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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方遗事

——遥望民间早期象征主义的磨坊

穿过二十里以外的稀疏的云彩,我望见了那种四季常青的语言之树。

语言下面是一个虚构的时期。

下面是明亮的稻田和茂密的芦苇,南方众多的水汪汪的河汊子遍布在一种烟雨迷蒙的历史中。最初的某一天,我坐在一辆蒙有绿色篷布的马车上,面对着的是河两岸星星点点的民间历史和传说。

整整几年,我们都在绚丽的五谷中经过。沿途是传说中的房屋和松散的歌谣。

正月初一,我站在一排模糊的警句和格言的后面,我听见民间的爆竹有如秋日的扁豆,初二早晨的墙角里残血点点。

我来时的路上,田野萧瑟,狂风大作,我听见天空里一直都在打雷,但始终没见下雨。从初一到十五,我跟在远去的旱船的后面,路上有失散的鞋,有短短的蜡烛和一些肉红色的胡桃。那时候,我站在舞狮者的后面,我听见红纸的公鸡啄食着干瘪的谷粒,在低远的村落里一遍一遍地啼唱。

一个背景有些苍茫的冬天,我望见吴发坐在水边钓鱼。

圆形的水有如我的呼吸和身世。我坐在一些年代里的蓝色丘陵上眺望,两边都是页码凌乱的民间著作。我想象水中的鱼,它们平滑的背部铭刻着早年的声音和梦想。后来的一些年,天气一天不如一天。夕阳西下染红了城墙,我腿部的树枝繁叶茂,黑木耳幽雅地挺着。

夜里,幽闭的红灯笼失眠至天亮。

我坐在夜晚的杂粮堆上,我记得吴发是一个脸色苍白的民间工匠。

吴发在最初的一个开头下着小雨的故事里想起了弟弟吴天。在吴天的小腹上日夜活跃着部分形体消瘦的白色曲线,如同先辈们的稀疏的白发。天气渐渐转暖,吴发连续许多日子都在用他的同一张苍白的脸久久地眺望着吴天。吴天是二月初生下来的,随同吴天一起到来的还有一株颜色鹅黄的药草。

我行走在二月份的面粉中,我听见这个季节里有许多的小动物都在低声交谈,河流两岸的气氛寂静如初。

很早的时候,吴天就感到在寂寥的民间有一张苍白的脸在久久地向他眺望,他记下了一种十分流畅的语言。他初来乍到,二月的面粉使他恍若置身于一个混沌而无边的年代。

遥望早年间干净清澈的水,吴发已经推算出水中是一条年幼的鱼。吴发短暂的一生依附在一块发白的石头上,他发现河面上的船离他越来越远,四周的景色如古人的字画。他听见阵阵空洞无物的锣鼓声在一些久远的年代里响着,天光正在渐渐发白。

黎明抵达的时候,吴发钓上的那条鱼已经十分苍老了,有如吴发的爷爷。雪白的胡须,鱼骨和鳞片松动如晚年的关节和牙齿。鱼颤颤巍巍地坐进吴发身边的一只木桶里后,一抹鲜红的阳光浮出了水面。

其时,一种典型的规范化的语言清晰可触地呈现在附近的一些树干上。光影和水色使吴发对一切都感到异常陌生,飘拂的树影和银色的鳞片弄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吴天手举斧子的姿势有些幼稚吃力,甚至令人可笑。吴天用一种十分荒唐的姿势挥动斧子,披散在肩头的树枝斑斓无比地浮现着他的一生,水边回响着近乎荒唐的声音。那时候,吴天的一根金色的眉毛曾亮亮地在吴发的记忆里闪了一下。

某年某月,戏台子上刮着北风,我是吴发吴天兄弟俩的舅舅,我感到天空是一匹马。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月光遍地,水边的房屋消逝,我们一起落马而死。)

二三月交替的夜晚,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镜子里虚构的树木纷纷倒下,又不断重新生长了起来。

我见过那些砍不完老不死的乡村古树。我从一些没有碑文记载的年代里走过时,常听见树上的枝丫间传来鸟的啼叫,一种充满了无限距离的文字经常被书写在冬日黄昏的墙上。那些树总是站在墙外,犹如整齐的鱼骨。

语言的重复增加常使我感到夜长梦多。

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虚构的乡间。

我站在那些过去的墙下,面对着的是墙上的一幅幅笔迹苍茫的水墨。在吴天后来制造的一起一落的巨大回音里,我望见乡村郎中汤丙鹿的弯曲的倒影正在飞越三十里金色的水塘,一朵莲花状的云彩穿过他身体的空隙。此后的岁月里,他种植了一株株鹅黄色的药草,他的袖口上落坠着一些粉红和鹅黄的美丽花瓣。

在河流两岸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村落里,儿童们怀抱金色的公鸡安安静静地坐在一道道古老的门槛上。

三十里乡间阳光灿烂,字体碧绿。

乡间的人喝着圆形水坛里的明亮的水。

吴天的头枕在一颗西瓜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他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西瓜地里,天空里什么也没有。那些低矮的瓜棚在他的眼前总是一闪而逝。从附近山上的石头前滑过。

吴天的一只手按着那只粗糙的布口袋,许多年来这口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吴天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他的几根手指放进了右边的那个口袋里,放进去以后他又抽出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右边的口袋。这时候,左右两边的口袋都空洞无物,但吴天觉得左边的口袋是空的,右边的口袋里却充满了一些东西。山中的石头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田野里劳作的人在太阳下像一些黑色的虫子。

他翻开第一章,缓慢进行的时光中残留着昨夜的风声。成群的骆驼载着黑白分明的盐驮,正在艰苦卓绝地穿越虚构的乡土。

一只木船在河里缓缓走着,船头前晾出了湿漉漉的衣衫。

公主看见地上出现了几朵鲜红的梅花。公主看见那几朵梅花如几只眼睛一样,泪水盈盈。四月一开始,从公主的头顶上面便传来一种婴儿的肉色的哭声。此后的一些日子里,公主就一直行走在那种粉红色的记忆里。

公主一手举着灯盏,一手提起粗布的衣裙,一步一步沿着那架红木的梯子一直走上去。身后好像还悄悄地落着雪,也许是雨,经久不息的水声环绕着寂寞的山庄。

吴天骑在黑暗中的墙头上。

吴天的声音如同虫子,他轻轻地说道:“公主,药煎好了,该用药了。”

公主走到高处的时候,感到梯子上的风很大。她想民间的风真大。她抬起宽大的裙袖护着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风在那个时候显得很凌乱,一片一片的风仿佛太监或宫女们冰冷潮湿的舌头一样殷勤地舔着公主美丽的手臂和面容。

接下来,火苗逐渐减弱,变得又细又小,公主感到灯盏里的油好像不多了。公主以为快到了。身后似乎仍下着雪,雪把大部分的事物都掩埋了。公主顺着梯子往上走的时候,她空荡荡的袖筒里十分寂寞。大雪使她几乎失去了记忆,先前的那些旧人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黑暗覆盖了她的目光,使她无法看见地上的那些风化后的兵器和宫廷的碎片。

快到了。她这么想着,便抬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此前,她发现自己哭过。

吴天合上书,骑在黑暗中的墙头上低声叫道:“下来吧公主,从梯子上下来。”

“城墙豁口上有风。”

河里的那条船不走了。船妇从拱形的乌篷中钻出来,收起被风吹干了的那些衣衫。

昨夜的一场大雨将水边的部分蕙兰吹得东倒西歪。树丛后面的村庄里有人正在加固房舍,搜集被风吹散后的茅草。

我站在河边,河水如画。

河水冲刷着山中的石头,下山的路都隐显在乱蓬蓬的马齿草中间,山腰中可见那些倾散的谷物和失落的犁刀。

山下是虚构的乡土,恬淡而宁静。

我注意到了那些值得推敲的墙。很多的院落里都晾晒着陈旧的棉衣、渔网,湿漉漉的井绳、腊肉,风干了的辣椒和艾条。

有关那位流离失所的公主,她的故事在民间经久不息,她背井离乡的经历年年演绎一回。

我推算公主的实际年龄,里面有许多难以圆说之处。这件事情在时间上面出了一些毛病,出现了一些令人无法把握的东西。

我感到这件事情里自始至终都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暗中悄悄地走动着。时间的流逝使她的手上布满了无数褐色的斑点。有时候,岸边的灯火又会照亮她脸上的麻子。

