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当今电影学院、戏剧学院招生时百里挑一的火爆场面,民国时期的梨园就要冷清得多,寒伧得多,“家有三斗粮,不入梨园行”,这句话透露出若干信息。寒门子弟入梨园学艺,父母要签生死状。当年,戏剧演员的地位卑下,身份低贱,“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竟将他们与妓女相提并论,等同视之。然而社会生活要有新鲜趣味,则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名优名伶的调鼎之功。
南岳大庙中有一副戏台楹联如此写道:“凡事莫当真,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诚所谓世界一舞台,人生如戏剧,就看各自的身手如何。
“捧角者兴剧”,这话是不错的。清末时,老佛爷慈禧太后在宫中爱看京戏和地方杂剧,杨小楼、谭鑫培等名角幸受恩宠。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者焉,京、津、沪等大都会的戏园子家家火爆。
到了民国,捧角的除了男人,还有女人,其中就有唐瑛、陆小曼这样的名嫒。同时,她们也是高水平的昆曲票友,登台亮相,常能艳惊四座。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她们的曾祖父张树声是李鸿章十分赏识的两位淮军大将之一(另一位是刘铭传),一度在津门署理过直隶总督。合肥四姊妹中,除了张兆和对昆曲的兴趣稍弱外,其他三位都是高段位的票友,张允和、张充和多次登台演出,大姐张元和甚至嫁给了沪上名角顾传玠。有趣的是,张允和与周有光举办文明婚礼,新娘穿白色礼服,新郎穿燕尾服,打黑领结,与通体着红的传统婚俗相去甚远。更“离谱”的是,张充和犯了无心之过,她唱昆曲《佳期》中的一段,这段唱词讲的竟是男女间的云雨之事:“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却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事后,周有光问张允和,四妹是否清楚自己唱的是什么。
在民国时期的戏迷中,知识女性确实是一支不容忽略的特殊队伍。
在清代的戏剧舞台上,无论生、旦、净、未、丑哪个行当,均由清一色的男人担纲,女戏子只能跑江湖,在天桥那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地方表演节目。民国气象一新,妇女所受的限制大为减少,戏迷也想在京剧之外另寻趣致,于是一些地方戏中绰约多姿、娇俏婉媚的坤伶应运而生,走上正规的大舞台,与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分庭抗礼,唱对台戏,居然赢得无限风光。当年,河北梆子有刘喜奎、鲜灵芝两大坤伶,评剧有白玉霜,越剧有袁雪芬,豫剧有常香玉,她们以天仙化人的美貌和极其出色的唱工各领风骚,擅胜一时,将一大班捧角的老少爷们颠倒出狂形痴态,将一班渔色的军阀政客逗弄得垂涎三尺,她们要洁身自好,不遭欺辱和玷污简直难于上青天。
1、刘喜奎
刘喜奎小字桂缘,是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童年时父母双亡,被邻居一位好心的大娘收养。当地唱小曲成风,喜奎喉清嗓嫩,天资极高,往往一学就会。其后,乐师携喜奎到津门献技,受名伶侯俊山、金月梅点拨,唱功突飞猛进。于是喜奎去沪上演出,数十场下来,即名噪南国。当年报章上对刘喜奎多有溢美之词,文人骚客可算是把各自的看家本领全使了出来,有人如此形容刘喜奎的美艳神态:“远山之眉瓠犀齿,春云为发秋波瞳。娇羞灵艳妙难数,牡丹能行风能语。”又有人活画出戏迷怜香惜玉的真实心态:“喜奎喜奎慎勿出,肌肤雪白畏风日。喜奎喜奎勿轻藏,一日不见思断肠。”还有人透露出内心私愿:“歌喉戛玉声绕梁,舞回娇汗莲花香。几生修到青骢马,日日驾车驮喜娘。”如果说以上的诗句还不算太肉麻,那么肉麻者自有人在。《亚细亚报》的名记者刘少少是刘喜奎的超级“粉丝”,他曾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心思大白于天下:“愿化蝴蝶绕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刘喜奎全盛时期,几乎压倒梅(兰芳)程(砚秋),推翻荀(慧生)尚(小云),以一人敌下京剧四大名旦,连当时的伶界大王谭鑫培都感叹道:“男有梅兰芳,女有刘喜奎,吾其休矣!”
