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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年后的金秋来临了,这是一个丰收的年头,这一年少有的风调雨顺,镇上到岔口村的坡墚沟谷里,到处是沉甸甸的丰收,金黄的莜麦摇着饱满的铃穗,谷子弯下沉重的头,豌豆、绿豆、虹豆的豆荚鼓得要爆,拳头大的山药撑破地皮露出紫色、黄色的嫩皮。山坡上是一群群山羊、绵羊,山里人褪尽了面上的菜色,姑娘们的脸蛋又红扑扑若树上的苹果了。山歌又在山里响起来:

对坝坝的圪墚墚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你那圪墚墚上哥在我那沟,

说不上那话呀你就摆一摆你那手。

……

初中毕业生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此时正背着行李,挺胸抬头大步流星走在坡底的公路上。他已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瘦长的身材,精干利索,留一个当时流行的偏分头。上身一件粗布白衬衣,下摆束在裤腰里,胸脯上一枚团徽闪闪发光。下身一件学生蓝裤子,背上背着打得方方正正的行李,手里提着一个装有脸盆、牙具等的线网络。那样子有几分像复员转业的年轻士兵,又有点像机关里出来的下乡干部。这份打扮在这山区是极不多见的,立刻便引起坡墚上割豌豆、谷地里摘绿豆荚的姑娘媳妇们的注意。单个的便多情地直了腰盯着他看,成伙的便指着他嘻嘻哈哈议论。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感受到了这些目光,他几分心跳几分得意,走得更加精神勃勃。

亢一公毕业了,这个在班里老考前三名的学生出乎老师同学们的意料,没有报考中专和高中,坚决要求回到他的家乡去,决心像当时著名的邢燕子、董加耕一样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去锻炼,去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亢一公同学的选择受到学校团委的高度赞扬。校长虽然认为这样一个高才生不走升学的道路实在有点可惜,但迫于当时的形势,还是同意了校团委在毕业生中开展向亢一公同学学习的活动。在亢一公带动下,学校又有十余名成绩不错的毕业生放弃了升学,选择了改变家乡落后面貌的道路。县中学的这些活动引起县委书记王必昌的高度重视。学校开毕业典礼大会那天,王必昌和团县委书记吴贺亲自去学校讲了话,并分别和这十余名立志回乡的毕业生一一握手。亢一公亢二恨不动见到父亲经常提起的当年的王区长,心情激动,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吴贺握着亢一公的手忽然想起公社化时那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拍着亢二恨不动的肩膀说:“好、好,亢一公同学,有志气,回去好好干,到时我去看你。”

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学怀着激动的心情告别了母校,当他踏上公共汽车离开县城时,忽然有点怅然若失,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是留恋,是悲伤、是失落,其中还有点把握不定的后悔。当他发现自己这些思想苗头后,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资产阶级情调,于是立刻在内心对自己进行批判,为自己打气,壮胆。下了公共汽车,他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放眼四野,打起精神,挺胸抬头走向自己大有作为的未来。

在岔口大队的大队办公室里,亢一公同志见到了正在一手抠脚趾,一手赶苍蝇的狗罕支书。这肮脏的窑洞里飞翔着二百多只自由自在的苍蝇,灰乎乎的墙皮上密密麻麻布满蝇屎。凸凹不平的泥地放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周围是几条歪歪斜斜的条凳,黑乎乎的桌子上堆着一堆杂乱无章的报纸和文件。狗罕支书正坐在桌子后的条凳上抠他的脚趾,舒服地咧着嘴,厚嘴唇上一大粒半透明的涎水。他的背后墙上是一面落满灰尘和苍蝇的锦旗,上面是“生产自救先进支部”几个发黄发灰的白字。

听到竹帘落下的声音,狗罕支书抬了抬眼皮,慌忙站起来,胖脸上堆满了笑,两只眼便眯成一条缝:

“同志,你们来了?从哪里来?公社?县里?快坐,快坐。”

说着用手抹了抹凳子,便去拿放在身后的暖水瓶。

“支书,狗罕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亢、亢二、亢根柱的二儿子。”

“啊!二恨、中学生”。狗罕支书手中的暖瓶悬着,心却落了下去,“中学生,长如此这般大了,真认不出,认不出,我还以为是‘四清’工作同志呢,你这是,也参加?”

岔口村已搞过一次“四清”,狗罕支书温水洗澡本来过了关,可上面来了新精神,说第一次的“四清”不彻底,不算。岔口村必须二次“四清”,使狗罕支书心神不安的是这第二次“四清”目标明确,对象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狗罕支书文化虽然不深,对这句话理解却极为准确,他认为这句话可分为三部分来理解:一是党内,二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三是当权派。他自认没走多少资本主义,但党内,当权派这两点却无论如何逃不脱。既然是党内当权派,那么是否走资本主义道路就不是自己能决定了的。由谁决定呢?当然是工作队,另外还有群众。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工作队是发动群众的。狗罕支书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就比如刚结束了的那第一次“四清”,或者说“四清”的那第一个阶段,那次的工作队里有个公社的干事叫田月吉,他认为岔口村的土改划成分有问题,说野狐峪的胡银花老人是地主分子,还保存着伪满钞票和金圆券,是想复辟资本主义的证据,而且说亢根柱家的成分应重新划,于是他发动群众,内查外调,果然就拿回了胡银花娘家是口外大地主的证据;她上中学的二孙子也写回信揭发她(想至此,狗罕支书异样地看一眼眼前站着的亢二恨不动)。在这件事上,狗罕支书就表现得幼稚可笑,几乎使温水洗澡变成开水烫毛,如果不是他及时转弯,一顶包庇“地富反坏”的帽子是稳稳给他安上了。所以狗罕支书一听说二次“四清”的工作队要来,便十分惴惴不安,他已经派人去接工作队,自己也巴巴地到村口看了几次。所以他一看亢二恨不动这一套行头打扮便把他认为是“四清”工作队的。

“狗罕叔,支书,我毕业了,自愿回咱们村,改变……不,锻炼。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现在来向你报到。”

二恨不动根本不知道狗罕支书在琢磨什么,急急地表明自己的决心。狗罕支书彻底放了心,他口里“嗯嗯”应着,将暖瓶放回原处,又坐回板凳上,跷起腿,一边抠脚趾一边说:“好,好,回来好,咱们需要,缺你这样的知识分子,知识学生,好好干,你还没回家吧?”

听到支书下逐客令,亢一公着急地说:

“支书,狗罕叔,我,你先给我安排了工作我再回。我明天就来上(班),就来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

狗罕支书并不着急,缓缓地说:

“好,好,积极性好,咱们分了队,由队里安排。这几年变化大,包产到户,你家远,浪费,不方便,你家分三队,帮你爹,是好劳力。”

“不,支书,狗罕叔,我要回大队,你给我安排……”

“回大队?”狗罕支书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这年轻人,半晌摇摇头说:“大队,没法安排,都种地,你先回,等我研究……”

“我又不是要当什么,狗罕叔,我只是想回大队劳动,比如,科研组……”

“科研组?没有。你先回,我和大家研究,快晌午了,我还有事。”

狗罕支书眼瞅着帘外,挥挥手,顺手赶走旋绕在头顶的苍蝇。

“好吧!那我什么时候来?明天?”

“好,好,明天。”

支书目送着年轻人走下坡,摇摇头,正准备再坐回桌子后面,忽然想起什么,冲出帘子外向亢一公大喊起来:

“回来,你回来,二恨,回来!”

他这些时正为一件事发愁,上面让成立文化室,他想在工作队来以前就办起,正没个合适人选。这二恨是中学毕业生,不正好吗?他拍着脑袋嗨嗨嗨笑起来。这他娘,瞌睡来了个好枕头,愁肠几天的事,天上掉下个大馒头来。

可是二恨当时并没有返回来,他在坡下遇上了妹妹亢草莓。草莓和父亲母亲正在地里割豌豆,爹忽然肚疼起来,她急忙跑到岔口来找医生。一听爹肚疼得厉害,亢一公着了急,不知是没听到支书的喊声还是听到了顾不上再返回来。毕竟父亲的病重要,兄妹俩请上医生便匆匆忙忙赶回野狐峪去了。

回到野狐峪日照岩下那块豌豆地里,却见父亲和母亲已经又在收割豌豆了。实际上父亲也不是什么大病,他收割中间热了,便到地头端起饭罐里早上的半罐冷稀饭咕咚咕咚一气灌了下去,却不知这冷稀饭和冷水不同,越是燥热越是喝不得。肚子里冷热一接,便打开了架,村里人们叫发霍乱,发起来疼得人打滚,但只要放一放十指,将瘀集的黑血放出去,不大一会就会好的。农村地里劳动的人常犯这种病。当时医生见病人已好,留下几片阿司匹灵便返回去了。可是这一耽误不要紧,亢一公同志的文化室主任的职务却被耽搁掉了。

亢根柱夫妇见二儿子这么英俊潇洒、干净漂亮地回来,当时高兴地合不拢嘴,立刻就要打发草莓陪二哥回家去。二恨不动要和他们一起割豌豆,他们死活不让。二恨不动拗不过父母,正要回,却一眼看见日照岩下老祖母的坟墓,那坟堆上新土还未变熟,几根瘦瘦弱弱的小草在阳光下微微摇曳。二恨不动望着那坟堆心里油然涌起一股悲怆的味儿来。他怔了怔随即向那坟墓走过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从网兜里取出早上坐车时吃剩下的一个油旋饼撕碎了放在奶奶坟前供石上。

老祖母胡银花是去年冬天去世的。老人活了九十三岁的高龄,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老人去得很平静,很安详。她是老死的,真正生命的油尽灯枯,她死后全身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和皮,一共也就四五十斤重,放在棺材里轻若无物,岔口村来抬棺材的人心里直嘀咕,怕抬着抬着忽然从棺材里跑出那只传说中的白毛老狐狸,然而没有。葬礼自始至终什么怪异现象也没有发生。这种没有什么怪异现象发生的现象本身倒成了一种怪异。于是人们便传说那埋下去的乃是一只空棺,那叫胡银花的老人早在某一天就忽然仙化为一股轻烟飘走了。有人曾经看见过七月十五的晚上,明亮的月光下一道烟气从野狐峪亢家那窑洞中飘出,上面端坐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那不正是年轻的胡银花吗?

这种传说二恨不动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他也不会相信了。中学生在学校受着唯物主义教育,已经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他是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鬼神存在的,在视野一天天扩大,知识一天天丰富后,少年时听到的那些关于奶奶的传说便一概被他斥为无稽之谈,他为自己少年时对奶奶的那种恐惧与仇恨感到内疚与羞愧。此时,他站在奶奶墓前,想起奶奶对他的种种慈爱,想起在家庭的几次危难关头都是奶奶出力解救,而现在,他却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想起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将再没有奶奶的声音,再看不到奶奶的容颜,一种对生命恐惧的领悟一下袭上心头,他悲从中来,趴在奶奶坟上号啕大哭。奶奶走了,消失了,从此将不再斥骂、不再抚爱他,解他的危难。奶奶,你如能不死,我将每天任你斥骂而毫无怨言,奶奶,你到哪里去了呢?他下意识地仰望红日映照下的日照岩,希望从那里看到一只白毛老狐狸,他的目光在草棵林木间搜索,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朗朗的白昼,只有白昼下分明的一切,奶奶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当秋日清晨的第一抹朝霞映红日照岩的时候,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从睡梦中睡来了。他睁开双眼,看看已发白的窗户纸,耳边便听到了鸡的咕咕咯咯声和麻雀、喜鹊们的叫声,慌忙坐起来穿衣叠被。

从去年暑假开始,他就一个人独居一屋了。亢家的窑洞一溜五间,东西边沿各一孔单窑,一孔放粮食,一孔放杂物,中间三间为一套,门开在中间一孔窑洞,进门后在中间部位左右各有一门通向两边的窑洞,中间一孔是穿堂客厅,两旁两孔是卧室。为节省柴炭全家人住在东侧的大窑里。西侧一孔当年做过亢根柱夫妇的新房,爷爷去世后,就再不烧两条炕,和奶奶住到了一起。有时,夏天为凉快,也分开,一般是两个孙子和奶奶住一屋,亢根柱夫妻和女儿住一屋。去年暑假,二恨不动回来后,自己动手打扫了西屋,住在里边,寒假回来也坚持不和父母同住。父母对二儿子总退让三分,况且孩子也大了,又上了学,爱干净,便让他独自住了一屋。

二恨不动穿衣停当,到东窑去打洗脸刷牙水时,才发现全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早离家下了地。锅盖上仍冒着热气,母亲为给他留饭,灶里塞了许多干柴棒,噼噼啪啪燃着。二恨不动心里生出几分歉疚,便在心中责备自己不该起得太迟,以后一定和家人一齐起床,接受农村生活的艰苦锻炼,克服自己身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坏毛病。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青年学生们的一种共识,他们将自己身上一切不好的东西统统归结为小资产阶级思想。其实,他们连小资产阶级是什么都不清楚。他们甚至认为满身污垢、满嘴脏话、两脚牛屎才算劳动人民本色,把爱清洁、爱美皆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一些追求进步的学生为了显示自己的非小资产阶级故意将新衣服洗了又洗,搓了又搓,让其显出旧布颜色,有的则在新衣服上补补丁以示艰苦朴素。他用自己从学校带回的毛巾、脸盆洗脸、刷牙,当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思想中便闪过这样的想法,这样做是否是丢掉了劳动人民的本色?是否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呢?这一点困惑在他的日记和他以后的讲用中都多次提到过。

洗漱完毕,吃过早饭,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穿起那件草绿色仿军装上衣兴冲冲到岔口大队去。这时太阳刚刚出山,阳光映照在翠峰山的林木上,映照在野狐峪的山坡沟壑里,溪水一片清亮,空气中飘荡着林木所散发的清香,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使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在我们提到的那间大队办公室里,狗罕支书接见了新社员亢一公同志,告诉他大队准备成立文化室,由民兵连长吴拉子兼任文化室主任,亢一公协助吴拉子工作。这个决定是昨天晚上的干部会上做出的。狗罕支书本来想让新回乡的初中生担任主任,其他干部提出了异议,认为不能让野狐峪的一个外姓旁人进入大队干部行列。这小子有文化又是团员,让他当了干部,你狗罕支书小心点,几年后看不把你撂一边去。讨论研究结果决定不给亢一公任何职务,由他协助吴拉子。吴拉子是个复员军人,文化并不高,公社马上要检查文化室成立情况,没有人协助怕不好交差。

“就这样定了,你干一天记一天出勤,到年底我给你争取补贴工。”

狗罕支书总觉吴拉子兼文化室主任对二恨有点亏。二恨倒不计较这些,他很爽快地说:“我不要补贴,按劳取酬,我干一天挣一天的工分就行了。”至于当不当文化室主任,他原本就没去想,他甚至对大队给他安排这样一份能发挥自己所长的工作还充满了感激之情。

亢一公迈开了自己走向社会生活的第一步,整个秋天,他每天都早早起床,担水、扫院,尽力帮父母干点活,然后就到岔口去,出黑板报刷标语,组织青年学雷锋做好事。

大队院里紧挨大队办公室腾出一孔旧窑做文化室,亢一公用白灰将文化室粉刷一新,顺便把大队办公室、会计室也粉刷一遍,又借来喷雾器杀灭了那里的苍蝇。这一行动不仅使狗罕支书、会计等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没过半个月,整个岔口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野狐峪亢家出了个人才。看街头标语上那字,比当年的光头老师还写得好。更让人惊异的是,这小伙子居然卖了自家的粮食给文化室买了一百多本书。还每天给村里的两个孤寡老人担水、磨面,扛着自己家的粮食接济这两位孤寡老人。这行动让村里人不解而且困惑,说这小子傻吧,他是这里唯一上过县城中学的初中生,说这小子不傻吧,他尽干些傻事。这狐狸的后代要干什么?要行善积德,得道成仙吗?

