很好看。”

舅母怨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丁玲远去的身影,又怨他替丁玲说话,忿忿地对儿子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女人不打上房揭瓦,不管教好将来怎么娶回家做媳妇?”

“可是,我们学校的女生现在都这样。”

青春,因叛逆而别样

离开舅舅家,丁玲并没有走远,走远了也无处可去,她是到附近的一所学校找妈妈,余曼贞已经辞去省立女子高小的管理员职位,现在办了一个妇女俭德会附属小学。丁玲见了妈妈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不愉快,在她看来,告诉妈妈这些事情没什么意义,更何况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到久违的妈妈,丁玲自然很高兴,这份快乐冲淡了刚才的不愉快,她很快就把舅舅嘲笑自己剪辫子的事情忘却了。

舅舅的反对让丁玲更加坚信自己是对的,在她的心目中,舅舅就是顽固不化的封建残余代表,只要是他反对的,就一定要坚持。

在湖南的中学里面,长沙周南女子中学是名校,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妈妈的闺蜜向警予就在那里上过学,丁玲的一些同学假期后也要转到那里去上学,她们写信邀请她和她们一起去,丁玲有些动心了。只是那是一所私立学校,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学费、膳宿费、书籍纸张费加到一起,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去年秋季在桃源县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入学时,学校要求缴纳的保证金,还是妈妈托女管理员变卖了一枚金戒指才交上的,如果向妈妈提出转学到长沙周南女子中学,显得她这个女儿太不懂事。整个暑期,丁玲都是心事重重的,她不好提出转学的要求,却又被那所名校撩拨得安不下心来。

暑假快结束了,离开学不过数日,在一个宁静闲适的夜晚,丁玲和妈妈坐在院子里聊闲天,这时她突然听妈妈说:“你觉得桃源女师怎么样?”

“很好啊。”

“那么周南女中呢?”

丁玲一惊,感觉自己的心事被妈妈看穿了,她低声说:“我们有许多同学转到那里上学了。”

“你是不是也想去啊,如果想去,妈妈支持你。”母女连心,这段时间丁玲心事重重的,余曼贞从侧面了解到,女儿的几个同学下学期准备转到长沙周南女子中学读书,为了女儿的前途,余曼贞宁肯继续缩衣节食。当年在蒋家老屋变卖的钱财现在已经分文没有了,所有的生活支出要靠余曼贞教书获得的微薄薪金,再凑凑,再挤挤,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暑假一结束,余曼贞立即为丁玲办了转学手续,并为女儿准备了一个木质小行李箱,在里面装满她上学用的东西,这里不是常德,也不是桃源,长沙离家三百六十里,回家一趟不容易。漫说是15岁的丁玲,就是她余曼贞长到了四十多岁,还没出过这样的远门。

在妈妈的亲自护送下,丁玲第一次走出湘西,来到省城长沙。妈妈把丁玲托付给了她的一个同学陶斯咏,也就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陶毅。陶斯咏高挑白皙,是丁玲见过的最美丽雅致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属于气质型美女。她很和蔼,不知为什么却总让人感觉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场,仿佛有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傲气,让一般人不敢接近。

周南女子中学位于今天的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北正街,早年间曾是明室后裔、著名教育家朱剑凡的园林——蜕园,那是一座苏州园林式宅院,景色非常秀美,曲径通幽。门前是通泰街,屋后是花园,园中有奇石叠成的假山,有清水盈盈的池塘,塘中停泊着石船,水上架着石拱桥、长桥,湖心亭被绿茵茵的荷叶衬托得更加雅致,初秋时节,这里的风景是最佳的,丁玲一到这里,就喜欢上了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在这里,丁玲的文学潜质一下子被激活了,她得到国文老师陈启明的教育和赏识。陈启明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这个国文老师和过去那些教国文的不一样,他在课堂上会经常弄一些课本之外的杂志报纸给学生读,那些杂志和报纸,他早已看过,上面被他用红笔画得圈圈杠杠的。国文课成了丁玲最喜欢的一门功课,过去,她并不怎么喜欢国文,她的文言文成绩一直平平,但陈启明给学生辅导的都是白话文,新小说、新诗让丁玲觉得那般新奇,她喜欢这种新式语言方式,她读了,也试着写,诗歌、散文、小说都尝试过,有两首小诗居然刊载在陈启明等编辑的《湘江日报》上。

