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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透明的废墟

引子

这张照片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废墟中飞出来,通过电视、网络、手机视频和报纸,像川甘地带铺天盖地的麻雀,飞得到处都是。人人都在争相观看、欣赏、品评,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幸存者一瞬间都被照片激活了潜在的艺术细胞,又在一瞬间明确了自己的审美理想、审美情趣和审美方向,同时又在一瞬间懂得了对照片主题表达的纵深思考和多元化理解。

其实更像一幅图,一幅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哺乳图:母亲倚墙而坐,她的身子之所以有些蜷,分明是在呵护着怀中的婴儿,她用双手轻轻揽着婴儿娇小的身子,婴儿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胸前,小嘴里衔着年轻母亲红枣一样美丽的乳头。照片是一刹那间的生活定格,在那一刹那里,婴儿的基本表现是小嘴衔着乳头,一双珍珠一样的眼睛却在探询似的看着母亲的眼睛,为了这分探询,他的小嘴不再用力,微微有些张开,能看到他饱满而粉嫩的舌头,在嘴角拖带出一绺透亮而可爱的涎水,脖子上挂的小玉佛浮泛着细微透亮的光泽。母亲始终在和他对视,母亲的眼睛大而美丽,因为睁得过于用力,显得特别圆,太圆了,就有些失真。长长的睫毛微微上挑,这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实现和婴儿对视的可持续性。

母亲的眼睛不能不失真。因为年轻的母亲早就死了。照片中的残垣断壁上,影影绰绰可见被混凝土挤压、被钢筋穿挂的几具死尸。他们脸上、身上黑色的部分,是血。凝固、板结了的血,黑色。

只是婴儿活着,他是照片中唯一的幸存者。

1

十九岁的少女刘丹丹是13日下午才醒过来的,也就是说,从地震的发生到她基本恢复思维,已经有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刮过。二十四小时是什么概念:一天一夜。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个浑浊而模糊的梦,自己单薄的身子悬浮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之中,在窒息和压迫中飘荡,摇晃。这种感觉只有小时候溺水时才有过,那是被死神五花大绑着往黄泉路上走,走得漫无边际,走得无可奈何,走得凄凄惨惨。不晓得过了多久,她觉得思维中闪入了一丝生命的光亮,冥冥之中,终于有一股说不清楚的生命的力量托举着她,在上升,上升,慢慢地,慢慢地,她感到了一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原动力,她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托举她的人是他。是在村子里,她和他见面了,她想唱歌,故乡陇南山歌,给他。

呜哇——哇哇——哇——

原来她并没有唱山歌,不但没唱,反而像是在哭。哭腔逼仄,也高亢,像极了猫咪的叫声,也有点像小狗饥饿时拖着尾音的长吠。她怎么会是这种哭腔呢?自己分明是个婴儿,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对了。是婴儿,这个婴儿就是自己。纤细的、清脆的、又有些嘶哑的哭声穿过时空的隧道,使她的生命历程迅速地回归到了生命初始的阶段,那里更接近她生命的源头——母亲,包括母亲的身体,那是她诞生的温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答应,妈妈显然不在这里。她急切地呼唤,妈妈……我是丹丹啊!妈妈,你抱抱我,妈妈呀!你抱抱你的丹丹。

没有找到母亲怀抱的那种感觉,一点都没有,为啥呢?我才是个婴儿啊妈妈,你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记事起,我就感受到你点点滴滴的爱,你教我唱山歌,教我纳鞋底儿,教我绣荷包,赶着我去学校。在田间地头忙乎的时候,你的目光时时刻刻像春雨一样飘洒在我身上,生怕一不留神,我在人间蒸发了似的。那年月,陇南狼多。

任何一个人的婴儿时期是懵懂的,蒙昧的,是最缺乏记忆的。刘丹丹婴儿时期,妈妈给了她多少的爱,她不晓得,但是她能想象得到,那爱,比天高,比地厚。

我现在才是个婴儿啊!妈妈,此刻,你在忙啥?听见了吗?妈妈,我在哭。哭,就是我的表达,我的表现,我的表述,我的表白!

刘丹丹的眼睛其实已经慢慢睁开了,却什么都看不见,一股浓烈的、陌生的血腥味、粪便味混合着混凝土干燥而细密的粉尘扑鼻而来,很呛。

阿嚏——

她打了个喷嚏。一个喷嚏,牵动了她浑身的神经。她感觉到了疼,疼来自腹部。她的腹部被很坚硬的什么东西压着,压得结实,压得死心塌地。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不,是呼唤:救命啊——救命——

还传来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她打喷嚏呢,还活着。

刘丹丹的大脑顿然清晰,她晓得这是地震了,她还没死。恐惧像铺天盖地的洪峰一样向她袭来,她想喊。喊是需要力量的,但是腹部被老虎钳子一样的外力胁迫了,丹田之气根本就提不上来,凝聚不起来。不仅是喊,连发音和喘息的力气都打了折扣。

呜哇——哇哇——哇——

自己怎么还在哭啼呢?不是,不是自己,这次终于搞亮清了,是另外一个婴儿。自己早已不是婴儿,自己长大了,长成熟了,都快要结婚啦。

她感到奇怪,耳边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中,最凄惨的是救命声,但是她偏偏听到的是婴儿的啼哭。

有个嘶哑的声音在给她传递信息:妹娃子,我们已经……已经二十四小时了。

二十四小时?怎么会有这么准确的时间?怎么非得用数字表达某一段时间的长度?除非表达者密切关注着时针、分针和秒针,关注着时针的傲慢,分针的从容和秒针的匆忙。时间是什么?时间如果用分分秒秒来计算,容易让人想到生命啊!

如果现在真的是二十四小时以后,那么在二十四小时前的午后,她是在出租屋里的,当时她看过手机上的时间显示:2点28分。

当时她正在出租屋里整理衣物。酒店的老板很理解她,很人性地给她准了三天的假,回老家甘肃陇南订婚。他在兰州打工,是她的中学同学。他从部队复员后,给一个公司当保安,干得不错,是保安队里的头儿。约好了,一起回陇南订婚。订婚,女娃子一辈子的大事呢。她整理得很仔细,帆布质地的箱子里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有连衣裙,有T恤和淡红色的牛仔裤,都是上次他来汶川时一起在商场选购的,便宜,却好看。他的话听着很舒服:这些年,村里的女娃子比着穿裙子,谁也不敢和你比。

陇南在嘉陵江上游,山是清的,水是秀的,养女人,脸蛋都是白里透红的那种。陇南的山妹子沿着嘉陵江下四川打工,往往让川妹子妒忌得不行:这陇南的山妹子,脸蛋咋就这么白,胸脯咋就这么高,嗓音咋就这么脆?这次,她还特意买了一瓶香水,价位最低的那种,但对她来说已经很昂贵了,昂贵就昂贵,值!她要让自己带着时尚从村东款款走到村西,把日渐隆起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走出一种不一样来,走出一种风光来,走出一种惬意来,走出一种美来。她要让全村人眼前一亮,在汶川打了三年工,她刘丹丹不是过去镇子里的中学生刘丹丹了,不是当年那个见人就脸红的刘丹丹了。

