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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嫁何心华年压金线 遣愁无计锦字慰芳邻

春天的北京,像处女一般的妩媚,风儿也吹得很温柔,柳树都发了嫩芽,远望着像飘浮着一片绿云;河水清可见底,春风就在水面上画出流动的细纹,西山也仿佛更苍翠了。这时候,小小的海淀街上就显出来特别的热闹。

海淀,本是距离北京城不过十余里的一座镇市。在前清时,西太后修筑好了颐和园,每次游幸,必须从这里经过,有时还要在此歇息一会儿,所以这里的人迎銮送驾,颇当些阔差,都挣过不少的钱。可是自从清廷逊政,改为民国之后,这里便再也看不见了銮驾,早先当官差的人也就都失了业,家家的生活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海淀街上也曾冷落过些时。

可是这个地方毕竟是靠近京城,又是从京城往颐和园、玉泉山、香山等名胜处所旅行的必经之路。尤其在这春天,每天都要有许多辆旅行的汽车,接连不断地往来着。坐车的多半是各校的学生,富家的眷属,和从外国来的旅行团,车上飘动着欢乐的歌声,车后挥发出幸福的汽油味;虽然在海淀街上不过是片刻的停留,可是已经给这里洒下不少的恩泽了。又因为离此不远开了一处大学校,校舍的建筑比宫殿还要巍峨壮丽,听说校里有几百位教授,数千名学生——而且都是十分有钱的学生;校中自然也要用着不少的茶役与工人,所以又给海淀的人增加了些谋生的道路。同时为了迎合那些有钱的大学生的需要,海淀街上也有了大百货店、书局、饭馆、公寓等等。

海淀街是一天一天地繁荣了,都市气也就越来越浓厚,早先这里连辫子也不肯剪,裤腿也不肯散开的姑娘们,现在居然有的也烫起头发,穿上高跟鞋了。就以范家的菊英来说吧,近来她的衣饰打扮,就很招人注目。

范家的菊英是在海淀生长的一个将将十六岁的姑娘,她虽是生在贫穷的人家,但是她样貌清秀,性情温柔,仿佛一切少女所特有的美点,都在她的身上很显著地表现着,所以女伴之中,要属她是最惹人怜爱的了。她的父亲早已死去了,母亲在城里的一家公馆里佣工。叔父范三是在大学里当听差,婶母就由公寓里揽些学生的衣服在家里缝洗。菊英也时常帮助她婶母操作,并做些零星的挑花、刺绣之类的手工,以得到很少的几个钱,或是贴补家用,或是自己做上一两件洋布的合心衣裳。

在这海淀街上,有一家福安公寓,名虽为公寓,其实就是一家小住户,把家里的几间房子隔成单间,分租给学生们居住。开公寓的人叫徐大,他的两个儿子就算是茶房。他的妻子徐大妈更是能干,除了帮助她丈夫开公寓之外,并常从城里的百货店和专卖结婚用品的商店,揽来些绣花的枕套、补花的被单、挑花的钱袋等等,分发给一些小家姑娘们去做,她从中得到佣钱。所以徐大妈的公寓,除了有大学生出入之外,并且时常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们来往,菊英就是跟徐大妈来往得最勤的一个。

这天,菊英把手下的几件活计做好了,打了一个小包裹。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梳,拿着胭脂向腮边抹了抹,端详了许久,才向她婶母说了,然后夹着小包裹出门往徐大妈那里去。菊英走在街上并不各处张望,她只是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很轻快地走着,脑里却想着:自己这双仿照时兴样式自做的青帆布鞋,不至于太难看吧?蓝士林布的旗袍可惜稍稍肥了些,没有张家淑贞新做的那件合适……

这时,不知是谁这么向她叫了一声:“菊姑娘,买东西去吗?”菊英扭头一看,是隔壁住的拉洋车的二秃子,他两手抄着车把,黑瘦的脸望着菊英,呲着黄牙板笑着。菊英因为二秃子是婶母的干儿子,不好意思不理他,就轻倩地一笑。这时,一辆大汽车呜呜地又往南飞跑去了,车上都是些分头洋服的男学生,还有几个跟男子也差不多的,穿着漂亮大衣的女学生们,菊英不禁向着那大汽车的后影投了个艳羡的目光,她就抛开了二秃子,走过了马路,到了福安公寓。