夏日傍晚的河边,夕阳常将墙垣染成朱色。吴发牵着羊在河边饮水。他的嘴里说着一些凉飕飕的话吓唬羊,羊听了吴发的很锋利的语言之后,便乖乖地低下头喝水。吴发一边抚摸着肥大的毛茸茸的羊尾巴,一边打量着远处茅舍墙上的几枝夜来香。对于墙头上历代以来便栖落着的夕阳,他从来都熟视无睹。过了年以后,吴发就上了山,山中的空气使他耳聪目明,衣服如云彩一样飘飘拂动。

吴天从头至尾一点不漏地翻看着吴发的过去,绿林的品质使吴天在这种时候时常产生一种飞檐走壁的快感,而吴发飘拂的衣衫又常常将他的目光弄得十分红肿,这使他始终不得不与吴发保持着一种距离。

爷爷听说吴天在县立中学读完以后没有考入任何一所大学,又没有找到可做的事情,吴天一个人在县城的护城河边转悠着想死,爷爷就来了。爷爷站在火柴厂的排水沟的一边对吴天说:“考不上就拉倒。死了吧,死了好,往后就可以跟爷爷一起种西瓜了。”

吴天现在回忆起来,护城河边造纸厂的机器当时似乎都不响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像一束橙黄色的阳光。吴天想起世上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很有道理。就像他从小站在鲜艳的桃符下面相信红纸是用人的血染出的一样。那时候,每次回家的时候,他都感到自己的身上流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他以后绿林生涯里,充满了无数英勇的火苗。

那天的事情结束得过于迅速。造纸厂紫色的水和火柴厂黄色的水从对面的沟里流出来,缓重的彩色水流有如老年的哲学家在傍晚的山谷里徐徐而行。吴天看见爷爷的手里拿着一件七彩颜色的衣服,爷爷要吴天换上。爷爷对他说:“换上它,你换上。”吴天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将那件七彩的衣服穿到身上去。爷爷站在他的对面仔细地看着他,对他说了许多鼓舞人心的话。爷爷那天运用了一种十分慈祥的语言,他把所出现的每一个句子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曲径通幽。后来,山中朱红色的钟声飘来之时,爷爷便转身一个人走了。突如其来的钟声使爷爷的长袍抖成一团,爷爷越过造纸厂排出来的紫色水流,花白的胡须在宁静的阳光里飘扬,在风中蜿蜒而去。

那时候吴天正背水而立,他听见火柴厂的工人们正在那道黄色的水沟里洗刷炊具。

公主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附近的鱼就把她吵醒了。

巨大的渔网将天空遮掩得密密麻麻。公主醒来后,吴发已经走得完全看不见了,他的后面出现了一大片空白的东西。公主的怀里抱着一只银瓶走得很慢,步履如水。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那时候所谓的亮色就是那一大片空白的部分。

沿路上都堆着一些白色的盐或雪。

第二天,雨过天晴,这是一个阳光通红、地面潮湿的好日子,正值河对岸竹器店老板的儿子娶亲。白色的水雾四处延伸,河面上有船从远处划来了。

我从河边的那个茶叶收购站的大铁门里走出来后,那只娶亲归来的船只正好从一段残缺颓废的历史中驶出。

我没有任何的办法去描述那个茶叶收购站里所发生的故事,我所能提供的只是几个不大准确和真实的数字。那个临河而建的茶叶收购站里住着那么五六个或六七个人,其中一位面目模糊得十分不具体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还有两位肖像酷似一人的年轻姑娘,也许是几个,也许就只是那一个。那天傍晚,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沿着一种沉闷的汽锤的响声,我在滂沱的大雨中看见了那个茶叶收购站的圆形的镶有黑色花栏的围墙。当我后来为了避雨翻墙跳进那个黑大门里以后,我就发现我自己生涯里的晴朗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种古老的动静猝然而至。

我站在堆放着茶苗的一根木头柱子旁边,看见了雨夜里收购站内零零星星的灯火。我在那种时候听见了骨牌制造者和棋谱发明者的故事,他们的梦呓令人不安,他们多少年来一直用酒代替油点灯照明。我只想说那天夜里我看到的那种幼小的蓝火苗很美丽,如同蜡烛,它像一些温暖的念头和散淡的情绪,遍布在三十里美丽的乡土上。

后来发生的故事使我对这个临近河边的茶叶收购站萌生了一连串背景阴暗的幻想。骨牌制造者找到了那座埋藏在沙石下的死城。两个没有胡须的年轻人他们轻而易举地在茶苗旁边找到了我。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惊喜万分地说道:“呀,舅舅来了。”

这是那个傍晚的一部分内容,连同后来发生的其他都出现在同一个雨夜里。有关那个茶叶收购站里的情节到这里便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这中间出现了距离,就是那种像时间一样无时不在无所不在的距离。我想我提供的这个故事的范围始终不会越过河边。我想说的是这很有可能是一场黑白相间的虚实难辨的梦与现实。在他们惊喜万分地将我带到那种幼小的蓝火苗前面时,我仍完好如初地一直呼吸着清新透明的乡间空气。

顺着那一株鹅黄色的药草,我找到了汤丙鹿的著名的中草药铺。

汤丙鹿蜗居在乡间的黑色柜台后面。

他的那些药草遍布三十里美丽的乡土。四月下旬,他拉开药铺里的一个抽屉后,一支枯老的金龟子掉到了他的衣服后面,他听见远处的一些高大无比的热带植物正在轰然倒下,顺着起伏的南方丘陵一直滚落至水边。他望见一些古老的木匠提着斧子在大地的边缘久久地徘徊,他们的身上刻满了线条迷乱的木头花纹,东方古老的朝霞里晃动着各种农具的形状和原始时期的尺寸,一些人骑着犁。他们坐在一种粉红色的树下,心情很好地回忆早年间的拥有七八个头的小麦和谷穗,他们平缓的语言越过木匠们注视着茫茫岁月过去以后的种种痕迹。早晨开始以后,具有蓝绿两种颜色的树叶纷纷坠落民间。他们坐在船舱里或圆圆的谷堆旁,说着一些神话故事和山林演义,后期的民间内容是带有肖像和插图的古代小说。

水边有一座蓝色的磨坊。

这是那古老土地上的种种现象之一。那天我坐在一个渔翁的旁边,我的身后是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地。我看见一辆蒙着绿色篷布的鼓荡人心的马车叮叮当当地奔跑在乡间晴朗如洗的南方大道上。

天空辽阔,鞭声遥远,六十一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乡村郎中兼药剂师汤丙鹿遇到了一位卖茶水的漂亮女人。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吴越妇女,她像一片绿色的柳树叶子一样很瘦削地出现在那个炎热的夏日里后,汤丙鹿坐在一棵桉树下好像读了一节五代时期的游记体的碑文。女人的每一个眼神飘过来以后,汤丙鹿都能感到一片怡人的荫凉笼罩着自己。

那个女人从元宵节的灯火里走来,她的裙裾上还遗留着一些当时的雪花。几个月以来,民间的喜庆的锣鼓声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走过了许多的地方,她总是沉浸在一些虚泛的往事之中。她听说广阔的民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鲜艳的蔬菜和水果在人们的身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叩门之声。她望见一些黄纸的桃符遍布在炊烟依稀的民间,遍布在幻影般的窗户和门楣上。她的目光被南方古老的水利工程阻隔着,她的视线内堆放着色彩艳丽的多种器具,包括焙制精良的彩陶和生铁模型。

她把挑子放在乡间的绿荫里,在一块平滑的龟背石上坐了下来。

汤丙鹿放弃了那棵美丽的蝉鸣不止的桉树,他开始喝着她的碧绿茶水。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对话,绿色的水或炎炎的烈日消解了种种的语言。汤丙鹿默默无言地喝着她的碧绿的茶水,酷暑使他忘记了许多的东西。女人看着他。女人看见她的碧绿的茶水正穿越他焦虑的喉咙,水声疏朗玲珑。女人那时忽然感到这个夏天其实并不很热,燥热来自于另外的一些东西,女人感到凭空多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可捉摸,简直无法把握。她注视着渐渐消逝的绿水,想起了一些苍茫有余的细节,有些部分在那碧绿的茶水里浸泡过不止一次。但一种色彩上的气氛和现象本身并不重要,并不能揭示那个夏天里的其他的一些东西,那类东西只提供了一种气候或场景的轮廓,它们在内容上只起到了一种涂脂抹粉的装饰作用。