巧吧,真是巧了。刚把香水塞进箱子,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他已经回到村里盼她呢。热恋中的人无话找话,一句让人耳热心跳的话,像热剩饭似的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只是剩饭越回锅越走味,而情话却越是回锅越听着滋润。有点像亲嘴,其实各自也就一张嘴,亲一遍是亲,亲二十遍也是亲,越亲越馋。像炖烂了的鸡骨头羊脑髓,味道悠悠的。

手机那头却没说话,唱起了陇南山歌:

妹妹你下了四川了,

崖畔上我照了万遍了,

说好的要配对对了,

是不是把哥哥骗下了。

……

刘丹丹喜欢他这一点,这些年各家各户都有上北京、走深圳、下四川的人儿,见识多了,世面广了,陇南山歌却没人大会唱了,也就每年正月闹社火时才爆发一阵。刘丹丹不,刘丹丹平时就爱哼陇南山歌,这个优势在酒店发挥了用场,老板爱听,顾客爱听,她一唱,顾客盈门。有人把这叫酒店文化,听说天津、苏州那里时兴得很呢。

本来要动身的。既然他唱了,她得和几声。词马上就想好了,比他还要命的那种词。担心吵了左邻右舍,她把屋子门关死了,窗子关紧了,把手机紧紧贴在嘴边……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挂在胸前的小玉佛,那是他给她买的。那个小玉佛,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他说过,带上它,她会平安如意。将来结婚了,小玉佛还能保佑她为他们生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小宝宝是个陌生而温暖的概念,对少女的她来说,小宝宝真的只是个概念,这个概念常常让她走神,大白天的,梦一样的感觉。

楼板就在这个时候晃了一下,晃得急促而突然。

一个趔趄,赶紧站稳了身子,她以为隔壁202号人家又在倒腾下水道呢。

她又把手机捂到了嘴边。

情况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剧烈变化,楼板像疯子一样摇晃了起来,桌子上的花瓶、镜子、暖水瓶像跳舞似的蹦了几下,争相自杀似的,带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扑抢到地上,成为碎片。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在大幅度地摇摆、晃动、颠簸……刘丹丹瞬时惊呆了,像木桩一样插在那里。手机的信号其实已经中断了,她浑然不觉。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沉闷、压抑,像打雷,又不像,不像从云层中传来,像是平地而起,有点像滚石擂木从高山上飞奔而下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人们凄厉、惊恐的惨叫。紧接着,由大量坍塌形成的持续、紧密的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山在崩,地在裂,天在塌,地在陷。楼梯间匆促的脚步和喊叫交织在一起,她听不清人们到底在喊什么。

她终于听出他们在喊:地震了——

对,是地震。这是个陌生而可怕的字眼,刘丹丹刚想到地震的时候,墙体多处出现了裂缝,像血盆大口似的越张越大,越张越恐怖,窗子被挤压得变了形,玻璃瞬间爆裂,木质门扇和铁质的防盗门自动开裂,姐妹们的四副高架床,被合围的墙体箍得咔嚓作响……

此刻,命是最要紧的,这点,她很亮清。不用谁来教,是本能。她慌忙从变形的门框里挣出来,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楼梯在迅速断裂、分解、塌垮。她在二楼。三楼、四楼以上的楼梯,伴随着浓烈的尘雾,像天一样覆盖下来。往下覆盖的,还有挤压在楼梯扶手上、悬挂在混凝土钢筋上的血肉模糊的邻居的身体,像打秋千时突然断了绳子……

脚下突然就空了,她掉了下去……

二十四小时是啥概念,它可以是一瞬间,也可以是一个世纪。

救命啊——

来人啊——

呼救仍然在持续,只是声音都有些嘶哑。一天一夜的亡命呼喊,足可以把金嗓子喊成干窟窿,可以成就一个十足的哑巴。

刘丹丹揉了揉眼睛,目光仍然在紧张地搜索着,视线一旦适应了黑暗,就有了对一切光源的敏感。她借助左右两边残垣断壁的缝隙里几经折射以后才挤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午后太阳的光线,对这里的环境有了基本的分辨:坍塌的预制板和破碎的楼梯在这里自然形成了一个窄小的不规则的三角空间,顶部横七竖八的水泥板像是抛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积木,犬牙交错,隐约能看见夹裹在其中的电冰箱、电视、电脑啥的,还有尸体的某个部位,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混凝土的粉末和灰土像筛过一样洒落,多处水泥板上都在蠕动着一种流质的东西,有粗,也有细,分明是活物,像蛇或者蚯蚓。刘丹丹辨清了,那是血,是掺和了灰尘的血。

重要的是她发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大约一岁多点的样子。小宝宝已经睡着了,他的睡姿很独特,也很可爱。半蜷着身子,两条腿跪着,右臂支撑在预制板上,左臂搂着母亲的背部,脑袋拱在母亲的侧胸位置。小宝宝也许是饿的,也许真的困了,他显然是在寻觅,在母亲身上寻寻觅觅,寻觅生命的温泉。

年轻的母亲像是早就死过去了,一动不动。脸部的肌肉显然抽搐过,显得很难看。距离太远,看不清年轻母亲的外伤,但从她那死寂的生命状态判断,准是严重地伤到了内脏。她的腹部是朝下的,上身却半倾半侧,这使身子扭曲得有些失真,像个大麻花。

刘丹丹似乎看明白了,年轻母亲临死前显然做了最大努力的尝试,她在试图把胸部拧过来,把饱含乳汁的乳房献给自己的宝贝。她的胸部,是她能给孩子的最后的世界。但她的努力是失败的,只有一个乳房露出了一小部分,致命的是乳头没有露出来,婴儿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枉然。年轻的母亲似乎又没死,她把身子扭曲成麻花形,难道还有生命的意识存在?刘丹丹想起来了,她大概是五楼的,具体哪个房门,记不清了,平时她很少上五楼去的。有那么几次,刘丹丹在楼道里碰见过她,抱着孩子,幸福得忘乎所以。

此刻,年轻母亲的世界就是婴儿,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

左侧上方大约三米高的地方搭着半截严重倾斜的预制板,上边贴着一个男人,像要掉下来,却像是被牢牢锁定,后来刘丹丹才看清,有一根湿漉漉的鲜红的钢筋在他后边高高翘起,大概穿透了他的腿部。他其实是被半贴半挂在那里了。他的脑袋正好冲着刘丹丹,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是个光头。

右侧高一米处的混凝土之间也挤压着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嘶哑的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他的一条胳膊蜷在下巴前,手腕上的手表,发出蓝幽幽的光。

显然,灰头土脸的男人始终是盯着手表的。

刘丹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是汗,是紧张的,也是吓的。她感觉自己下边基本是在屎尿中浸泡着。啥时候拉的屎,她根本就不晓得。

这两个男人,都活着。

一女两男一个婴儿,加上那些死尸,成了整个的世界。

刘丹丹感到了难堪。她发现自己粉红色的衬衣完全敞开着,胸前上方至少有三个纽扣早就绷掉。脱落的乳罩被挤在左肋下,两个乳房完全暴露无遗。——小玉佛,那个小玉佛像是平静地睡着了,在她的乳沟里……