文化室马上就吸引了村里的年轻人,每天晚上,姑娘、小伙子们吃过饭,丢下饭碗就来了。二恨不动虽然离得远,但比谁都来得早,他有时干脆带了干粮,下午不回野狐峪。年轻人们带着竹笛、二胡来这里听亢一公同志教他们识简谱、唱歌曲。

担任文化室主任的吴拉子也是个热心人,他用部队那一套训练民兵和青年,动不动军法从事,倒使那些不愿或不敢来的青年也有了借口。在欧洲的村镇上一般都有游乐场,为年轻人聚会提供场所与机会。中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现的文化室,其旨在加强年轻人的政治思想教育,实际却起到了与游乐场相同的目的,还是很受年轻人欢迎的。文化室初办时,家长们是反对的,怕年轻人在那里搞恋爱乱了风化,正因为有政治教育在头里,家长们才敢怒不敢言。有了以上因素,所以岔口村文化室在初办时是很热闹的。

吴拉子乐理上不行,却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当地流行的“二人台”味道十足:

阳婆婆上来呀,丈二二高,

二小妹子我起来,起来我就叫嫂嫂,

嫂嫂嫂嫂你快快起,

咱们二人,

咱们二人相跟上就去把菜挑,

……

唱完一段《姑嫂挑菜》,再来一段《小寡妇上坟》: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一床床那被褥半床床空,

十七十八俺到你家,

二十岁上,我就,我就守了那个寡,

……

沙嗓子中带着铜音,有如一副面锣,唱得如醉如痴,姑娘小伙子们十分爱听,便也跟着唱。二恨不动感到味道不好,又不好直言阻止,好在吴拉子是有家室的人,媳妇看得紧,常常不让他来。吴拉子不来,二恨不动便教大家唱革命歌曲,讲革命故事,念报纸,学理论。他要用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占领文化室,男女青年对这些却兴趣不高。每当他在那里严肃认真给大家念书念报时,便是男女青年私下活动的好机会,男的在女的腿上摸一把,女的在男的背上擂一拳,掩着嘴嘻嘻笑:“妹妹吃我的海红红,我咬妹妹的嘴唇唇……”“咱二人相好一搭搭,至死也不说那拉倒的话……”文化室活动一散,二恨不动一个人回野狐峪。青年男女们则在回家路上谈情说爱,拥抱接吻,私订终身,有的更钻高粱地、钻沙柳丛做一对野鸳鸯。这些二恨不动不是不知,却也无能为力,他更不知道这已给他暗伏了危险的火种。

秋天是短暂的,地里的庄稼刚收割完,第一场冬雪就铺天盖地下了起来。二恨不动一早起来帮爹打扫完院里的雪,吃了点早饭便又要去岔口,爹说:“还去吗?下雪。”二恨不动边往外走边说:“得去,几家孤寡老人还没担下水,这天气,更得去。”爹默默目送儿子走出院门,又追出来:“二的,带根棍子,路滑。”这倒提醒了二恨不动,他返回来拿了张锹,又匆匆走了。爹望着儿子消失在雪雾中的背影,叹口气。他不知道儿子着了什么魔,是学校教育得好?还是老祖母胡银花附了孙子的体?学校毕业以来,儿子变得陌生,仿佛换了个人。他这是怎么了?亢根柱想着儿子,思想像那雪雾一样迷茫。

岔口村挑水要到河沟里去挑,从村中到河沟要爬一段很陡的坡,雨雪天走这坡得特别小心。经常有人挑水在这坡上滑倒,轻的擦破皮,摔破水桶;重的滚下沟底,摔断骨头。大队几次想修这条路,却因工分摊派问题商量不妥放过了。这天,二恨不动挑着水动了修这路的念头。给军烈属孤寡老人挑完水,他找到吴拉子,商量动员青年修挑水路,义务为村里办好事。吴拉子十分赞成,说:“对,修,义务修。青年民兵是干什么的?你野狐峪的还这么热心,我看他岔口村人怎么说。”

青年们在吴、亢二人领头下,经过半个月时间的义务劳动,把一段又陡又窄的坡路修得平缓而宽展,上面还铺了层炉渣,岔口村人都说年轻人给村里办了件大好事。

春节时,文化室排演的文艺节目派上了用场,他们一家家给军烈属拜年,演节目。正月十五专门在戏台上演了两夜,轰动了左邻右舍的村庄,有十五六里左右村庄的人也来看岔口村文化室的文化节目。看过后,附近村庄纷纷来写戏,请二恨不动他们到自己村去演出,整整忙了一个正月。

二恨不动默默的奉献精神感动了岔口村的大队干部,春天在成立突击队时,一致同意让二恨不动担任了青年突击队队长。

突击队一成立,便投入了县社公路干线的修筑。在公路修筑工地上,亢一公的名字传得很响。他的突击队能文能武,任务完成得既快又好,还抽时间给其他工队演节目,帮过路汽车司机们做好事,为了方便司机们喝水和给汽车加水,亢二恨不动从自己家扛来瓮子,隔二三里放一个,里面贮满清水。在公路正式通车后,二恨不动又带着突击队义务挖了十多个公路女厕所,三五里一个,用土坯、碎砖和树枝遮挡起来,以方便过路妇女。在抗旱救灾、排洪抢险中,岔口村的青年突击队处处都走在别的村前面。

这时,第二批“四清”工作队进村了。这支由地区干部和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一进村就注意上了亢一公,将他作为岔口村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来培养,亢一公正式完成了他由亢二恨不动到亢一公的过渡,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在我们的亢一公同志坚定不移地在他认定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的时候,他那一点也不可爱的野狐峪却在小农经济的封闭落后状态中越走越倒退了。自打儿子回来后,亢根柱夫妇便日日在提心吊胆中生活。儿子说了,分出来让他们家包产这只是暂时的,暂时的困难过去以后终究还是要合到一起的。他劝父母留足自家的口粮外将多余的粮食全部交回队里去。“地是队里的,多打的粮应交队里。”亢根柱反驳道:“可这是队里允许了的,其他人家也一样。”儿子一时语塞,还是坚持说:“即使这样,我们也要先想到集体。”所以当儿子一口袋一口袋背上自家的粮食给孤寡老人送,卖了粮食给文化室买书、买乐器,他们都不敢加以阻拦。老祖母胡银花去世后,亢根柱夫妇失去了主心骨,他们面对儿子的行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儿子并不每天都守在家里,自从文化室春节演节目他就搬到文化室去住了。有时吃饭回来,有时吃饭也不回来。这给了夫妇俩机会,他们像老祖母那样开始瞒着儿女们藏粮。两个儿子都到了结婚年龄了,没粮怎么行?亢根柱还偷偷到镇上粮食市场卖了几回粮,卖下钱或买了布匹、衣料,或给妻子藏了起来。“狼崽子呀!”想到让人不省心的二儿子,亢根柱也这样想了。他感到他的认识越来越接近母亲,死去的母亲是聪明的,母亲的话不是越来越被证实了吗?生下儿子为别人生下了,全家人忙得昏天黑地,他娘几次因劳碌而晕倒,他却一点家里的事也不管,还要让他把打的粮也交到队里,这样吃里爬外的儿子不是成心要毁掉这个家吗?夫妻俩偷偷打,偷偷藏,连小女儿和大儿子也瞒着。“年年防灾,夜夜防盗”,老母亲的话是正确的。没粮吃就要死人,他们被饿怕了。他们更怕这个念了书变得不通情理的儿子,老根柱在后悔让儿子上学了。不上学哪会有这事?唉!

“给他成亲吧!草莓也快十八岁了。”过罢春节正月初五,当大儿子和草莓都去了岔口村看文化室的文艺节目时,刘拉弟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草莓是给大恨的。”

亢根柱困惑地望着老伴,他们本来准备等草莓满了十八岁谈这事的,早了,领不来结婚证。

“大恨,你看大恨配吗?草莓花一样的闺女,强扭的瓜不甜,让草莓恨咱们一辈子。”

“倒也是,可总也该先考虑大的吧。大恨傻,也并不是傻得什么也不懂,小子这几年心也开了,尽瞅着看女人。”

“大恨还是搁一搁,给他问询着,看哪村有那般配的傻闺女给他找一个,咱多给人些粮食。”刘拉弟态度很坚定:“草莓就给二的,她对她二哥怎么样,还看不出来吗?她愿意。”

“就怕二的不同意,小子和一般人不一样,得先问他。”

正月二儿子忙得没回家,二月,父亲到岔口找到二儿子,专门向他谈起这件事,话一出口,就被儿子堵了回来:

“爹,你糊涂了,草莓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娶我妹妹。”

“可是草莓愿意,你也知道,她是抱来的,抱来就是做媳妇的。”

“你们征求过她的意见了?”

“没有,但我和你妈都看出来了,她喜欢你……”

“爹,”二恨不动红着脸生气地说:“请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事,尤其不能对草莓提,都什么年代了,还父母包办,奶媳妇,这太不像话了。”他一抬头看到父亲脸色不对,缓和了语气说:“爹,我还小,娶媳妇的事以后再说。”

“不,你清楚,二的,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谁愿……”

“怎么不一样!”二恨不动脸色变得蜡黄:“爹,我们首先不能看低自己,我家和别人家怎么不一样?我就非娶个外边的让他们看看。”

“唉!”老根柱长叹一声:“由你吧,草莓还小,过两年也行,这是我和你娘的心愿,你们早结婚,我们早放心,这二年,咱们粮食还有点……”

话至此,老根柱发现说漏了嘴,站起身要走,二恨不动一边送爹一边盯着问:

“爹,你们是不是把粮食藏起来了?今年咋打那么点?还不如去年。”

“藏?往哪儿藏?今年夏天雨长,庄禾尽长了秆子了;秋天颗子上面时雨少,看去长得旺,多打不下,不信你问你哥和草莓。”

老根柱只好对儿子撒谎了,他今年果然照儿子吩咐,交了队里粮后,就光够口粮了,其他都实行了“坚壁清野”。二恨不动虽感到奇怪,却不认为父母藏了粮,他只希望父母能如他一样,爱社如家,先集体后个人,大公无私,做新时代的新农民。

送走父亲后,二恨不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并不是个冷血的人,他也感觉到妹妹亢草莓对他确有特殊感情。妹妹从小崇拜他,听他的话,每当奶奶骂他时,妹妹就做奶奶的鬼脸,替二哥辩护。妹妹上学后,兄妹俩一齐走,一齐回,他处处护着妹妹,妹妹也依赖他。他上中学后,每逢星期天,妹妹就一直站在门外等他,一见他回来,脸就像绽开的鲜花,缠着他问长问短,叽叽喳喳围着他转。他毕业回来后,有一天傍晚妹妹过他那面给他烧炕,展铺盖,进门后发现他正在屋里,立刻红了脸,显得极不自然。他的心一动,发现妹妹长大了,苗条、俊俏、亭亭玉立。他第一次发现妹妹竟是那样一个漂亮姑娘。那天晚上,他梦到拥抱、亲吻了小草莓,遗了一大摊精。从此见到妹妹,总有点不自然,所以当草莓缠着他要参加文化室的活动时,他便找种种借口不让她参加,主要理由说她还小。另外说他在队里,家里离不开她……

草莓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当奶媳妇,她也认定了,也愿意。这就更使二恨不动为难,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件事。关键是她愿意,她已倾心于他,他如果拒绝,那草莓会该多伤心。还有更可怕的,如果他拒绝,而糊涂的父母竟要她给傻子哥哥做媳妇,那又该怎么办呢?不行,得坚决制止这件事。而要制止这件事就必须首先让草莓明白,她不是奶媳妇,她是他妹妹,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去自由恋爱,去找自己心爱的男人。二恨不动开始后悔不该让草莓参加文化室。他怎么也不敢承认,其实他之所以不让草莓参加文化室活动,潜意识深处正是没把草莓当亲妹妹,正是对她还留有一份另外的感情。

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了,所以我们有时宁愿谈理性不愿谈感情。理性是明晰的,无论怎样千头万绪总可以梳理清楚,而感情却永远是模糊的。它没有始也没有终,它没有经也没有纬;它有时朗若白昼,白昼后面却是沉沉暗夜;它有时条理清晰,清晰的条理上却沾满了糨糊。谁也说不清感情是什么东西,感情永远是一本糊涂账。就比如现在,我们的主人公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就陷入了这本永远也理不清的糊涂账中。他在理性上坚决反对与奶妹妹结合,在感情上却又保留了那么一份特殊的感情。他保留了那一份感情,又并不珍视那份感情。当时的事实是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正在恋爱中,他恋爱的对象是他的一个初中同学,那同学的芳名叫祁月珍。

我们之所以到现在才让这个祁月珍同志出现,因为在前面我们实在没有余暇提到她。亢一公同志一直深陷于他的事业之中,使我们抽不出一点闲空来论及他感情方面的事。

祁月珍是县里一个中层干部的幼女,这女孩子不但生得漂亮,且因所处环境不同,如一般年轻人评论女孩子所常用的一个词来说,她还有一种不同于农村女孩子的气质和风度。除此之外,这女孩子也十分聪明。在亢一公他们班上,她的学习成绩总是和亢一公不相上下,而且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之一。