重要的那种东西浮在茶水的后面。

汤丙鹿喝着那个女人的碧绿的茶水,他忽然记起了在黄昏时的墙上时常出现的种种锈迹斑驳的现象,包括一些前面带有复姓的名字。他在黄昏的情调中默默地阅读那种现象时,有如他在诵读铸造时期的种种文体。他当时大约坐在一只漂亮的滑竿上,但他始终想不起此行的目的和四周的部分参照之物,他感到自己无法复述那些消逝了的面孔和声音,他的目光在白炽的阳光下几近失明。河对岸的村舍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恍若看到一只粉红色的小手正在河对岸摇来摇去。远处乡间大道上稀疏的铜锣声在拂动的指间鲜明地凸起,几只渡河的鸟正栖落在附近的一口水塘边。

汤丙鹿喝完那种碧绿的茶水抽空去看那个女人的瘦削的形象时,他发现时间正在倒流。

我在这里必须重复地说,汤丙鹿喝完那种碧绿的茶水抽空去看那个女人的瘦削的形象时,他发现时间正在倒流。

这就是那个遥远的夏日里的最基本的实质和内容。多年之后,他不无顾虑地向我描述当时的那种背景。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汤丙鹿请教他那时看到的那种叫作时间的东西——这种事情常使我彻夜难眠,汤丙鹿对此一直感到难以名状,苦不堪言。他说他忽略了它们的尺寸。我想时间大约是没有尺寸的,至多具备一些无形的触角或其他的什么东西,或许它更像是一种妖术,云烟氤氲。我的这种想法使汤丙鹿大为惊讶。现在回忆起来,六十一年前的那个夏日的乡间从头至尾都十分均匀地泼洒着那种颜色碧绿的茶水。很多年,那个像绿色的柳树叶子一样的女人再没有露面。很多年,那种转瞬即逝的语言使汤丙鹿忘记了书写时的次序和格式,以至于他所开的药方常常令人三思而行,疑虑重重。

汤丙鹿就这样蜗居在空气碧绿四季流水的乡间。他在这个虚构的地方种植了一望无际的鹅黄色的药草,他制造了无数的金龟子和六味地黄丸供远近的城市早晚服用。

十一

我来到这个虚构的乡间后,正是一天中的傍晚。河边吹着一种十分凉爽的风,我看见这个结尾的颜色很重。

河的对岸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民间房舍,黑白分明的南方建筑使这个夏日的傍晚到处都飘扬着一种阴湿古老的灵秀之气。

我猜想所谓的人杰可能就是诞生在这样景致的地方。我那时站在一个背景安详的结尾处,眼前清澈的河水如一名纯情的乡村哑巴一样唱着歌,从我的面前缓缓流过,礼仪周全地向夜晚的深处流去。

我在那种灵秀的暮色中看到了一家淡黄色的纺纱厂,我闻到了那些浸泡在水塘里的陈年竹器的味道。

几只破旧的木船在绿色的桉树叶子中间摇摆着,慢慢地隐现出来。我在一块十分温热的石头上坐下来,我看见河水里绿色的浅草被水洗得蓬蓬松松,干干净净。我用这样的一种情绪记述这种图文并茂的岁月,是由于我对岁月的那种散淡的结构形式怀有极大的敬意。我注重时间的状态和形式,经常不自觉地忽略有关的内容,在一次又一次的漫不经心地飞越中,我听到了流传在民间的那种不死的东西。

第一行充满灵秀的遗言已经消逝。

我想象河边有关汤丙鹿的故事和几个重要的形式。十年前的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中裸露出粉红的牙床一样的东西。沿着乡间的晴朗而绚丽的大道,我找到了晚年时的汤丙鹿先生。我看见汤丙鹿先生腐朽的背影在铅灰的暮色里凸现得像河边房舍上面的老式的烟囱。我听说在那些时候,北方乡村的打谷场上已经全面地铺满了丰收后的庄稼,他们在圆形的天空下轻轻地挥动手中的鞭子,激励着一匹雪青的马在质朴无华的农耕语言中缓缓穿行。在与此有关的田野和窑洞前,日夜运转着那种形式十分抽象的生产制度。

我从一些农业的故事里走出来,疲倦地眺望烟水朦胧的南方岁月。

我听到了一些农业问题的哀鸣声。在那些青翠欲滴的山谷中,他们粉墙黑瓦的居所有如久远的庙宇,平静而颓败。在那样的岁月里,我明白了一些著作中所描述过的现象。所谓的庙宇主义所展示给我们的就只是几枝稀稀落落的红杏的残骸。在一些喜庆的年代里,我们一直都能清晰地望见农业的硕大的花朵。

第二年的春天,我沿河而行,我绕开了那些庙宇主义的墙,眼前的景色令人浮想联翩。破败的山门里夹着一些催人上路的钟声,钟声悠远而温情。上路的那一天,他们早早地就醒了,那时,民间的杏花开得正好。

那时,汤丙鹿已经挥手送走了一天中的最后一辆蒙着绿色篷布的马车。他平静地注视着暮色中渐渐远去的绿色马车,车上满载着他精心研制多年的金龟子和六味地黄丸驶向远方的一座城市。

马车完全从岁月里消逝以后,他在如铅的暮色里苍老地咳嗽了一声。

十二

傍晚一开始,那个年轻而纯情的哑巴就出来了。他是汤丙鹿唯一的一名徒弟。他熟知无数形态各异的中草药的配制方法和使用过程,有关的一些事物在他纯净的记忆里呈清晰无比的网络状。他熟悉那种走法如同熟知家乡的曲径和古代阵图。

年轻的哑巴站在几间仓库的前面,他后面的背景就是那家淡黄色的细纱厂。他将一个黄色的纸包如期交到汤丙鹿的面前。汤丙鹿接过哑巴递来的黄色纸包后放在手掌中间掂了掂纸包的重量,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下,这后来,他就将那个黄色纸包揣进怀里。

“你的身后有没有人?”

南方铅灰而沉重的暮色使汤丙鹿的声音像古旧的青铜烛台一样沙哑而黯然。

年轻的哑巴怀着一种纯净的心情从一些著名的瓷器旁走过时,他看到了瓷器上精心焙制着的从前的太平盛世年间的一部分优美的舞姿,宽大而柔软的袖筒里抖落出那些朝代里特有的风景和日常用语,抖落出太监们的叹息和婢女们的红颜。灯影幢幢的年代里,他们把黑白两种颜色的梦想建造在河的两岸,夜晚的语言徐徐地从平静的河面上漫过,三十里乡土宁静而清纯,语言简洁,风范玲珑。

船和马车成了乡间引人注目的风物标志。

十三

那些蒙着绿色篷布的马车是五月的一个傍晚时分出现在乡间大道的尽头的。早些时候,旅途中的风声唤醒了一名沉睡的车夫,车夫的姿势使篷布多少有些凌乱。我与汤丙鹿都心照不宣地注视着那段烟水苍茫的水边历史及背景,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一道弧形的旧日石桥,桥头上扔着一只麻底的旧鞋。我想象当年的那只鞋,那只脚。桥梁上那绿色的青苔曾经很辽远地铺展着,也曾覆盖过一切。

汤丙鹿对我说:“你没有义务向别人描绘这里的一切东西。”

他的脸很老了,线条复杂的皱纹里仿佛开满了凌乱的花瓣,他茫茫的眼睛里缓缓地浮动着早年间的一些内容。

我看见他的视线很小心地越过一些山头。

五谷稀疏。多少形状鲜明的器具都逐渐黯淡了,一系列金色的池塘标志着六十一年前的乡村故事有如劫后余生。某年某月是一个气候怡人的好日子,我与汤丙鹿坐在他的乌黑的柜台后面,共同谛听年轻哑巴在后院里的一棵秀丽的树下不紧不慢地捣药。时值夜晚,哑巴头上的月亮很白很圆。

我们都在那个夜晚里听到了那种空寂而单一的捣药声,我们的谈话自始至终都夹杂着车前子和罂粟花的重重枝蔓。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同时发现我们的谈话正在不断地陆陆续续地向后倒退,所谈的内容笼罩着青白的月色。那是一种内容和时间上的倒退。

汤丙鹿那天夜里背靠着一棵郁郁葱葱的大麻坐在那里,他留着一部巨著一样的经典式胡须,戴着圆圆的水晶石眼镜。他在一次著名的八月砍树事件中留给我的全部印象是散淡而冷漠,高傲而目空一切。