这两首稚嫩的小诗是丁玲文学生涯的起点。

毫无疑问,陈启明成了女孩子心目中的男神,他灌输的新思想让她们看到了与过去不一样的新天地,但这样的激进人物学校是容不下的,因为思想“过激”,在丁玲到周南女中读书一个学年后,陈启明被学校解聘。学生们提出抗议,抗议当然是无效的,校方不但无视那些无足轻重的抗议之声,甚至禁止学生参加社会活动。

一些同学为陈启明打抱不平,她们愤然离开这所学校转到别处,这些转学的女生中包括刚刚在这里读完二年级的丁玲。

同学们大都转学到了岳云中学,丁玲也一同去了那所学校。

岳云中学的环境并不比周南女中差,学校坐落在衡山南麓,校园内的环境也很雅致,不过,这是一所男子中学,兼收一些女学生。丁玲和同学们习惯了都是女生的环境,乍一来到男女混合的学校,她们还有些不适应。在岳云中学上了一个学期,这些从周南女中转过来的女生发现,这里的教学更让她们适应不了,她们觉得在这里学不到她们想学的东西,就准备退学自修。

丁玲的中学生涯一共才两年半,却辗转三个学校,寒假到了,那些周南女中转学的同学基本上都退学,丁玲不知道退学后剩下的学业怎么办,所以暂且回家过寒假,下学期究竟怎么办,等想清楚再做决定。

从丁玲身上,余曼贞看到的是年轻时的自己,她其实也不愿意女儿这样不消停地折腾,希望她安安静静地读完中学,但是,当丁玲把学校的情况说给她听的时候,余曼贞默默地听着,她觉得女儿已经长的足够大了,许多事情她自己可以做主了。

湘西的冬日潮湿阴冷,快过年了,丁玲陪着妈妈到街上买年货,虽然手头不宽裕,但年货多少也要买上一点,配合一下节日的氛围。街上年节的气氛已经很浓,让寒冷的日子添了几分温度。不经意间一回头,丁玲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好,那个女子也正蓦然回首,四目相对,两个人相视而笑。

“冰之,你回家过年啊?”那个女孩子和她打招呼。

“王剑虹,你也回来了?”丁玲快乐地挤到她身边。

“是啊,是啊,我们都回来啦,多好啊。”两个女孩子拥到一起,她们是桃源女子师范学校的校友,王剑虹年级比丁玲高,因为都来自常德,两个人在桃源女师的时候便成了好朋友。那时节,高年级同学王剑虹是学生运动的领头人,丁玲积极参加她们领导的学生运动,是个小积极分子,她一直很佩服这个学姐。王剑虹比丁玲大三岁,在桃源上学时比丁玲个子高一些,但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丁玲的个头又长了不少,明显比王剑虹高了。

王剑虹现在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丁玲的眼睛,她笑着说:“妹妹长高了。”

“姐姐更漂亮了。”

两个女孩子寒暄着,就说起寒假后上学的事。王剑虹说,开学后她要继续去上海求学,那里有个平民女子学校,是陈独秀、李达等人创办的,不但节省学费,还能学到许多新知识。

丁玲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了,她也想走出湖南,到上海、南京那些大城市见见世面。

回到家,她同妈妈说起想去上海上学的事。

余曼贞沉默了一下,她并不想阻拦女儿,她觉得孩子应该有个更宽阔的天地,飞得更高更远。她这一生已经错过了许多次机会,不想让女儿也步自己的后尘。只是,丁玲的三舅这两天同她提起要为两个孩子完婚的事,她在考虑怎样和他解释,既不伤亲戚情面,又能遂了丁玲的意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实话实说。余曼贞直截了当,告诉兄嫂:“冰之过了年要去上海读书了。”