一个女孩子具备了以上三条优势,无疑便会成为众多男孩子的追求的对象——当然这些男孩子们需有资格参加追求。从野狐峪走出的亢一公,在诸方面条件上,都离祁月珍差远了,再加他在野狐峪那个环境中养成的极端自尊又极其自卑的心理,亢一公亢二恨不动根本就没敢动过追求祁月珍的念头。与其吃不上那葡萄,倒不如趁早就绕过葡萄架。所以亢一公爱祁月珍只是心里偷偷爱,看祁月珍的眼光也是偷偷地充满了戒备,倘若对方稍有什么,马上便如刺猬一样耸起满身的针刺,让你知道他是不容丝毫的轻蔑和侮辱的。偏巧祁月珍对那些同条件的追求者们一个也看不上眼,对野狐峪的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反大加青睐。她主动和他接近,主动找他谈话,讨论和交流思想,希望他能放松戒备。但亢一公始终认为他和她相差太远,永远也不可能结合到一起,躲躲闪闪总是不接她抛来的彩球。亢一公并不拒绝和祁月珍接近,他愿意看到她,愿意听她说话,愿意看他和她在一起时别人嫉妒的目光。只要她并不轻视他,心里有他,这就够了。抱了这种心思,他反显得落落大方,谈吐也不再拘谨。直到毕业,两个始终没捅破那层纸。

在关于升学就业问题上她几次问他将何去何从?他都说还在考虑。一次晚饭后,她又向他问起这个问题,并说她希望他能升学:“我知道你能考上,如果上了高中,经济有困难,我帮助你,我希望高中咱们还能在一个班。如果考大学,你报哪个学校我也报哪个……”她红着脸说着低下了头,希望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在那一刻,他忽然拿定了正踌躇不决的主意,说:我已考虑成熟,我决定放弃升学,回农村去。大学是需要人考的,但农村更需要人。

亢一公在祁月珍劝他升学时拿定了回乡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以这个决心表示和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子的决绝。在思想的深处,却是那女孩子一句在经济上可以帮助你的话,大大刺伤了他极为敏感的自尊心。他的回乡很大程度是因为家庭贫穷。奶奶那一次馈赠已极大地刺伤了他,他每一次回家都张不开要钱的口,他不忍看父母那哭一般的笑容。奶奶死后那个春节,他听到父母一次谈话,父亲说:“可也时间不长了,要再念下去,真没办法了。”母亲长长叹了口气说:“也不知念到底能念成个什么?其实这山里头念成个什么又能怎样。”听到这些话,二恨不动鼻子里酸溜溜的直想哭。他一直以为父母很支持他念书,谁知他们心里竟是这样想。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你本来就不该生得太聪明,聪明不是你的错,聪明却往往给你带来烦恼。二恨不动从那时起就动了回乡的念头。他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即使不上大学,也不会只是个野狐峪的山民,他不会久居人下的。

祁月珍一片苦心、一片爱心他不是不懂,他也知道她说在经济上可以帮他没有丝毫轻侮他的意思,他偏受不了。她希望他升学,他偏选择回乡,既然我得不到你,我还不如趁早躲开。他是这样想,祁月珍反倒更加对他欣赏,认为他就是与众不同。或许出于人类本能的一种征服欲,越是得不到的愈珍贵,愈要想方设法得到。在亢二恨不动回野狐峪不久,便收到祁月珍一封信。这封信情意绵绵,说她在学校同学中只和他谈得来,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感到愉快,感到充实。说自从毕业后,她在梦中好几次梦到他。信中还附了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说:“愿乘风破万里浪,比翼双飞共翱翔。”接到信,二恨不动连着看了五六次,激动得一连半个多月夜夜失眠。每当睡不着时便翻出这封信来细细玩味,偷偷吻着信后的署名,拿出他们的毕业照,盯着祁月珍的留影一看就是半小时。他斟酌着字句给祁月珍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密密麻麻写了四大页。在信中他谈了他回乡后的情况,谈了他的近期想法和长久打算。在信的结尾处他表示:“虽然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虽然我们不能朝夕相处,但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会重逢。那时,我们都将因我们各自对人民的突出贡献而受到人们的尊重。放心吧,我将因有你会更加努力,我将因有你会更加忘我地投入我们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从此两人书信往还,频频不断。

祁月珍却等不及功成名就之后再相逢,五月的一个艳阳天,她独自一人到岔口村找亢一公同学来了。那时候她已经是县中学高一年级即将进入高二年级的高中学生了。从县城坐公共汽车出来,到岔口村附近时,却正碰上那段公路正在重修。

这一天,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正带着他的青年突击队在重修的公路工地上打夯,本地叫打石硪。石硪是一块重二百余斤的青石,底部錾成水平,上面绑一根一丈有余的木棍,十个或八个后生抬起来,砸下去,以夯实地基。亢一公是这十个人中喊号子的,当石硪砸下时,大家展起身,略作休息,攒足力气,喊号子的这时便扬起嗓子唱道:

“哎嗨哟,小小石硪有二百斤呀!”

喊号子的一唱完,大家弯腰抬起石硪唱道“杭杭的嗨呀,哪杭的嗨呀。”将石硪举过头顶,砸下去。喊号子的再唱:“再抬起那石硪狠狠地砸呀!”大家便又“杭杭得嗨呀,哪杭的嗨呀”,举起石硪砸下去。就这样每唱一句砸一下,一方面统一号令,一方面提调精神。喊号子的必须反应灵敏,肚子里有词,顺口便能唱出来。唱词还必须不断变换内容,倘若一个内容唱久了,大家便少气无力。这时旁边人便喊:“来荤的,来荤的。”于是喊号子的便哥哥呀、妹妹呀,打伙计呀、亲嘴嘴呀……来一段荤的。荤的一唱,抬硪的陡然来了精神,石硪砸下去便会又沉重又有力。

这一年多来,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决心与工农相结合,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已经耳濡目染接受了这方面的东西,所以,当被人提醒该来荤的了,他便对提醒他的人唱:

你老婆打你因为甚呀?

杭杭的嗨呀,哪杭的嗨呀!

你家菜不香扑野食呀!

杭杭的嗨呀,那杭的嗨呀!

桃花、杏花、洋槐花呀!

杭杭的嗨呀,哪杭的嗨呀!

你采花三夜不回家呀!

……

这时,喊号子的二恨不动一眼看到下边坑坑洼洼便道上停下来的公共汽车上下来个姑娘,正向他们走来,便转口唱道:

漂亮的姑娘来看你呀!

杭杭的嗨呀!那杭儿嗨呀!

抬起石硪小心打了腿呀!

杭杭的嗨呀,哪杭的嗨呀!

姑娘她……

二恨不动展起腰刚唱出“姑娘她”三个字,突然卡了壳,他怎么也没想到迎面走来的会是祁月珍,浑身顿时腾起一团火,又惊讶,又高兴,又难堪。众人见状,目光一齐向祁月珍聚焦。祁月珍被这十几双野性的目光盯得慌了神,脚步也走不稳了。亢二恨不动醒过神来,对身旁一个后生说了句:“你来喊,我有事。”几步跳下路基便向祁月珍跑去。祁月珍认清对面来的便是她要找的人,激动地喊了句:“亢一公。”心里冲动着想拥抱对方,到了近前,却丧失了勇气,两人只是伸出手握了握。

“月珍,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星期,来,来看看你。”

祁月珍红着脸,两只大眼勇敢地直视着亢一公。亢一公低声说:“月珍,咱们到那面去。”手指指着坡下一片树林,同时尴尬地回头望一眼他的队员们。那里的打硪声却不依不饶送了过来:

哎嗨哟,打硪的弟兄们没打了腿呀!

杭杭得嗨呀!那杭儿的嗨呀!

你可要小心那妹妹打你的嘴呀。

杭杭得嗨呀,那杭儿的嗨呀!

一拉手就拉到那崖头底呀!

杭杭的嗨呀,那杭的嗨呀!

一对鸳鸯就钻了水呀!

……

唱硪声紧紧跟着他们二人,亢一公心里毛躁,恨不能塞住祁月珍的耳朵,让她一点也听不到这卑俗的调侃。偷眼看祁月珍,祁月珍倒神色自如。祁月珍感受到他的慌乱,笑着说:“你怎么啦?着急得像逃难。”亢一公只好放慢脚步,掩饰说:“劳动中为了提精神,都这样取笑,你别介意。”祁月珍故作不解地说:“介意什么?他们唱得好听,又不是骂我。”顿了顿又说:“一公,我现在更理解你为什么要回来了,这劳动场面真让人心情激动呀。”亢一公舔舔嘴唇,他感到口干舌燥,和一个姑娘这样近距离散步他还是第一次。祁月珍身上那淡淡的香气,那年轻女子特有的青春气息熏得他头脑晕晕乎乎。他知道,现在只有说话能把他从窘境中解救出来,能让他镇定自己。他没话找话地说:“是啊,农村确实是个大熔炉,我现在才更深切地体会到奥斯特洛夫斯基那句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这样说……”这时,祁月珍插了进来,两人一齐朗诵般地说:“我的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两人动情地朗诵完,四只手不觉又握到了一起。祁月珍抬起头,期待地望着亢一公的眼睛,动情地叫了一声“一公”,满脸飞红。亢一公身子一颤,口里却说:“月珍,我深深感到,党和人民给予我的太多,而我们对人民的贡献太少。我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这一代的期望。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我一定要努力改造自己,使自己成为雷锋、焦裕禄那样的人。”

祁月珍失望地低下了头,他想了一路的无数热烈语言像放了气的轮胎一样变得那样干瘪、可怜,她来时那热扑扑的情绪也降了温。她听着亢一公滔滔的表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亢一公感觉到祁月珍神情的复杂,及时住了口,问祁月珍这次来能待多长时间?祁月珍说她想到野狐峪去看一看,赶下午的班车回。亢一公听了,表情极不自然,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脚轻轻踢着地下的土,踌躇着说:野狐峪离这里还有十来里山路,走回去,返出来,也没什么看头……而且,我,是队长,领工的,擅自走了……

祁月珍见他为难,自己心情也很复杂,便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回你的工地去吧!”两人一言不吭回到便道,恰有一辆回城的卡车路过,祁月珍向那卡车一招手,那卡车便吱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那时汽车极少,公路上跑的最多的是卡车,卡车司机们最愿意拉的人就是姑娘媳妇,所以人们称漂亮姑娘媳妇叫“汽车站”,意思是汽车一见她们就站住了。

亢一公怅怅地望着祁月珍坐进卡车驾驶室,希望她回头和自己告别,卡车却没等他举起手早颠簸着绝尘而去。

祁月珍离开后,有三个星期没给亢一公来信,客观上是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主观上的原因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草莓病了,几天来浑身软软的提不起一点精神。五黄六月,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候,全家人起早睡晚,连点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她强忍耐着,坚持和父母哥哥一起薅谷锄苗,不想让父母知道她身子不舒服。

这天早上起床时,她感到头昏昏沉沉,手脚酸软,实在想多睡一会儿,甚至好好睡上一天,最后还是强挣扎着起来穿衣服,这时候娘已经在做饭,爹也担回两担水来了。

看到女儿慢慢腾腾穿衣服的样子,亢根柱催促道:“莓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不慌不忙,十七八岁的人了,还等你娘做好饭端到你嘴边吃?”爹的话说得并不重,平常也这样说,草莓今天却受不了。爹的话没完,她的眼泪早涌出眼眶,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身子颤抖着,胳膊怎么也伸不进袖子筒里。亢根柱没好气地说:“怎么,说你两句就哭了,真是越大越娇……”刘拉弟发觉了女儿的异样,打断亢根柱的话说:“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和孩子撒什么气,莓莓是那种娇气懒惰的闺女吗?你就不为孩子想想,十七八的闺女了,哪天不是受得昏天黑地……”母亲的话越发使草莓难受,她使劲往袖筒里伸胳膊,一用力,那件穿酥的花布衫扯了一个口子,她索性将衫子揉成一团伏在被子上呜呜咽咽哭起来。亢根柱跺了下脚,重重叹口气叮零当啷提着桶担走出窑洞。刘拉弟放脱风箱,站起来摸摸女儿额头,感到有点烫手,柔声说:“莓莓,你病了?病了就不要起了,好好睡上一天。”草莓哭过一阵儿,心里舒服了许多,抽咽着对母亲说:“没,娘,我没病。”强打精神穿好衣服,叠起被褥,打扫了炕,下地帮母亲料理早饭。吃早饭时,她勉强喝了碗稀饭,窝头怎么也吃咽不下去。亢根柱这时也看出女儿确实病了,心里歉疚,便说:“莓莓,你有病,今天就不要到地里了,家里能做甚做些甚吧。”草莓笑一笑说:“爹,我没事,这几天正忙,我哪能在家。”强撑着到了地里,一到地里就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人和锄头一起倒了下去。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听到妹妹得病的消息已是午后的事。草莓那样好的身体,怎么会晕倒在地里呢?他顾不得多想,安顿好工地上的劳动便匆匆赶回野狐峪。

草莓吃过药在二哥住的西窑里躺着,她说那东屋子里的酸菜味呛人。赤脚医生来过了,说是中了暑,给她行了顿针灸,配了副草药,留下几片阿司匹林,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吃过药,精神果然就好了许多,刚蒙蒙眬眬睡着,听到院里狗叫,听到窑门响,接着就听到有人进了屋。睁眼看到是二哥,又慌忙闭上眼,心扑通扑通直跳。

二恨不动轻轻走到炕边,看了一会草莓的脸色,便伸手到她额头上摸,草莓心跳更快,感到二哥摸在额头的手心有一股奇异的电流,缓缓传遍全身,身上舒服极了。她这时已睡意全消,强忍着不敢睁开眼睛,多么希望那只放在额头的手再抚摸抚摸她身子的其他地方,可是那只手却离开了。就听二哥重重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了。她感觉到他在掏烟打火,草莓鼻子里就闻到一股纸烟的香味,大概被烟呛了喉咙,要咳嗽又不敢大声。草莓实在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身子。二恨不动听到了,回过头,轻轻叫道:“莓莓,莓莓。”草莓故意不应。二恨不动站起身在地上转了个圈子轻轻说:“莓莓,你睡吧,二哥黑夜再回来看你。”说着就要走,草莓着了急,睁开眼叫了声“二哥”。二恨不动几步走到炕边,俯下身子问:“莓莓,你醒了?不要紧吧?”草莓嗯了一声,说:“二哥,你那样忙,回来干甚?”二恨不动听出妹妹口气里有埋怨,心中一动,说:“草莓,二哥忙,一听说你病了,晕倒在地里,把我吓坏了。”“没什么,医生说是中了暑。二哥,你要忙,就到工地去吧,我现在好多了。”“真好多了?”二恨不动惊喜地问,长长吐了口气。

