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两口子总算是下了葬。
老天爷也是应景地洒下了蒙蒙细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张堂文地脸色却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乌泱泱的难看极了。
张家大厅上,城外各处陆续来人汇报春粮播种的情况,偌大的堂屋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本来是报喜的,“冬雪春雨,丰年好兆头!”便是请不了赏,好歹也能混顿排场饭。
可大老爷却是愁眉苦脸,这是怎么了?
虽说地里不产银子,但一年到头产的粮,不只能供应张家粮行的生意,多多少少倒卖一些银子采买,全都转作了粮行的收账。
这一点,张富财也是懂得,这么尴尬的场合,他是粮行的掌柜,不能不吭声。
“老爷!”张富财小声唤着,“您看,各庄子都已经上报了春粮播种的情形,还有什么要小的们....”
“富财!”张堂文的嗓音有些深沉,配上他阎王一般的脸色,唬得张富财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差点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指示!”张富财上前一步,颤着音回应道。
“驼行那边新起的仓,是不是都让二老爷用了?”
“唔?嗯!”
这答案虽然张堂文早就猜到了,心里却仍然有些不舒服。他抬手端起一盏茶,轻轻地吹拂了两下,“四儿走了,他的房子,连同东门内沿街的那几处出租的宅子、门面!入秋前全都收回来!”
“是!”
“你粮行的门脸,东扩一道街,前门厅后仓储,前边少开几道两进门,要有门栏,有门栓,门要三寸铁包木的,后院丈量地窖,分层存储,上面起两层挑栏阁楼,不要木的,要用泥砖!通风!防潮!东门外置晾场,设粮站,去运载行寻马力好的配车,原来驼队的好把式寻几个回来!柜上增进一些身强体壮的伙计,把原来镖局蹚道的师傅请两个回来护院!没事让伙计们操练着!”
“嗯.....是!”张富财听着张堂文这一通吩咐,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慢慢地两手暗暗扣弄着什么。
这是张富财打小跟着他们老爷子在粮行柜上学会的记忆方式,指节掐算之间,把讯息分类塞进脑袋,记得快,又忘不掉,就是每次掐下来,手指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身子,看向张富财,“世事风云变幻,张家,要变,赊旗镇,要变,往后,担子可就全压你肩上了!”
张富财一个激灵,噗通一下遍跪下了。
额上豆大的汗珠呼得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一个粮行的掌柜,在张家各行掌柜里是最不起眼的,天天跟种地的打交道,赚的银子还不如驼行,年年分红也是独一份的少。打张富财他老爷子管着的时候,粮行都只是张家各行生意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这转头话就说这么重,张富财有些迷糊,头都似乎变大了许多。
张堂文却不想在人多的时候说太细,下午,他还唤了生丝行、茶盐行的掌柜回老宅说话,想起来都是件头疼的事。
船小好调头,但生丝和茶盐的生意,从张家祖辈开始就铺下了摊子,如今在镇上都是百十号人的队伍,还不说驻扎在南北的分号人马。
想变,怎么变?下的订,应收的货款,这么多年的交情,几百张吃饭的嘴,岂是一句两句话能打发的?
这些事,旁人看不懂,站在门外的夏老三更不懂。
夏老三自打跟着车来了赊旗镇,已经好多天了。
旁人道他是大老爷的人,也不敢呼来喝去,大老爷却似乎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忙完这事忙那事。
夏老三一个男人,去不了后院,前院又没人敢指挥他点什么,便是张柳氏有时候到前院安排杂事,夏老三每次都殷切地站在前头,盼着能接个什么差事,张柳氏看到他这里都是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分毫。
前院派饭总归是有他一口,下人的通铺也容得下他挤挤,但,夏老三越来越迷茫了。
敢情,他夏老三成了张家大宅几十号人里唯一的闲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待着啥意思?
但夏老三不想走,也不敢走,走了去哪?一挑担货已经是他的全身家当了,都在南阳城让那些绿营兵抢去了。
回家?夏老三一想起他那瞎眼老娘和那破洞屋子,就觉得没脸回去,回去了又多张嘴吃饭,还是算了吧!
夏老三就在门洞里猫着,等着机会想跟张堂文说话。
在水牢里,张堂文没少跟夏老三说道,如今怎么就不理了呢?
夏老三从晌午等到傍晚,眼瞅着日头都要下山了,张堂文屋里依旧是前人走后人进,络绎不绝。
这大老爷也不好当啊!
夏老三不禁唏嘘着,在他想象中的大老爷生活,莫不是吃吃睡睡、女人银子可劲造,可张堂文这边虽然有三房太太,却一天到晚待在前院办公事,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书桌用的,两个儿子来问安都进不得屋。
乖乖,看来这有钱人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张堂文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前院的晚饭早就过了点了。夏老三忍着饭香,等到张堂文出屋,连忙上前躬了躬身子,“大老爷!”
张堂文正在揉着肿胀的脑门子,一步迈出屋冷不丁瞧见夏老三闪到眼前,也是一惊,“嗯?老三啊?”
“大老爷!”夏老三低着头,揣摩着语句,小声问道:“有个事儿,俺....俺有点想不通!”
“哦?”张堂文一愣,“想不通?啥事啊?”
夏老三憋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道:“俺...俺现在...到底是个啥?”
张堂文一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已经是这么多天来张堂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了,“你...你是夏老三啊!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但是俺现在觉得自个儿连个畜生都不如!”夏老三一脸认真地看着张堂文,“那牛吃了草还得犁地,鸡叨了食就得打鸣!只有猪才是吃了睡,睡了吃!那猪是养肥了杀来吃哩!俺...俺不当猪!”
张堂文收了笑,看着夏老三,“怎么当猪了?下人待你不恭?”
“不是!”夏老三心急,却表达不出想说的话,急的连比划带说道:“俺现在一人吃饱,家里还有老娘饿肚子,俺得赚银子,俺得有事干,俺还得回家养老娘哩!俺不能像四儿一样....”
夏老三猛然停了话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
自己的事,扯四儿干嘛?说四儿就是那个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张堂文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响木敲击的声音,他呆愣的看着夏老三,许久没有发声。
夏老三的那句话,是不是就是四儿跪在衙门口时,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四儿是不是也是这么觉得的?
四儿就是那头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夏老三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张堂文沉吟了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冲着前门上招呼道:“跟大奶奶说一声,我跟老三到码头遛遛,晚饭不用等了!”
夏老三还在发呆,张堂文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前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