幸好两只胳膊还能活动,她下意识地抻了抻衣领,只盖住了胸脯的一半。

无法再继续努力了,再努力,浑身都疼得要命。

既然是同一个单元的,平时应该没少见面。多年了,同一个单元,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出门进门,进门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是很少打过交道。刘丹丹早就习惯了这种城里人的处世方式,同一个社区,同一幢楼房,同一个单元,邻居之间形同路人。说不清楚这种隔膜何以存在,因何存在,反正它似乎理所当然地存在着,不像在村里,四邻八舍就像一个棋盘上的棋子儿,两车两马两相两士两炮五卒一将无时不在发生许许多多的关系。城里人,就这点不好,邻居之间,淡得像没有浇卤的面条,都懒得动筷子,即便动了,也难以下咽。

呜哇——呜——

婴儿就在这个时候又哭了一声,身子蠕动了一下,又睡过去,像一只无助的猫咪。

2

刘丹丹再次尝试着喊救命,还是放不出大声,像悄悄话吧,也不像,这个空间里的人还是能听到的。刘丹丹眼泪直流,恐惧和害怕像魔鬼一样攫着她的心,她从喉咙里绝望地挤出了一个字:强……叫全了是永强,永强就是她那个他。

妹娃子,别喊了,喊叫会消耗体力的。右侧的那个男人发话了,声音比刚才还要嘶哑。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一定没闲着。

刘丹丹说,我好害怕。

别怕,我们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能够被搜救出去的。你想一想,有许多人此刻都在寻找你,关心你,你们的老板,你的众姐妹。右侧的男人说,妹娃子你是201号房的吧。

男人的脸被灰土蒙蔽得厉害,辨不清是几楼的。男人的口气有点像拉家常。这种口气真灵,刘丹丹明晓得对方是在稳定她的情绪,她还是听进去了。是啊,此刻,酒店的老板和员工一定急疯了,他们一定在外边想办法救她吧。一句话似乎就是一种力量,何况这句话表达的,是一种希望。事实上,这句话也使她暂时镇静了下来。

刘丹丹点点头,是,我是201的。

我是403号房的,我们打过一次交道呢。

刘丹丹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就有些生气,同时还有些委屈。

她恨死了这个403的。

老板早就交代过,老板是姐妹们刚搬到这个出租屋之前就交代的:你们几个服务员都是女娃子,一定要注意安全,社会太乱,和外人打交道一定要慎重。

酒店每天打烊很晚,姐妹们一回来,在楼上楼下总能碰到邻里说不清楚的目光。那不屑的余光,分明是在打量怪物。有天早上姐妹们刚刚下楼,后面就有人吐唾沫,还故意留下了一句话尾巴:这些女娃子,不好好在家过日子,当啥小姐啊。小姐是啥?小姐如今成了妓女的代名词了。姐妹们觉得严重伤了自尊,要回头争辩,刘丹丹赶紧拦挡了。咋跟人家争?争不过的,酒店的服务员也好,当妓女的小姐也罢,都是打工妹,各自的身份和职业又不可能写在脸上。再争,反而会弄得一脸的五眉三道。

和403的打交道是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大约是11点左右。姐妹们进了201房间,一摁开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骤然闪了一下,刚把黑夜撕了一条口子,口子霎时间又缝合了,整个房间重新陷入黑暗。——是钨丝烧断了。摸出一个新灯泡,搬来桌子,姐妹们谁也不敢爬上去。无奈之下,刘丹丹想到了求援。她说:大家听我的,穿整齐了,我去找个大哥来,帮咱们安装灯泡。

先敲的是对门202号房的门,开门的是个大哥。

大哥并没有让她进屋,倚在门框上,表情疑惑:是对门啊,咋了?啥事儿?

对门两个字,像磁铁。另一个主人公——大哥的老婆也被吸到了门框上,先是逼视着刘丹丹,又扫视着大哥,目光里是不屑和警告。

大哥你好,灯泡的钨丝烧断了,麻烦大哥帮咱安装个新灯泡。

这事啊!晚上不方便,明天吧!

门就掩上了。

刘丹丹只好沿楼梯摸上去,脑子有些乱,竟稀里糊涂越过三楼,直接上了四楼。

敲开的是403号房间。

就是现在这个男人开的门。男人大概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稍胖,有些魁伟,发型很整齐,穿着睡衣。意外和困惑像黏稠的汁液一样在他脸上流淌。但是看得出,他总体上属于那种值得信任的男人。刘丹丹没有敢叫大哥,改叫叔。

刘丹丹说明了来意。403的说,真的是灯泡钨丝断了?

叔,真的。刘丹丹唯恐他又要强调明天之类的托词,赶紧补充说,本想明天白天找人安装,但是姐妹们晚上实在是不方便。干我们这行的,回来得晚,起得早,没有照明实在是不方便。

403的似乎犹豫了一下,立马就答应了。进屋拎了个手电,就跟刘丹丹下了二楼。

让刘丹丹恶心的是,这唯一的一次所谓交道,竟成了403的“教育”姐妹们的一次机会。403的进了201房间。手电光下,是姐妹们一张张淳朴的脸和感谢的目光。众姐妹齐上阵,给他扶好桌子,403的登上去了,三两下就安装好了灯泡。光明在201房间重现,世界因为403的热心帮助而温暖。有个妹妹赶紧给403的砌好了一杯热茶。

403的说,看得出,你们这几个妹娃子都很淳朴的。

刘丹丹说,我们几位都是从农村来的,有陇南的、关中的,还有川北的。

403的端着茶杯,似乎不准备喝,后来还是品了一口。这一口,似乎多半是为了维护大家一个面子,说,现在社会发展了,农村女娃子出门在外,挣钱的门路很多。

是的是的,叔叔说得很对。大家都附和着。

403的继续:在外挣钱,要对得住你们的父母,对得住你们的父老乡亲,才刚刚活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话就有些重了,言外之意像桌上的暖水瓶一样在那里摆着,咋看咋有,塑料的皮儿,里边却全是水,够你喝一气的。有点像教育课。刘丹丹明白了,403的之所以比较痛快地答应了安装灯泡,主要目的是借机给姐妹们上螺丝、紧发条。

姐妹们像是被噎住了,啥话都说不出来。

刘丹丹把403的送出屋门,发现对门202的门轻轻掩上了。202的那个不要脸的大哥显然是在等待一场戏,一场妓女骗男人上床再逼对方掏腰包的好戏。戏没看成,看他还有啥狗臭屁可放。

一进屋子,姐妹们都在朝门口吐唾沫,是吐给403的。

刘丹丹也吐了一口。

刘丹丹说,以后灯泡断了钨丝,咱不找邻居了,咱舍近求远,请酒店掌勺的马师傅来。

从此以后,姐妹们见了403的,都昂头挺胸,置之不理。刘丹丹也是。

空气愈来愈糟糕,血腥味填充了所有的空间。刘丹丹终于憋不住了,一扭头,吐了。

403的又发话了,妹娃子要挺住,尽量不要呕吐,那些东西都是营养物质,你得靠那些东西撑着。感觉恶心的时候,紧咬舌头,尽量把胃里翻上来的东西咽下去。记住!你晓得野外生存训练吗?特殊情况下,自己的粪便、尿液都可以成为延续生命的实物。也许我们的处境还没有到那地步,我们马上会被救出去,但是,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想,这句话好像是有道理的。关于野外生存训练的故事,上初中时老师讲过,大体意思是当一个人在某种特殊环境中,食物吃完了,皮带嚼完了,周围的蛇、蚯蚓、树皮啥的都吃完了,实在没吃的了,吃啥?同学们都回答不上来。当老师最终抖出的包袱是吃自己的粪便时,同学们“哗”地乐了,有几个女同学当场吐了,就像刚才的自己。

刘丹丹轻轻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观点,她说,大哥,我记住了。

403的说,记住了就好。403的又说,当初叫我叔,现在又改叫大哥了。

刘丹丹没想到403的会在称呼上较真。她的确是有意这么叫的。403的教她生存常识,她内心感谢,但是她忘不了那次交道。那是蒙在心灵窗口上的一片擦不掉、洗不尽的阴影。这片阴影使她感到压抑,感到堵心,仿佛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更像压在腹部的这块混凝土。

刘丹丹说,刚才忘记了,那还是叫您叔叔吧。

403的说,其实我心里明白得镜子似的,我晓得你在维护自尊,这点,我十分理解。告诉你孩子,不管你们平时在做啥,我都在暗中保护着你们。

你为啥要保护我们?