草莓感觉到二哥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关怀,嗯了一声说:“真好多了,原来身子沉得要命,现在轻松多了。二哥,天这么热,我给你起来倒口水喝。”“不,不要起来,我要喝自己倒,你好好休息,大概这些天累坏了。”二恨不动按住妹妹说:“莓莓,那我走了,你歇着吧。”刚站起身,草莓忽然红着脸叫了声:“二哥。”二恨不动站住,望着草莓的眼睛,草莓微侧过头,避开二恨不动的眼光问道:“听说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来看你,那是谁?”二恨不动豁然悟出妹妹生病的原因,怔怔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见草莓正闪着睫毛紧张地盯着他。他定定神笑一笑,很随便地说:“是我一个初中同学,她路过工地,顺便来看看。”“人家都说是专门来看你的,说她……”“莓莓,别听人们胡说,我们是一般同学关系,人家是城市人,爸爸当局长,怎么会……”下面的话他感到难以措辞,转口说:“莓莓,你放心休息,别胡思乱想。我走了。”

这次真走了,心里却越想越不对劲,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那样回答呢?为什么不老老实承认祁月珍是来看自己,让草莓死了心,还说什么你放心。这不是害草莓吗?想到此,心里又是一惊,莫非父亲已经向草莓说了让他们结婚的事了吗?糊涂啊!爹,你怎么能这样?亢二恨不动感到有必要和妹妹专门谈一谈这件事了。现在她病着,他也太忙,一定抽个空,一定得向她讲明白,让她自己去恋爱一个。

不说二恨不动怎么想,听了二哥的解释,草莓却像吃了个定心丸,虽仍对那来看二哥的漂亮姑娘不无忧虑,心头浓重的阴云却消散了。

工作组进村后,经过扎根串连,访贫问苦,依靠四清积极分子,没用多长时间便揭开了岔口村阶级斗争的盖子。狗罕支书因多吃多占、贪污腐化、乱搞男女关系和鼓励单干等种种问题被撤销了支部书记,开除出党,工作组已整理材料上报,准备给他戴坏分子帽子。民兵连长吴拉子本来有希望接替狗罕支书,但代理支书还没半个月就有人写检举信揭发他有男女关系作风问题,不再受到重用。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在“四清”运动中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敢打敢冲,是工作组主要依靠的积极分子。他最突出的贡献便是揭发了狗罕支书鼓励单干、瞒产私分等路线斗争问题。这个问题本来没被工作组放在心上,但就在亢一公同志提出野狐峪的单干问题不久,上级来了文件,对于“三自一包”开始否定。工作组由此看出亢一公同志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岔口村的斗争立刻升了级,提高到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狗罕支书在本来已交代完问题准备退赔处理时,忽然升了温。工作组暂时代理了村政权,亢一公还是青年突击队队长,但已俨然是岔口村主要领导干部。因为其他干部或多或少都有“四不清”问题,只有他清清白白,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狗罕支书的问题是在野狐峪亢根柱家被搜查出二十多石存粮后定了性的。

六月一个炎热的上午,亢根柱和妻子、大儿子、小女儿正在薅最后一亩地的谷子。这一年种的谷子较多,雨也赶得及时,薅着薅着就迟了。谷苗、野草混在地里疯长,谷苗根子已扎得很深,薅起来十分艰苦。本来劳动是有分工的,薅谷是女人们的事,亢根柱和大儿忙着锄地。眼看谷子就要荒了,只好全家动员,突击薅谷,一家四口从凌晨四点多天蒙蒙亮就进沟,一直干到上午十点多。毒毒的六月日头晒得全家人头昏眼花。薅谷又是个极苦的营生,女人能坐在地上,还少受点苦,男人却是蹲着薅,腿酸、腰疼、脚乏,那罪是够得受的。农民们形容六月里最苦的营生是“女人坐月子,男人薅谷子”。大恨不动吃不得苦,薅一会便躺到地头土埂上睡倒休息一会,直到父亲吼喊才嘟囔着:“要往死受人,今天腰要断了……”慢慢蹭回地里。

上午十点多光景,刘拉弟薅着谷感到胸前有什么蠕蠕动,伸手到破夹腰里一摸,登时吓得大叫:“蛇、蛇!”坐在那里动弹不得,恐惧使嗓子都变了音。大恨不动一听有蛇,马上来了精神,跳起来蹦到母亲身边问:“在哪儿?在哪儿,我咋看不见。”母亲指着身上声音微弱地说:“腰子里,腰子里,快,我要被咬死了。”大恨不动嬉笑着将手探进母亲怀里,一把抓出一条一尺多长油绿的小菜花蛇。提起尾巴满地乱跑。这傻子不怕五毒,蛇、蝎子他经常抓来玩,二三尺长的大蛇他也敢耍,揪住尾巴使劲抖一阵,把鞋帮让蛇咬住,使劲一拉,拉掉蛇牙,然后盘在手腕上、脖子上,或者从旱烟锅里用草棍挖一点黑黏的烟油,喂到蛇嘴里,看中毒的蛇扭曲着死去。

亢根柱赶到妻子的身边,看到大恨不动抓出的是条无毒蛇,放了心,对妻子说:“没事,没事,是菜花蛇,你怎么让它窜到身上了?”

亢草莓吓黄了脸,赶紧站起来解衣服、抖裤子。大恨不动一眼看到奶妹妹撩起内衣露出白白的肚皮,忘了耍蛇,痴痴看着,愣怔一会儿,傻脑袋里突然冒出主意,扔掉手里的蛇,跑过来便要伸手到草莓怀里去摸,嘴里嘻嘻笑着说:“莓莓,大哥给你抓蛇。”草莓看出大恨不动不怀好意,躲闪着喊爹。亢根柱吼了一声“大恨”!大恨才悻悻然住了手,嘴里说:“我是给她抓蛇。”嘟囔着又去找他扔掉的蛇。

经了这场虚惊,全家人又累又饿,实在没力气干活了,这时就听家里传来花狗豹子狂怒的叫声,同时听到有人在喊:“根柱,根柱的,老根柱。”根柱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无可奈何下令说:“回吧,剩下的下午再薅。”

一家人迤逦走到自己家院的崖下,只见门坡上已站了四五个人,其中两个还背着枪。四个人是岔口村的民兵,另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干部却不认识。亢根柱近来很少到岔口去,四清工作队进村开群众会,他去过一两次,去了便蹲在角落里吸烟打瞌睡,也没认住个人。看着这伙闯入野狐峪的人,亢根柱脊背上蹿了股冷气,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伙人来意不善,心想不知二小子又在捣什么鬼,这东西总搅得这个家不得安宁。

根柱将一伙人让进家。工作同志握了握他树皮一样粗糙的手说;“根柱同志,你生了个好儿子,一公这年轻人是个好样的。”根柱吸着旱烟,“嗯嗯”应着,心说:“有甚话你就快说吧,绕这个弯干甚?”他倒没什么可怕的,自己一家人安安分分,一不通匪,二不犯法,交粮纳税从不拖欠……

这交粮两个字在脑子里一出现,他忽然想起二小子那天说的怀疑家里藏粮的话来,浑身一阵颤抖,莫非他们是为粮来的?想到这里,他再不能镇定,从嘴里取下烟袋,哆嗦着嘴唇说:“同志,你们找我有甚事?”工作同志笑着说:“根柱同志,你不要慌,也没什么事,我只问问你,你前年和去年打了多少粮?”根柱的心一紧,感到眼前发黑,手中烟袋掉下了地,身子也跟着软软倒了下去,他太累了。工作同志察言观色,心中有了数,他扶住老根柱瘦棱棱的身子连问:“根柱同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累坏了。”一直留神着这边动静的刘拉弟忙舀了半瓢水过来。老根柱喝下冷水,恢复了精神,重新在小板凳上坐好,又装上烟,手哆嗦着打火镰取火。

工作同志叹了口气,打量起这烟熏火燎的窑洞来。窑洞的泥皮有几处已经脱落,露出干燥的黄土,墙灰乎乎的,布满蛛网,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泥地,靠墙放着两列瓦盆、瓦瓮以及斧头、镰刀、锄刃等杂物。后墙一个纸糊的神龛,一年年贴上去的梅红纸对联叠成厚厚一摞,卷了起来,龛中黄纸上写着“供奉亢氏列代祖宗之神位”几个墨字。纸与字都已十分陈旧,那还是亢根柱爷爷活着时请人写的。神龛旁边一张较新的黄纸上写着“供奉先父母亢狗栓胡银花之神位”,却是亢草莓的手笔。神龛上方是一张毛主席像,下面是一张断了一条腿用石头支着的方桌。方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桌子下是一个用木板盖着的地窖。桌子两旁一面一口大瓮,瓮盖是两片青石板,上面又摞了米面瓦瓮。被这些东西包围了的家显得很狭窄。亢根柱本想让工作同志进二恨的西屋,那屋干净得多。工作同志不进,揪了个小凳便坐,他也只好在穿堂里陪着。

“根柱同志,你不要害怕,包产是政策和大队都允许了的,你多打了粮不交,错误也不在你。你已经把大队规定交的都交了,这就很好。我们的关键是要对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四不清干部斗争,这你应该支持。再说,我们的国家还很穷,好多贫下中农社员同志还吃不饱肚子,而且,我们还要支援世界革命,这就要求我们发扬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把多打的粮交出来,我们希望……”

工作同志是很会做工作的,他滔滔不绝,国内国际、个人集体、政策政治,反复论证,互相配合,要攻下亢根柱这座顽固的“土围子”。亢根柱只针对他的目的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多劳多得”,一句是“我没有多打下粮食”。工作同志见此人确实难以说服,便向民兵同志使个眼色,于是院里鸡飞狗吠乱成一片。二十多分钟后,民兵们把工作同志叫了出去,亢根柱一家也跟了出来。只见藏粮的几个地方都已被发现,柴草掀在一边,驴槽也掀在一边,仓房的瓮子一一打开。工作同志看过后,和善地对亢根柱说:“根柱同志,我们本来不准备这样干的,既然你不说,我们只好采取行动。看来亢一公同志反映得不错,你确实隐瞒了产量,私藏了粮食……”

“我没隐瞒,每亩应交多少我都交了,那是大队定死的,有合同。我也没私藏,我五个人的口粮,两头驴的饲料,三口猪的吃的,明年的种子,还有,要是明年没收成,后年遭了灾,我不能不准备,我一家省吃俭用……”

老根柱平时讷于言词,在着急时倒说得点水不漏,毫无准备也毫无废话,这使工作同志大为惊异。他扫视着那些颗粒饱满的藏粮,口气仍很和善地说:“根柱同志,我们不强迫你,你愿交多少就交多少,就按你刚才所说全除过,比起岔口大队人均口粮标准你还是超出好几倍,大致估一下,最少也有十几石……”老根柱打断他说:“他们受的什么苦,我们一家人受的什么苦?你可以问问去,这是大队和狗罕支书允许了的,我交的粮按人均超了他们多少了,这也是全岔口村都知道的。去年,公社还表扬我售粮多。”亢根柱同志坚决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寸步不让。工作同志仍很和善地说:“这些我们都清楚,可是你不知道,他们让你包产是犯了错误的。‘三自一包’是错误的,这是路线斗争。你家亢一公同志是个好同志,路线斗争觉悟高。你这做父亲的应向他好好学习。好吧,今天就这样,我还是那句话,交不交采取自愿,交多少也采取自愿,我们走了,你认真考虑一下。”

说完,带着他的四个人两条枪扬长离开野狐峪。亢根柱一家一反常规,没有拉他们留下来吃饭,连句留的话也没说。

搜粮的人一走,亢根柱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一家人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把他扶回家。

身子如石头一样硬的亢根柱病倒了,一病就是半月多,那块没薅完的谷子,他无论如何不让老婆孩子去薅:“荒了吧,荒了还不知荒谁家,好的还保不住呢……”说着流下了眼泪。他痛苦地呻吟着,要求老婆尽拣好的吃,驴也少喂草多喂料,猪、羊、鸡都喂好粮食:“吃吧,都好好吃,这里省着,那里等着,好活一天算一天吧。”

他们也没能好活几天,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亲自带着人赶了大队的骡马车来到野狐峪来拉粮。随来的有大队新任会计、保管。他们拨拉着算盘,按岔口村平均口粮给亢根柱一家(不包括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留了口粮,其余都拉走了,牲口也牵回了岔口村大队饲养院。

临走,亢一公告诉父母兄妹,以后仍然到岔口村去听队长安排出勤,野狐峪的土地从今天开始又归回大队,由生产队集体经营。

亢根柱始终背对着儿子躺着,一句话也没说,儿子问起他的病情,他也一声没吭。亢一公同志工作紧张,安顿完出勤的事还要去指挥粮车离开,叫了几声父亲,见父亲不理,扭过头去看,只见老汉紧闭双眼,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泪水仍冲开眼皮汩汩流下来,只是硬着心不理儿子。亢一公同志为父亲的顽固不化痛心疾首,最后跺跺脚说:“爹,你也不用恨我,这件事是你们做得不对,我也是为你们好,为咱全家好。”

说完就去指挥大车回岔口。当他要走出院墙的柴门时,一直没说话的母亲刘拉弟追出来喊着他的名字说:

“二的,这里已没有你的口粮,你工作忙,以后就不要回来了,我有大恨和草莓,记住,娘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草莓跑出来,拉住母亲,叫了声“娘”,哇的一声哭起来,掩面跑回家去。大恨不动站在窑门口,狠狠踢了一脚嗅着他的花狗豹子,扑通一声坐在沿台上,眼中也流出了泪水。

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想不到一向温柔慈爱的母亲竟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愣怔在柴门口,半天缓不过神来,年轻的脸上失却了血色,灰败如墙皮。娘,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会这样?娘,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娘,我怎么对不起你老人家了?你到底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望着母亲缓缓走回窑洞的愤怒背影,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狐鸣。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志打个寒噤,只见一只白毛老狐正沿着日照岩的山岩一步一回头瞪视着他。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已经写了三封入党申请书,工作队还没有叫他谈话。他心里惴惴地、翻来覆去地找自己身上的缺点错误,又写了第四份,准备找机会交给工作队。

下午收工后,和青年突击队一直劳动的工作队队员小郭对他说:“一公,你不要着急走,咱们慢慢走着聊聊。”亢一公心头一喜,猜想小郭可能要和他谈入党的事,心扑通扑通跳,手揣着口袋里的入党申请书放慢了步子。

两人肩挨肩慢慢走着,与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的男女青年突击队员们拉开了距离。夕阳钻山,烧红半天云霞,将两人的脊背映得红彤彤的。望着晚霞红光中跳跃着渐渐远去的年轻人,小郭开了口:

“一公,你这几天好像有心事?”

