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闵伟如听见外头嚷叫之声，不知何事，忙将手中文件放下，站起身来瞧看何事，只见从屋外踉踉跄跄抢进一个厚背圆腰、高肩短项的黑面汉子来，对着伟如道：“你就是远东闵伟如吗？俺是山东蒙城醉尉迟赵至刚，生平最喜流浪风尘，物色英雄豪杰。俺面貌虽极腌脏，心地却光明磊落。以前卖艺江湖，以此过活。那年曾至贵邑，途穷日暮，金尽床头。幸遇你家老太爷爱俺相貌，一言之下，立时筹集多金，给俺做了盘费，使天涯丐食之徒，不至流落他乡，飘零客地。此恩此德，铭心刻骨，没齿不忘。自从南归之后，天遣着同姜爷相会。他是顶天立地奇男子，盖世无双大丈夫。俺虽为他门下食客，承他不以众人目我，每逢机要大事，才遣使着俺。士为知己所用，虽死不辞。自遇姜爷之后，俺这颗脑袋，后半世有了个着落。不过追思已往，愈感你家老太爷再造深恩。当时你家老太爷不肯沽善施之名，坚不肯说出真名实姓。俺却受此大德，岂敢轻便抛舍？故私下打听得明明白白，旦夕挂怀，寝食不忘。蒙天可怜见，你也会到此间来的。俺特地赶进藏军洞来，要至至诚诚拜七八拜哩。”说罢，推金山倒玉柱般，扑翻身便拜。伟如忙也跪下地去，回拜了五六拜。然后站起身来。
伟如道：“先君当年和公一段因由，弟因那时年幼无知，脑海中虽留一些迹象，却已不十分明了。”至刚道：“昔年穷途末路，既沐令先尊解囊援手之惠，今日南舣北驾，居然会把晤于一堂，敢陈葑菲，尚祈俯采刍荛。你的经济文章，已听任先生闲尝道及。你既有戡乱之才，又生封候之相，何必但居奇货，何不出建丰功，显亲扬名，垂声史册？英雄结局，千古来大抵如是。何以你甘于淡泊，不和世俊争一鞭的得失？”伟如叹道：“唉！小弟本来敝屣功名，不慕荣禄。际此叔世，人心风俗，多向‘势利’二字的途径上趋附去。真正坏到极点。吾辈虽不敢自负先知先觉，似乎较寻常贪鄙庸夫总两样一些。如再随波逐流，胡乱干去，还成个世界吗？人生出处，最当注意。除非要纠合一班同志，大家数四考虑，谋定决策之后，一同连袂出山，整顿乾坤，把江山重行补缀，所有以前种种虐民苛政，全行打倒，另外成立个新局面出来。不过此话说是随便谁人会得说的，要着手做起来，谈何容易。如果徒托空言，岂不成了痴人梦呓？所以还不如随遇而安，闲闲度日。并不想蟒衣披体，只学那鸱夷子湖海遨游；也不思马革裹尸，将来似屈三闾江鱼腹葬。喜则可三杯热酒，高唱大江东去；恨只无七尺龙泉，杀尽世间邪慝……”
至刚不待他说完，忙接口道：“适才以言相戏，果然抱负不凡，这才是我们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你说恨无宝剑，莫非有意习练柔术吗？”伟如道：“运筹帷幄；决算千里，出奇制敌，六军辟易，那些韬略阴符、攻心主战的万人敌方法，居然早已略有所知。倒是驰马击剑，流血五步，锄奸诛暴，行踪飘忽，出没无定，所谓行侠尚义、剑仙异客的本领，却可惜少年时但晓治文，不曾学得，虽则这种玩意，匹夫敌耳，不十分大希罕。但是这种世界，贪官污吏实在太多；更有一班伪君子，表面上死活要算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廉洁人员，其实人家送贿赂给他，六只眼睛不受，四只眼睛就要。送他款儿多，一声不响袋了。倘然款儿少，未能满他的欲望，他便反过脸蛋子，说什么，整肃官方，就拿住了你的钱，作为行贿的铁证，害得小民财亡家破，同哑巴吃了黄连一般，有苦还没说处。这班东西，论起他的人格心地来，比较彰明较著的贪官污吏，还要可恶，真正杀无赦。偏偏社会上，自有一部分人受愚人入彀，还当他好官儿，代他努力宣传捧誉。对待这些人，没有别话，只有深更半夜，飞剑取头，冥冥中代小民除掉一害。横竖公理自在人心，不一定先由我宣布他的罪状，知者自知，不知者自不知。往后自有人主持公道，会传说出某官被刺不枉，他有什么什么隐恶，害过多少多少人们过的哩。我因为要想对付这班混帐王八蛋，所以有志练习剑术。无奈徒有此愿，一向留心，却从未曾遇着个此道高手名人，得传枕秘。刚才和公掬忱谈话，倾心问答，故又不知不觉提及此言了。”