我农村有个远房亲戚,亲戚家有个妹娃子在外打工,也是在酒店,边当服务员边干三陪,后来被坏人打劫失踪了……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刘丹丹不想再理403的。

403的继续着:我看见你们,就……就……唉。有次,大概是深夜吧,我在单位加班回来,看见有个蒙面人在撬你们的门锁,我大喊一声,那个家伙被吓跑了。

这个事情刘丹丹是记得的,那天晚上,她和两个姐妹都听见了撬门锁的声音,她们吓坏了,后来就听见一声大喊:住手——外边传来“咚咚咚咚”的下楼声,贼人显然被吓得落荒而逃。第二天,老板就派人给201房间换了防盗门,是狼狗牌的那种。

一直不知道那一声喊是哪个好心人喊的。

刘丹丹心头一热,谢谢叔叔。其实我晓得,你是个好人。

晓得我是个好人就好。403的说,三年了,住一个单元里,都不晓得你叫啥名字。妹娃子,你叫啥名字?

刘丹丹,甘肃陇南的。

我叫吉国立,这里的老住户,在一家公司当个不大不小的头儿。你不用叫我大哥,也不用叫我叔叔,就叫我老吉吧。我妻子陈娟娟在光明路小学当老师,我孩子叫吉睿,在汶川中学上高中,从年龄上看,他是你弟弟。

这种交代够彻底,够直接。这样的介绍让刘丹丹觉得有些突然,而吉国立似乎并不觉得唐突,补充说,他们你都见过的,出门进门的,只是没对上号罢了。

刘丹丹说,是的,整个单元的人其实都是熟脸。

老吉突然“嘘”了一声,换了个话题,说,仔细听,外边,有人救咱们呢。

刘丹丹的眼前一亮,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浑浊、含糊的风声,风从外边往里挤,在纵横交错的残垣断壁中左冲右突,回旋成一种具有共鸣效果的噪音。刘丹丹说,我咋听不出来呢?

吉国立说,是部队在救援,外边有直升机的马达声,有集结号的声音,有部队战士的口号声,有大型机械发动机的声音。

你怎么能分辨出这么多的声音呢?

我在部队待过,当年,参加过许多抢险救灾工作。

那,我们啥时候才能被救出去呢?

放心,马上会被救出去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心态保持平和,千万不要紧张,不要消耗体力,积极等待。

话是鼓劲的话,听着很振奋。但刘丹丹分明察觉到,吉国立的口气平缓、从容、镇定得有些可怕,口气中几乎感受不到喜悦和兴奋。话只是讲给她听的,情况估计要糟糕得多。想到这里,刘丹丹打了个冷战。

吉国立说,假如,注意我说的是假如,假如你一个人活着出去了,一定要找到我妻子和孩子,转告他们,我吉国立爱他们。

不!刘丹丹拼了命说,你瞎说,根本就没有假如。你告诉我这么多,难道是为了让我捎个话吗?

吉国立说,怎么能没有假如呢?我判断得出来,你除了腹部压的混凝土,没有其他致命伤,而我……

说到这里,吉国立竟然笑了。

听话,孩子!吉国立笑着说。

孩子?一刹那,刘丹丹感觉脑子里轰然一声,他突然想到父亲。她怎么会想到父亲呢?父亲也是爱母亲的,当然,把他们姐妹两人更当成掌上明珠。

刘丹丹的泪下来了。他像父亲一样叫她孩子,他本不该把她称作孩子的。她清醒,他至今认为她是干那种事情的女孩子,他怎么会把干那种事情的女孩子称作孩子呢?她晓得他是在宽容,在尊重,但是,她不需要这种宽容和尊重,坚决不需要,坚决不!不过,一声孩子,她的心有些软了。她发现了他的胸襟、慈善,他本质上是善意的。无论对错,他对她的所有疑惑、判断和引导,其实都闪耀着一种亮色,一种父辈身上才有的亮色。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里不是争辩的地方,不是讨论真理的地方,真的不是,也不能。

刘丹丹的泪又下来了,无声地,悄然地,默默地。

呜——呜——

那个婴儿又哭了,音色有些变调,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吉国立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婴儿的身上。

刘丹丹的目光穿过眼泪,再次落到了婴儿的身上。

婴儿的境遇是个很大的话题了,话题太沉了,压舌头。

3

一如一段生命进入暮年,空间里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这是又一个夜晚,不该来,但来了。

睡不着,也没法睡。难挨的饥饿使身体有些发颤。那种具有共鸣效果的噪音始终持续着。刘丹丹现在晓得了,那是人们在救援他们。但是现在看来,是否在救援埋在这幢大楼里的人,不一定了。也许,整个县城的楼房都坍塌了,学校塌了,医院塌了,工厂塌了,埋在废墟中的何止千千万万,那该怎么救援啊?!也许,这样的担心和猜测,在吉国立那里早就有了,他懂,却不说。春夏之交的气候,白天热,晚上凉。凉气像水一样漫过来,刘丹丹感觉自己像是扔到酱油缸里的萝卜,再腌下去,就成了咸菜。

时间像黏稠的汁液,越扯越长,扯到空间里再次能够彼此辨认、辨别的时候。刘丹丹晓得,外边,天亮了。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每个人都保持了沉默。

突然,伴随着一阵浑厚的轰鸣,刘丹丹又感到了剧烈的摇晃。新的坍塌声、断裂声,像丧钟一样传来,沙砾、尘土急促地往下掉。刘丹丹惊恐得闭上了眼睛。

妹娃子不要慌张,这是余震,会过去的。吉国立给她打气。

刘丹丹察觉,吉国立的发音变化很大,如果说昨天用了七成的力气,如今至少用了十成。时间是什么,是屠刀,是催命鬼,是死神。时间延续到第三天,不到四十个小时,每个人的生命状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流血,随着重压,随着饥饿,随着白天的溽热和夜晚的寒气,随着可供呼吸的空气质量越来越糟……

沉默在继续着。

余震,果然过去了,像是一个严重的哮喘病人暂时终止了咳嗽。

沉默和沉默不一样。

刘丹丹察觉到了啥,她试探性地朝吉国立说,叔。

吉国立一声不吭,像死了一样。

刘丹丹努力放大了声,叔——

还是没有反应。刘丹丹的表情有些愤懑,也有些委屈。你咋说死就死了呢,她觉得他不应该就这样死去,这样死去,他一定不甘心的。问题是,她也不甘心,她不甘心什么呢?