刘喜奎眉似春山,目如秋水,气质清丽脱俗,给她配戏的全是些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她未出场时,满台莺莺燕燕,个个貌若天仙,令人目不暇接。好一番铺垫之后,刘喜奎才款款登场,只听她一声婉啭娇啼,戏迷心弦为之一颤,睁大眼睛再看,那些给她配戏的坤伶顿时相形见绌,眨眼间全变成了庸脂俗粉。
当年,捧角者既有曹锟、张勋那样的大军阀,也有樊增祥、易顺鼎那样的老狂生,还有一些青年学子,个个欲据刘喜奎为己有,众人差不多迷到了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地步,因此闹出不少洋相。“北洋之虎”段祺瑞的侄子以十五块光洋的赌注与人打赌,赌他有没有胆量和本事当众强吻刘喜奎。一天晚上,刘喜奎在广德楼演出《西厢记》(扮演红娘),散戏后,刚走到后台门口,就被段狂徒一把抱住,一边口呼“心肝宝贝”,一边狂吻不休,直吓得刘喜奎花枝颤抖,玉容失色。这件事自然成为了小报的新闻猛料,好事之徒赋诗一首为证:“冰雪聪明目下传,戏中魁首女中仙。何来急色儿唐突,一声‘心肝’十五元。”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说的也是刘喜奎的一位fans为她疯魔,某日觅准机会,突然冲上前去,搂着刘喜奎大呼“乖乖”,强吻了她两下。这位狂徒被警察当场捉住,罚款五十元。有人撰联纪事云:“一见卿卿三生幸,两个‘乖乖’五十元。”这两个流传甚广的版本最大的出入在于赌金和罚金的数目,前者是十五元,后者是五十元。
论捧角之狂热,易顺鼎堪称古今第一人。易顺鼎字实甫,号哭庵,湖南汉寿人,是清末民初的著名诗家,风流才子。哭庵与老情人何翠琴住在一起,又与天桥女艺人冯凤喜过从甚密,但他意犹未尽,对于绝色绝艺的坤伶依然倾心以予。起先他最喜欢刘喜奎,常与罗瘿公、沈宗畸等戏友去这位名伶的家中讨碗茶喝,以博得美人一粲为荣。每次登门拜访,他必定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诗人刘成禺以此为调侃的题材吟诗一首:“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刘喜奎索性认哭庵为干爸爸,两相抵消,并拜他为师,学些诗文方面的绝活。哭庵放浪于形骸之外,对刘喜奎的痴爱形之于诗,其中不乏格调极低下极恶俗者,比如这首《七愿》:
一愿化蚕口吐丝,日日喜奎胯下骑。
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
三愿化草制成纸,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时为温泉。
五愿喜奎身化笔,信手摩挲携入直。
六愿喜奎身化我,我欲如何无不可。
七愿喜奎父母有特权,收作女婿丈母怜。
刘喜奎色艺双绝,所受的诱惑必多,所担的风险必大。椎鲁不文的“辫帅”张勋和以贿选总统而声名狼藉的曹锟,这两位淫邪的大军阀都曾将黑手伸向刘喜奎,她能从魔爪下逃脱,真是难得的幸运。张勋有五位美貌的姨太太,他仍嫌不够解馋,依然对刘喜奎垂涎不已,再三提出要纳这位梨园第一红伶为妾,均被刘喜奎巧妙推脱。1917年6月,张勋率定武军入京,与赞成复辟的康有为一道拥立溥仪重登金銮殿,这位辫帅就任“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在各界要人大捧臭脚的欢迎堂会中,他重睹刘喜奎的绝代风华,不禁神魂颠倒,心痒难挠。这位欲壑难填的大淫魔决定抓住机会,挟迫刘喜奎做他的六姨太。眼看刘喜奎这回羊入虎口,劫数难逃,所幸段祺瑞急于“再造共和”,在天津马厂誓师,讨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北京,迫使张勋(元辅瘾只过了十三天)通电下野。刘喜奎这才侥幸逃过了张辫帅的霸王硬开弓。