他后来轻轻地对我说道:“你说的那种事情我明白。”

几年以后,我坐在税务署大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眺望乡间碧绿的字体。

那只上面晾满了衣服的破木船是那年十二月的上旬消失了的。以后,平静的河面上来往的船只一直很少。一些面目陌生的外省人在岸边走来走去,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和形式令人想起饥荒年月里的百姓和狗。

在距离那个乌黑的柜台九年前的一个日子里,劳动者的花朵发出了呛人的幽香。

汤丙鹿回忆起一片圆形的水。他听见整个民间都在下雨,黑白分明的房舍像浓墨泼洒出的一种图画。后来他说,也许不是雨,是附近的一些女人们在夏日的河水里沐浴的声音。

那时,汤丙鹿常在河边的沙地上晒药,有时候,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独自坐在水边,无言地注视着面前的流水。在那种情况下,他有可能重新回味了一段将近三十年的乡间历史。

当他发现在时间上有漏洞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翻了最初几年里的一些墙头。

十四

那些年里,汤丙鹿说他一直从事着上山采药的事业,生生不息的药材及其采集的过程都同样令他心情舒畅,他勤奋地度过了一段烟波浩渺的岁月,甘苦的药草和清澈的水坛常常使他不能自拔,从而忘掉了大量的往事。

我站在空寂无声的故事里,那个年轻的哑巴以一种千年不变的姿势在捣药,久长的药力漫过他的自相矛盾的脸,他身后的月亮有如北宋末年大量运往京城的青瓷挂盘。

在那一起一落的古老的捣药声里,汤丙鹿告诉我说,公主多年来一直日复一日地吃着他铺子里的草药。

公主每天派手下的一个小丫头准时来柜台前取药。有时,遇到下雨天或下雪天,小丫头来不了的时候,汤丙鹿就打发年轻的哑巴将公主当日要吃的几味药全部送去。汤丙鹿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哑巴询问过公主所在的那个地方,但他随即又为自己的举动和语言而感到可笑。此后,面对可怜的哑巴汤丙鹿彻底放弃了有关的语言,甚至一些疑问。

“那个地方很远吗?”

我问汤丙鹿。

汤丙鹿说,从哑巴来回的时辰上来看,那个地方的距离似乎并不太远,说不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哑巴一般情况下总是早晨出发,到太阳落山就回来了。

“哑巴随身带着干粮和水。”

我问汤丙鹿,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在暗中跟踪过哑巴一次吗?你至少应该跟着他看看公主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汤丙鹿说:“你有所不知,哑巴有踩水的本领,很少有人能追上他,这方圆几十里几乎都是水路,他的这一身功夫对药铺的事业至关重要。再说,秘密跟踪一个人只有那种品行恶劣的人才这样做。”

他说哑巴身上的颜色就是民间最普遍最不为人注意的那种极为常见的颜色,这种事情很容易造成那种真假难辨的惑众现象。

我问他:“公主每天干什么?”

“养病。”汤丙鹿说。

“通常情形下,公主总在养病。另外,她像是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

汤丙鹿若有所思地说着。突然,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道: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公主是在寻找一处房子,她父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处房子。哑巴曾在一张纸上给我画过那种轮廓和格式,我感到那是一座白色的宫殿。”

“宫殿?一座白色的宫殿?现在民间还有那种从前的宫殿?”

我惊讶地问他。

他看我一眼,他说:

“这件事令人难以置信。至于宫殿本身,更纯属一种神话。我活了这么大,从来也没有目睹过那种东西。”

这以后,他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哑巴画过的那张纸给我看。

那是一张极其平常的包装草药用的黄纸,哑巴在上面画了一些水墨似的线条和图案。除此以外,哑巴还在图案和线条的四周,在纸的边缘部分记录下他所看到的部分。

哑巴这样写道:

这是公主照明用的灯

汤丙鹿将众多难以辨认的药草分门别类,多年来熟练的操作技艺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睡意。他的衣服里灌满了风,目光浮泛而分散。河边风车的转动声惊动了他,一名道士收回了几支伞状的竹签。

平静的捣药声使这位尝尽百草的中医第一次变得烦躁不安。晚些时候,在药铺后面的那个深幽的庭院里,汤丙鹿伤感的眼神使哑巴在慌乱中用斧子碰响了树干。汤丙鹿收起了笑容,他说他听到了树木的响声。

我进来的时候,哑巴正坐在一堆颜色纷乱的药草之间难以自拔。他用一种深长的妩媚的笑容感染了我,这使我对他的性别萌生了疑云。

十五

住在河岸的当地人大都看见过公主手下的那个贴身的小丫头,她十四五岁年纪,从不与任何人打招呼、说话。

汤丙鹿坐在他的乌黑的柜台后面,他仔细地翻阅记录在账簿里的如烟的往事。他查阅到了一种现象,在公主吃完第一千四百服药以后,那个小丫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柜台前取药了。这期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猝然中断的时间使汤丙鹿做出了一个困难重重的笑意。

我坐在河边如画的历史风光中,冥想着有关公主的故事。

我仔细地回忆公主的童年以及前半生的社会背景,我身边败落着许多温柔的紫色的花朵,仿佛御史们无数沉重的不眠之夜。我乘坐汤丙鹿装运药材的木船顺流而下,沿河两岸的民间风物一直使我倍感亲切,流连忘返。我坐在船尾,视线内充满了青翠欲滴的稻田和金黄的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汤丙鹿合上账簿以后,他以为公主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或者是那个小丫头患了严重的伤寒致使公主六神无主。于是,汤丙鹿便打发年轻的哑巴带着几天的药一起给公主送去。

哑巴那天捣完药以后,夜已经很深了。哑巴背靠树干坐在一只草蒲团上,他呼吸着浓郁醉人的桂花香气,毫无半点儿睡意。他看见一面颜色灿烂的铜镜,若干张绚丽而毫无生气的脸曾经在那镜子里闪现过,有些还曾长久地顾影自怜。哑巴的枕头下有我的一部小说,我把那部小说送给他的时候,书页上有我的署名和当时的具体年代。我的那部题名为《绳》的小说,正值民间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地庆祝一年一度的春节之时,我呼吸着漫无边际的香火和酒气,原野里网状的稻田和鱼塘清如明镜,使人回想起整齐规范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古老的封田制度。

哑巴那天夜里就一直坐在那棵挺拔的树下,双手捧着那部小说。青色的月光映照着书中的若干幅插图。他的思绪玲珑流畅,他身下的扁圆的草蒲团犹如一叶扁舟载着他飞越了民间众多的日常的夜晚。

哑巴上路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三十里乡间寂静如初。

十六

吴天骑在黑暗中的墙头上,他望见远处的几只红灯笼像水果一样很鲜艳地亮着,他的舌头在黑暗中飞快地跳动着。

吴天望到了一种使他心跳不止的现象,他望见西瓜地里有一把刀,就是民间常用的那种杀猪用的月牙形的刀子。这个发现使他的情绪久久难以平抑。吴天剃着光光的一颗头,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他的腰带上拴着许多把黄白的钥匙,那是一大串徒有虚名的没有锁子的钥匙,住在河两岸的人一直将那些没有归宿的钥匙看成是一群光棍或浪子。钥匙没有锁子就如同男人没有女人,如同生命没有家园,吴天日夜兼程抚摸那串无家可归的钥匙犹如抚摸他自己的寂寞空洞的童年岁月。“那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孩子。”汤丙鹿曾这样对我说起过吴天。回忆早年背景简洁、关系随意的乡间血缘,我是吴发吴天兄弟俩的舅舅。我现在亮出这把刀子,可能意味着这故事将出现部分的险情或悬念。在不久的将来,你将目睹那种岁月里的一片紫红色的鸡血。

有关古代小说里卖关子的现象,一直使乡村里的人们感到焦虑不安,说书人一直令善良的百姓们着急上火。珍藏由沉静的鸡血烧制的著名瓷器是当时的一种广为流行的社会风尚。那时候,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少的人几乎都拥有一些刀子或类似的器具。因此,对于目前西瓜地里出现的这把刀一直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既不能随意地暗示这把刀是公主手下的那个小丫头失落的,也不能怀疑是吴发吴天兄弟俩的爷爷送来的,当然,更不能说明是汤丙鹿指使年轻的哑巴送来的。有一段时间,我怀疑那把刀子是从天上的某一个地方掉下来落到西瓜地里的。我这么说,只因我曾是吴发吴天兄弟俩的舅舅,吴天看到的那把刀在后来的某一天忽然失手,砍去了有关吴发及其家眷们的所有的情节和细部。从此以后,那刀便在乡间流传广泛。

