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身着金色刺绣官袍,官袍下的肩膀很宽。只见他双手撑在廊台的大理石栏杆上,神情忧郁地凝望着寥无星辰的夜空。夜深沉,重云迭迭,黑压压地笼罩着全城。官邸周围的楼宇宫阙、城墙雉堞,变成了黑影一片。廊台上只有孤灯一盏,全城死一般的静寂。
“圣上和朝廷都已移驾离京。”狄公声音嘶哑地说道,“而今,死亡之神控制着这座帝都,全城一片恐慌。”
静立在狄公身旁的人,英俊魁梧,身着戎装,方正的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从铠甲当胸的徽号来看,他已是都尉官衔。他腰佩大刀,紧握刀柄的右手不时地抬起,推推头上带尖刺的头盔。此刻,额头上已满是汗水。即使在官邸四楼的廊台,也是闷热难挨。
狄公直起身子,双臂收进宽大的袖中,凝望着黑漆漆的都城,继续说道:“白天,城中不见人影,唯有穿着黑色兜帽长衫的收尸者,拉着板车沿街收尸。而此刻,到了夜晚,黑影重重,一片死寂。”他转向侍从道,“但是,乔泰,在那下面,老城的犄角旮旯,有一种阴森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不知你是否觉察到,有一股死亡、腐朽之气在全城涌动、弥漫,像一块裹尸布笼罩着全城,令人窒息。”
乔泰缓缓地点了点头,应答道:“是的,大人,寂静得可怕。瘟疫刚开始时,城中的老百姓就已经大门紧闭,很少外出了,但是,为了祈雨,每日里,他们还会抬着龙王爷的神像走街串巷。那会儿,为了祈求观音娘娘禳灾降福,寺庙里每日清晨和夜晚也会传出敲锣打鼓的喧嚣声。现如今,老百姓连祈神拜佛之事都放弃了,街上,连小贩的吆喝声都很难听到。”
狄公摇了摇头,踱步进入后面红漆为柱的书房。狄公的书房有意设在官邸的顶楼,为的是能俯瞰整个京城。书房内摆了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案桌,上面凌乱地堆放着各种文案和卷宗。狄公走到桌边的太师椅旁坐下,高耸的官帽上,帽翅因微微抖动而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整了整官袍上方挺括的刺绣衣领,喃喃自语道:“在这种污浊的空气中,呼吸都难。”
他抬起头来,略显疲惫地问道:“乔泰,陶干是否已经将今晚的巡逻记录报上?”
乔泰正俯身在案桌上查阅着一份打开一半的文案,蹙眉说道:“大人,城里的死亡人数依然在增加。死者多半是成年男子和少男少女,妇孺的死亡人数略低。”
狄公无奈地抬了抬双手。“对瘟疫的起因,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狄公说道,“有人说是瘴疠之气所致,有人说是污浊之水所致,又有人说是老鼠在作祟。我任赈济特使半月有余,却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实在是郁闷。”狄公愠怒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今日下午,在城中集市发放灾粮的官员向我禀报,放粮又出了岔子,没有了富商梅亮的帮助,赈灾放粮真是举步维艰。虽说还有几位富贾留守城中,却又失信于民。他们岂能替代梅亮?我只好让那官员另谋计策。乔泰,梅亮失足,死于非命,不亚于另一场灾难啊。”
“大人所言甚是。梅员外对赈灾放粮确实尽心尽力,虽说年事已高,但事必躬亲。而且,危难之时,亦是相当慷慨,经常以黑市价购得大量蔬菜和肉,分发给穷苦灾民。唉!太不幸了,他老人家居然在自己家中不慎失足跌下楼来!”
“他下楼时一定是疾病发作,”狄公说道,“又或者是一阵眩晕,绝不可能是踩空楼梯跌落下来。虽然他年事已高,据我观察,他的视力仍然相当好。只可惜,在我们最需要他鼎力相助之时,此善良之人却一命归西。”狄公抿了一口乔泰奉上的热茶,继续说道,“据闻,那颇受欢迎的医生也在案发现场,我记得他好像姓卢,应该是梅府的私家医生。乔泰,你命人找到其住所,唤他来见我。我对梅员外向来敬重,所以想问问医生,看能为他的遗孀做些什么。”
“梅员外之死,意味着城中三大家族行将没落。”一个干涩的声音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一个身材瘦长、背微驼的男人悄声无息地出现在廊台上。此人脚蹬毡鞋,身着褐色长袍,长袍上绲着金边,衣领上绣着金色的花纹,头戴乌纱帽,一副主簿的装束。他那狭长的脸上留有稀疏的八字须和山羊胡,左侧脸颊上有颗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毛。他扯了扯黑痣上的毛,继续说道:
“梅员外的两个儿子年少夭折,他的原配过世后,续弦夫人并无生养,现在只剩一位远房侄儿,梅家可不就行将没落了!”
