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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递情笺深怜成挚爱 初尝世态娇泪泣穷途

此时范三婶已抽完了她那支烟卷,见她丈夫还不回来,就深深地叹了一声。她看了看趴在旁边桌上,头发低垂的菊英,就说:“姑娘你睡吧,天不早啦!”

菊英的脸被头发遮着,她背着灯光,正在涔涔的流着眼泪;听婶母这样说,她赶紧背着灯光立起身来,去铺展自己的被褥。范三婶也站来身来,拿着碗去倒茶,菊英便乘着她婶母转身之际,赶紧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泪水。范三婶又喝了两口茶,把屋门掩上,就拿着灯到里间去了。外屋一昏黑,菊英倒可以尽情地流泪了。她一面流着泪,一面脱去了衣裳,上床掩被,就一头趴在枕上;她的心里像针刺剪绞一般的痛楚,两眼热热的也不知流了多少泪,耳边也觉得嗡嗡的乱响,头也痛得发晕,不知不觉就昏沉沉地睡去。

菊英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种粗重的声音给惊醒,她翻了翻身,只觉枕畔尽湿,四下寂然,大概已是深夜了;可是又听见里屋有人说话,知道是她的叔父醉鬼范三回来了,酒臭的气味由里屋直散到外屋来。就听到她的叔父,短着舌头对她婶母说:“……你就不管她吧!告诉你,她要是常这么逛,一定逛不出好事来,现在咱们这海淀街,净是他妈的拆白党!”

范三婶生气了,愤愤地说:“明明人家菊英是跟着淑玲一块儿去的,你说菊英撒谎,难道淑玲那傻孩子她也会说假话吗?你一个做叔叔的老是怀着个脏心眼子,天天喝醉了跑到家里来胡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呀?”因为范三婶婶的牙疼,所以说的话也不很清楚。

外屋的菊英听婶母替自己这样的出力辩护,反倒觉得有点惭愧似的,她一面心里难受着,一面又往里屋去听。只听她叔父“哼哼”冷笑了几声,接着又说:“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在家里洗衣裳,你也没到大门口看看去。现在这是什么年头儿呀?男的女的在大街上吊着膀子搂着腰走道儿,你活这么大,瞧见过吗?崔家的玉姑娘在马路上练车,叫一个男学生给她扶着,嘿,他妈的那个劲儿,简直就短了抱着要乖乖啦!见着我,还装他妈的没瞧见;好在那不是咱们家里的德行,我也管不着人家。不过咱们家里的菊英,你可得留心,别叫她那么自由了!你不知道,人大心大,她又有点模样儿,就我知道,街上就有几个秃小子惦记着她啦……”往下还咕噜咕噜地说着,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这时范三婶也不言语了,仿佛叫她的丈夫给问住了,待了一会儿,就听到范三的呼噜呼噜的鼾声。

菊英心里明白,叔父范三就是将来自己婚姻上的一个障碍,于是就想:假定那秦先生跟自己越来越熟了,他忽然要向自己求婚,那可怎么办呢?这样一想,身上又觉得发热,心里又觉得乱跳。同时忆起今天在颐和园里秦先生说的那些话,以及他那种种情态,真仿佛有一条柔韧的丝,系在自己的心上,永远解不下来了;又像是一颗火印,烙在了自己的脑里,永远也消磨不去。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一看,窗上的月色澄清,就像在颐和园里看见的湖水一般的清。她心里似乎又理智些,就想:我别傻了!人家秦先生无论怎样也是大学生,哪能跟我这么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女子结婚呢?我瞎担心什么!于是又想起了白天在石舫上袁小姐的那一副冷面孔,就想:自己根本巴结不上人家,由明天起,还是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针线活计吧!当时她的心里就转为冷淡,感情也松弛了,眼望着纸窗月色,心里又幼稚地想着:这种颜色有多好呀!明儿做这样的一件衣裳……想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去;月色抚摸着纸窗,更由白纸窗的破洞探进去,抚摸着菊英那挂着泪珠的脸颊。

