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不得入会馆正堂这规矩,自打张柳氏入了门,便没少听张堂文念叨。
若大个会馆里亭台楼阁林立,张柳氏一直深受张堂文宠幸,牌楼前面听过戏,东厢房里亲过嘴,关帝像前还上过香里,独独这正堂大拜殿,张柳氏是寸步未进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位先人那立得规矩,大拜殿,妇人不得入内。张柳氏年轻时矫情的很,试探着想要跨一步,都被张堂文唬得直掉眼泪。
张柳氏此时立在门口,看着那熟悉的高门槛,满脑子还是张堂文年轻时的那一脸宠溺,一想到此刻那冤家被扔到了大牢里,吃苦受刑,张柳氏便一阵阵揪心。
党苍童落了座,堂上顿时便没了窃窃私语声,都齐刷刷地看向堂外的张家大夫人张柳氏。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张柳氏宽大的衣襟随风摇曳,虽是已经四十的人了,张柳氏的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堂上一双双瞩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难免有一两个心存杂念的,至少,在张堂昌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张柳氏扯了一下裙摆,款款走到大殿正门口,先施了一礼,又清了清嗓,缓缓说道:“贱妾张柳氏斗胆,今日,招呼各位在赊旗的西商老少爷们到会馆叙话,实在是不恭得很!”
说道这儿,张柳氏又给众人蹲了个万福,党苍童是座上字辈最老的,不能不起身表个态,便轻咳了一下,站起身来,“张家夫人不必拘礼,今儿这一出,必然是你张家出了大乱子的,但讲无妨,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只要是仙人牌位在这大拜殿上供着的,都不会打磕儿(土话,推诿、推脱的意思)!”
张柳氏抿了抿嘴,“党老爷子既然这么说了,贱妾也就安心了!”她转脸看向大门处,高声喊道:“四儿!说事儿!”
大门口守着的四儿连忙狂奔过来,到了殿门口也不二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给殿上坐得众人磕了一圈头,看得张堂昌牙直痒痒,暗骂道:这龟孙子!平日见了我二老爷都没这么大礼数,今倒是成了捣头蒜了?!
四儿行了礼,把张堂文此去南阳沿途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从遇到夏老三一直讲到在衙门门口接着信,直说的堂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拜殿里本来也没多大地方,挑高却有四五丈,细小的声音汇聚在店里久散不去,倒成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党苍童本来在细细的品着四儿说的情况,但耳边这蚊子声实在是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由捂了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堂上这才稍稍静下来一些。
党苍童站起身,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些浑浊,他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四儿,扭脸看向张柳氏,“张老板平日里与我们都是兄弟相称,老哥哥也就不叫什么大夫人了,就叫弟妹吧!”
张柳氏笑了笑,微微颔首,“老哥哥既然说了,那便使得!”
“行!弟妹啊!事儿在座的老少爷们都听得了,老哥哥出来问一下,堂文兄弟那封信里,都讲了些什么?”
张柳氏抬眼环视了堂上坐了一圈的西商头面人物们,先款款地行了礼,“我家老爷别的也没说什么,只是写信回来报个平安,顺便让奴家跟各位大老板,掌柜们说一下,这朝廷怕是要‘割韭菜’了!诸位都得留点神儿!”
这张柳氏话音一落,堂上顿时又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字辈的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年轻点的却是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四下对着眼神面面相觑。
党苍童舔了舔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张柳氏。
这‘割韭菜’,对商圈里沉浮了一辈子的党苍童来说,并不陌生。
割韭菜,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自打孩提时候,这嘴边的调调就萦绕在党苍童的耳边了。商贾之家,最怕的,不是世道,也不是同行,怕的,便是这割韭菜,便是这当权者自上而下的罚没与抄底。
这大清朝,也不知道是从哪位爷开始的事,巨商大贾总会在一段时间的辉煌之后,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
有人说是时运不济,有人说是马失前蹄,但在西商圈里,恐怕更多的猜测,便是:“朝廷又缺钱了!”
相比与强征和重赋,‘割韭菜’,更像是抄家,经营数代的商贾一夜之间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或投机失败,或触犯律例,顷刻之间便会一贫如洗,而家产,往往都进了朝廷的府库或者地方大员的私囊。
这是西商们讳忌莫深的常规。
亦是极重的提醒。
因为西商群体纵横商界上百年,这类事,并不少见。
党苍童沉思了片刻,身后闹哄哄的声音此刻已是充耳不闻了,他盯着张柳氏,并不言语,只是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看破些什么。
在彼时,这是极不体面的举止。
张柳氏低头别过脸去,党苍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下,眼神撇到一边,“张老板处境虽然凶险,但这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在议论纷纷的人们,抬高了声调,“如今虽然时局动荡,但还远未到动摇我大清根基的程度!如今国力羸弱,正是需要我们这些行商去重振商道的时候,此时‘割韭菜’,岂不是要致朝廷于万劫不复之地?”
张堂昌本在人群中静观,听闻‘割韭菜’之说,心头也是震惊不已。
毕竟他也是张家人,若是‘割韭菜’割到张家大老板身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这张家二老板的名头岂不是也不保?
张堂昌站起身来,来到党苍童身边,低声问道:“嫂嫂当知,大哥虽然糟了牢狱之灾,但花些银子想必也是无碍的,但这,‘割韭菜’可不能乱讲啊!”
张柳氏抬头,看向张堂昌,“叔叔这话说的是,但堂文愿缴千两白银,尚且不得脱身。如今还被扣上了革命党的罪名,被押入了水牢,眼看不保了!”
党苍童的眼皮嚯嚯地跳动了几下。
革命党!这可是造反作乱的杀头大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张堂昌更是皱了眉头,这下看来,不只是头衔家业不保了,是连卿卿性命都要葬送了啊!
堂上坐的,大多都与张家有生意往来,若这张堂昌被坐实了革命党的身份,一个朋党的罪名,恐怕能轻松脱身的便没几个了。
堂上顿时炸开锅了一般,唏嘘中夹杂着咒骂,声调也是完全放开了。
前门口的门子不知道里面的老爷们到底在喧闹些什么,一个个的扒在门沿边上偷瞄着。
党苍童愈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却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猛然转过身去,怒瞪向众人。
关注着门口动静的人们,自然看到了党苍童那凌冽的眼神,默默地闭了口,但仍有交头接耳的人依旧旁若无人般地继续鼓噪,堂上的声响始终弹压不下来。
党苍童皱着眉头,强按着怒气,双手攥的骨节作响。
张堂昌此时也是没了主意,因为党苍童虽然德高望重,但公选的西商领袖毕竟已经空置好多年了,也不是所有的在座之人都买党沧童的帐。
若是党苍童硬来弹压,只怕适得其反。
这一点,党苍童也清楚,而且他心中更明白另一点,在座的几个老字辈都参与过之前那次公投唱票,也清楚为什么上次公投会流局。
因为上一次,张堂文与党苍童,是平票。
按这里的规矩,两年重选。
而,今年,便是重选的时候。
张堂文这个时候出事,作为竞选的对头,党苍童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