北洋政府陆军部次长陆锦也打过刘喜奎的主意,他下足了工夫,见自己无从得手,于是阴暗心理作祟,为直鲁豫三省巡阅使曹锟拉皮条。曹锟这家伙平生只会一招鲜,博取美人欢心他用白花花的光洋,后来贿选总统也用白花花的光洋。他派人把一筐筐银元送到骡马街刘家,只等刘喜奎哪天吃不消,顶不住了,就一鼓成擒,金屋藏娇。但这回他找错了对象,白日梦要泡汤,如意算盘要落空,他的金钱攻势再猛,也未能击溃刘喜奎的心理防线。
1921年11月21日,曹锟六十大寿,北京名伶大演会堂戏,刘喜奎经不住陆锦的一再敦劝和保证,勉强参加了演出。殊不知,这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一等堂会结束,刘喜奎就被兽欲膨胀的曹锟强行留下。眼看此关难过,此劫难逃,侠义青年崔承炽(陆军部参谋)急中生智,找到曹锟的正室,挑穿曹锟的桃色阴谋,激起那位母狮子的醋劲和怒火,刘喜奎这才侥幸逃出虎穴,保全清白之身。
事后,陆锦惺惺作态,向刘喜奎陪礼道歉,装出一副既无辜又后悔还痛心疾首的样子,刘喜奎冰雪聪明,不可能原谅这位藏在暗处专门设局的皮条客,她对陆锦说:“你们做大官的人,应以名誉为重,不要为了一个刘喜奎,坏了你们的官声!”
据刘成禺的《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记载,刘喜奎面对恶浊的世道,淫邪的人心,曾撰文自白,其中有一节谈及婚嫁,最能表明心迹,此处照录:
夫喜奎嫁与不嫁,果何与于人事?若以某某类推,漫京津间无一可嫁之人,即谓举世无可嫁之人可也。喜奎谨矢言:非得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光明磊落、天真烂漫之好男儿而夫之,宁终身不嫁。苟得其人,虽为之婢妾,亦所愿也。至若权豪纨绔之子弟,以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小白脸,咬文嚼字、纯盗虚名之假名士,喜奎固早尘土视之矣!知喜奎者,其唯此乎!罪喜奎者,其唯此乎!
在民国初年的京、津剧坛上,男有梅兰芳,女有刘喜奎,均是众星捧月、大红大紫的人物,他们丰姿雅韵,犹如两颗璀璨的双子星座,常被人称为金童玉女,他们的演出观者如堵,好评如潮。这两位德艺双馨的名角本是绝配,彼此也存有爱慕之心。然而,他们却未能走到一起。究其原因,刘喜奎爱护梅兰芳的盖世才华,深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不愿他被各路强梁视为情场的公敌和箭靶,遭到连环攻讦,所以她慧剑斩情丝,自动出局。
刘喜奎在一篇回忆录中写道:“当我二十多岁,正所谓花容月貌、青春年少时,在艺术上也有一些成就,那些军阀阔少纷纷打我的主意……看来不肯牺牲身体,就得牺牲艺术。”应该说,她还牺牲了爱情,代价不可谓不高昂。刘喜奎师事易顺鼎,吟诗填词毫不犯难,她曾作自况诗一首,道是:“愁愁喜喜几经春,笑靥登场苦莫伦。半幅鲛绡数行泪,谁知侬是可怜人?”她说的没错,红艺人风光背后的辛酸的确非常人所能知晓万一。
一代名伶刘喜奎后来嫁给了青年军官崔承炽。此时已升任孙宝琦内阁陆军总长的陆锦见“肉汤”喝不到一口,又妒又恨,就挟怨报复,下令撤掉崔承炽的军职。京城非安身之地,崔承炽不敢逗留,他携娇妻前往天津租界定居,过起了隐姓埋名、与世无争的生活。所幸刘喜奎饶有积蓄,生计不成问题。结婚一年后,刘喜奎生下爱子,不久,崔承炽暴病身亡,江湖传言是陆锦暗中派人做下手脚,最具说服力的证据是:崔承炽尸骨未寒,陆锦居然就厚着脸皮派说客向刘喜奎示爱求欢。刘喜奎对来使斩钉截铁地回绝道:“陆大人一心想要我做他的二房,教他做梦也休想,甭说是二房,就是明媒正娶当她的正房太太,我也不屑为之。咱们家从前固然穷些,却也是清白人家,而他呢?哼哼,不过是衙门口吹鼓手的儿子罢了!他要是逼急了我,拼着一死也要同他干上,害得人还不够吗!还想怎么着?”