春夜是寂静的,连一个虫儿的叫声也没有;喧闹了一天,留下了游春的男女许多脚印的海淀街,这时也沉沉睡去了,只有马路两旁的柳丝和野地上的小草儿,还在月光里轻轻拂动着。多少人间的欢情和悲剧,这时是完全休止了。可是过了一些时间,月光就慢慢地暗了,东方的曙色也渐渐升起。海淀街上跑过两辆汽车,二秃子拉着车在街口歇着,醉鬼范三迷糊着睡眼又到大学里去上工,于是这里的戏剧又开始了。

此时菊英已然起来了,因为昨夜没有睡好觉,所以精神很不好,而且两眼微微有点疼。她照着镜子拢拢头发,看见两眼已然红肿,自己不由对着镜子又是笑又是伤心。她拿起了牙盂到屋外去漱口,正在刷牙,淑玲蓬头散发的也由屋里走出来,她望着菊英眯嘻地笑了笑,仿佛是说:“昨儿咱们跟秦先生玩得有多么好呀?”菊英也含着笑瞪了她一眼,淑玲就跑到厕所里去了。

菊英进屋洗过脸,修饰了一会儿,就打开针线包儿,到窗前去做活;本来昨天就玩了一天,活计都耽误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那一对枕套上的“荷花鸳鸯”挑出来。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心绪总是不宁,昨天游颐和园时的那些印象,又都在她脑里一一翻起,并且仿佛针尖上、线团上,都现出秦先生那和蔼的面孔,她就想着:这是为什么呢?昨儿夜里我不是都盘算好了吗?不再瞎担心,不再妄想,可是,可是现在到底是为什么呢?菊英烦恼得真要哭出来,真想要立刻去找秦先生,问问他这到底是什么理由,他为什么永远扰乱着自己的心?她拈着线,沉思了一会儿,眼泪又要往下掉;她就赶紧制止住,并且仿佛笑话自己似的,心说:你眼圈都红啦!还哭呢?这时她婶母又在院中洗衣服,哗哗的水声和洗衣板子的响声,又像是谁在那里用桨击着水划船呢!菊英索性把针线放下,凝目寻思着,眼前又幻出了颐和园的美景,和秦朴的笑容。

忽然窗外咯咯的一阵脚步声,接着门一开,淑玲又跳进来了。她此时仿佛有点生气,可是又笑着说:“菊姐,你瞧秦先生,这么早也不知是哪儿去啦?叫我去碰了一个锁头!”菊英就笑着说:“人家还得上学啦,哪能够老陪着咱们玩呢!”但是又想起:今天是礼拜日,秦先生也应当放假呀!

此时淑玲在屋里直转磨,像急不可耐似的,说:“我是要瞧瞧昨儿他给菊姐照的那两张相片!”菊英摇了摇头说:“恐怕这时还没有洗出来!不过他就是洗好了,送给我,我也还许不要呢!”淑玲听了,就偷偷地瞪了菊英一眼,心里说:人家秦先生跟你那么好,你却直跟人耍小脾气!她心里觉着不平,就靠近一点,问菊英说:“菊姐,你说秦先生那个人到底好不好?”

菊英依旧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把眼睛微抬了抬,很冷淡地说:“秦先生好不好,咱们管得着人家吗?人家一个男的。”她又加着点严重的意思说:“没有像你这样儿的,永远谈论人家秦先生,你要瞧着秦先生好,你为什么不……”才说到这里,淑玲就揪住菊英,要向脖子下胳肢她,并且急着说:“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菊英被她推得向后仰着身,一手捂着嘴笑。忽然她听见窗外仿佛有一点响声,就赶紧推了淑玲一把,向窗外努努嘴。淑玲也住了手,两人同时注视着窗外,但是待了半天也没有动静。菊英这才把眼瞪了淑玲一下,说:“你瞧!你把人家头发都弄乱了!”淑玲却捏着两个拳头,望着菊英笑,心说:你别瞧你比我大两岁,可是你打不过我!