她最后一次朝他喊,叔——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妹娃子,我是清白的,我是酒店清清白白的服务员,你,你你你全错了。

吉国立的嘴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似乎在回应。

刘丹丹使劲竖起耳朵,她在努力捕捉这种回应,她似乎听清了。他在说,我……我……我相信!

刘丹丹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她笑了,艰难地笑了。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死了的时候,她也笑完了。

尽管是艰难的笑,也算是一点小小的灿烂。

就在这时,左上角预制板上趴着的那个男人,竟然苏醒过来。他先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了一周,当他辨清下面活着的人是一个女娃子,竟说了句废话,求求你,救救我!

刘丹丹终于看清了这张脸。是三楼303的。

刘丹丹熟悉这张脸,经常在楼道里碰见。平时,她不敢和他打招呼,她从他的眼睛里,总能看到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总叫她莫名的紧张。有次在楼梯口撞上,他出,她进。他朝她点头,她只好也点头。他开腔了,你,外地的?

嗯。

你叫啥名字?

刘丹丹觉得他问的有些过了,但是驳不过面子,只好说,刘丹丹。

用得着大哥我的时候,吭声。

谢谢大哥了。

刘丹丹和他搭完腔,也后悔了。

居委会的大娘早就给她叮嘱过,一定要提防着这小子,他是解除劳教人员,是居委会的帮教对象。记住了,对这样的人,我们要尊重,要给他们自尊。

居委会大娘给她提醒的时候,是个午后,很好的阳光,照耀着居委会的门牌。刘丹丹当时就觉得领子里钻进了毛毛虫,有一种透骨的、恐怖的沁凉。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小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多可怕啊!大娘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这有啥奇怪的,劳教人员也是人,劳教完,他们迟早要到社会上来,到老百姓中来的。大娘说话就是有觉悟,张口闭口都是政府的味儿。不过政府的味儿还是管用的,刘丹丹倒是释然了许多。有个道理她是清楚的,村子里许多人家都有狗,路过,只要不招它惹它,充其量朝你吼两声,一般不会下狠口。

后来她才听说,303的是因为盗窃劳的教。303的名字叫赵云逸,很斯文的名字。赵云逸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子单薄得像根柴火棍儿。前几年在国企当工人,多年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后来企业的头儿因为贪污被抓了,企业稀里哗啦跨得很彻底。赵云逸最初是那种能伸不能曲的主儿,下岗再就业碰了几鼻子冷灰,才彻底抽了底气。人也换了个精神头,立马稀松了。先是屈就着卖了几个月的下岗馒头,觉得丢人现眼,赚不了大钱,就以丰富小区群众的文化生活为幌子,东挪西借筹资开了个麻将馆,实质上是个赌博窝点,被公安堵了几回后,只好再次屈就着在街道上摆摊设点倒卖蔬菜。那年恰逢全县创建卫生城,所有摆摊设点的提心吊胆,生怕被城市综合执法队的卷了摊子,就那样过了一段老鼠躲猫的日子,干脆另闯江湖,搞上了盗窃……劳教后,妻子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一走了之。

据说赵云逸从劳教所出来的时候,又像换了个人,脑子好像开窍了许多,江湖上黑道白道都趟出来了。给几家夜总会压场子。压场子那活,只有道上的人才干得了,说穿了,那是被夜总会老板当狗使。工资不高,却管吃管喝,小姐愿意了,还能睡一次两次的。去夜总会消遣的人很杂,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不排除惹是生非的主儿,但是,只要赵云逸往那里一坐,夜总会保证平安无事。人们倒不怕他这个可怜的柴火棍儿,怕他背后道上的主儿,狗毕竟是狗,就看这狗是谁的。

说起来赵云逸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坏透了顶,他刚进劳教所的时候,县里评选文明楼院,小区就因为他赵云逸而被取消了评选资格。为此,赵云逸还觉得脸上过不去,这至少说明,想当年在国企时的那点自尊心和集体观念,还在他骨子里的某处残留着那么一点点。

赵云逸灰头土脸出来的时候,居委会组织了一帮居民欢迎他。用公家人的话说,这叫给帮教对象以集体大家庭的温暖。

整个单元里的居民上上下下对他都很热情,楼道里撞上了,都要哼哼哈哈打招呼。但是敏感的赵云逸很快发现了热情背后的东西,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需要用心来感悟的东西,这些东西隐藏在邻居们的眼神中、言谈中、表情中,说穿了是一种戒备。

有天夜里,整个单元里跑水了,水沿着楼梯而下,瀑布似的。水是从七楼流下来的,七楼以下各家几乎都进了水。赵云逸在国企当工人阶级主人翁的时候,干过水暖,他马上判断是703号房的暖气管漏了,拎了一把扳子就直奔七楼。703号房主是个独身大爷,他一见是赵云逸,赶紧又把门掩了,顺便把裤子提了提,从门缝里丢出了话,啊啊啊,是小赵啊,谢谢你!稍等一下,我正在厕所解手呢,才解了一半儿。

赵云逸焦急地等了足有两分钟,房门才开了,大爷笑容可掬地把他迎进去,嗲声说,水啊电啊暖气啊啥的,全楼里就小赵你最行!我刚才捣鼓了半天都没有弄成。

赵云逸马上甩开膀子干了起来。都快完活了,他这才回味过来,他在外边等待的两分钟,大爷准是在屋子里转移钱财。

那一刻,赵云逸真想挥起扳子,把管道砸个稀烂,把整个单元来个水漫金山寺。他还是忍了。第二天,楼长给他传了话,说是居委会主任马上要登门向他表示感谢,他不咸不淡地说,就那点小事,不如一个屁,有啥慰问的。

说完锁了门,扬长而去。

赵云逸很快发现,人们对他的戒备悄然体现在了行动上,从一楼到顶层七楼,许多住户都换了防盗门。每次下楼,所有的防盗门仿佛在对他发出挑衅性的微笑,这让赵云逸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感到浑身的血管都在膨胀。

唯独201号房的防盗门没有换,赵云逸晓得里面住着八个打工妹,都是外地来的。他感到有些滑稽,同时感到有些好笑。八个女的,就人多势众了?就可以不换防盗门了?这不是八个打工妹对他的信任,是愚笨,也是对他更大的挑衅。

那天晚上经过201的时候,有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让他心花怒放,让他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他转身上楼,从家里攥了一个改锥,下楼,到201号房门口,迅速把准备好的袜子往脖子上一套,就对着防盗门的门锁下手,他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然,楼下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他晓得是四楼的吉国立,他晓得吉国立平时准是这个时候回来。

他夸张地跑了,他要让整个单元的空气紧张起来。第二天,他看见几个陌生的装修工在给201号房间换防盗门,旧的拆走了,新的安装了,是狼狗牌的。

赵云逸偷偷乐了。他有个恶毒的计划,他觉得这个计划很有趣。等自己哪天有兴趣的时候,他想窜进201号房,找其中的哪个女子睡一次,大大方方地睡,当着其他七个女孩子面睡。他坚信她们绝对不敢声张的。匕首往桌上一放,她们谁敢声张?兔子不吃窝边草。哈哈,他偏偏要吃一次。夜总会的小姐他睡过几个,老板同意的,有慰劳的意思。201的小姐没有睡过,如今睡一次也不晚,他觉得心里有一口气要出,冲她们,也冲整个单元。他早就看准了,有个女娃子,脸蛋很有意思,不晓得叫啥名字,听口音是甘肃的,问过一回了,叫刘丹丹,好,那就朝她下手……

此刻的赵云逸,此刻趴在预制板上的赵云逸,此刻傻子一样呼喊着救命的赵云逸,目光里已没有了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是刘丹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赵云逸。

赵云逸的目光显得空洞,他的脸朝着刘丹丹,已经无须说啥了。刘丹丹的胸脯仍然半袒露着,其中一个乳房依然如故地在衬衣外挺立。这一切,并没有让赵云逸的眼睛放出光芒。

也许是余震的作用,离赵云逸背部不到半尺高的一块混凝土,突然脱离了依附,马上要掉下来,掉下来……

刘丹丹惊呼,哎——303的,不,赵大哥,快注意!你顶部有块混凝土,半个枕头大的样子,悬着,要砸到你身上了。

赵云逸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说,谢谢!我浑身动不了,没法躲。

刘丹丹屏住了气,她惊恐地注视着那块混凝土。

赵云逸认真地问,你……刚才的你,你叫我大哥?