“没,没有!”

亢一公红着脸矢口否认。小郭笑笑说:

“有的,我看出来了。一个人和家庭决裂是需要勇气的,父母亲情谁能没有呢?你敢于这样做,是很可贵的。放放心心干你的,只要问心无愧,家里迟早是会理解你的。”

亢一公垂下头,半晌无语,想起那次到家里拉粮父母对他的态度,感到十分委屈。继而又想,小郭为什么要和他谈这些呢?莫不是看出他有温情主义,斗争性不坚决吧?于是抬起头,望着小郭的眼睛,坚决地对小郭表态说:

“老郭,请你放心,也请组织放心,这点考验我能经受得住。”

小郭点点头说:“那就好,思想上不要有什么负担。不过,家里人的工作还得慢慢做,不要太绝情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思想觉悟不是一下就能提高的。你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亢一公回答说:“是,这些天太忙,一直没顾上回去。”

“抽时间还是回去看看,安慰安慰老人们,和言语顺耐心给他们讲讲道理,他们慢慢会想通的。”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见小郭同志一直不提自己入党的事,心里发急,手在裤袋里攥着那第四份入党申请书,口里连连应着说一定抽时间回家看看,心却想着该怎样将申请书交给小郭同志。小郭感觉到他心不在焉,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吭吭哧哧半天,终于掏出那份已经被汗浸湿的申请书,递到小郭手里说:“老郭,这是我的第四份入党申请书,我知道自己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还差得很远,请工作队和组织继续考验我帮助我。”

小郭边走边看着他的申请,看完后,折好,揣进上衣兜里笑着对他说:“一公,别着急,整建党是运动后期的事。现在你们村阶级斗争的盖子刚揭开,斗争很复杂,工作队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你不用担心,岔口村不发展谁都会发展你的。”听了小郭同志的话,亢一公虽不免有点遗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对小郭说:“老郭,你可一定得好好帮助我。”小郭笑着说:“放心,我会帮你的。工作队都会帮助你,运动完了后,我们一走,这村子还全靠你们呢。”

两人默默走着,晚风轻轻,山野间散发着草水清爽的气息。小郭身处美丽的山野景色之间,触景生情,不由轻轻哼起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插曲:“杏花村里看杏花,儿女正当好年华……”哼了两句,扭头对亢一公说:“一公,好好干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会干出一番事业的。”说得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心里热乎乎的,也直想放开嗓子唱上一曲。

晚上,文化室活动结束后,亢一公打扫了屋子,正坐在灯下记日记,小郭敲开门,笑嘻嘻走了进来,对亢一公说:“一公,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刚刚开完会,鉴于岔口村的特殊情况,工作队决定向工作团汇报,破格发展几个党员。第一个提到的就是你,我把你那份申请交给队长了,队长很高兴,不住夸奖你。”听了小郭的话,亢一公激动得合钢笔时,手都发抖了。脸上像喝了二斤红高粱酒,不住说:“老郭,全凭你,全凭你。”小郭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他桌上摊开的书,只见一本是《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一本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随手翻开,只见上面画满了红杠杠、蓝杠杠。小郭放下书,看着桌子上合上的日记本问道:“你每天记日记?”亢一公红着脸说:“是,瞎记,也就些心得体会。”小郭眼中放光连连说:“好,好。”勉励亢一公要活学活用,学用结合,一定把日记坚持记下去。

两人闲谈了一阵,小郭要走了,临走前郑重地对亢一公说:“一公,农村工作是复杂的,做好工作光有良好的愿望是不行的,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善于团结所有应该团结的人,包括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历史证明是犯了错的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这句话得好好体会,你说呢?”亢一公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说:“是,是,有工作队在,我会学到怎样工作的,我不会忘记你的话。”

打着手电把小郭送到工作队住的地方,晃着手电往回走,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就要入党了,自己祈盼已久的愿望即将实现,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呢。他决定回去后立即给祁月珍写信,把这好消息告诉她。走下坡道转过墙角,走近外号“绵香瓜”的寡妇香香家的街门旁时,忽然听到门里隐隐传出女人的声音:“……嗯,不,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再多待一会儿吗?”接着是男声:“不行,一刻也不能待了,工作队这些天好像怀疑上我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这些天我不能来了。你赶快回去吧,小心着了凉。”“嗯!嗯!不,你再亲我一下……”接着便听到女人幸福的哼哼声。

还没有过男女调情经验的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听得脸热心跳,血脉偾张,傻愣愣待在墙角,动不得身,移不得步,于脸热心跳中听出那男声是接替狗拴支书主持工作的副支书兼民兵连长吴拉子同志的声音,心里更是乱糟糟的,想,早听说他爱这一口,自己还不信。现在该怎么办呢?墙角离街门顶多三五步远,窄窄的小巷里是他回文化室的必经之路,继续走下去必然会和吴拉子碰个对面,返回去吧,吴拉子的家就在上面,还是个躲不开。正拿着主意,不知该上该下,街门吱一声,门内闪出一个黑影来,门缝里夹了一着脸,说声:“拉哥你慢走。”门关上了。亢一公要退来不及,呆站着让人怀疑偷听,急切间将手电打在地面,低着头大步向下走去。街门已经关上,断了拉哥退回去的路,吴拉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上走,两人擦身而过时,吴拉子看清是亢一公,犹豫着想和他说话,亢一公却佯作未觉,大步走下去了。

三天后,亢一公填了入党志愿书,就在这一天晚上,工作队找代理支书吴拉子谈话,说群众反映他搞破鞋,影响十分恶劣,让他停职反省。

吴拉子一停职,岔口村没问题的大队干部只剩了青年突击队队长亢一公亢二不动同志,工作队鼓励他大胆拿起大队的全盘工作,放心大胆好好干。告诉他有工作队撑腰,希望他不要辜负工作队期望,一定干出些成绩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亢一公第一把火首先烧向资本主义的“三自一包”,带着人重新丈量岔口村所有的自留地,多出来的一律收回,并按平均产量扣除几年来多收的粮食;第二把火整顿岔口村的出勤,早、午、晚钟声一响,必须按时出工,大喇叭里每天批评表扬;第三把火拟定了治理规划,要大规模改山造田。与此同时,协助工作队大抓村里的阶级斗争,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开会。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终于如愿以偿地开始实现他改变家乡面貌的理想了,那一段日子的全身心投入使他再无暇去想感情方面的事,祁月珍连来了几封信都没顾上回。野狐峪的家人们更无暇顾及,他们却跟上他遭了罪,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吃饭,以便在出工钟声响前按时来到岔口村大槐树下听从队长安排,晚上则在岔口村开完会后,才能回野狐峪。

就在负责大队全盘工作期间,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仍没忘记为那些孤寡老人、军烈属做好事,每天照常担水扫地,嘘寒问暖。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志虽然主持了岔口村大队全盘工作,但毕竟还不是正式党员,不能主持支部工作。吴拉子经过一段反省后,工作队认为他表现尚好,又是你情我愿的生活作风问题,便恢复了他的代理支书职务,让他和亢一公同志协力搞好大队工作。吴拉子口头答应一定和亢一公全心全意搞好合作,全力支持亢一公的工作,但心里却一直对亢一公存着芥蒂。

两人和平共处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在工作队集体回地区培训那几天,有天晚上开完会,大家往外走时,吴拉子叫住亢一公,说和他有事商量。亢一公留下来,等他商量,他却坐在原来的地方一直不动,阴沉着脸卷烟,手哆嗦着把绿色的烟末撒了一地。亢一公见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问道:“老吴,什么事?”“什么事?别装你娘洋蒜,你自己做的事,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吴拉子气哼哼地说,头也没抬。亢一公心中敲着小鼓,心知那次碰上吴拉子,吴拉子以为是他报告了工作队。但自己心中无愧,便以尽量随便的口气说:“吴支书,到底什么事,我装什么洋蒜了?我们说话可得对自己负责呀。”“负责,负你娘个屁责!”吴拉子卷不成烟,索性连纸带烟扔在地上,站起身瞪着亢一公:“姓亢的,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在工作队面前告老子。”“告你,我什么时候告你了?告了你什么?老吴,请你冷静点。”“哼哼!”吴拉子暴躁得鼻子里冒烟,拳头攥得咯吧响,一步步向亢一公逼来:“你还装?!”眼看那青筋突暴的拳头就要提起,却听到崖上有人喊亢一公。“小郭!”两人对看一眼,同时吃惊。工作队不是说培训一星期吗,小郭怎么回来了?一听是小郭叫亢一公,吴拉子气馁了,在亢一公答应过“就来后”,吴拉子头凑近亢一公脸前,压低声音对亢一公说:“姓亢的,咱走着瞧,山不转水转,你亲老子工作队不会在岔口村待一辈子。你个野狐峪外来户,哼哼!”愤愤瞪了亢一公一眼,抢在亢一公前面,转身走了。

小郭在崖上看到大队会议室先走出吴拉子,后走出亢一公。等亢一公走到他面前时,随便问,你和吴拉子研究工作?亢一公“嗯”了一声,鼻子发酸,眼泪直想冲出眼眶,只要小郭再问一句,恐怕就泪流满面了。幸好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小郭又因连夜赶回取材料,有事要向亢一公核实,事情紧急,才没继续问下去。

七月初,由县委宣传部部长吴贺和县供销社主任祁文瑞带队的毛泽东思想巡回演讲团来到了岔口村。当时,正是全国性的讲用活动大倡之时,每一个县、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公社都在发掘当地能说会道活学活用的人才,组成演讲团到各地去讲用,去交流,以推动人民群众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不留死角地活学活用。县演讲团的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主要出在县供销社,县社在讲用上先行一步,他们在主任祁文瑞发动组织下行动早、抓得紧,积极分子多,事迹也先进。之所以到岔口这边远山村来,正是扫死角的意思,所以县委特地派宣传部长亲自带队。

这一天,岔口村全大队除了一些实在抽不出的劳力外,绝大部分男女老幼都来听讲用。亢一公带着他的青年突击队坐在会场最前面,由他们带动全体听众喊口号,向讲用分子学习、致敬,渲染气氛。县社的售货员同志散落在全县城镇乡村,借三尺柜台宣传毛泽东思想,为人民服务,大做好人好事。确实不乏先进分子、先进事迹,售货员又练得一张好嘴巴,讲起来理论联系实际,背一段语录,讲一段事,头头是道。

讲用这件新鲜事前所未有,使岔口村的山民们大开眼界,听得津津有味。

祁文瑞的几张王牌打出去以后,下面的就压不住阵了。山民们听过几个,新鲜味一过,发现讲用原来就是讲这些,便叽叽喳喳纷纷议论起来:“这些事也值得往出讲?我们亢一公比他们强多了。”“让亢一公上去讲一讲保证盖了他们。”

驻岔口“四清”工作组的成员们也越听越不是味。他们一边听一边心里为自己工作的失误大为叹惋: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招呢?现现成成放着一个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却没有重视、没有有效利用起来,这真是不可饶恕的失策。

从讲用一开始,工作队的小郭心里就嘀咕开了,工作队培训时,他们汇报过亢一公的事迹,受到工作团的重视,中途还让他专门回来找亢一公核实过,却原来讲用的就是这些东西。他想起那天在亢一公那里看到他学毛著、记日记的情形,想起他在村里做的那些好人好事,想起他和家庭决裂受委屈等等先进事迹,他坐不住了。心想,如果让亢一公上去讲,保证不会比供销社这些人差。工作队如果推出这样一个讲用人才,那也是工作队的一大成绩,是不是可以让亢一公上去亮一亮相呢?想到这里,他拉了拉坐在旁边的副队长衣袖,扒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个重要情况,请你出来走一下。两人悄悄离开主席台,边走边嘀咕着向厕所方向走去,副队长听了小郭的话很感兴趣,犹豫着说:第一,事前没准备,仓促上阵,如果亢一公讲砸了怎么办;第二,人家县里的讲用团来讲用,插进咱们的人去,合适不合适呢。小郭说亢一公没问题,和队长商量一下,让他去和吴部长说一下准成。两人正在厕所里拉开裤子嘀咕,工作队长也来了,他见两个下属一齐离开主席台,走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以为他们背着他搞什么名堂,便也借上厕所离开会场找了来,板着面孔听了他们的汇报,正中下怀,说,吴贺倒好说,这点面子他得给。只怕亢一公从来没讲过丢丑。小郭一再保证没问题,怂恿队长快去找吴贺,队长皱着眉头沉吟半晌说:好,就这样定了。小郭,你通知亢一公;老张,你先去台上继续听。三个人都走开,连点面子都不给人家,成什么话。我瞅个空子和吴贺说吧。

三个人回到台上,坐了一会儿后,队长悄悄和挨着坐的吴贺说有件要紧事,让他到大队办公室一下。两人一下主席台,队长便对吴贺说,我这里有个比他们都好的讲用人才,你得支持我,让他今天也插进去上台讲一讲,保证不比上面讲的那些人差。

两人到办公室后,队长向吴贺大略讲了亢一公同志的等等生动事迹,要求给亢一公一个机会。

吴贺公社化时期便是驻岔口的工作组员,对野狐峪那个积极动员家长入社的三年级小学生亢一公,对那个大炼钢铁发现矿苗的小英雄,对那个放弃升学、立志回乡改变家乡面貌的初中学生记忆犹新,听到亢一公又做出这样多的成绩,自然高兴,马上便拍板定案。说当然可以让亢一公上,怎么不可以呢?讲用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工作,有本地的先进分子那就更好了。这时小郭已经叫回亢一公。吴贺和他寒暄几句后,问他学过哪几篇领袖著作?亢一公谦虚地笑笑说:“我学得很肤浅,刚刚把《毛泽东著作选题(甲种本)》通读了第四遍。”问他能背几篇,他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没几篇,也就二十几篇吧。《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篇还背得不太熟。”吴贺听得脸放红光,打断他的汇报说:“好,上,现在就上。”他为这意外的收获兴奋得忘乎所以,带着亢一公走出来,等正讲用的一个供销社同志话音一落,便迫不及待冲上主席台,用手势制止了正要走上台的下一个讲用者,手按桌面向听众们说:

“同志们,我们太官僚了,我们这里就有一位活学活用的杰出典型,而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太官僚,太官僚了呀!现在我们要打破原来的计划,先让我们本地的典型讲用。他,大家都认识的,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许多先进事迹,但大家却未必知道他这些行动来自什么地方?水有源头树有根,他所以能做出那么多先进事迹,正是他活学活用的结果,这就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好,我不多说了,还是让事实说话吧,现在就请亢一公同志给大家背诵《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你们可以翻开书,随便挑出一段让他背……”

虽然亢一公说过这一篇他还不太熟,但吴贺认为这是亢一公的谦虚,他从他背第一段的流利程度已相信他全文也都背熟了。

宣传部长的武断决定使县供销社的讲用分子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怀疑地看着这并不十分出众的年轻人,充满了妒忌;祁文瑞更是大为光火,又不便发作,心中冷笑着首先起来发难。他翻开书选了一段自认很难背的,提示一句后让亢一公背,亢一公略一思索后很流利地背了下来。祁文瑞又挑了一段最容易为人所忽略的,也没难住亢一公。其他人在纷纷提问过三四段后,知道遇上了对手,便不再让他背,要求他讲一下他的先进事迹,好让他们学习。

这一下却让亢一公作了难,讲什么呢?又怎么联系呢?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事情做了就过去了,村里人都知道的,再讲不是自吹自擂吗,那还称什么无名英雄?他望着乡亲们,望着他的青年突击队员们,讷讷地脸上流出了汗。祁文瑞和他的部下看到他这情形,无不心中窃喜,脸上露出幸灾乐祸。这时,宣传部长吴贺大声对亢一公说:

“讲吧,就从你遵照伟大领袖号召放弃升学,立志回农村改造家乡落后面貌讲起。”

亢一公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也看到了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他反而不慌了。箭在弦上,不讲也得讲,心想讲就讲,反正做的事大部分社员都知道,讲了也不是我吹牛。在宣传部长提示下,他便从放弃升学时的思想斗争讲起。当讲到一个女同学和他对升学就业的讨论时,坐在台上的祁文瑞逐渐变了脸色。他想起女儿似乎经常讲到她的一个同学,有一次谈起这同学放弃升学来还大大感叹了一番,充满敬佩,莫非月珍讲的就是这小子?