自然的现象无法回避。谁也没有发现,刀背的后面就是那条河,一条在当年的地图上比较著名的河。

需要回味一下那个傍晚的自然气候,许多的东西就包含在那种无法把握的气氛里。河两岸的人们至今还对出现在那个傍晚里的一些颜色记忆犹新。天上的云彩稀薄疏朗,像是形影孤单的骆驼或公鸡。有一种粉红颜色的东西一直流泻不止。据他们后来回忆说,那个傍晚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起因像是由于那天的天空里飘着许多柔软的被褥似的东西,因而天气似乎热过了头。

我怀疑这是一次并不存在的现象,他们虚构了一段历史。他们运用许多耸人听闻的词语制造了一些夸张色彩很浓的句子,这是一段被无情演绎了的岁月。实际情况是,那是一个从头至尾都一直平静如水的傍晚。

黄昏降临,住在乡间的人都在清亮的河水里沐浴,吴发及其家眷们也在。

吴发那天的心情比较愉快,他自始至终都一直哼着一种极其温情的江南民间小调。他抬起头看见了天空里缓缓浮动着的柔软的被褥似的那种东西,他又看见大家浸泡在水中的身体都是蜡黄色的。他的手有时不小心滑到女人的腋下时,女人就情不自禁地想笑。

吴发为自己的女人搓过背以后,又开始轮流为他的孩子们洗头。

那天傍晚,吴天没有去河里沐浴,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天气很热,他只是感到身上很空很累,嘴里有些干渴。

吴天一个人坐在南方戏园子里的台阶下喝茶,他注视着杯中碧绿的茶水。整个晚上,他先后付了三次茶钱。

透过那颜色碧绿的茶水,吴天清晰无比地看见了沐浴在河水里的那些人。这一瞬间,他感到这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东西。他喝了一大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但始终还没有品味到那是什么东西。他看见卖水的那个苍白的老妇人正在旁边吸烟。

后来,他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披红色大氅的人。

他的脸上有了一种颜色,他喊道:“公主!公主!”

其时,南方戏园子里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咚咚锵锵的鼓乐声预示着今晚戏剧的内容和最后结局。在一阵悠长悠长的胡琴声中,戏园子天蓝色的布景上出现了一座终年积雪的大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一片寂静。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一位年老的仆人带着落难的小姐正在急急忙忙地赶路。小姐戴着老仆人的粗布手套,她们的四周白茫茫的,一切都没有。

十七

哑巴送药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一天中的傍晚了。太阳早就落山了,各种颜色的虫子飞舞着聚集在河面的上空。

河边停着一只静悄悄的乌篷船。

汤丙鹿坐在河边的一只白色石像前,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石像的腿和腿上的疤痕。后来,远远地就看见哑巴踩着水轻飘飘地归来,他便站起身将哑巴带回了药铺。

早上,太阳升起来以后,哑巴已经把药送去了,这在时间上比往常提前了许多。但是,哑巴很快就发现公主和她手下的那个小丫头都不在,屋里空空的。哑巴以为她们去散步了,便坐下来等着。

哑巴看见了那只上面盖着瓦片的公主日常用饭的碗,他掀起瓦片,看到碗里只有一些清水时,就又将瓦片重新盖了上去。

哑巴还看见一把紫色的木梳子上挂着一些白色的和黑色的断发。

哑巴那天就这样久久地等着,盼着。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公主和她手下的小丫头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哑巴就看见一只黑色的狗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哑巴不知道这只黑狗是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他看见这只狗长着一双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自始至终,那只狗没有叫过一声,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哑巴。哑巴那时感到一种冰凉的东西流遍全身,他发现他的头发和手指正在慢慢死去,衣服里空空的。他后来摸索着出门的时候,那只狗仍然一动未动。

过河的时候,他听到从东南方向那一带传来“嗵”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将一口袋米或面推倒了。

几个月后,我在河边找到了一种怀念色彩很浓的乡村语言。

一些被水冲刷过的青瓦如同一顶顶洗得发白的帽子,远远地在那里扣着。

十八

十三年后,当吴发及其家眷们的血染红了马车上绿色的篷布之时,在乡间的某一条背景昏暗的巷子里正蹲着一个爆米花的老头。老头背靠着巷中厚厚的青苔,孤零零地守着面前的一堆火,他身边的地上丢散着一些零零星星的雪白的爆米花。

潮湿而阴暗的风从巷子的尽头轻轻地吹过来,掀动了他的裤子,露出他的青铜的假腿和腿部的各种型号的螺丝。

河两岸的人们一直传说这老头的假腿里装有发报机,一直传说他的爆米花的钟表里有定时炸弹,但多年来,人们谁也没有发现,没有听到过那种爆炸时的声响。有一段时期,大家都觉得他的发报机或定时炸弹很可能是坏了,经常看见他一个人独自低着头在鼓捣那条假腿,估计他一直没有修好。

那只油污的压力表在火上来回转动,滴滴答答地响着,十分从容,那种状态仿佛一个阴谋的雏形。

十九

吴发是那种旧式家庭里长大的一个本分的孝子,早年间读过几天私塾,有关他的孝顺方面的故事,在乡间一直流传着,成为后来的人教育子女的榜样。

那天天不亮的时候,吴发起来过一次。

睡梦中他听见了“嘭”的一声闷响,随后他就看见天上落雪了,下了很大很厚的雪。那雪片像洁白的羊皮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天地间雾蒙蒙白茫茫的。这以后,吴发就听见村主任的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一边沿街敲着,一边将百姓们喊醒。吴发听见村主任说现在地上到处都铺满了几寸厚的面粉,村主任要大家立即带上家里的面盆、口袋、水桶以及凡是能够盛东西的一切家伙出来,地上的面粉至少可以让百姓们度过三五个灾荒之年。

村主任说完话以后,就立即提着铜锣回去了。

吴发想,村主任一定也是回家找口袋去了。村主任虽然缺了一只眼睛,却一向精明过人,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那时候,村庄里叮叮当当的,人喊马叫,鸡飞狗跳。吴发听见一些人在慌乱中被地上深厚的面粉绊倒了,那纷纷扬扬的雪白的面粉便在转瞬之间覆盖了他们。

过了没多久,先前的那种乱哄哄的声音便没有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透明的空气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嘭”“嘭”的声音。

吴发重新入睡时,听见门外“哗啦”地响了一下,响声很轻、很近。

最初,他以为是风把厨房里剖鱼用的剪子刮下去了,所以他就躺着没动,装着仍在睡觉的样子,还故意打了两声呼噜,表示睡得很香。他这样做的意思是想让他的女人听见后出去看看,可是他听见女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依然如故地沉浸在昨日的梦里。他心里有些焦急,便闭着眼睛暗暗地埋怨那沉睡的女人。这时候,他听见院子里又哗啦地响了一下,还是方才的那种响动。这次他就感到身体下面湿漉漉的,他再也闭不上眼了。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像豆芽似的冒出了一丛丛颜色灰暗的古怪念头。那时候,窗户上已经有了一些亮光了。他匆匆地蹬了一条裤子,又将一件蓝布衫披在身上后,便开门到了院里。外面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和昨天睡觉以前的样子一样。他还专门留心看了看那把剖鱼用的剪子,剪子原来并没有让风刮下去,仍好好地放在厨房里的一块木板上面。那会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他这样问自己。他觉得那是一种铁器发出来的声音,一直到现在,他的胸脯里还回响着那种令他耳热眼跳的嗡嗡的余音。夜里原来并没有下雪。他回忆起那满地雪白的面粉时,觉得肚子里很难受,仿佛大雾弥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迷路的感觉,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就感到身上有些发冷,两条腿像空荡荡的竹筒一样,许多日子以来,他一直闲着,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每天都起得很晚,每天都要看见太阳越过窗户以后才慢慢起来。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开始往回走。走到屋门口时,他忽然看见窗户下的石台上放着一件东西,是用麻袋片包裹着的。他看见那个东西后,心里便情不自禁地“哗啦”一下。他从台阶上捡起麻袋片时,感到手里沉甸甸的。他的手抖动得厉害,像几只不听使唤的筷子。他一层一层地将麻袋片剥开,里面明晃晃地出现了一把刀子,就是人们常用的那种杀猪用的月牙形的刀子。他被眼前的这个东西吓得有些愣怔,他那时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很可能有人要杀他,这是警告或暗示。后来他又想到也许有人想请他去杀猪,但他从来连只鸡也不敢杀。每年冬天家里杀猪时都要请人来杀,平时杀鸡时,他的女人就自己干。每逢遇到类似的杀生场面时,他就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事情过去之后还总要病上两三天,不吃不喝,只是哭,只是昏睡不止。