至刚听了，拍手大笑道：“哈哈，恩兄如其有志斯道，俺虽不敢自负为当世的张仲坚、磨勒一流人物，但是剑术哩，武士道哩，都懂得一点门径，马上就可以告诉恩兄一条简易门路，如何？”伟如听了大喜，忙招呼至刚坐下，请他指点武行门道。
至刚道：“谈到这柔术一门，以前用枪的共有十七家解数：第一是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其次是马家枪、金家枪、张飞神枪、五显神枪、拐突枪、拐刀枪、锥枪、梭枪、槌枪、大宁枪、拒马枪、捣马突枪、峨嵋枪、何家十八手倒手签子枪、紫金标枪、蛇舌枪共十七种。使刀的传派，只有十三家，所谓偃月刀、双刀、钩刀、手刀、锯子刀、掉刀、太平刀、定戎刀、朝天刀、开阵刀、偏刀、车刀，连匕首也算第一十三类。排在压末说到宝剑，一古脑儿只得马明王剑、先生剑、卞庄剑、王聚剑、马超剑、边掣厚脊短身剑等六样古法。除了枪、刀、剑三项兵刃之外，棍子和杆棒，倒有三十种古法，所以有‘枪乃军中之秀，棍为军械祖宗’的两句老古话儿。这三十种棍棒的名目，无非是左少林棍、右少林棍、大巡海夜叉棍、小巡海夜叉棍、大火林棍、小火林棍、通虚孙张家棍、观音大闹南海神棍、梢子棍、连环棍、双头棍、阴阳手短棍、雪棒搜山棍、大八棒风磨棍、小八棒风磨棍、二郎神棍、五郎神棍、十八下狼镔棍、赵太祖腾蛇棍、安猿孙家棍、大六棒紧缠身、十八面埋伏紫薇山条子、左手条子、右手条子、边栏条子、雪搽柳条子、跨虎条子、滚手条子、贺家屠钩竿、西山寺单硬头等各种名目。至于矛哩、戟哩、板斧、月牙铲、镏金锐、紫金瓜等各般兵器，古时多没有专门法则的，古人统名‘杂器’，总共十门：一铁鞭，二夹棒，三单手燥铁链子，四蒜头铁蒺藜，五金刚圈，六铁尺锓掌，七吕公拐，八钢叉，九狼筅，十月牙镗。月牙镗倒是像《西游记》内猪八戒手拿的九齿钉耙笨家什。前人反留傅椎牛出阵耙、山门七埋伏耙、翻山倒角耙、直行老虎耙、梢拦腿进耙等五样法道才说及十门杂器，都是步下使用。若是跨在马背上的兵将，古人也定出长鞭、软索链、九链纩、单双锤、大小流星锤、锁虎口，马叉上带使流星鞭双舞剑、双刀、马叉、六平铲、方天戟、红缨白蜡杆子枪、关公春秋刀、斩马刀、月枪等十六种，虽有成法留教后人，不过多极简单，反不如弓箭两门的花色来得多哩。因为前代没有鸟铳、鸟枪以及机关枪、迫手炮等诸般火器，两军战争起来，多以弓箭为先。故此有边箭、两广药箭、火箭、神机箭、马家箭、神箭、袖箭、弓弩、诸葛弩、连珠弩、双弓床弩、三弓床弩、打牲弩等各样分档和大刀一样，共也有一十三门解数。至于拳头一道，古人也把它收入兵刃类内，谓之‘使拳格兵器’。共有十一门派别，乃是赵家拳、南拳、家拳、温家钩挂拳、孙家披挑拳、张飞神拳、霸王拳、猴拳、西家拳、碎子拜观音、九滚十八趺等十一项名色。
“当时达摩自西至东，他在河南嵩山少林寺教授生徒，分为拳、棒两班，所以至今爱结这一门的，浑称做‘弄拳棒’。但是达摩老祖座下皈依诸聚，虽有几个膂力天生，能够上山擒虎豹，下海捉蛟龙，但是不见得个个力大无穷，千夫辟易，也有许多身弱多病，限于天赋，学习不成。故而达摩老祖就创作出一部《易筋经》秘籍来，指导那班懦弱病夫，叫他们先把筋骨练得韧硬，耐得起劳苦了，再练解数。到了明朝初年，又出了个武当张三丰，他是道教清静门中人，和达摩释教寂灭宗中人的学识见解，本来有些抵触的，故而他就反对达摩留传下来的成法。他反对的理由颇充足，他说人的筋骨，未出母胎已经生就，这是在先天禀受的，怎说后天好想法掉换培补？那么力大力小，自幼注定，无法可想。不过照医生说起来，一个人的身体，乃是气血两件东西在脏腑中做主宰，只要气、血两旺，不论大小事情，都可以努力干一下的。如今我们要结这武术一道，也只要培养好了精血，血旺了，自然气壮，衷气一壮，那力也无形中变得盛大起来。所以古人把‘气力’二字连缀在一处，成为一种名词。体弱之人先要调养身子，培植本原，一朝血旺气盛，自然会生出胆力。譬如一个文弱书生，平日间手无缚鸡之力。有朝一日遇着贴邻回禄，他心上一急，一鼓作气，居然也可提挈了一件很沉重的箱笼物件，没命逃避。事后再叫他把那东西拿回来，他倒又拿不动的了。研究他的原因，当时目见火光，心急血沸，气勇如潮，无形中会有蛮力生出来的。事后气衰血定，力已散荡，故而仍旧拿不动的了。所以要练力的人，务先练气，衷气实沛，力量自生。