正在这个时候,范三婶用她蓝布褂的大襟擦着手上的肥皂沫儿,进到屋里来,向淑玲说:“你妈叫你看孩子去呢!”淑玲一听叫她看孩子,她就烦气,努着嘴走出屋去了。这里范三婶又向着菊英说:“待一会儿那几件衣裳干了,你还得到徐大妈那儿去一趟,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洗的没有,顺便再跟她借点钱。”菊英一听,婶母又叫她上徐大妈那儿去,她的心又不住地跳;本是希望着去,可是又仿佛不好意思再去,脸上微红了红,就点头答应。

范三婶又用手捂着脸,牙疼得直吸气,并且说:“明儿就得给房钱,面也没有了!你那没有脸的叔叔,不但一个钱也不给我,今儿早晨还要当了你的衣裳还酒账;叫我骂了几句,把他骂走啦!”

菊英听她婶母又提家中的经济困难,这使她很伤心,并且忧虑自己仅有的那两三件衣裳,恐怕早晚得叫叔叔给当完了;那时自己没有一件整齐的衣裳,还怎么出门去见人呢?因此心里忧烦得又要流泪,同时想着:像叔父范三这样的男人,多么没脸呀!而秦先生又是多么和蔼温顺,而且能干。想到这里,立刻对秦朴又生出无限的爱慕,心说:以后千万不要再跟秦先生犯脾气!他若是恼了,不理我了,那可真叫我伤心……

这时范三婶又出屋了,菊英手拿针线加紧地做着活儿,小屋里只有针线穿过十字布时的轻微的哧哧之声;她盼着赶紧把活计做好,就连同婶母洗的衣裳,一齐送到徐大妈的公寓里,好盼着跟秦先生见面。

过了一阵,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又进屋来,脸色像才同谁生过气似的。她把孩子扔在床上,就由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塞在菊英的手里,说:“菊姐,给你吧!这是秦先生给你照的相片,他连瞧都不让我瞧,就叫我给你送来。哼,其实我才不稀罕那相片呢!要不是昨儿他请咱们玩了一天,我就永远不理他啦!哼,真气人!”

菊英晓得淑玲刚才一定是跟秦朴闹了一场,心里就想:不过是一两张相片,秦先生为什么不叫他看,而且封得这么严呢?见信封上写着“烦交菊英小姐,秦谨缄。”菊英的心里又紧张了,脸上又羞红着。趁着婶母没在屋,她就把信封拆开,只见两三张相片和胶质的底板纷纷地落了下来。菊英和淑玲赶紧换着看那两张相片,就是昨天秦朴给菊英照的,一张是在廊子下,菊英亭亭玉立的,十分秀丽端重,像是一位富家的少奶奶;另一张就是秦朴偷着给菊英照的,神态是更显得自然,那笑靥嫣然的容貌,连菊英自己看着都惊讶,想着:我怎么这么美呀?

淑玲拿着两张胶质底板,迎着阳光去看那上面的小人儿,菊英就展开信笺,看那上面钢笔写的一大篇话,却是:

菊英小姐:昨天真对不起!本来是一个风轻日暖很快乐的日子,应该尽兴地游玩一天,可是因为我的行动不慎,竟弄得不欢而散;直到出园门时,我还看出你那抑郁的样子,真叫我懊悔极了!惭愧极了!

昨天最可厌的事,就是遇见那章袁二人,因为他们,打断了我们的兴致,他们那种由于财富而养成的骄傲态度,真叫人不愿接近。我是因为与章有着特殊的关系,是多年的同学,所以不得不对他略为应酬,可是因此反像对你俩冷淡了似的。还有,据我想最使你生气的事,就是因为我偷照了你一张相,这种举动对一位相识不久的女友,的确是很失礼。咳!我真悔恨!我也无颜再向你解释我那时是怎样的一种无意识的心理,并且也不敢再求你必须原谅我,我决定从今痛痛的忏悔自己。

昨天失眠了一夜,今天赶紧到校中,借洗相室亲自动手把这两张相片洗出来,连同胶片底板一并寄给你;我并不是跟你赌气,实在是想借此证明,我不会以你的相片再作别用。求你收了吧!并且不要因为我这个卑陋没有礼貌的人,再使你生气了!我内心上的自责已然够痛苦难受的了。

菊英小姐!今天的春光还是那么好,可是我的羞赧的容颜却不敢再见你了,借着这封信,我祝你快乐!并愿你幸福日增!