亢一公的讲用越讲越顺溜,有了县社同志讲用的样板,他在讲每一件事时都背一段语录,以示源头所出和树根所在。当他讲到带民兵回野狐峪拉走父母私藏的粮食,母亲追着他说从此不认他这个儿子时,不自禁地淌下了眼泪。

亢一公的讲用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吴贺认为奇货可居,也出于提携他的意思,在讲用结束后,让他参加了讲用团,当天便把他带走了。

从此,亢一公开始了他为期近一年的巡回讲用,从本县讲到外县,从县里讲到地区,从地区到跨地区,在讲用过程中,他不断做好事,充实着自己的讲用内容。

亢一公一下子出了大名,广播里广播他的事迹,广播他的讲用稿,省报以整版篇幅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报纸、杂志也先后对他做了报道。在县里,他更是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远学雷锋,近学亢一公”,他成了县里的活雷锋,被树为全县、全区学雷锋标兵。那个小小的野狐峪、偏远的岔口村已经留不住他,他由岔口村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一跃而为全县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县委书记王必昌对他十分器重,亲自接见了他,和他进行了亲切而热情的交谈,鼓励他不要辜负党对他寄予的重大期望,一定要不断努力,做出更加辉煌的成绩。最后将培养亢一公的任务交给了吴贺,吩咐他必要时可将亢一公借调回县里。熟悉一段工作后,给他压担子,培养一个周明山式的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吴贺对县委书记的指示心领神会,知道如果培养出这样一个人,对县委书记,对他本人的政治前途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自然尽心竭力,准备第一步让亢一公出席地区和省的劳模会,如果这一步成功,亢一公能当上出席全国的劳模,那么书记交给的这个任务,便可说圆满完成了。

春节后,地区召开一年一度的区、县、社三级干部会,会上本应对上一年度全区劳模进行表彰,但由于形势的瞬息万变,劳模的标准也有了新的变化,老劳模已不适应新形势,所以,三干会是如期召开了,却没能按惯例表彰劳模。会议要求各系统、各单位、各公社、各县认真推选劳模,争取拿出全省级、全国级的“重型炸弹”,有“原子弹”更好。劳模会准备六月份召开,以便给下面以充分的准备时间。这一推不要紧,各系统、各单位立即开展了一场劳模争夺战。

亢一公是从农村出来的活学活用典型,军分区政委在地区听过他讲用,这时,便指示武装部为亢一公整理劳模材料,让他以民兵身份参加劳模会。政委是深知抓住这个典型的重要性的,他已树立了一个女民兵典型,在全省打得很响。树那个女民兵典型时,他是分区政治部主任,他的升任政委是和那个女民兵典型的树立有着很大关系的,所以,这次他瞄上了亢一公,务必要把他拿到手。他怕其他系统也来争夺,专门向县委书记打了招呼。告诉王必昌,亢一公以民兵身份出席劳模会,请他支持。这一招呼反倒提醒了王必昌,他放下电话,立即指示县委办公室的笔杆子们马上行动,以县委发现、支持、培养亢一公的角度为亢一公整理劳模材料,确定亢一公以农民身份出席劳模大会。团县委受团地委指示要亢一公以共青团员身份参加劳模会,都按各自的侧重整理了材料。这时,亢一公已借调到县里工作,吴贺正积极活动为他解决户口问题,准备让他进入正式国家干部行列。县委书记让亢一公以农民身份参加劳模大会,解决户口的工作只好暂缓进行。

武装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准备好亢一公的劳模材料,开会前几天才知道县委办公室也报上去一份,亢一公将以农民而不是民兵身份出席代表会。军分区政委听了武装部长电话汇报后,沉默半晌说:“好,好吧,既然县委这样定了,就让他以农民身份出席吧。”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像是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死结。当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军队接管地方政权,他当上地区一把手时,在牵涉到亢一公和王必昌的问题时,他都保持了沉默,下面怎么干就让他们怎么干去,他只听汇报,不做指示。

这次劳模争夺给亢一公种下了三条祸根;第一,他失去了转正机会;第二,他得罪了武装部;第三,他惹恼了祁文瑞。

祁文瑞是县城北关人,祖上都是做小买卖的,到祖父手里时已积攒了相当的银钱。祖父在城里买了房子,开了店铺,买卖做得十分兴隆。后来日本鬼子火烧县城,祁家房屋被烧得片瓦无存,祁家只好又搬回北关。幸好这一烧,祁家由富户变成了贫民,祁文瑞才得以清清白白进了革命队伍。祁文瑞从小性格乖戾,很有主意。七八岁时,邻家的猫爬过墙来吃了他一只心爱的小雀,他用鼠药药死那只猫,剁成七八块,把肚肠喂了邻家的狗,狗吐出来的东西又药死了邻家的鸡。他父亲知道了这事的始末,气坏了,打他骂他他都不服,吓唬着抱他到井口要往井里扔他,问他以后敢不敢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祁文瑞身悬井口,毫无惧色,反掰着父亲的手说:“撒手呀,你撒手呀!……”唬得他父亲赶紧牢牢抱着他离开水井。因日本兵惊吓而卧病在床的老祖父听到始末,对孙子的胆略心计大为叹服,说兴祁家者必此儿也,坚持让祁文瑞上了学,说穷死饿死也必须让这个孙子念成书。

六月中旬,县里二十多个劳模由祁文瑞带队来到地区招待所。祁文瑞由于培养了一批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已经升任财贸系统负责人,他本人也是这次受表彰的劳模之一。一路上,他对亢一公十分冷淡,正眼也不去看他。

在县里,祁文瑞在工作中以能紧跟形势而著称。每一次运动到来之前,他都能洞察形势做出符合运动要求的举措;每一次运动结束以后,他都能提升一级。这次,他看上了活学活用这步棋,心里有着更大的期望,谁知半路杀出个亢一公来,搅了他的棋局,将他精心培养的尖子压得黯然失色。如果不是出了这个亢一公,这次县里的第一劳模毫无疑问会是祁文瑞,如果祁文瑞当上县里的第一劳模,那就毫无疑问会出席省劳模大会甚至全国劳模大会。有了这个亢一公,这一切对祁文瑞便都成了未知数。而亢一公本人却大受县委书记青睐,被定为县里的革命事业接班人。那时报纸已经报道过几个这样的接班人当了县委书记的事,有的平步青云当得更大。这使祁文瑞十分窝火,老子们苦熬苦挣半辈子还没熬到个县级干部,这小子倒冷手抓了个热馒头。

有了这种心理,他怎么看亢一公怎么不顺眼。后来听说女儿对这个同学竟大有好感。有一次星期天还专程到岔口村去看过亢一公,他心里就更来气。亢一公借调到县里后,他们来往就更频繁了。为了制止女儿和亢一公来往,他找机会将女儿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为了他自己出名,他竟不惜出卖他的父母,连他母亲都宣布不认他这个儿子。他什么卑鄙事做不出来,你以后再和他来往,我放不过你。”祁月珍是他的掌上明株,他很少对她这样发火。女儿被他骂得哭了一顿。

祁月珍当时正徘徊在感情的十字路口,她爱亢一公,亢一公却从来没给过她一个明确的表示,总是装聋作哑。那次她放下一个女孩子的矜持专程去看望他,他只和她待了一个多小时,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便让她孤零零上了汽车。这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忘掉他,从此不再和他来往,却总抹不去他的影子。就在她的感情徘徊的时候,亢一公返回母校讲用,成了学校的骄傲。人人都在谈论他,有些高二高三的女同学甚至公开给亢一公写情书,向他求爱。这使祁月珍更加惶惑,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该对他采取什么态度。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父亲在她这种心情下揭露她心中的隐秘,粗暴干涉她的感情,教训她,威胁她,而且把亢一公贬得一文不值,还威胁她,她当然不吃这一套。父女俩大吵一顿,她仍气愤难平,一气之下跑去找亢一公,质问亢一公对她到底持什么态度?坦率地对亢一公说:“一公,我爱你,只要你也如我爱你一样爱我,无论你是当了国王还是沦为乞丐,我都一样爱你……”她想亢一公听了她的表白后一定会激动地起来拥抱她、吻她,她已准备接受这一切。想不到亢一公在听完热情洋溢的表白后,却只是握着她的手很冷静地对她说:“月珍,我也爱你,我爱你的心一点也不比你差,可我认为我们现在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特别是你,现在正上高中,更不应该分心。当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如果你还爱我,我一定会把我的心捧到你面前,让你看看它到底是红是黑。从我来说,我现在还是个农民,如果我在事业上一事无成,我也不能拖累你,不能让你到野狐峪那个穷山沟里去受罪。另外,许多事你还不清楚,你不清楚野狐峪……月珍,我相信,我们的理想都会实现的,让我们藏起这份感情,还是以同学和朋友来往更合适。”祁月珍一颗火热的心被他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当时有些伤心,但冷静下来一想,便感到亢一公似乎说得更对,他比自己成熟得多,老练得多,在她面前,自己还是个幼稚可笑的小姑娘。后来想起自己对亢一公那些表白来,脸就发烫,对于亢一公,她反而更加崇拜,更加钟情了。

对于女儿不听自己的话继续去找亢一公,祁文瑞有所风闻,听后十分恼火,但那时亢一公正炙手可热,他压一压心头火气,心想,也好,就让人们有这样一个印象吧。你亢一公成不了气候,到时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收拾了你,你还不知是谁给你使的绊子呢。所以,从那次以后,他再没干涉过女儿。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祁文瑞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知道中国将有一场大的变化,在这场变动中,一些人要上去,一些人要下来,他不愿把事情做得没有回旋余地。如果亢一公上去了,他对女儿和亢一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那小子栽了跟斗,那可不要怪我祁文瑞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同时,知女莫如父,他也清楚自己的女儿,她决不会甘于平庸,一旦考上大学,如果亢一公不成气候,她不会跟他的。

地区所在地玉城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展得如火如荼,地委行署领导不敢怠慢,劳模会特别邀请了地区一些学校的红卫兵小将列席参加。红卫兵们却不买地委行署领导们的账,在会上大发传单,鼓动劳模们造反。一些激进的劳模便以县为单位在会议期间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戴上了红袖章。祁文瑞一向对新生事物敏感,这次当然不甘落后,想着该如何利用这次时机,做出些惊人的举措来。

晚饭后,参会的劳模们三三两两到街上漫步游逛,祁文瑞独自一人却来到地委大院看大字报。每次到玉城,祁文瑞有事没事都要到这里走上一遭,在院里或院外望着高高的地委行署大楼,久久留连。那时,他心中总是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一定要到这地方来,我一定会到这地方来的。他感到自己每到这地方一次,回去后工作上便会有一次新的突破。慢慢地,他在这里上上下下结识了不少人,他就更有理由来这里了。这几天,他已抽时间分别拜会了几个认识的领导和朋友,从他们那里对当前的形势和运动的发展前景有了明晰的了解。他的思路基本形成,他要借带队之机,先把这些劳模笼络住,就在这里成立个组织,一回县里便先声夺人。一切都考虑成熟了,只是在组织叫什么名字上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祁文瑞在行署大院优哉游哉地看大字报,亢一公却正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他。他们县的劳模看到别的县劳模都戴上了红袖章,十分眼热,便推举亢一公为代表,找祁文瑞商量买袖章的事。祁文瑞从行署大院刚一回来,亢一公便找来了。若是别人来,祁文瑞会做得很得体,可偏偏来找他的是亢一公,祁文瑞的气就上来了,心想这小子又要出风头,和我商量也不商量便问我来要钱,于是冷冷地说:“要买,散会以后回县买,这次开会没这方面开支。”亢一公碰了钉子,心有不甘,反问道:“宣传毛泽东思想,成立宣传队没开支,那干什么有开支?”祁文瑞一听这小子居然敢这样顶撞他,肝火腾一下冲上脑门,他一拍桌子指着亢一公说:“怎么?你想给我扣帽子?老子干革命时,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转筋呢!你给我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权利。”亢一公想不到祁文瑞会因为他的几句反问如此发火,一下愣住了,红着脸说:“祁主任,我是代表大家来找你,你这什么态度?”“什么态度,就这态度。怎么了?奶毛还没褪尽,就想教训老子。你不就有那么点想压倒别人的成绩吗,翘什么尾巴!”听话听音,即使生在野狐峪,宅心仁厚的亢一公也终于听出了祁文瑞对他成见的原因。想想他是县里领导,这次出来的带队人,而且是祁月珍同学的父亲,便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祁主任,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批评,我都虚心接受。刚才确实是我说话生硬,是我不对。但买袖章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事情,又是全体参会代表的要求,所以请你……”亢一公这样一说,祁文瑞也冷静下来,坐下来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说:“成立组织买袖章是好事,我当然支持,但咱们带的钱只是大家的往返路费,买了袖章回家路费就不够了。你既然代表大家来,那你就给咱拿个主意,该怎么办呢?”他以为亢一公做不了大家的主,想把这个球踢回去,让亢一公知难而退,但亢一公却说:“既然这样,袖章的事我们就自己想办法凑钱买,钱就自己出了。”顿一顿,忽然又问道:“那你参加不参加?用不用给你……”这一问大出祁文瑞意料之外,弄得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沉着脸踌躇片刻,模棱两可说:“好吧,那你们就自己买吧!”