三舅妈虽然震惊,却表现得见怪不怪,她冷眼看着丈夫,有些话她不便说,要让丈夫去说,人家是亲兄妹,说轻说重都没关系。

果然三舅暴跳如雷了:“去上海?一没亲戚,二没朋友,身边没有大人,怎么能单独放她出去呢,你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吗?十里洋场、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女孩子去了很容易学坏的。”

余曼贞平静地说:“孩子到上海去上学,不是去学坏,她是去寻找自己的梦想,趁着年轻就让她出去闯荡闯荡吧。”

“你在外面闯荡了这些年,闯荡出什么名堂来了?她明年就18岁了,暑假时中学毕了业,就该回来和伯强成亲了。”

“成亲的事还要和孩子们商量,现在不比过去,都在讲妇女解放,这桩包办婚姻还是要征求孩子们自己的意见的。”

“还征求谁的意见,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他们订的亲,连母亲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母亲订的包办婚姻,为什么不能解除?”

“就是不能解除,你想没想过,如果解除了,我们余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余曼贞无语,心事重重地回到她们的居处。丁玲一眼就看出妈妈的心事,便问道:“舅舅又在说结婚的事了?”

“舅舅也是为了你好。”

“才不是呢,如果他为了我好,早就把婚约解除了。并不是表哥如何不好,我就是不能屈从这种封建包办婚姻。”

丁玲说得很坚决,她决定亲自去找舅舅和表哥说清楚。她壮着胆子向舅舅提出和表哥退亲,舅舅自然不同意,表哥则表示强烈反对。

三舅说:“婚事不能变,上海也不准去,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我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皇帝都被推翻了,他的话都不是金科玉律了,你比皇帝还厉害?”

丁玲口齿伶俐,三舅被她彻底激怒了,他手脚发抖,连呼世道变了,不成体统,让丁玲滚出他们余家大门。

丁玲说:“滚就滚,你以为离开你这里我活不了啊。”

她走出舅舅家,直接到王剑虹家去找这个学姐,在舅舅面前没有流泪,在妈妈面前没有流泪,在学姐面前,丁玲怀着满肚子的委屈,一下子便忍不住泪如泉涌。王剑虹安慰她:“这算不了什么,不就是解除婚约吗,写一篇文章往报纸上一登,你舅舅就会乖乖地把婚约解除。”

“没那么简单吧。”

“你把问题想复杂了,就这么简单。”

一篇解除婚约的檄文对于两个才女来说算不得什么,她们片刻便拟写出来了,这篇文章不但提出解除婚约,还捎带揭露了三舅欺压她们母女和用人的一些事情。两个人拿着这篇稿子来到《常德民国日报》报社,但由于三舅是常德的知名人士,大家都认识他,编辑看了她们指名道姓指责这位常德名人的稿件,摇摇头说:“这样的稿子不能登。”

王剑虹显出很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对编辑说:“你们如果不登,我们就去上海登,连你们报社一同写进去。”

编辑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如此难缠,怕她们真的把他们报社写出来登到上海的报纸,便请示总编怎么办。

总编回复,登吧,但是舅舅的名字不能登出来,要改成一个化名。

虽然只是化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篇文章写的是谁,这篇文章让舅舅丢尽了脸面,婚约当然顺理成章解除了,这个女孩子大胆的婚恋观从这个时候就显露出来。舅舅应当庆幸,应当感谢丁玲当初的决断,幸亏丁玲没有和表哥结婚,否则也是一出婚恋悲剧。

舅舅当时是想不通的,文章见报之日,成为两家亲情断绝之时,余曼贞母女再也无法在舅舅家居住了,春节一过,她们便搬出杨家牌坊舅舅家,先是借住在余曼贞教学的学校里,后来寄住到忠靖庙街六号的一个好姐妹的家里。丁玲寒假后离开常德去上海,剩下妈妈一个人,以后的很长时间,余曼贞就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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