正在悔恨中的人——秦朴

菊英捧着这封信往下去看,她的面颜渐渐变得凄惨,两手不住地发抖,泪水浸满了眼珠,浑身也颤抖着,她又像惊讶又像生气地说:“这可真是怪事!秦先生怎会怔说我恼了他!”说时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这封信真动了她的感情,她就像蒙受了极大的冤枉似的,小声哭泣着说:“真的,什么想不到的事都有,秦先生那么大的人,原来是小心眼儿!”

旁边的淑玲见菊英手拿着那封信,哭得这样厉害,她以为是被秦先生给气的,遂就拉住菊英的手,像打不平似的说:“秦先生真是可恶极了!他照得了相片,一张也不给我,又写了这么一封臭信来气你。菊姐你别哭,咱们找秦先生打架去!他现在正在家,我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两只手抠着脑袋在那儿发愁呢!”

菊英一听秦朴现在愁成这个样子,她又很不放心,觉得秦先生也很可怜,因此眼泪流得更多。淑玲一手拉着菊英,一手去背她的小弟弟,依着她要立刻就找秦先生打架去。菊英却甩开手,皱着眉说:“你别拉我!咳,人家心里怪烦的。”

这时,淑玲的小弟弟坐在床上,揪了半天线团儿,又拿起菊英的相片往嘴里去咬,淑玲赶紧抢过来,说:“喂,你别给人家咬坏了!你不知道这是人家秦先生的命根子吗!”菊英听淑玲说自己的相片是秦先生的命根子,又觉得这话有点刺心,脸上不禁绯红起来。她一面拭着眼泪,一面收藏起信纸、相片和胶板,然后向淑玲央求似的说:“你把你的弟弟抱走吧!别叫他在这儿闹啦!”淑玲听了,就去抱她的小弟弟,那小弟弟因为手里的东西被他姐姐夺过去了,他就张着手要哭,淑玲骂了一声:“作死鬼!”就把她小弟弟抱出去了。

这里菊英趁着屋子里没有人,又把秦朴的那封信看了一遍,眼泪又不禁往下流,想着:秦先生你也太多心了!昨天见你给我偷着照相的时候,我是有点不愿意,可是后来也就揭过去不提了;我昨天的忧烦气恼是另有原因的,哪里是为跟你生气呀?你就值得这么懊悔伤心吗?倘若你伤心病了,你在这里孤身一人,谁能够服侍呢?又想:你也不该这样冤枉我,你知道我是多么可怜呢!我的这颗没有人理会的心,正希望你来温慰它,你怎么可以反给我的心里增加痛苦呢……

菊英越想心里越觉得难受,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因为恐怕婶母这时闯进屋来,所以她赶紧拭净了眼泪,拿起针线又加紧地做,为的是希望把这一对枕套快些做好,连同婶母洗的衣服,好一并送到徐大妈的公寓里,顺便见见秦先生;无论怎样,也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向他说一说,请他以后不要再误会自己了,可是因为心中烦乱,越着急是越觉着做得慢。待了一会儿,她的婶母又叫她帮助做饭。饭后,才做了不几针,她婶母又把晒干了的衣服拿进屋里,她还要帮助用烙铁去给熨平。

此时她真是又急又伤心,尤其因为她婶母洗的这些衣裳,多半是男子的衬衣衬裤之类,菊英在熨的时候,心里仿佛感到是一种污辱似的,便不好好地给熨。她婶母看了,心里就不很高兴,把烙铁要过去,自己去动手,嘴里说着:“给他们洗衣裳非要弄得平平展展的才行,那些个学生们专会挑剔,咳!挣他们这几毛钱,也真不容易!”说着,她弯着腰去熨衣裳,一面牙疼得直吸气。菊英见婶母这可怜的样子,又觉得一阵心软,便愁黯黯地走在一旁,依旧去挑那只“荷花鸳鸯”的枕套;她微微地叹着气,心中十分的凄恻。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范三婶将那几件衣裳熨好了,就催着菊英快给徐大妈送去,好去跟她要钱。菊英的心里也是另有她着急的事,所以不等将那枕套做完,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她就拢拢头发,夹着那衣裳包裹走了。