亢一公走后,祁文瑞越想越不对劲,到隔壁将财贸系统参会的两个劳模叫到自己房间,拿出二十元钱说:“你们不是想戴红袖章吗?咱们出来时没多带钱,只够路费。我出去借了几个,明天你们俩吃过早饭,给咱上街去买袖章。拣最好的买,买回来明天中午吃饭时发。”两人拿了钱走时,祁文瑞又叫住他们,吩咐说:“买袖章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明天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暴露了秘密,我可饶不了你们!”

祁文瑞不给钱,亢一公便自己垫钱在第二天上午开会休息时出去买了袖章,发袖章也是在中午吃饭时。劳模们先后接到两个袖章都莫名其妙。亢一公接到财贸系统劳模给他的袖章,才知道自己被祁文瑞耍了。偏巧他在买袖章时没将祁文瑞的司机计算在内,少买了一个。他因生祁文瑞的气,便将袖章给了司机而没给祁文瑞。结果就传出话来说,亢一公在劳模会期间,利用买袖章和祁文瑞分庭抗礼,收买人心,另搞一套。

劳模会结束后,“文化革命”的形势已发展到令人惊讶的程度,各单位都在贴大字板、批当权派。县委为了统一领导“文化大革命”,成立了“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由县委书记王必昌任组长,宣传部长吴贺任副组长,亢一公和祁文瑞都是领导组成员,亢一公正式进了县级领导层,住进了县委大院。

这种局面连半个月也没有维持下来,斗争便升级了。县中学红卫兵因为县委文教宣传部长吴贺不支持他们打倒校长的革命造反行动,首先造了宣传部长吴贺的反,让他戴纸糊头游街。接着以王必昌保护吴贺为由,斗争矛头直指王必昌。

仅仅几个月时间,临河县便来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县委、县政府以及下面所有单位的头头们一个个倒台、被斗,群众组织纷纷成立。最后形成了以亢一公为代表的革字派和以祁文瑞为首的红字派。革字派誓死保卫革命领导干部王必昌,红字派坚决打倒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王必昌。两派旗帜鲜明,水火不容,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殊死”搏斗。

双方文斗、武斗混战半年之久,形势对革字派越来越不利,革字派的保皇战士们识时务者为俊杰,纷纷倒戈投降,革字派土崩瓦解。革命委员会成立后,革字派司令因战斗误伤人命被关进监狱,副司令投到了红字派一边,政委亢一公成了孤家寡人。他们誓死保卫的走资派王必昌被逮捕关进了本县监狱,逮捕时的罪名是顽固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挑动群众斗群众。

县革命委员会由武装部政委任核心小组组长,选举祁文瑞为革委会主任。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刚成立便宣布解散各派组织,归口归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各组织所占县委房子限期立即腾出。革字派组织头头之一亢一公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勒令其立即滚出县委大院,回原单位翠峰公社岔口村接受当地贫下中农人民群众的监督改造。

三月的山区春寒料峭。

早晨,坐落在黄河边上的县城笼罩在一团迷茫浓雾之中。高高低低的青灰色房屋屋顶上都落了一层白色的寒霜,白色的浓雾与白色的寒霜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房屋哪是街道。早起的人家亮起了灯烛,窗户上透出一圈圈晕黄,一层层从沟底向山腰延伸上去,雾中望去蒙蒙眬眬仿佛仙山琼阁,沟底两面的大街上沿沟栽种的杨柳树枝吸了雾气,凝成一树树白色的树挂,又恰似玉树临风,你在这样的雾中早晨走进这座山城,还以为是什么神仙洞府呢。

浓雾遮蔽了这小县城的简陋与肮脏,给它塑造出一派虚假的风姿,倘若太阳一出,驱散雾气,露出它的本来面目,你就会看到这座大集镇般的县城毫无多少可爱之处。

这里本是旧县城外的北关,旧城筑在山顶,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古代一个重镇,如今却失去了它的效用,居民与政府机关为图方便,纷纷搬下沟来,房屋依山而建,凌乱无序,街道狭窄不平。石板、泥土路上到处是猪狗粪便,若是雨雪天气,污水横流,人下脚更是艰难。烈日晴空时,街上尘土飞扬,人在街上走过一回,衣服便会变了颜色。然而对于本地人来说,这里毕竟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个令人企慕的处所。边远山区的村民们来上一回县城,回去后便有几天也说不完的话题。亢一公是见过世面的人,讲用时省城、地区都去过,但他对家乡的小县城却仍充满浓厚的感情。在这里,他上过三年初中,留下了永生难忘的美好记忆;在这里,他成为全县的风云人物,在人们仰之弥高的县委大院里度过一年多的时光。他在这里施展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构筑过自己的人生梦幻。而现在,他就要被逐出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心中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比街上的雾气更加阴冷。

昨天祁文瑞派人通知他,今天必须腾出房子:“你们告诉他,他是个农民,他无权住这里的房子。现在都归口了,他的口在岔口村,在野狐峪,他必须尽快回到那里去。他要不去,你们就找几个人把他的铺盖扔出去,赶他走。”亢一公是祁文瑞的眼中钉,一天不离开他便一天不得安宁。老实说,这也对他够客气了,若不是怕女儿和他反目成仇,成天和他过不去,依他原来的意思便要派两个公安人员将他押送回去,让他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来。他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到了更厉害的招数:在亢一公离开前,他给岔口村大队和翠峰公社去了一份公函,告知当地政府亢一公是投机派、野心家,反动组织的坏头头。让他们对他实行严厉的监督改造。

对于离开县城,从县委书记王必昌被逮捕的那天起,亢一公就有了思想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来到时,他仍然感到突然,感到难以言说的痛苦。晚上,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决定不向任何人告别,一大早就悄悄离开。一个人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必要去向人告别呢?谁会同情你?谁会留恋你呢?即或有人同情你,留恋你,你倒更不应该向他们去告别,增加他们的痛苦是小事,谁知以后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祁文瑞,他现在才领略到这个人的厉害。他现在才知道,从他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在为他安排陷阱;从他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在仇恨他了。他涉世未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他太单纯了,他太麻痹了,当他发现他在拿自己当对头,当他发现他在一步步把他逼下悬崖时,已经为时太晚。他这时才深切领悟到奶奶那一句话的深刻含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失败就失败在毫无防备上,这是个沉痛的教训。

从祁文瑞他想到了祁月珍,在两派尖锐对立的日子里,祁月珍仍不避嫌疑常常来看他,这是不是祁文瑞仇恨他的主要原因呢?是的。他现在想通了,祁文瑞根本就不把他这个从野狐峪深山沟出来的农民放在眼里,他鄙视他,他仇恨他,他奈何不了自己的女儿,便将一切仇恨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的目的便是加大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使他清楚,他根本不应对他女儿存非分之想,即使女儿愿意嫁他,他也决不允许。这一点他在和祁月珍初次来往时就很清楚,他是个农民,他们之间差别太大了,他本来就没对她存非分之想,是她一次次向他进攻,是她主动要追求他,他又有什么错呢?这时,一个念头锥子般扎在他心头,刺得他无比清醒,接着便是钻心般的痛苦:我为什么对她那样君子呢?我为什么不占有她呢?我为什么不在她身上得到报复祁文瑞的快感呢?这念头一出现,便毒蛇般缠上了他,他决定第二天到祁文瑞家去找祁月珍告别。我要对着他的面拥抱她,吻她,抚摸她,轻薄她。你祁文瑞气吧,气得你眼睛发红,气得你呼呼喘气,气得你浑身颤抖。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地诱惑着他,他开始想象如何在他们全家都在的时间把祁月珍叫到院子里,如何向她倾吐爱话,如何猝不及防吻她,紧紧拥抱她,摸她的胸脯,摸她的大腿,如何看着祁文瑞夫妇气得暴跳如雷……他被自己的想象燃烧得发狂,睡意逃得影踪全无,索性穿好上衣拥着被子坐起来,一支支抽着昨天下午买回的劣质卷烟。每抽完一支便望一望窗户纸,盼望着天明,盼望着天亮后好去实行他的计划。

当窗户纸刚刚发出灰白颜色时,他便急急忙忙起床,捆好了行李,带上房门走了。

县委大门还关着,他犹豫再三,不忍去打扰看门的老汉,老汉对他一直不错,昨天他从街上买烟回来,老汉还亲切招呼他,让他进门房去暖和暖和。

“悄悄走吧”,悄悄走不要让他看见,况且时间也太早。想到这里,他又返回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坐下来继续抽烟,继续完善着他的报复计划。

亢一公背着行李走到大门口时,门房的挂钟当当当正敲六点。望着老门房伛偻着背开了大门,吭吭吭咳嗽着退回传达室,他从隐身的角落里走出来,紧走几步跨出大门。

在门口,亢一公整理一下穿在外面的黄棉军大衣,正一正头上的栽绒棉军帽,挺了挺胸膛,然后扭回头盯着那刷成血红颜色的县委大门看了几秒钟,这才大踏步向前走去。

堂堂皇皇被吉普车接进来,却丧家狗似的悄悄溜出去,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堪呢?不,亢一公失败也得失败得像回事。他被人逼走了,但他走得气派,走得有骨气,他没向任何人求过情,他不会从此销声匿迹,他还会回来的。

亢一公心中升起一股悲凉的豪气。

早晨的街头冷冷清清,一缕缕雾气从头顶飘过,雾气中偶尔传出一两声滞重的门响声、闷闷的人的咳嗽声。冰冷的雾气打在脸上、身上,一会儿衣服表面便湿溻溻的了。

仿佛一场黄粱美梦,梦中他飞黄腾达,乘风扶摇,走上云端,梦醒后却发现自己仍在肮脏的地面上。三年前,他离开县城时,那是何等荣耀,同学们来送行,老师们来送行,一张张亲切的笑脸,一句句火热的叮咛。而如今他却走得如此凄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向他说一句告别的话,亢一公啊亢一公,你就是那个坐在讲台上令多少人羡慕佩服的亢一公吗?你就是那个曾领导过全县最大革命组织、踏一脚让县城地皮都颤的亢一公吗?世事啊,你也太捉弄人了。

亢一公现在的心境有点变化,原先他怕碰上人,现在倒真想碰上一个熟人,哪怕随便打声招呼,也可让他心中好受点,然而,没有,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紧闭的大门,只有聚集的浓雾。这种孤独寂寞又加浓了他想报复的欲望,透过浓雾,他狠狠盯着祁文瑞家所在的方向。

祁文瑞家在汽车站前面不远的山坡上,到祁文瑞家路过汽车站,尽管班车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街上已有人向车站走了。这里没有铁路,运人运物全靠汽车,所以运输公司是县里人数最多的单位,王必昌书记重视当地的交通运输,政策向运输企业倾斜,受到运输企业人们的赞扬和拥护。亢一公的革字派组织无形中便以运输公司的干部职工为中坚力量。在王必昌书记被抓,革字派组织的人纷纷倒戈时,运输公司的司机们坚持到最后一刻。亢一公一眼看到雾气中巍然矗立的公共汽车站的高房子,心头一振,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体内。他亢一公并不孤立,他还有同志,还有朋友,他还会回来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毕竟比你祁文瑞小了二十多岁,咱们走着瞧。然而,此刻亢一公又极不愿意碰上运输公司的人,他怕他们阻拦他、鄙视他,他们一直不同意解散组织,一再要求他住到运输公司来坚持和祁文瑞斗争到底。面对他们,他总感到心虚,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们,审时度势,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但就是说服不了他们。

为了不碰上运输公司的人,他拉下帽子,竖起大衣的领子,沿着路边急速向前走去,走过汽车站临街的候车厅时他也没抬头。

“一公。”

刚越过候车厅大门,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亢一公一愣之后,脚步迈得更快了。

“一公。”

这次声音更大了,他已隐约听出叫他的是谁,这次他的脚迈不动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的胸中一片茫然,浑身血脉偾张,心狂跳不已。就听身后有人急急奔下候车厅的台阶。

“一公,你要到哪里去?”

祁月珍头上围着大红毛围巾,身穿一件窄窄的棉军大衣,喘着气站在亢一公对面,围巾边沿、刘海上、睫毛上凝着白绒绒的薄霜,目光悲伤、忧郁。她为自己父亲逼走亢一公感到羞愧,目光避开亢一公的眼睛。

一声“你到哪里去”问得亢一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分明是明知故问,他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矛盾。

“听人说你今早要走,我怕见不上你,来这里等你。”

祁月珍低头看着自己穿着白网鞋的脚,说到最后一句,才抬起头,眼光发亮,脸上微微一红:

“你怎么不进车站,要到哪里去呢?”