从此,刘喜奎洗尽铅华,急流勇退,教育儿子,深居简出,不再踏足梨园半步。但她的美貌和才艺在中国戏剧史上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历经风雨也未曾褪色。
2、白玉霜和常香玉
两性之间的感情通常离不开这样的俗套:女人被男人追,盲目大意的总归是女人,吃亏遭罪的也总归是女人。刘喜奎在梅花桩上打拳,居然撑到了全身而退,已是顶不容易的事情了。其他的姐妹,如“评剧皇后”白玉霜,这位“东方的梅蕙丝”(洪深的赞语)就曾遭到色魔算计,被上海当局当作“淫伶”驱逐出境,抗战期间还蒙冤入狱,而且很不幸,蹲的是日本人的大牢。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振振有词地说:“你白玉霜不是喜欢扮演潘金莲吗?那我就来扮演西门庆!”至于白玉霜精湛的演技和低回婉转的“白派”唱法,他们哪有心思去细细品味和咂摸,这些好色之徒根本就是睁眼瞎和竖耳聋。
抗战期间,北京前门外有一家亲日报社,总编辑名叫吴菊痴。从名字即可看出此人是个花痴。他并不懂得评剧艺术的精髓所在,只不过垂涎于白玉霜的美丽容颜,每当剧终人散,他就到后台去强邀白玉霜外出吃夜宵。消夜只是虚招,揩油才是实意。白玉霜不接他的茬,倒先请那位花痴先生饱饱地吃了几顿闭门羹。吴某怀恨在心,决意报复,他在自己主编的报纸上对白玉霜大泼污水,大造谣诼,肆意中伤,严重损坏了白玉霜的形象和名誉,使她的演出受到干扰。面对这条受庇于日本鬼子的“疯狗”,白玉霜手中没有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律保护更是名存实亡,她只好忍气吞声,破财消灾,请爱莲君(评剧四大名旦之一)的亲戚、记者韩宝臣出面调停,摆上一席,与吴菊痴讲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事有凑巧,当天饭局散后,吴菊痴坐人力车经李铁拐斜街转赴和平门,途中遇刺,一命呜呼。吴某的暴死颇为跷蹊,日本宪兵队怀疑到白玉霜和韩宝臣的头上,将他俩逮捕归案。白玉霜在狱中受尽凌辱,其后她托人花了大把大把的银钱上下打点,左右疏通,此案才不了了之。
在那个畸形变态的社会里,女艺人中唯有“豫剧皇后”常香玉的遭遇是个特别的例外。这位名角十岁就已出道,在二十一岁那年,她遇上了一位既懂她的心又懂她的戏的知音,这人叫陈宪章,做过官,当过中学校长,为人和善,谈吐诙谐,从一开始常香玉就对他抱有好感。当时,常香玉身后不乏实力出众的追求者,权大的,名高的,钱多的,色色齐全,但她还是认定陈宪章人品端方,是个难得的人才,值得她去主动示爱,也不管姐妹们打趣她一个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反而倒贴着去追男的。她找到陈宪章,郑重其事地摊牌:“我有三个条件,你答应就结婚,不答应我就走。”她的三个条件是:一、她不愿意嫁个当官的;二、她不能给人做小老婆;三、他不能看不起她,她喜欢演戏,他必须与她同道。陈宪章让爱作主,对这三个条件全盘应承下来,他们很快就以“私奔”这一最浪漫的形式结合了。此后,陈宪章放弃教职,钻研戏剧,无师自通,成为了一位有名有实的剧作家,他为常香玉量身打造出豫剧《红娘》《白蛇传》《花木兰》的剧本,这些剧目都成为了她的保留剧目。在梨园,这个特别的例外只能说明常香玉命好,而且是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