出了门首,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暖。并且因为是礼拜日,所以街上往来的汽车和行人也特别的多,菊英看见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学生,简直连夏天的薄纱衣裳都穿出来了。菊英又后悔,出门时应该换件衣裳,现在身上的这件深色的竹布旗袍,颜色是太显得老苍了。这种心理在她的心头不过是一闪,可是她仿佛也很想使自己再美一些,再娇媚一些,以博得她所希求的爱怜。

她越紧走着越是心急,走到福安公寓时,她的心已在突突地紧跳,心里想着:不要秦先生又没在家吧?于是她一进门,就把眼光投向秦先生住的那间小屋。可是,太使她失望了!秦先生的那门分明是用一把洋锁在锁着;秦朴一定是在屋里愁烦了半天,没有人理他,他又出去了。菊英此时的心情立刻颓靡,真懒得再往里面走去,同时又疑虑秦朴也许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吧?因此心里又很害怕、难过。

这时徐大妈由屋里出来,迎着菊英笑着说:“呵!这么大的包裹,真够姑娘你拿的,来,交给我吧!”又说:“你婶母的手也真快,前天拿去的衣裳,今儿就给洗得了。别的倒都不忙,就是里头有两件衬衫,人家秦先生等着穿呢。”菊英一听说这里头有秦先生的衬衫,她又后悔着想:早知道有他的衣裳,为什么刚才不想法儿挑拣出来,特别地给他弄平展了呢?

这时徐大妈把包裹接过去,就带着菊英进到屋里。徐大妈的大儿子正在炕上躺着,哼哼着鼓词儿,一见菊英进屋,他就赶紧爬起身来,把嘴唇耸到鼻头上,笑着说:“菊姑娘,你吃过饭啦?”徐大妈申斥她儿子说:“你哪有叫人家小名儿的,以后叫范大姑娘吧!”菊英低头笑着,仿佛很不好意思,就说:“不要紧,我在小学念书时就叫菊英。”

徐大妈说:“怎么小名儿叫菊英,学名也叫菊英呢?”说着自己又打嘴,笑着说:“我怎么也把你的小名儿说出来了!”说时用手拍着菊英柔软的肩膀,又说:“孩子,我真是眼瞧着你长大了的,你从小就聪明,就长得有人缘儿;就是穿一件小蓝布衫,也永远是干净的。可是,咳!孩子你就是命苦,现在若是有你爸爸活着,你们哪至于这样儿呀?”

徐大妈说话的时候仿佛带着深切的同情,可是又像是故意逗菊英难过似的。菊英一颗脆弱的心,哪禁得起徐大妈这么一说,立刻她的泪珠儿又从眼里迸出。徐大妈也擦了擦眼角,接着她又骂自己说:“咳!我也是老昏君了!无故的又招你伤心。得啦!我的亲女儿,你别难受了,过些日子我一定给你找个好女婿,叫你离开你那个醉鬼叔叔和废物一般的婶子,跟人家享福去!”旁边徐大妈的大儿子,也直望着菊英那娇羞的挂着泪的脸儿,不住地嬉笑。

菊英用小手绢擦着泪,颊上绯红,她又像是生气的样子,跺着脚说:“大妈你要再胡说,我当时就走,永远也不瞧你来了!”徐大妈笑着说:“得啦,得啦,我不说啦!”菊英擦着眼泪,又含羞地笑着,其实心里是难过极了;她同时又注意着窗外,只要是有一点皮鞋的响声,她就猜着许是秦先生回来了。

待了一会儿,菊英就说:“我婶母叫我跟徐大妈来说,叫徐大妈再借给我们两三块钱,因为明天就要给房钱,吃的也没有了。”其实徐大妈本欠着她们两块多钱的工资,可是菊英如今说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跟人家乞钱似的。