“我……”

亢一公此刻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祁月珍的问话。从他听到祁月珍那第一声喊叫时,他那报复的计划就开始动摇,他听出好像是祁月珍的声音,但他不敢相信是祁月珍在叫他。当祁月珍第二声喊叫出,他确定不疑是祁月珍在叫他时,他那筹划了半夜的报复计划立刻彻底坍塌了。现在祁月珍站在他面前,他的心头像是被猛击了一锤:他怎么能想出那样卑劣的主意呢?他怎么能践踏她对他的一片爱心呢?即使她并不爱他,即使她和他素不相识,他又怎么能想出拿她去报复她父亲的卑鄙主意呢?亢一公啊亢一公,你竟是这样一个人,你竟会有这样肮脏的灵魂,你还有点人味吗?他心中深深自责着,羞愧地不敢去直视祁月珍,侧转头吞吞吐吐地说:

“我,想去你家,向你告别。”

是撒谎却也是实情。虽然讲的人心中有鬼,隐约其词,但听的人却大受感动。

“一公。”祁月珍动情地叫着亢一公的名字,迈前一步,微喘着急急向亢一公说:“我知道你恨我爸爸,是我爸他在耍阴谋诡计害你,我替他感到羞愧。但他是他,我是我,不管他怎样对你,我还是那句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就是当了乞丐,我爱你的心也一直不变。只要你愿意,我跟你回野狐峪去,我们马上就结婚。”

祁月珍多日来压抑在心中的情愫终于一吐为快,眼中闪闪发光,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期望地望着亢一公。亢一公不由也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祁月珍。他仿佛第一次发现祁月珍是这样漂亮,这样鲜艳。漂亮鲜艳得让人心醉神迷。他看得呆了,手下意识地拉起祁月珍那双摆弄着围巾的绵软小手,紧紧攥着,呼吸变得粗重。在他和祁文瑞的对立公开化后,在他意识到祁文瑞因他和祁月珍的关系而仇恨他时,他便有意疏远祁月珍,他冷静地克制着自己,他要在悲剧还没有上演之时就结束它。他相信自己的自制力,他也一次次经受住了考验。但现在,面对如此漂亮鲜艳的祁月珍,晚上那些本已隐退的令他战栗不已的想象又一一凝集回来,他感到一阵不可抑止的冲动,一把将祁月珍拉进怀里,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便低头去吻她的嘴唇。亢一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祁月珍惊慌失措,她不知该顺从他还是反抗他,还没等她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当两人的双唇相触的一刹那间,亢一公已放开了她,慌乱地后退一步,喃喃地说:“不,不……”他已经清醒,一股犯罪感涌上脑际,心中愧悔万分。“我这是干什么?我还要实施我那可耻的报复计划吗?不,不行,什么时候都行,但是今天不行,此时不行,我今天吻她便是亵渎她的感情,便是在实现自己的卑鄙……”

他心中这样想,祁月珍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望着他惊惧慌乱的眼神,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想起他刚才粗暴地拥抱自己,又推开自己遽尔之间急速变化的举动,一股凉意袭上心头,鼻子发酸,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一公,你,恨我?”

亢一公此时已镇定下来,思维恢复了正常,他知道祁月珍想到别处去了。掏出手绢,走过去犹豫一下,抬起手为祁月珍擦去脸上的泪水说:

“不,月珍,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在我这样的时候,你还对我这样好,我怎么会恨你。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对我的爱。我……(他想将自己昨晚的计划对祁月珍和盘托出,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忘不了你对我的爱,我要混不出个样子来,我就对不住你。”

他又一次握住祁月珍的手,柔声对祁月珍说:

“月珍,你回去吧,不要送了,让你爸爸发现我们在一起,对你不好。至于我,我决不会辜负你的一片深情,回到村里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祁月珍心中的疑虑冰释了,流了两行泪,心中无比畅快,她深情地望着亢一公的眼睛说:

“一公,你今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顿了顿又自慰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我本来就是从野狐峪出来的。从那里出来,又回到那里去,我什么也没有丢失……”

开车时间到了,祁月珍使劲握了一下他的手。直到车开出好远,她还在那里站着。

望着祁月珍那一团火红的围巾在雾气中渐渐淡去,亢一公将头仰在汽车椅座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夜未眠,身子又酸又困。公共汽车在雾气中缓缓行驶,正是极好的睡觉机会,他的脑袋却昏昏沉沉怎么也不肯休息,往事乱云一般从记忆深处丝丝缕缕飘浮上来,凝成沉重的雨云,低垂阴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祁月珍刚刚走上自家的门坡,就看到父亲黑着脸,满脸严霜堵在门口。

“你干什么去了?”

祁文瑞尽量克制着自己,想说得温和点,但那声音一出口还是又冷又硬。祁月珍抬起睫毛扫一眼父亲,没有言声,照直向门里走去。

“月珍,我问你呢,你大清早干什么去了?”

祁文瑞侧转身,给女儿让开路,提高声音问。祁月珍仍不出声,快步走进院门,向自己的屋子走去。祁文瑞跟在女儿后面进了院,只听“叭”一声门响,院里便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个。

望着女儿那紧紧闭上的屋门,他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对这个任性的爱女他实在没有办法,她从小就很有主意,只要她认为自己是对的,你越严厉,她越不吃你那一套。祁文瑞知道自己今天在急怒攻心下,又用错了方法,在追悔中火气已消散了一大半。

这全怪自己的疏忽,昨晚临睡前,他一边洗脚一边向妻子谈着他怎样向亢一公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今天必须离开县城。当时,他分明听到女儿的房门响,却仍滔滔地谈下去,由于对亢一公的愤怒,他的声音很响,那样谨慎的他,竟会忘了“隔墙有耳”这句老话,忘了他最应防备的就是自己的女儿。睡下以后,他总觉得今天有件什么事情没有办妥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妻子求爱的骚扰下,他更不能集中思绪。由于斗争的激烈,他已好多天没和妻子亲热,在妻子挑逗下,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过后昏昏沉沉一觉便睡到天明。早晨醒来,头脑无比清晰,他忽然意识到昨晚未想通的那件没办妥当的事是什么了。急急匆匆穿好衣服,一出房门便看到开着的街门,心里一动,立刻奔向女儿的房间,门虚掩着,一推便开,只见女儿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人却不见了。他脑子一炸,胸口一股怒火腾地燃烧起来:“这鬼女子,果然去找他了……”他心里狠狠骂着,恨不能马上把女儿抓回来抽她两个耳光。

那股怒火烧着他冲出屋门,冲出院门,冲下门坡。在那迷迷茫茫扑面而来的清冷雾气中,他犹豫了,倘若真碰上他们在一起,他该怎么办?他们是同学,女儿给同学送行,他能拿他们怎么样?在对待亢一公的问题上,女儿对他本来就成见深深,那样做不更增加了女儿对他的不满吗?倘使女儿任性起来,当面给他难堪,那又怎么下台?他思之再三,悻悻地从街上退了回来。但于心却又实在不甘,就这样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越想越痛恨亢一公,恨不能将亢一公碎尸万段。亢一公,你等着,你要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敢对她有何不轨,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从院子里转到门口,又从门口转到院里,脑子里一遍遍盘算着对付亢一公的主意。女儿终于回来了,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板起脸准备狠狠教训女儿一顿,不料教训的话还没出口便碰了个软钉子,女儿居然不理他的问话,他真想拉住她给她点颜色,转念一想,却认为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结果。女儿生气,那么,自己就没必要再生气。她生气,说明他们的会面是不愉快的,或者说她竟没有能见上他。这两个判断不管哪个正确,对他祁文瑞来说都是好事。倘若他们见了面,她受他一顿气那倒更好。他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亢一公,让他恨他的同时,转而也恨月珍,那么,他俩就会越走越远。

祁文瑞一厢情愿这样想着,心中的怒火逐渐被对女儿的爱心所取代。这爱心使他隐隐感到有点对不起女儿,她毕竟已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他怎么可以对她那样粗暴呢?我该和颜悦色问她才对,我这样对待她,怎么能探出她的真话来呢?倘若他们还只是普普通通的关系,我这样做不是把她向他那里推吗?她会想,我为什么这样怕他们来往呢?要让她看出我不遗余力驱逐亢一公是出于保护她的私心,那么,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就会打折扣,年轻人最讨厌的莫过于别人干涉他们的感情,在这上面只能疏而不能堵,一着走错会满盘皆输的。想到这里,祁文瑞不再犹豫,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走进去。

祁月珍大衣没脱,仰面躺在炕上,头枕被子,把围巾团成一团扔在一边,大睁双眼望着房顶出神,两滴亮晶晶的泪珠凝在眼角。

“珍珍,你怎么了?大清早跑出去,一回来就对爸爸撒气。”

祁文瑞先入为主,温和地望着女儿。祁月珍瞪他一眼,翻转身,伏在被子上抽抽咽咽哭起来。爱女一哭,祁文瑞的心颤了一下,又向炕边走近一步说:

“珍珍,不要哭。你有什么话和爸爸说,今天是爸爸不好,爸爸刚才不该对你那样粗暴。”

祁月珍哭得更厉害了,肩膀起伏着。祁文瑞宠爱女儿,女儿一哭他就心乱如麻,他在地上默默站了一会儿,心想,不如干脆挑明了,也好结束父女间这场冷战。便说:

“珍珍,不要哭,你告诉爸爸,你是不是送亢一公去了?其实你去送送亢一公也是应该的,你们毕竟是要好的同学。我只是担心你,这样大冷的天,怕你出去会冻着。”

尽管祁月珍听出父亲的话言不由衷,但话已至此,她不能再不理父亲了。她坐起身,泪眼婆娑直视着祁文瑞:

“爸爸,你说心里话,是不是你使手段逼亢一公离开的?”

祁文瑞苦笑一声,在炕沿上坐下来,对女儿说:

“珍珍,你这就错了,爸爸是那种使阴谋诡计的人吗?我知道在让亢一公离开这件事上你对爸爸有成见,你误会爸爸了。归口、归单位抓革命促生产是中央文件精神,亢一公还是农民,这你又不是不清楚,在城里归口他该归到哪个单位去呢?他当然只有回农村。这是核心小组的意见,爸爸一个人哪能做了主。”

“那为什么还要给他定投机派、野心家呢?”

“珍珍,这些事你还是少管吧,这是县核心小组的集体意见,这是政治。王必昌是反革命走资派,他死保王必昌,顽固不化,没给他定得更重也是对他照顾了。”

“那还要给他定什么?反革命吗?”

“反革命又怎么不能定?在会上就有人要定他反革命,主张以坏头头把他抓起来,是我们几个主要领导力争,念他年轻,过去还是学毛著标兵、是劳模,这才放他一马。你以为他还是以前的亢一公吗?他已经变了,卷进政治漩涡,争权夺利,企图以死保王必昌捞取政治稻草,这还不是投机吗,还不是野心家吗?”

“反正你们胜了,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珍珍,你错了。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祁文瑞严肃地望着女儿:“你对爸爸这样说,爸爸可以原谅你的糊涂观念,在别人面前,你可不能这样推出嘴来就算话。咱们县这一年多的严酷斗争,决不能说是谁胜了,哪派胜了,要说胜了,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取得了胜利。珍珍,你也是红卫兵,从革命的大风大浪中闯出来的,咱们县的路线斗争你是经历过的,爸爸哪一次不是按中央‘文革’的指示办的?别人不理解爸爸,你难道不理解爸爸?从学毛著运动开展以来,哪一次斗争的关键时刻,爸爸不是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呢?我不否认亢一公的成绩,他确实在学毛著运动中做过一点好事,做出过一定贡献,可是后来呢?在他被王必昌封为临河县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后,他还是原来的亢一公吗?就凭他蛊惑群众喊的那句‘谁反对亢一公就是反对毛主席’的口号,要放到其他地方,也足够打他个现行反革命了。老实说,我们已经对他够宽大了……珍珍,你也是红卫兵,从革命的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你好好想想,我想你会想清楚的……”

祁文瑞说到这里,感到自己该说的都已说完,要彻底改变女儿的态度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又劝说祁月珍几句后,退了出去。

在祁文瑞滔滔不绝为自己的辩解中,祁月珍正为一个想法而陷入极度的苦恼。她既驳不倒父亲,又感到父亲在亢一公问题的处理上似乎不单纯是政治问题。那么是什么问题呢?她早就有一种感觉,父亲对亢一公的仇视,除了政治的因素外,似乎和自己也大有关系。以前,每逢自己这样想时,她马上便否定了自己,父亲不会是那样狭隘的人。不要说父亲并不知道她对亢一公的真实感情,即使知道了,她相信父亲也会公私分明,不会因女儿的感情用政治手段去加害一公。但近来,她这种看法逐渐改变了,特别是父亲对亢一公的处理问题上,她感到,正是因为她,父亲才对亢一公雪上加霜,不但赶亢一公回村,还要给他安上几条罪名,那么,倒是自己害了亢一公了。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直太可怕了。想到这里,祁月珍不寒而栗。她不敢继续往深想,可又不能不想。她开始清楚了为什么自己那样热烈地追求亢一公,而亢一公却总是对自己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他不是不爱她,而是不敢爱她,他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他对她的父亲看得比她清楚得多,但他还是不能幸免,还是因为她而害了他。

祁月珍想到此处,真如万箭穿心,泪珠又如珍珠般一串串淌了下来。她开始对人们成天挂在嘴上的坚定不移怀疑起来。什么是坚定不移呢?坚定不移就应该是对自己所持有的理想信念一如既往地奉行下去,坚定不移就是不可改变。一个人应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在这信念指导下决定自己的行动,但对于一个并没有信念的人来说,他怎么能够做到坚定不移呢?父亲有没有信念呢?如果有,那也不是他成天挂在嘴上的那些信念,而是他一切从个人利益出发,一切为自己着想的信念。从他这信念出发,他当然不会坚定不移。他嘴里说的坚定不移只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块盾牌,只是他手里的一件武器。他打着这样的招牌,拿着这样的武器将自己伪装起来,将自己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合法化。所以,他既有明的一手,又有暗的一手。王必昌书记在时,他对王必昌唯命是从,嘴上成天王书记长王书记短,在对王书记的奉迎中达到自己的目的。运动初期他还是保王必昌的,后来看到风向变了,他马上带头造反,将王必昌贬得一无是处。他自己说认识人总得有个过程,但他这过程完全不是从自己固有的认识,固有的信念出发,而是跟着形势的发展而转变。他像一条变色龙一样,他的一切行动都是随着周围环境与形势发展而变的。他有了这一手,他就有了更多取胜的机会。因为他是胜利者,所以他是正确的。而真正的坚定不移者,倒往往处于错误的不正确的位置。这就是政治吗?学校造反派对老校长批判时,其中一条罪状就是他曾引用过一个大学教授的一句话:“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在读一本伟人的传记时读到这样一段话,说是为了革命,他可以和昨天的敌人握手言和,也可以和昨天的朋友反目成仇。当时她怎么也不能理解,认为是对那伟人的诬蔑。现在,她清楚了,这就是政治。亢一公的失败就失败在他不懂政治,就在于他不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不懂化敌为友和反目成仇。所以父亲是政治家而他不是。在政治上他太单纯太幼稚,他明知王必昌必倒无疑,他仍然做他的保皇派,他做到了坚定不移,他却被扣上了野心家、投机派的帽子。而真正的野心家、投机派倒成了坚定不移的代表。这就是祁月珍所面对的现实,这现实使她迷惘,让她困惑。她虽读了不少理论书,但她感到自己还像亢一公一样幼稚,一样单纯。不过有一点她是清醒的,那就是在爱情上。在爱情上她是坚定不移的,她也一定要做到坚定不移,不管亢一公今后如何,她对他的爱是始终如一、坚定不移的。

祁月珍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竟一点也没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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