是啊,你就是大哥。

你……你咋晓得我姓赵?

都啥时候了,赵云逸却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刘丹丹说,一个单元楼里,咋能不晓得。

刘丹丹觉得这样的回答未必合适,给人一种他赵云逸臭名昭著的意思,就补充了一句,谁不晓得你是我们单元的大英雄啊,有次全楼走水,是你奔到七楼,抢修好的。

赵云逸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神采,而且这些神采从眼睛里浮泛出来,溢在了脸上。

谢谢!赵云逸说,真的谢谢!

赵云逸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不算,还释放出一种亮色来。他似乎想表达什么,能看出他很渴望。对这种目光,刘丹丹心里有数,她不怕,也不用怀疑。赵云逸突然吹起了牛:嗨,大哥我想当年……

他吹的是当年在国企当工人时披红戴花的事情。

那块混凝土终于掉下来了,径直落到赵云逸的背部。刘丹丹此刻看到了赵云逸的表情,很痛苦的样子。由于之前混凝土悬得不是太高,下落的时候,显然冲击力不大,但是压力却是有的。混凝土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斤。

混凝土并不安分,它显然还没有在赵云逸的背部停稳,缓缓向前翻滚,如果滚过肩,就会从刘丹丹左侧上方砸下来,再沿着倾斜物直接扑向刘丹丹……

啊——

刘丹丹惊恐地叫了,她没想到死神会在这个瞬间朝她走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二十秒……刘丹丹睁开眼睛,发现混凝土并没有砸下来。

混凝土翻滚到赵云逸肩部的时候,竟然稳住了。

刘丹丹惊讶地发现,赵云逸早就收回了两条胳膊,交叉着垫在下巴底下,这样,脑袋、肩膀无形中被垫高,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支点,混凝土被稳稳当当地托在了上边。

赵云逸没有让混凝土砸下来,他用自己的躯体背负着。

刘丹丹感到了惶恐。

她真的不明白赵云逸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真的是为了保护她,这样的结论她一时难以适应。她想让他说出来,她说,你完全可以让它从你身上滚下来的。

赵云逸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啥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赵云逸最终没让混凝土砸下来。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刘丹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的命,最终会掌握在赵云逸的手中。

4

哇——又传来婴儿的声音。

刘丹丹的眼睛睁大了,睁得溜圆,她发现了奇迹。才一岁多点儿的婴儿,可怜的宝贝,不再对母亲寄予希望,他大概是在饥饿后的昏迷状态中醒过来的。他应该是蹒跚学步的年龄,但是环境剥夺了他在人间走一走的权利。他无法走,他爬。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迹,也许是死人身上的,也许是自己哪里被蹭破了。他在残破的砖块、石头上爬啊爬,爬得好艰难,好艰难。这大概是他细皮嫩肉的身躯第一次进行如此残酷的跋涉。

小宝贝决然地离开了母亲,他要去哪里呢?

又一个奇迹出现了。本来以为那位年轻的母亲死了,真的以为死了,原来她还活着。

沉寂中,年轻的母亲嘴里竟发出了声音,声音十分微弱,像蚊子翅膀下面发出来的声音,她说,我……我……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你们,但是我感觉我的儿子从我身边离开了,谁看见他了吗?

刘丹丹赶紧说,看见了,你的儿子很棒,他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玩……玩儿呢。

是玩儿吗?肯定不是,但是刘丹丹说成了玩儿。

……你是二楼的孙大姐吧,要不是六楼的韩妹子?对不起,我……我那天太霸道了……

刘丹丹……

刘丹丹不好轻易否定年轻母亲的判断。只是,年轻母亲提到的那天,是哪天呢?那天发生了什么呢?居然成为她心头的一桩隐事。

刘丹丹说,大姐,大姐……

……

年轻的母亲再也没有了喘声,这次,她准是咽了气。她死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言,关键词竟是:对不起。

在人生的生死关头,有必要说对不起吗?而且是对自己的邻居:二楼的孙大姐,或者是六楼的韩妹子。她在临死的最后一刻,把她刘丹丹当成忏悔的对象了。

真正的二楼的孙大姐在哪里呢?真正的六楼的韩妹子又在何方?也许,她们地震前在她们上班的地方,躲过了劫难,也许,她们都死在这个单元的废墟里,也许,她们死在各自的单位了。吉国立说过,这样的地震,后果预料到多惨烈的地步,都不过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疙瘩,有些好解,有些并不好解。一如有些对不起是可以谅解的,有些对不起寻求对方谅解,却难上加难。

此刻,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了,却把对不起留下了。

刘丹丹明白了,年轻母亲的一声对不起,一方面是在表达忏悔,一方面是在给离开她身体的小宝贝寻求希望的曙光。只要对方接受了她的忏悔,她心爱的小宝贝就不可能永远在死亡线上挣扎,最终走向不归。

刘丹丹突然回忆起来了。年轻母亲应该是五楼某家的女主人,姓吴,叫吴啥来着,记不得了。听说在哪个私人企业当会计,每天骑着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早出晚归。刘丹丹突然把姓吴的和五楼对上号,是因为前不久发生在楼道里的一次口角……

小区属于县里比较落后的小区,大多数楼房都是20世纪80年代盖的,算老楼了。自行车棚子不够用,许多住户就把自行车塞进单元楼的楼筒子里。鸟多笼子少。率先回家的住户就占了先,把自行车早早塞进楼筒子。早来的早塞,晚来的晚塞。更晚来一些的就被动了,要么多掏一把力气把自行车扛到二楼、三楼;要么,忍气吞声,把自行车撂到楼前的院子里。撂院子里的自行车极有可能落得某种不堪的下场,譬如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小偷顺手牵羊偷了去,变成战利品。

那次口角发生在一大早。争执双方一开始是吴姓女人和六楼的韩姓女人。争执有些紧锣密鼓:

……

你的自行车被小偷笑纳了,为啥怪我?

昨晚我回来早,明明把自行车放在最里面的,为啥最里面的自行车变成了你的?

我咋晓得?反正昨晚我一进楼筒子,没有一辆自行车,我就把自行车推到最里面了。

你准是为了安全,把我的自行车挪到外边了,把你的自行车塞到了最里面。外边的自行车,可不就被偷了。

楼筒子里每天都塞进来五六辆自行车。既然你认为你的自行车是别人挪到外边的,那个别人,就一定是我吗?