“陶干,你已阅过梅家的卷宗了?!”狄公惊叹道,“梅亮昨夜之死,是今晨才传开的。”
“启禀大人,一个月之前,属下就已查阅过梅家卷宗。”陶干平静地回复道,“岂止是梅家,这一个半月来,属下把城中望族的卷宗全都查阅了一遍,每晚查阅一族。”
“本人也曾见过这些卷宗。”乔泰道,“大部分家族的卷宗都有好几箱,要完成一族卷宗的阅读,恐怕陶兄你需要通宵达旦吧!”
“是啊,好在我向来睡眠少。阅读这些卷宗,从中亦得到许多的乐趣。”
狄公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位清瘦的属下。这位寡言少语、才思敏捷的属下已跟随自己多年,足智多谋,经验丰富,在他的身上总能发现新的东西。狄公遂说:“时至今日,梅氏家族即告衰落,城中的望族就只剩叶、何两家了。”
陶干点头道:“早在百年之前,中原大乱之时,三大家族便已掌控此地,当时我朝尚未建立,此处亦不是京城。”
狄公捋了捋长须,继续听陶干娓娓道来。
“真是一群奇怪的名流,自称‘旧人’,所有不属于他们圈子的人均被视作新人,我相信,亦包括我们的圣上。据闻,他们彼此之间,仍沿用旧朝的贵族封号,用特殊的方言交流。”
“大人,他们是有意藐视当朝,”陶干说,“他们自视清高,从不参与政事,彼此之间互通婚姻,已不乏主仆滥交,是旧朝无序体制的余孽。他们生活在狭小的圈子里,避世于这座繁华、喧嚣的都城。”
“梅亮却是一个例外。”狄公若有所思道,“此次应对京城瘟疫,他倒是尽心尽职。至于叶、何两家的子嗣,我至今未曾见过。”
侍立一旁、静听多时的乔泰,此刻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城中的老百姓,都把梅亮之死当作不祥的征兆。他们坚信,这些大族与这座城的命运息息相关,都是气数已尽。街头巷尾正流传着一首歌谣,老百姓对此深信不疑,说预言了这座城的结局。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
狄公评论道:“那些街头巷尾的歌谣,向来非常有趣,无人知晓出自何时、何地,忽然之间像野火般传播开来。乔泰,这次的歌谣说的又是什么?”
“回禀大人,只是一首拙劣的歌谣,共有五句:
一二三,
梅何叶,
一失其床,
二失其目,
三失其首。
“梅员外坠楼破颅而死,因此,衙役们都认为末尾一句指的就是梅员外。”
狄公面露焦虑,说道:“在此多事之际,老百姓极易被这些谣传所蛊惑。也不知你手下的侍卫,可否有情况上报?”
乔泰应道:“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但目前尚好,粮仓未遭劫,城中亦未出现大肆抢劫、暴乱之事。我与马荣已做好一切准备,以应对滋事者。眼下的确是歹徒为非作歹的好时机:由于病殁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焚尸场急需大量人手帮忙处理,有些人被调配前往协助,致使城中巡夜人员减少。而且,多数豪门贵族是匆忙逃离京城,他们并未妥善安排人手看守空无一人的府邸。”
陶干噘了噘嘴,说道:“即使是那些留在城中的富人,也都遣散了家中的奴仆,只留下几个忠心的家仆。此刻,京城真是盗贼的天堂!但是,那些盗贼并未借机肆意为非作歹,此乃大幸。”
“诸位,切不可被眼前的平静所蒙蔽。”狄公严肃地说道,“此刻,肆虐的瘟疫让百姓们害怕、手足无措,而这种害怕随时会转变成恐慌,到那时,全京城就会有骚动、暴乱。”
乔泰随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马兄和属下已经周密安排,在新旧两城的每个关口,都有精兵强将把守。我相信,一有滋事的苗头,我们便能很快遏制住。况且,城中已经实施戒严令,随时随地可以惩处滋事者,我们……”
未等乔泰说完,狄公即挥手打断道:“听!街上是否仍有卖唱者?”
一个纤细、幽怨的女声,和着月琴的伴奏,从楼下的街巷传了上来。狄公等隐约听到:
月儿弯弯挂九州,
嫦娥娘娘莫怪奴,
珠帘早早掩入牅,
只为相思愁更愁,
…
突然,歌声被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打断。
狄公向乔泰做了一个手势,乔泰即刻飞奔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