徐大妈说完了那些话,心里正高兴着,一眼看着菊英,一眼看着她的大儿子,心里想着:把菊英给我作大儿媳才好呢!可是如今一听菊英跟她要钱,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先咳了一声,说:“你那个叔叔也太不要强,自己少喝两盅酒,也不至于叫媳妇、侄女为难啊!”说着她把手探到衣袋里掏了半天,就掏出一卷约有十几张的洋钱票,还有几张破烂的角票。

菊英心里想着,至少今天徐大妈得给她三块钱,不想徐大妈点了半天票子,又唉声叹气地说:“我的钱现在也是周转不开!电灯费欠了两个月的啦,回头就许来要,再不交费,人家可就给掐电了!”说时,递给菊英一张一元的票子和几张角票,说:“你先拿这一块六毛钱去吧!那几件挑花的活计快点做,我还可以给你支点钱。还有,回去告诉你婶母,洗完衣裳,千万给弄平了,学生们穿洋服讲究衬衣的领子,非得跟板儿似的才成;以后你婶母要是再不给弄平,那我可就叫别人洗去啦,我不能净听学生大爷们发脾气。再说,西边的祁大嫂子求我许多次了,叫我把洗的分给她点儿,我总想维持你们娘儿俩,不好意思又分给别人去洗……”

徐大妈说这些话时,是一半警告着菊英的婶母,以后要特别把她这里的衣裳好好地洗,一半也是表白自己对她们的情面。这样一来,吓得菊英也不敢再多要钱,只得含着眼泪把那一块六角钱收下。同时看着徐大妈的脸上也不像刚才那样的喜欢了;她那大儿子光着两只脚在炕头坐着,两只没出息的眼睛只管向自己盯,菊英虽然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等那秦先生回来,如今也是不可能了,她就勉强地笑了笑,说:“大妈!我走啦!”

徐大妈听说菊英要走,她才重新露出笑容来,又拍着菊英的柔软肩膀,说:“姑娘你回去,千万把我的话告诉你婶母,叫她以后要留点心。你不知道,这年头儿挣钱是没有容易的,尤其是学生大爷们,顶难伺候啦!”

菊英轻声的答应着,到了院中,又望了望秦先生住的那间屋子,只见锁头依然在那里挂着。菊英心里微微作痛,她就赶紧往门外走,这时悲伤、怨恨、感喟,种种痛苦的情绪又压迫着她的心,她真要在街上就流下眼泪来了。

菊英恐怕被人看见她那红眼圈,就把头低着,眼睛瞧着鞋尖往前走着。才走了不远,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汽车喇叭声,菊英赶紧站住脚步,就见连着有五六辆大汽车飞驰而过,车上全都是衣着阔绰、欢容满面的男女学生。菊英仰着脸望着,腿都软得几乎走不动了,她心里说:人家怎么是那样的幸福呢?我怎么就这样的苦命呢?想到自己的苦命,又觉得她婶母那命运的说法似乎是很对的,同时心里也冷了,仿佛对于一切的事也绝望了;她真不愿拿着这一块六毛钱回去再看她婶母的愁容了,她愿意就在这里任凭汽车把自己撞死……

可是这时候,她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的正是那秦先生。秦先生那身浅灰的西服已迭了许多褶纹,领带也没有系,他无精打采的,仿佛病了似的,两手扶着车边坐着。菊英一看见秦朴,仿佛立刻又有了生机,她惊喜着几乎要喊出来:“秦……”但又觉得旁边有许多人正在看着她,就只是微微笑着。这时秦朴也看见菊英了,他那愁闷的黄脸上也转为红色,仿佛是想要下车跟菊英说话,可是又怕被街上的人注意似的,他只在车上望着菊英笑了笑,深湛的目光递给菊英无限的情意。菊英的芳颊微红着,深深的笑靥衬上刚才哭过的微肿的眼睛,更显得娇媚可怜。