不是你是谁,你的自行车在最里面,最保险。

但是我告诉你,你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五六辆自行车,推走的推走,进来的进来,谁的自行车都有可能成为最里边的。

啊啊啊,大伙说说,她这是啥理由,她刚才还说把自行车推到最里面了。

争执到了最后,就有些尖锐,尖锐了,就变成了谩骂。

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

你混蛋。

你才混蛋。

你祖上缺德。

你才祖上缺德。

……

这样的对骂有个规律,由轻到重,由浅到深,这种程度的推进者,也就是主导者,明显就是吴姓女人,而韩姓女人往往是遛着边儿走,吴姓女人加深一句,韩姓女人附和一句。本质上看,吴姓女人始终占上风,韩姓女人不怎么会吵架,像一面鼓,敲一下,响一声。

这时,中路插进了孙姓女人。孙姓女人是看不过了,她为韩姓女人鸣不平:都别吵吵嚷嚷了,什么缺德的话,什么难听的话也能像屁一样放出来,都是邻居,楼上楼下的,这是疯了呢,还是魔了。

听明白了,吴姓女人可是听明白了,指头就指向了孙姓女人的鼻子,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一下,孙姓女人真的急了。眼看着就要动手。

小区里很少吵架的,动手的事情更少。女人之间的一场争执演化到这个程度,就成大戏了。这时,吉国立出现了,居委会主任出现了,事情才像浸了水的导火线,灭了火星子,才没有发生剧烈爆炸。

现在,吴姓女人已经忏悔了。

韩姓女人和孙姓女人如果还活着,她们肯定听不到了,如果她们也遇难了,能听到吗?

小时候,刘丹丹听老人讲,人死后,鬼魂会从尸体上漂浮出来,被催命鬼领着,先去一个叫望香台的地方,鬼魂在那里不但可以看到自己的尸体,还能看到因他的死去而悲伤的亲朋好友。在那里,死者可以听到活着的人悲怆的哭声、焦灼的呼喊、哀伤的对话、默默的祈祷……最后,鬼魂就不得不被催命鬼领着踏上奈何桥,那是人间和阴间真正的分水岭。过了奈何桥,小鬼会端来一碗迷魂汤让死者喝,不喝不行,不喝,就成了在阴间游荡的鬼魂,不但对己无宜,而且有碍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会经常在某个漆黑的夜晚,看到有黑影在窗前一闪而过,或者在某次的梦中,发现自己已经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于是,现实中的亲人们,会莫名其妙地犯病、出事、遭遇不测……

如果这个世界果真分为阴阳两界,那么,再假如,韩姓女人和孙姓女人都不在人世了,能听到吴姓女人的忏悔吗?

一种恐怖像电流一样从刘丹丹身上袭过。为什么啊?为什么?听到忏悔的,是我刘丹丹?!

刘丹丹再次把目光落到了吴姓女人的身上。

按年龄,她应该把她叫姐的。吴姐。

此刻的吴姐,身子已经不是扭曲的麻花形,是平躺着,很顺溜地仰躺着,那是一种很放松的、很自然的躺法。她死定了。

你能看到孩子吗?

这是赵云逸的声音。

刘丹丹这才发现,赵云逸的左边是好几层残垣,正好遮住了他通往左边的视线。从他的角度是看不到吴姐的。那边传递给他的所有信息,只是婴儿时断时续的哭声。

刘丹丹说,能,在你的左侧,靠后,斜下方,孩子的妈妈已经死了,就在刚才。

赵云逸说,刚才?我听见那边有声音,但是一句都没有听清。

是的,我就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了?

她说对不起,是给二楼的孙姐和六楼的韩姐说的。

赵云逸说,那……那,孩子在干什么?

刘丹丹说,孩子在……在……啊啊啊……他……

你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孩子他……他朝我爬过来了。

5

仿佛是个遥远的传说,真的像传说。有这样的传说吗?这个刚刚在人世间度过了一年多的婴儿,在失去妈妈的时候,在百般无望的时候,他朝刘丹丹爬过来了,朝另一个女性爬过来了,朝一个少女爬过来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刘丹丹惊奇地看着他……

小宝贝每爬一步,会歇一会儿。他歇息的姿势好可爱,两条憨憨的、胖乎乎的、短短的、肉嘟嘟的胳膊会支撑着上半身,屁股完全蹲下去,脑袋努力举起来。像什么?像一只在沙滩上休憩的青蛙,像一条冬日里晒太阳的小花狗。

大冬瓜一样的身子上套着一件开裂了纽扣的小衬衣,前胸、胳膊上、衬衣上都有血,有干的,也有湿的,显然有蹭上去的,也有自己的。混凝土的断茬和瓦砾,对小家伙来说就是刀子,就是碾子,就是针,是锥,是刺刀,能不流血吗?看不到他的膝盖,那里准是流着血的。

小家伙,一个小小的活着的血人。

刘丹丹看清了小宝贝的眼睛,突兀着,那是肿的,像两个镶嵌上去的乒乓球。乒乓球上有两条绷开的细缝,那是眼睛。看不清眼珠,只看见两条细细的黑。那黑里,是有光的,是目光,目光像是用尺子丈量了,朝一个方向:刘丹丹。

刘丹丹说,快看!看到了吗?小宝贝朝我爬过来了。

赵云逸说,在哪?没有,我没看到,怎么可能呢?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马上。

赵云逸的脑袋微微朝左下方侧了一下。

赵云逸在期待。

刘丹丹说,看到了吗?

赵云逸说,没有……啊啊……看到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刘丹丹的脸红了,是那种难堪的红。她这才发现,小宝贝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她的身上,是她身上敞开的胸,是胸前高耸的乳房,是乳房上枣红的乳头。她的乳头像苍茫大海上的一个灯塔,而小宝贝像大海上颠簸已久的小舟。小舟和灯塔之间早就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客观的、真理似的路径。

小宝贝爬到她身上来了,脑袋拱到胸脯上来了……

妈呀——天哪——

不是孩子的声音,是刘丹丹。

刘丹丹本来是要拥抱小宝贝的,但是孩子异常的举动太超出了她的想象。突如其来的一切,像突如其来的地震一样,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还没订婚呢,还没结婚呢,还没生娃子呢,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乳房这么直接地就和一个毫不相干的婴儿联系在了一起,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一刹那,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孩子在侵犯她,无视她。孩子一点都不可爱,简直有些可憎,可恨。

妈呀——天哪——

她不由自主地喊着。

刘丹丹想推开他。

赵云逸急了,说,你……你是不是要推开他……别别……别推开他……

不,不,我怕,我害怕。

赵云逸:别怕,他那么……那么小……

不是小不小的事,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但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赵云逸说,孩子……孩子……把你当成了妈妈了。

……妈妈。

是,是妈妈。

妈妈啊妈妈!小宝贝把她当成妈妈了。刘丹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晓得是否该搂抱她,该亲吻他,不!不不不!她做不出来,她的心思乱套了,像一股本来齐整的线,突然揉搓过了,乱了,找不到线头。小宝贝的脑袋继续拱着她的胸脯,拱得很无力,很勉强。——小玉佛,他送给她的小玉佛早被小家伙拱到了一边。后来,再后来,小嘴终于触到了她的乳头,一口就叼住了。这一口很用力,刘丹丹浑身一阵战栗,像筛糠,像扬场,像中风,像打摆子,更像是凭空掉下了一根高压线,带着火星,带着热量,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和少女的乳头对接。刘丹丹晕了,是眩晕,是那种酥酥的麻,是那种奇奇的痒。她慌忙看了一眼赵云逸,赵云逸的眼皮耷拉着,并没有朝这边窥视的意思。

她明白,赵云逸在维护她的尊严。

刘丹丹想到了刚刚苏醒过来时反复回味过的那个梦境,梦境中,自己只是个婴儿,是妈妈眼里的婴儿,她多么渴望妈妈的呵护,妈妈温暖的笑容,妈妈一切的一切……那个梦境让她体味到了自己生命初始时的感觉,如今,促成她梦境的婴儿趴到她身上来了。啊啊,梦境中,我是这个婴儿吗?梦境中,那个妈妈就是现在的我吗?