菊英才一进门,就见院里堆着许多东西,皮箱、网篮、铺盖、暖水壶,和一捆一捆的旧报纸。徐大妈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在着急,她一瞧见菊英来了,就不客气地指挥着说:“菊姑娘,你快帮着拿拿东西吧!你大叔跟你大哥全都没在家,人家先生搬来啦。”说的时候,她的二儿子就搬起皮箱,徐大妈提着铺盖。菊英只好放下自己的小包裹,把那地下放着的轻便些的暖水壶和报纸等等,送到客人租下的屋子里去。

这时年轻的客人正在设计着哪里安设床铺,哪里摆桌子,忽然见一个年轻的而也相当时髦的姑娘,帮着给他往屋中送东西,立刻就很注意;他一双手插在西服的裤袋里,说:“就放在这里,让我自己布置吧,多受累了!”这个大学生倒是很客气的,菊英不知应当答复什么才好,放下了东西就转身出去了。到了徐大妈的屋内,脸上就有点发热,她觉得心里很紧张,又有点抱歉似的,想着:人家跟你说客气话,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响呢?又想着:那学生是一身浅灰色西服,咖啡色的领带……

此时徐大妈蓦然回到屋里来,嘴里抱怨着:“你大叔一清早就进城去了,你大哥也不知上哪儿闯丧去啦,人家秦先生搬来了,都没有人伺候!”菊英才知道新搬来的这个大学生是姓秦。她顺手把带来的小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活计,交给徐大妈看。徐大妈本来觉得刚才人家姑娘帮着拿客人的东西,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就拿起一对挑花枕套仔细地看着,口里笑着说:“姑娘你的活计,真是越做越细了!”说时用手又拍着菊英的柔嫩肩膀,夸赞中带着惋惜地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将来可不知道便宜谁!”

菊英玫瑰般的脸颊上立刻越发的红了,她推了徐大妈一把,说:“大妈,您怎么净闹呢!”徐大妈嘻嘻地笑着,就把活计收起来,向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两角钱来,说:“你先把这个拿回去吧!一半天你再来一趟,还有客人的几件衣裳,要叫你婶娘给洗呢。”菊英答应着,就说:“大妈,我走啦。”她把那块包活计的布折叠起来,手拿着,走出了福安公寓,心灵上仿佛受了些扰乱,便很烦闷伤感地走回家去。

一进到屋里,同院住的比她还小两岁的淑玲,正在她的屋里闲玩,看见她回来,就像报告新闻似的说:“菊姐,菊姐,你没听说吗?崔家的玉姑娘认得了一个学生,那学生常上她们家里去。”菊英一听她这话,脸又红起来,就假作生着气说:“这是什么话,你也跟我来说!”淑玲天真烂漫地歪着脖子,只望着她笑。

这时菊英的婶母穿着件破褂子,擦着两只胰子沫儿还没干的手,向菊英说:“你没见着徐大妈?她没说还有什么要洗的吗?”菊英说:“徐大妈说一半天叫我去,今天还没有要洗的衣裳。”说时把徐大妈给她的那两角钱交给她婶母。她又坐在床铺上,打开她的针线包儿,淑玲也坐在旁边帮着她整理丝线。

淑玲是在这院子住的刘厨子的女儿,虽然也有十四岁了,长得模样也相当的好,可是心眼总是很傻;早先跟菊英同在一处小学里读过书,菊英早就会写信看报了,可是淑玲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辍学之后,也跟着菊英学过针黹,可是她笨极了,连很简单的活计都不会做。每天她辫子也梳不好,脸也洗不干净,就抱着她的小弟弟满处串门,有时能在大街上站一天。所以这海淀街上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她,也没有一个不跟她说笑的,同时她也最爱管人家的闲事,打听与她毫无相干的新闻。

当下,这刘淑玲一边帮助菊英理线,一边嘴里就絮絮不断地说着,什么崔家姑娘跟着一个男学生逛颐和园,胡家的嫂子因为做新衣裳跟男人打架,街头巷尾的一些琐闻,她都津津有味地告诉了菊英;并且笑嘻嘻的,仿佛说了人家的事,就能使她自己很高兴似的。菊英却不大耐烦听,不过又不好意思把她赶开。