两人相望着笑了笑,拉车的人就把秦朴拉走了,秦朴也仿佛不好意思再回头来望菊英。菊英呢,本想要追着秦朴回公寓去,可是又想:那样一来,他就许瞧不起我了,于是她反倒急急地走回家里。自然她的心情始终是紧张的,她婶母接过一块六毛钱时的叹息声,她也不甚关心了;刚才徐大妈那副忽热忽冷的面孔她也忘却了,她此时只记着秦朴在洋车上坐着,那种没有精神的样子,和他向自己表示的那微微的笑容。菊英又想: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他虽然不必多说话,可是也应当招呼他一两声,也叫他明白我并不是恼了他,他也可以减去些忧愁;偏偏自己在当时并没想到这一点,竟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这次回去一定更是伤心,以为我真是不愿意理他了!一想到这里,她又恨不得赶紧再跑到福安公寓去安慰秦朴。

菊英独自坐在床铺上,发着怔在想着,这时就听院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儿,又听是她叔父范三的声音,没进屋来就喊着:“喂,你们瞧瞧是谁来啦!”这屋里正在发愁的范三婶,和正在发怔的菊英,就齐都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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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女帝,对于到底怎么从预设中的大开后宫苏爽无双走向前途莫测的夫管严之路的,殷颂觉得自己有话要说……本书又名《孤日天日地打狗虐渣的那些年》《从帝姬到女帝只差一个坑蒙拐骗的距离》《扒一扒朕那群整天不干正事儿就琢磨着与朕发展不正当关系的臣子们……》从母族被诛惊悸而亡的柔弱帝姬,到统御八方威仪无限的大梁女帝,穿越而来的前猎头之王殷颂面对自己即将凉凉的境况呵呵冷笑:一群zz,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男主:曾经,众人:北境定远王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威名赫赫又野心勃勃,迟早得反!后来,众人:……好巧哦,陛下以前府上宠爱的那个男宠和定远王一个名字曾经,众人:定远王深沉冷漠、不近女色,估计这辈子是看不见北境的当家主母喽!后来,众人:……听说了么,定远王要把北境当彩礼送给陛下了!(惊恐脸)殷颂:以前,我以为他是个位高权重、温柔体贴、成熟稳重的完美男主,久经思量,我就从了霍劭:嗯?殷颂(泪流满面):后来,人设就崩了!好想把这个小心眼超记仇一言不合就炸毛的醋精心机boy给退货啊!跪求啊好不好!霍劭(把人拉起来,温柔的摸摸毛,慢条斯理):不好殷颂:……嘤嘤嘤,你听我解释,我与那个晏妖孽沈左相卫国公洛首富匈奴王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嘤嘤嘤……“……”霍劭(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殷颂:“……暴露了,凉凉!”(生无可恋)总而言之,这就是个披着权谋复仇皮的苏爽幽默超甜升级文!女主酷帅狂霸拽白皮切开黑是终极大boss!欢迎大家来一起嗨啊~\(≧▽≦)/
  • 怀孕妈妈的穿越日子

    怀孕妈妈的穿越日子

    本该是以甜蜜收场的蜜月之行,竟以空难做结束!大难不死的楚翘,却“带球”穿越,呜呜,这是哪里?孩子的爹又在哪里?无意间救了个美男——陆云扬,这个白眼狼,下毒害她,我忍,为了宝宝,就委屈和他扮作夫妻吧。把现代快餐搬到古代,果真引来了孩子的亲爹——杜子川,不不,现在叫安睿之。(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请在秋天叫醒我

    请在秋天叫醒我

    ——有几个女生在学校里恋爱是因为喜欢那个男生才和他在一起呢?没几个。只是在有男生追的时候,觉得他对自己还不错,就在一起了。
  • 福生小传

    福生小传

    某时某地某村儿,住着一个叫福生的姑娘,她貌美如花,聪颖伶俐。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如玉似仙的公子。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险些为对方丢了性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谦谦君子,淑女求之!千里迢迢跟来京城,她期待着将对方诱之,扑之,摸之,咬之。。。不料半路谢小姐出现,她弱如柳絮,楚楚可怜,痴痴纠缠,死不罢休。终于,在某人成亲那天,她吞下毒药猛吐一口鲜血,气息奄奄。在死亡边缘,她静静地想,下辈子,她再也不要这么傻,让自己可怜可悲到底,抱恨终天。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