一切都顺理成章着,一切又都乾坤颠倒着。梦境太真实了,现实却有些虚幻。

孩子!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叫了一声孩子。她不想让赵云逸听见,她只说给孩子听,说给自己听了,说给那个并没有消逝梦听了。

……

小宝贝又把嘴伸向另一个乳头,叼住了。

小宝贝突然举起了脑袋。两手撑在刘丹丹的胸脯上,像个小老虎。他在观察着刘丹丹的乳房,看左边的,再看右边的。他的目光里充满置疑,充满好奇,充满愤怒,充满委屈和失望。他趴下来,开始用小手扒拉乳房,拍拍,捏捏,揉揉……又把嘴伸过去……

他又把脑袋举起来了。

第一次,小宝贝用他眼睛里的光,搜寻着刘丹丹眼睛里的光芒。

他发现刘丹丹高耸的乳房和妈妈膨胀的乳房是不一样的。妈妈的乳房里有她生命的温泉,而刘丹丹的乳房里一无所有。他不再关注乳房,他开始审视着刘丹丹的眼睛。

这是一种可怕的审视,一种被出卖、被欺骗以后的审视。

小宝贝显然在怀疑。

这一刻,刘丹丹的心理有一种彻底塌垮的感觉,像地震后的坍塌。

小宝贝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他显然做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他要从刘丹丹身上爬下来。

他要去哪里?他要干什么?

赵云逸:别别……快,抱紧他,他一定是要到她妈妈那里去。赵云逸突然又发话了。声音像从云端里飘下来似的。

刘丹丹赶紧搂住了孩子。

小宝贝无力地蠕动着。他在挣扎。

赵云逸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呼吸也深重起来。赵云逸说,试一试,你……你……的手能够着旁边的鱼竿吗?

刘丹丹这才发现旁边有一根鱼竿。试了一下,勉强够着,说,能。

赵云逸:递给我。快!

你要鱼竿干什么?

赵云逸:你马上就知道了。

刘丹丹一手搂着小宝贝,一手费力地伸出去,终于把鱼竿抓在手中。

赵云逸的胳膊腾不出来,他稍微一个不经意的活动,背上的混凝土就会掉下来。现在,可怕的混凝土瞬间就会赚两条生命。

赵云逸努力固定着胳膊,只用两只手,准确地说用手指头,接住了鱼竿的一头。又把鱼竿掉了头。这个过程,足足花去了二十分钟。赵云逸把鱼竿的一头支在下巴下边,另一头伸过去,越过刘丹丹的头顶,伸到对面的混凝土之间……

啪——

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掉在刘丹丹的身边,是一包袋装的牛奶。

啊啊,你真有办法。刘丹丹激动得有些失声。

赵云逸答非所问,说,知道吗?那次撬你们防盗门的蒙面人,就是我。

刘丹丹:……是你?

……

赵云逸死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完成巧取牛奶的全过程之后。

他努力把自己死成了一个支点。支点,相对背上的混凝土而言。

面对死亡,刘丹丹出奇地平静了。现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人:吉国立、婴儿的妈妈——吴姐、赵云逸都死了。死亡的气息到处迷漫着。她孤单,也不孤单,还有一个生命陪伴着她,这个生命像……怎么说呢,像儿子一样陪伴着她,对,是儿子,儿子陪伴着妈妈。

刘丹丹搂紧了小宝贝。刘丹丹的脸上充满了微笑,她说,小宝贝,妈妈找到哺乳的法子了。

刘丹丹真的找到法子了,一如赵云逸在关键时刻找到了牛奶。她用牙齿把外包装撕开了一个小孔,挤出一点牛奶汁汁,涂抹在自己的乳头上。这法子真灵!

刘丹丹一点一点把牛奶汁挤在乳头上,小宝贝一点一点地吸吮了。

这是个漫长的特殊的哺乳过程。

刘丹丹把挂在脖子上的小玉佛摘下来,轻轻地挂在了小宝贝的脖子上,继续哺乳。

在这个过程里,刘丹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炕上,她和他的炕,大红被,绣花枕头,墙上贴着双喜字儿。这个过程穿越了许多过程,这个时空穿越了许多时空,这个瞬间穿越了许多瞬间。这是一个撒满阳光的午后,她在给她和他的宝贝儿子哺乳。他远在兰州,一定能感觉到的,感觉到她做妈妈时的样子,感觉到她给孩子哺乳时的气息,姿态,动作,神情……

他们的小小男子汉——小宝贝终于满足了,睡着了,鼻孔里发出轻微的、诱人的鼾声。儿子的小胸脯抵着她的胸脯。小玉佛在两个胸脯之间,一种温度在上升,上升。

刘丹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在轻吟着陇南山歌。地震前,他在手机里给她唱了,唱得很带劲,很投入,很深情,一字一句,她全记得,她本来要接唱的,还没张嘴,就地震了。现在,刘丹丹拍打着小宝贝的屁股,很轻,轻得很,一下,一下,一下……像是打着舒缓的节拍。陇南山歌像秦岭山上的云彩,从她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来,红一朵,白一朵,粉一朵……

晓得哥想妹妹哩,

喝油不长肉肉哩。

日夜等着哥哥哩,

死了不丢手手哩。

……

后记

救援人员显然是在发现并开掘出这对母子的第一时间拍摄了这张照片。

照片中的人们在生死关头到底发生了哪些故事,只有那里坍塌的混凝土、弯曲的钢筋、断裂的预制板和大大小小的砖头、瓦砾知道。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照片的背景。早上的晨光明丽而柔和,为废墟笼罩了一层透明的光芒。照片右下方的拍摄时间显示很明确:2008年5月15日。不难判断,废墟所在地是四川汶川,也就是说,搜救人员是在5月12日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三天终于从废墟中把母子扒了出来。

此刻,与这张照片有关的四川汶川地震已经夺去了几万无辜者的生命,截至5月15日那天,在这山大沟深的西南一隅,大地仍然在春夏之交喘息、战栗,余震在继续,死难在继续,塌方在继续,泥石流在继续……电视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连续播放着成千上万的救援人员与大自然、与死神搏斗的感人画面,镜头里闪现着国徽、肩章和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空降兵、特种部队、武警、陆军、预备役……医护人员、志愿者……

刘丹丹被认为是婴儿的母亲,几乎成为真理。

2008年5月28日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四川汶川大地震之后第十六天。

(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8年第4期,先后被《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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