刘淑玲跟菊英说了半天,她的母亲就把她叫回屋里看孩子去了。这里菊英的心里更觉得烦乱,刚才淑玲跟她说的那些事,她又都一件一件的去研究;尤其是徐大妈公寓里新搬来的那个姓秦的学生,那种和蔼的态度,那身浅灰色的西服,咖啡色的领带,仿佛深深地印在她的脑里,消磨不去。她一面帮助婶娘做饭,一面失魂似的这样想着。后来,一种理智又告诉了她,这种内心的思想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也是很不对的,于是她又有些羞愧、悲伤。

吃过饭之后,小屋里点上了暗淡的煤油灯,菊英找出早先读过的一本小学教科书,无聊地翻阅着,远处还有汽车的喇叭响声。又待了一会儿,菊英的叔父范三就回来了。范三在大学里当听差,一月才挣八块钱,可是他每天的酒账至少也得三角。今天他又喝得头红脸涨,嘴里吹着浓烈的酒气,一进屋就向他的老婆说:“你猜今儿我遇见谁啦?”说话时带着惊羡和嫉妒的神气。他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口又臭又辣的气味,熏得菊英赶紧皱着眉低下头去。

又听她叔父说:“我碰见黄老九啦!呵!黄老九戴着礼帽,穿着哔叽大褂,也留了两撇小黑胡子,真像个老太爷啦!听说是他的女儿嫁了个做官的,所以他也跟着享上福啦!今天他到海淀来瞧他的姐姐,见了我,还算不错,倒还认得老街坊,把我拉到‘广德居’,请我吃了一顿卤面,还喝了几两酒;他说事情忙,明天一早得进城,就不来看你们了。”说着,又歪着头嘿嘿地冷笑着,仿佛表示着瞧不起那黄老九。心里却想着:早先他跟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穷得比自己还不如。可是人家的姑娘凤贞,长得也真不错,小学也毕了业,后来就搬到城里去住了,黄老九虽然找了个小差事,听说也挣不了多少钱;想不到他的女儿如今给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家儿,居然就算是抖起来啦!

他心里这样带着妒意地羡慕人家,同时不免用那醉眼去看菊英。菊英正在灯旁翻阅那本书,眼皮下垂着,手儿一动一动的,那姿态真是文静清秀。范三的心里也不禁喜欢了,心说:菊英的模样儿虽说比不上美人儿,可是也有七八分的人才。假若打扮打扮,烫个飞机头,穿上件漂亮的大衣,丝袜子、高跟鞋,送到大学里,也不一定比不上什么皇后啦,校花啦!他眯着醉眼向菊英笑了笑,心里仿佛是说:黄老九你别美,过一二年你瞧我的吧,我们菊英嫁的人准比你的女儿还得阔!我范三,那时候就成了范三爷啦,天天喝好烧酒,什么事也不做……

这时,旁边正在刷洗饭碗的范三婶,听了她丈夫的这些话,就觉得很不入耳;因为范三婶的为人向来最安分,不羡慕别人家,她有信仰。她相信无论什么事都是由于命运,譬如说黄老九的女儿嫁给了有钱的人,那是人家的女儿命好,黄老九应该跟着女儿享福。而自己整天给人家洗衣裳,两只手叫肥皂水泡得永远是又红又肿;丈夫是个醉鬼,一月挣几块钱还不够他一个人喝酒的,这都是命。人就应当认命。于是范三婶就冷笑着,向她的丈夫说:“你瞧着人家眼热干什么?有能耐你也养一个好女儿!既然那辈子没修来,现在就得认命!”

范三心里刚有了一点希望,又被他老婆拿这命运的理论一批驳,他立刻心里又凉了。本来么,菊英又不是自己生养的,将来就是她嫁了督军,跟着享福的还是她的妈妈;自己就是能够赖上一碗饭吃,可是哪有黄老九那么吃的硬呀?心里一懊恼,他就不禁骂出声来了,说:“他妈的,据你这么一说,我们永远是穷命鬼!菊英也跟着我们家里,这么穷混一辈子吗?”