眼下,他发现自己激动得有些异常,到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将那把刀子藏到一个草垛下面后就回了屋。他重新躺下后,女人还没有醒来。他看见女人的嘴大张着,女人的这种样子使他感到非常恶心。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院子里一片苍白,河边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他听见院子的西厢房里传出了老式留声机的响声,声音沙沙的。他听到这种声音后就知道吴天已经醒来了。吴天一个人住在西厢房里。每天天一黑,吴天就钻进房里不出来了。吴发一点儿也不知道吴天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有时候,他能听见那里似乎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当他进去以后,又发现只有吴天一个人在。后来,他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如从前好使了。

他用手指捅捅身边熟睡着的女人,女人睡得很实在。他使用中指和无名指交替着一连捅了几下,女人才终于醒来。

女人闭着眼,声音模糊地对他说:

“夜里不是刚完了么?我不干了,我困死了。”

他见女人又想到那上面去了,就急忙纠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告诉你,不好了,事情麻烦了。”

女人惊问道:“怎么啦?”

他说:“院里有一把刀。”

他说:“不知是谁放的。”

女人一翻身便坐了起来,将被子披到身上,女人问他:

“切菜刀?”

他说不是。他说:“不是切菜刀,是一把杀猪刀。”

女人坐着愣了半天后,又问他:

“夜里你没插大门?”

他说插了,他说他夜里把大门插得很牢。“问题不是出在大门上。刀放在院里还不一会儿工夫,我听见声音了,就是那么‘哗啦’的一声。起初,我以为是风把厨房里的剪子刮到地上了,后来出去一看,剪子好好的,并没有被刮下去,还放在那案板上。我进屋的时候才看见它,用麻袋片包着,就放在门口的石台子上面。”他毫无底气地对女人说着,他感到自己说得淡而无味,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他说,那刀就用麻袋片包着。

女人说:“你已经说过两遍了。”

“我说过了么?我不记得了。”他说。

二十

我见到村主任的时候,他正在河边晒网。

在最初的一些混沌的年代里,村主任几乎每天都要大量服用汤丙鹿先生的六味地黄丸。村主任每年里总是用一半的时间打鱼,用另一半的时间晒网。村主任的一只眼睛坏了,他的一生都被密集的网眼笼罩着。

我坐在一块废旧的船板上,努力帮助村主任回忆那场铺天盖地的面粉运动,我看见村主任的那只独眼里飘荡着一些鱼的身影。那时候,村主任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进入那纷纷扬扬的面粉运动中去了。他说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有过那样的一种事情。最初,他以为我在骗他、玩他,一直都不理我。后来,大约过了很久以后,他才慈祥无比地对我说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些渔网。”

晴朗如洗的乡间大道上行驶着那些蒙着绿色篷布的马车,铃声叮叮当当。我看见村主任用他的唯一的那只眼睛瞄着大道上的那些马车,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他望着它们,却与它们毫无关系。它们无论走近或走远时,他都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告诉我说,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种霍霍的磨刀声,时间大约是一个时辰左右。

“知道是谁吗?”我问他。

他说不知道。说完之后,他又显得有些忧虑不安,他说:

“眼下的季节并不是杀猪宰鸭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每天那么霍霍地磨刀要做什么。”

“谁?”

“我是指那个磨刀的人。”

过了好久,他用他那唯一的一只宝贵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说道:

“天下不太平啊。”

一起一落的捣药声从那家淡黄色的纺纱厂后面传来,回荡在河流的两岸。村主任全神贯注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我问村主任:

“听说你们去年在下河湾那一带打鱼的时候,捞上了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鱼。”

村主任听了我的话以后,他的独眼猛地亮了那么一下,他吃惊地问道:

“你知道这种事?他们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公主常派人去汤丙鹿的铺子里买药吃。”我对他说。

村主任说,听说公主就流落在附近一带,但是没有人见过她。当初,她们从城门里逃出来的时候,城墙上守城的军兵们并没有发现她们。这以前的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惊讶。唯一的毛病就出在后来的那条江上。她们在江边上了一条船。她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是一条贼船,也许不是贼船,倒像是专门停在江边等她们似的。在那条船上,跟随公主的几个老臣全部被毒死了。我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就是那几个老臣的部分盔甲和一些零碎的衣物。

那条上面晾满了衣服的破木船就是十二月的上旬从江面上消失了的,以后它再没有出现过。木船消失的那种状态,像一座虚幻的遥远的城池。在那些夜晚里,在河两岸的上空,总有一个红红的月亮。

我问村主任道:“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些盔甲和衣物有人看见过吗?”

村主任说:“药铺里的哑巴好像看见了,我只是觉得我怀疑他看见了,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谁也不知道。那天,我收网的时候,正遇上他采药归来,他踩着水,走得飞快。我隐隐记得,那时他好像朝我这边望了一下,谁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还有一个人就是吴天。你知道这孩子因为没有考上那所名牌大学,又不愿出去做事,早在几年前就疯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他经常把他的哥哥吴发认成是他已故的爷爷。那天,他藏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用手里的石头和弓箭袭击路上的马车。他几乎谁也怕,又谁也不怕。我路过那棵树下的时候,他正在树上坐着。他一直朝我笑着,他对我说:‘我早就看见你了,你还不赶快拿出来。’他还说他在树上望见远处有一大片雪白的地方,像是宫殿。有两个人正在那里安详地下棋。”

“我想,谁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村主任补充道。

村主任说完话以后,就收拾渔网去了。

天色临近黄昏,西边的天空里颜色十分灿烂辉煌,绚丽无比。

有一张浸血的牛皮在西天高高地悬挂着。

二十一

那辆满载着女人们的马车是在一个早晨开始出发的。其时,药铺老板汤丙鹿正站在河边的水车旁狠狠地教训赶马车的焦宝。焦宝是汤丙鹿手下的二十几个赶马车中的一个。焦宝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平日里从不与任何男人说话、打交道,他唯一的兴趣就是与女人们聊天。焦宝多年来赶着马车跑过许多的地方,乡间的女人们很喜欢听他讲述外面世界里的一些新鲜的东西。那天,他讲到了外面正在兴起的一种葱绿色的可以做旗袍的布料,这件事引起了女人们的极大兴趣。于是,女人们都纷纷要搭他的马车进城去。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最大的祸根还在于焦宝。焦宝那天的全部目的就是想让那些女人们坐自己的马车,以消解他旅途中的单调和寂寞。焦宝让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去向汤丙鹿求情,那二十几辆马车全部归汤丙鹿所有。唯一使女人们感到难以开口的是她们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那些马车载过人。平日里,那些马车总是都严严实实地蒙着那种绿色的篷布。除了一个赶车的和一个押车的外,再没有出现过第三个人。押车的那个人总是坐在那种绿色篷布的里面,外面只有一个赶车的。

所以,当几个女人找到汤丙鹿要求破天荒地坐一次他的马车时,汤丙鹿立即明白了,他明白这事与赶车的焦宝有关。汤丙鹿那天用了一种十分简洁而抱歉的语言对众多的女人们说这事情不行,他感觉要出事。

“那么一车女人,全是女人,要不出事才是怪事呢。”

事后,汤丙鹿这样对村主任说。

女人中间有一个白脸的女人,头发乌黑,身段匀称,这就是独眼村主任的女人。汤丙鹿当时在人群中也看见她了。所以,当后来独眼村主任亲自来向汤丙鹿说情时,汤丙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知道女人就是水,能溶化世上的一切东西。他知道任何一个地方里,只要出现了女人,那个地方便再也难以像先前那样宁静平和了,迟早总要弄出一些事情来。

村主任那天没戴帽子,隔着老远,汤丙鹿就看见村主任头上的那道粉红色的月牙形的疤痕了。这现象唤起了汤丙鹿多年来一直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有一些依稀的如烟似雾的事物从他的眼前闪烁而过。