“但是气怎样练法呢？首从打坐入手。将右足盘在左边坦叉内，脚底朝天，脚背贴肉。再把左足扳起来，盘在右面坦叉里，也是脚心向上。把上半身挺直。然后将手心徐徐抚摩脚底，心上摒除一切贪嗔邪念，舌尖舐住上腭，使他满口生津。譬如手脚摩了十下，然后少息片刻，把口中那口涎沫用力咽下肚去，再行抚摩。此之谓调匀水火，伏虎降龙。由浅入深，朝夕熬练，不消三个月坐下来，那口气便可吐纳自如，呼吸有准。一面端正一个小酒坛，每日打坐之外，便用中、食、拇三指，去拎那小坛，从空坛开始拎起，坛内把小黄石子，或者大白铜钱添贮下去。等到小坛积满钱、石，另换大一号的坛儿，仍将钱、石按日称准分量，慢慢地增添。如是者一年工作下来，保可力长几倍。张三丰发明此法，世人都以为然。因此道家的武当派拳术，和僧家的少林宗武行，旗鼓相当，绵延不绝。
“到了清朝，又出了徐灵胎、薛生白两个师家。他俩都是苏省儒医，兼工拳棒，于是又发明养气一法。盖张三丰只指导人练气，不曾叫人涵养。徐、薛二人都是当时具起死回生手段的好郎中，并又博览群书，故复教人养气一法。大凡这人一有膂力，总要暴勇斗狠，欢喜多管闲事，社会上不知要多生出若干是非来。他俩敬诫力人，第一要唾面自干，切忌胡作妄为。假如仗着有力，天天寻事生风，一来多招仇寇，再者易伤气分，伤气即是败力。一定要和蔼待人，自珍气力。百蓄一发，不但省力，并且必胜。所以真正此道惯家，非但不近女色，并多韬光敛迹，不肯轻易出手。
“同时又有南京的甘凤池，常州的白泰官俩人，参透赵匡胤创作的空手入白刃把式。宋太祖的空手入刃秘决，只有托、压、推、钩、揪、捺、鞭、勒八个字。甘、白二人便把这八个字化成了推、援、牵、夺、逼、捺、撤、撺、圈、吸、抛、插、吞、吐、收、放、擦、贴一十八字。又将儒门徐、薛，道家张派、释教幸宗三种义旨，并为提神，运气舒筋、炼膜四大纲领，作为后学津梁。于是练习武功之人，便有了一件终南捷径，先由此入手，一面再把马鞍或者沙包、木马、梅花桩等套一套，三年五载下来，虽未必便成死活手，大概防防身足够的了。不过年轻子弟，不弄这玩意便罢，如其一入此门，第一要有恒心，非到炉火纯青之候不止。倘若半途抛废，或者白天练着这一门，晚上上去松腿考究那一门，非但没有成功希望，并且还要弄出吐血等诸般病症，危险异常。天下无论何事，有利必有害。如无恒心，千万不要努力强为。切记，切记。恩兄有志此道，不妨也先由此入手，熬练起来。过了些时，俺再来和你讨论其次。”
伟如一一记在心头，从那日起，他寄居此处，左右没事，每日上半天和仲文研究治理国家经济学术，下半天便打熬气力。他本生有天赋，再加专心习此，更当别论，十天以后，已大非昔比；一个月练下来，着实有些能耐了。不过他虽是生长关东，邻近燕、赵，常言道“南拳北腿”，北人的膀腿，比南人坚硬点，自伟如终属书生，腿劲不见得怎祥。幸而他聪明想得出，到了晚上，在自己睡的客房里头布置起来：用一张桌子作它一座高山，两条长凳算是平坦道路，分布在桌子两面，每晚由房门口平地上起走上长凳，越过台子，再由长凳上跨至平地，然后再回上来。第一晚规定时刻，默记步数，按照古例，每三百六十步为一里，走满一里步数，上床安睡。第二晚仍旧这点辰光，加出一百八十步来。自定课程表，每一句钟当中，可以走得满三千六百步了，鞋子里塞一个青铜大钱，再行练步，由一文加到了百文。于是再换拖青铅，两足可以拖到二斤青铅，仍旧在一句钟辰光之中，走满十里路了。然后再放宽时刻，加长步数，加重铅量。练到后来，两足拖了八斤铅点半钟时间，好走一万零八百步路了。自家晓得步口、铅量，不可再加，把走过的台凳两头，添出花色来。先加一具竹梯，平摆在地。跑惯了，再将竹梯架空、再架圆木等类。一件件加增上去，痛苦虽大大受一点，练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后来功夫练好了，去悼了青铅，不论翻山越岭，或者走过乡下那种独木桥儿，伟如总行走如飞，身轻似叶。人家总想不出他这轻身腾纵劲夫，怎样练出来的。正是：
世上虽然无易事，有心练习总能成。
要知闵伟如练成了这点拳脚有何用处，且持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