村主任对汤丙鹿说:

“就让她们坐焦宝的马车去吧,听焦宝说是城里有一种什么葱绿色的布料,让她们去吧,女人都那样。”

“你是村主任,我一点儿也不骗你,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

村主任说:“可以让她们付钱,她们十几个女人都愿意付。”

汤丙鹿的脸有些微红,他说:

“我是为了钱吗?钱算什么东西,多少事都是钱无能为力的。我是不想看到事后的那种场面,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村主任说:

“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了,让她们去吧,这事都怪焦宝那个东西。她们没有到过外面,还以为外面是天堂呢,等她们将来看清了外面的一切,你让她们去她们也不会去了。你和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汤丙鹿说: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不行,七十岁的女人也仍然处于一种被诱惑的状态中,是水就永远想流,哪怕是一潭死水。”

村主任说:

“看在我的分上,就让她们再流一回吧。”

汤丙鹿说:

“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她们愿意就去吧。”

村主任见汤丙鹿终于同意了,就微笑着告辞走了。汤丙鹿无言地注视着村主任的背影。村主任那时正行走在汤丙鹿的视线里,他们的中间是一道污黑的水沟。

水沟里浮着几十只鸭子。

哑巴过来了。哑巴打着简洁的手势告诉汤丙鹿说车已经全部装好了。

汤丙鹿回过头。

他看见二十几辆满载着中药的马车全都蒙着那种绿色的篷布,停在乡间晴朗的大道上。

二十二

早晨一开始,那个爆米花的老头就挑起他的一副破烂的挑子,一瘸一拐地行走在空寂无人的乡间大道上。

他青铜的假腿长满了绿锈。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他看见了那座废弃在水边的圆顶的磨坊。

眼前的磨坊如墓,又仿佛流传在水边的一个神话。磨坊的前面有四只青石雕成的石龟。爆米花的老头将肩上的挑子放下来,随手掏出一把金黄的玉米。

运用那些沉默的玉米粒,他仔细地测试了几种时间,验算了几种结果。

几只黄鹂鸟从明亮的稻田上面飞过。南方古老而悠久的风物标志使他倍感亲切,使他老年的心境变得恬淡而舒畅。他想起了一些意境深远的古诗,几幅瘦竹似的插图从远处的一座石拱桥上一一闪过。

他听到了他已逝生涯中的那些沉闷的令人欲哭无泪的爆米花的声响,仿佛他一个人站在一些久远的万籁俱寂的年代里咳嗽不止。很肥的猪从金黄的油菜地里拱落出来,一片芦苇,又一片芦苇,黑白分明的院墙上挂满了数不清的竹笠和葫芦瓢。爆米花的生涯,沉闷而寂寞的生涯,他生命的暗夜里曾经爆出了多少雪白的花朵他早已记不清了。遥望如烟的过去,他一生的全部内容都一片雪白,仿佛农夫独自站在自己的棉花中间。

“农业的故事常常牵涉农具。”

他独自喃喃说道。午时三刻,他目睹了马车覆灭的全部过程,他目睹了美丽纤弱的江南女子之血和吴发的状如竹筷的手指和阳具。那个时辰,与他运用玉米测算出来的结果完全一致,他复核出来的时间准确无误。他起身面向北方,朝那座废弃在水边的圆顶磨坊拜了三拜。然后,越过那些青石之兽,他毅然离去。

他听说早年间的那些营造宫殿和庙宇的木匠们都提着各自的巨大的斧子,在苍茫的大地的边缘久久徘徊。一路上他看到和经过了无数个古老的铁匠铺和木工作坊,那些门口都摆满了众多的铁锅和椅子。

对于他要去的地方他曾经无数次地梦见过。一位端着菜叶喂鸭子的老太太告诉他,前面没有人烟,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

二十三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吴天读完了三义堂书社印刷的《水浒传》的前八十回。吴天装扮成一名剪径的绿林强盗,日夜出没在碧草连天、烟水苍茫的广阔乡间。

在一棵极大的绿杨树上面,他一粒粒地嗑着向日葵,他隐隐地听见那辆满载着女人的马车正由远而近,渐渐驶来。

他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当后来他发现女人们乌黑的长发与马车的轮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出事情有些毛病。这以后,他在一处爆过米花的旧迹上看到了吴发的状如竹筷的手指和阳具。

“爷爷!”

“爷爷!”

他趴在吴发的脸前喊了半天,吴发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

“爷爷!”

“爷爷,你摸摸你的那些日常用的东西。”

吴发没有理他。

吴天望着吴发的脸,伸手在吴发的脸上扇了一个巴掌。那一瞬间,他感到吴发的脸很硬,像一块生铁。

那时,附近有轻轻的棋子的碰击声传来。吴天走过去,看到公主和哑巴在一个药渣堆积起的褐色丘陵上下棋。

面对驼色的棋子和平静如水的棋局,公主和哑巴谁也没有理会吴天。

吴天坐在几棵松节上,一边看他们下棋,一边一粒一粒地嗑着向日葵。他把金黄色的向日葵叶片撕下来,一片一片地扔在了那些褐色的药渣上,丢得四处都是。

二十四

下河湾一带曾经是各种农具的故乡。

我乘船到达下河湾的第二天傍晚,天上下起了小雨。在村主任的一位远方侄子的带领下,我见到了那张绿色的篷布。

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现在这张绿色的篷布归当地的棉花收购站所有。收购站里的人用它来苫盖收购来的棉花,遮风挡雨。多年以前的那场血流已使它由碧绿变成了紫红色,它像一张坚固耐用的牛皮一样,风吹不破,雨淋不透,结实而沉默。

傍晚的河水从我的面前缓缓地流去,河对岸鲜艳的南方蔬菜和水果叮当作响。

谁也不知道吴发后来是如何出现在那辆满载着女人的马车里的,对于这件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吴发是事先将自己与药品藏在一起的,他身上的皮肤就是六味地黄丸的那种颜色。有人说吴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多年来一直装扮成男人的形象。

我希望前一种说法是真实的、正确的。

二十五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风景秀丽,草木疏朗。在与乡间有关的背景后面,两个下棋的人一面嘴里吃着山中的桃子,一面做长久的期待。一颗颗粉红色的桃核被吐出到故事的外面,错落有声地散落在河边。

在下河湾的日日夜夜,我站在一排排各种各样的农具和古代兵器的面前,脑子里残存着一些废弃多年的圆形车轮。

河对岸的蔬菜和水果上挂着成串的露珠,日夜行走在草木连天的想象之中。遥望早年间的社会,记忆中的仓库灰尘如烟,稻田明亮,绿色的篷布缓缓地垂落下来。

在沿河两岸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村落里,庄客们在乡间的空地上或打谷场上舞枪弄棒,披星戴月。早年的下河湾,沿袭着那种恬淡悠远的生活制度。

某年某月,一群砍柴归来的孩子在经过民间郎中汤丙鹿先生的墓前时,被几根桃树的枝丫纷纷绊倒在地,那附近还有许多矮小的粉红色的桃树。

那时候,炊烟依稀,河两岸的人们都在烧火煮饭。

那年十二月初四的那天夜里,河边的一处房子里开了一扇门,那门上绘有鱼的图案和竹林的幽深的暗影。一个人从那房子里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出来要干什么。他没穿衣服,脚上套着一双木板鞋,走起来“呱嗒、呱嗒”地响着。那天夜里他听到了一种读书声,朗朗上口的文字传达出一种淡远的碧绿的意韵,这种显现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夜。

十二月初七,读书声渐渐变得微弱无比,河边的打更声由远而近。

十一日清晨,河边飘起了浓郁的煮肉的气息。一些有亲戚关系和血缘相近的人们互相赠送那种绿色的荷叶包裹着的肉食。

在河边的那座旧磨坊前,等待渡船的人排起了蛇形般的长队。

那只上面晾满了衣服的旧木船是这天的黄昏时分出现在河面上的,其时,河面上十分安静。坐在河边,只能隐隐地听见从两岸的一些房舍里传出的轻轻的卜卦摇签的声音。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一幅难忘的图画:

庄客们举着灯笼和火把,挥舞着形状各异的农具。他们的头顶上方是稀疏的云彩,脚下是遍布着茅草的赤红色土路,是三十里宁静而美丽的乡土。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野里网络状的水渠重复着同一种画面。

中秋节到来的时候,村主任正每天带领大家赶制月饼。他们把柔软的面团捏成了月亮的形状,用以寄托一种怀念和想象。

在我居住在下河湾的那些日子里,民间郎中汤丙鹿死了,他的药铺也因此而散了。村主任一边用力揉着面,一边告诉我说:

“汤丙鹿临死的时候,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他说他将永远怀念你。”

我看着排开在案板上的那些油汪汪的状如月亮的饼子,村子里的一些女人们正在旁边烧火,相互间说着话。那红黄的中秋的火焰使我记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我问村主任:

“他那时还说什么了吗?”

村主任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搔了一下眼眶,说道:“好像没说,他别的什么也没说。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想早一点离去,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麻烦。”

“你可以问问她们,她们当初也在场。”村主任指着旁边的两个女人说道。

“他喝了一大碗绿茶,那时候他的脸已经全都烂了。”

村主任看了我一眼后说道。

村主任把手里的一块面平放在案板上,用刀和竹签在上面画出了许多复杂而凌乱的花纹。紧接着,村主任又指着那面团说:

“整个脸都烂了,就像这个样子。女人们都用新采回来的荷叶给他往脸上贴,但那时已经贴不住了,谁也止不住那种黄水,那黄水就从荷叶的四周往外溢。”

“我见的死人多了,但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那种死法。”村主任说,“我爷爷死在船上,脚被水泡得又白又大。我爹死的时候没什么,只是两只耳朵肿了,又红又肿,像是冬天里的两个冻得通红的脸蛋。”

村主任把一块面揉得死去活来。

他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他的脸上肯定在事先就布置下了什么,或埋伏了什么。”

我问村主任:

“那时你看见哑巴了吗?”

村主任一惊,一根手指插进了面团里,好半天才拔出来。

“哑巴?你说谁是哑巴?”

我说:

“就是药铺里的哑巴,每天在后院里捣药的那个年轻人。”

村主任十分茫然地说:

“你说是捣药?还有这种事?我是头一次听你说,你能给我形容一下那种捣药的声音吗?”

我说:

“就是那种咚咚咚的声音,只是听起来有些空,有些沉闷,声音中有一种距离。”

“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说的那种声音,还有那桂树。我是村主任,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知道这一带绝对没有一棵桂树,下河湾东南面那一带也同样没有。”

村主任望着我说道。

村主任开始回忆那个月初四到初五之间的一些事情,他独自喃喃地说着一些什么,他回忆时的眼神如一个迷路的盲人。

第一炉月饼烤出来的时候,村主任一点儿也不知道。女人们围在火炉旁边说着话。有的女人用手掰开烤好的月饼放进嘴里尝着。月饼被掰开以后,我看见一种白色的气流从那饼子里飘了出来。

河两岸充满了节日的气息。

村主任说:

“我老了,我的记性不行了。好多事情都乱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晚上你来吧。晚上你来这吃饭,顺便看月。坐在这里看月亮里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还能看见那里面的草。”

村主任说着,拍打着沾满面粉的双手,用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传达出一种意思,一种令人温暖令人安心的东西。

二十七

吴天骑在黑暗中的墙头上。

他解下腰带上的那一大串黄白的钥匙,提在手里摇得哗啦哗啦。

他轻轻地喊道:

“公主,我闻见你的药煳了。”

“公主,煎煳了的药就不能再吃了,人吃了就活不了啦。”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翻到了墙头的那面。他发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眼前只有几块瓦,都是些很旧的瓦。

二十八

沿着三十里美丽的乡土,我从一些沿河的点着蜡烛的房舍旁走过。

夜晚里很大很圆的月亮照见了河边磨坊前的那几只石龟。

磨坊的两个侧面都是黑的。

村主任已经事先为我准备好了一把橙黄色的竹椅。鲜艳的南方水果和芬芳的月饼堆放在我们的面前和身旁。

村主任爱说五谷丰登这句话。

村主任说:

“吃吧,这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年代。”

坐在这个地方,容易产生一种虚设的效果,就如同坐在了月亮的附近。

“看见那车轮了吗?那么圆,上面全是一道一道的花纹。”

村主任边说边用手指给我看。

“以前,这山上常有两个人在下棋。打鱼回来,站在船头就能看见那两个下棋的人,他们总在吃一种什么东西。”

村主任越过鲜艳的水果对我说。

我回忆起汤丙鹿先生早年间优美典雅的书画艺术。村主任说他对那些瘦削的舞蹈般的字体至今还一直记忆犹新,栩栩如生。村主任还说吴天曾经十分愿意跟随汤丙鹿先生学习写字。这以后,他们相互之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吴天一直认为汤丙鹿先生写的字平滑如鱼,吴天在那些年老有一种类似木栅栏一样的感觉。某年春节之时,当汤丙鹿先生写完一幅唐人绝句之后,便问吴天说字写得好不好,吴天欣然答道,好,写得真好。汤丙鹿先生便问他好在什么地方,吴天说,写得真黑,那么黑。那年的春节之夜,河里飘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色彩艳丽的花灯。

鲜艳的水果正在渐渐消逝。

在月亮的附近,出现了一些式样古老的东西。许久以来,我们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问村主任,村主任说是早年间的一些农具和兵器。

中秋之夜,那家淡黄色的纺纱厂里一片寂静。有关纺纱厂的仓库都建在排水沟的后面,夜晚,河水在月光下如同一条躺卧着的影子。那些柔软的被褥一样的东西又出现了,它们铺展在大河上面的天空里,很柔软地向远处一点点一点点地延续着。

“后来,不知是哪一年里,山里的花儿全开了,到处都红的红,绿的绿。你说那种捣药声是咚咚地响,我的耳朵不好使了,也许真的有过那种声音。”村主任说。

“有过。”我对村主任说,“声音咚咚地响,只是有些空,有些沉闷,还有一种距离。”

“距离?有一种距离?”

“距离。我知道了,那种距离,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了。”

村主任的脸上有些凉意。

我告诉他说,有一回我热得不行,汤丙鹿看见了,就让我用手去摸一摸那棵桂树。他说摸过了,就不会再热了。

我听了汤丙鹿的话以后,就走到了他的那个深深的后院里。当时我看见哑巴正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捣药。看见我来了,他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就低下头继续接着捣药。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天因为天气太热,我根本没有穿鞋,我是赤着两只脚走进那后院里的。哑巴那时虽然在低头捣药,但是他就知道我进来了。后来,我就按照汤丙鹿的嘱咐,把两只手放在树干上一下一下地摸。那棵树果然十分冰凉。不一会儿,我就不再发热了。

“我要说的是那棵树。你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那棵树有多么光滑。两只手摸在树上,就如同摸在一个女人的一条大腿上一样。”我说。

“一条大腿?”村主任惊异地问道。

“很光滑的一条大腿,像鱼那样?冷冷的?”他问道。

“就是。”我说。

“你的描述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村主任幽幽地望着我,缓缓说道,“那件事情,它已经变得那么远了。”

“你注意过没有,你说那个哑巴他像谁?”村主任突然问我道。

“像谁?”

“我注意了他好多年,我觉得他不像一个男人,他是个女人。”

“女人?”

“有一次我看见了他的腿,就是你说的那种很光滑的女人的腿。”

“你说哑巴是个女人?”

“我只是这么想。”

我想起了哑巴的那种很妩媚的笑容。那些日子里,他总是那样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坐在药铺后面的那个深深的庭院里捣着一批又一批的中草药。

村主任说:

“你还记得那条排水沟吗?它总是高高地横在我们的面前和中间,造成那么一种距离。”

我告诉村主任说我记得那条高高的排水沟。我还记得有那么一个爆米花的瘸腿老头在河边的磨坊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走的时候,天空阴暗,整个民间都在下雨。

村主任说:

“我听见了,那天的雨下得很齐。后来他在泥水里跌倒了。”

晚风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果的香气,还有一种淡远的中草药的苦味。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一到深夜,我的腿就痛,老了。”村主任对我说着话,之后就从那鲜艳的水果旁边消失了。

二十九

那年春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我站在河边的那座石桥上,一些满载着石头和干草的木船从桥下驶过。

黎明之时,我乘一条木船离开那条河。上船以后,我看见船上的女人正在船前烧火淘米,她的腰间扎着乡间的那种蓝底白花的布围裙。有两个男人正在舱里下棋,其中的一位有可能是她的丈夫。

船慢慢地行在水中。

那时,天还没有亮,两岸的人民睡得正香。

原载于《花城》一九九二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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