范三婶早就明白她丈夫心里想着些什么,一听提到了菊英,她更冷笑着说:“你说姑娘,姑娘有人家自己的命,也许明儿就说一个比黄凤贞还好的婆婆家,也许……”她刚要说“也许就跟我的命一样”,可是看见菊英的脸上,被灯光照得像胭脂一般的红,心里也想着,将来也许能够跟着侄女享福。

这时范三喷着浓烈的酒气,走到了菊英眼前,笑着说:“姑娘你可别骂你这个叔叔,我说的这话是实话。你今年也十六岁了,等你母亲回来,也得跟她商量商量了,假如有合适的人家来提说,我们是怎么答复人家。这些话,其实做叔叔的说不着,可是现在是维新的年头儿,许多大家的姑娘全都讲自由恋爱,所以这些话我也不能不跟你公开!”“公开”这两个字,是范三在大学里跟学生们学来的新名词,如今很得意地说出,仿佛表示着:我的脑子现在也新了!

菊英这时的脸上更觉得发热,头更是往下低,她那剪得齐齐的长发已然擦到了书页上;她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向书上落,并发出微细的响声。范三斜楞着眼睛,咧着嘴,打着酒气熏人的嗝儿,还要往下发挥他的议论,范三婶却张着两只湿手过来,把她丈夫推开,说道:“得啦!得啦!都是黄老九那暴发户儿,也不知请你喝了多少‘烧刀子’,支使得你回到家里来胡说!”范三咧着嘴笑着,瞧了瞧低头垂泪的菊英,又望着老婆,假作着急地说:“你瞧,这你也拦住我!我说的也都是好话呀!”说着,由桌上拿起茶壶来,就着嘴儿连气喝了几口,就一头躺在炕上;开始口里还低声哼哼着“二黄”,后来渐渐鼾声如雷,就像一条死狗似的睡去了,喷得满屋子酒气更是难闻。

范三婶刷完了家什,坐在小凳儿上抽她的半支烟卷,慰劳自己这一天工作的疲乏。菊英这时已把眼泪擦净,收起书本,又整理她那针线活计,但是心里却乱七八糟的,手里的针线也仿佛比什么都沉重。她又下意识地想起来白天所见的那浅灰色的西服,咖啡色的领带……才一想到这里,脸上又觉得发热,手也觉得发颤。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同院北房里张家的座钟,“当当”地打了九下。范三婶就铺开被褥,说:“九点了,睡吧!”菊英收拾起针线,到外屋床铺上去拥被就寝。这时四下寂然,只有里屋她叔父范三呼噜呼噜的鼾声,越来越沉重。菊英躺在床铺上,脑里思绪纷纭。北房里的钟敲过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猫儿在房上像鬼一般的嚎叫,淡青的月色已染上纸窗,菊英依旧没有睡着,不过,枕边却已被泪水浸湿了。

到了次日,再次日,光阴依旧那么呆板而苦闷地过去。不过有时出门,觉得街上是更热闹了,来来往往的汽车更多了。并且有许多穿着西服的男学生,和穿着各色毛绒衣,披着鲜艳围巾的女学生,全都骑着脚踏车,在那柏油路上,像燕子一般的轻快地“飞行”着。还有的男学生与女学生相互拉着手,骑着车并行,车后带着折下来的桃花和榆叶梅。菊英每逢看见这样快乐的男女青年,便要投一个羡慕的目光,同时心里就有无限的感慨,并且觉得自己这颗可怜的心是没有人知道的。

徐大妈的公寓里,她又去了两次。很巧,第一次才进门,就跟那秦先生走了个对面。秦先生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夹着几本洋书;一看见菊英,他那淡黄的长脸就带着微笑,两只深深的眼睛也射出和蔼的光芒。“来啦?”秦先生点了点头,这样招呼菊英。菊英却脸上一红,把头一低,嫣然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秦先生皮鞋“咯咯”地走了,菊英的心里又是很惭愧,并且抱歉似的想着:人家很好意地招呼我,我为什么连一句客气话也不会说呀?叫人家想着我太不懂礼貌了!因此回到家里就想着,以后若是再遇见那秦先生,秦先生如果再招呼自己,自己应当怎样回答人家。

第二次是跟着淑玲去的。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常到徐大妈的公寓里去玩,公寓里的学生她全很熟识;那个秦先生搬来不到一个礼拜,她就带着孩子往人家屋里去跑。这天她知道秦先生在家,也要拉着菊英到那屋里,菊英却不好意思进去。可是从此淑玲跟菊英说话的时候,她不提别的,就常提秦先生,她说:“秦先生的名字叫秦朴,是南方人,现在才进大学。”又说秦先生的性情多么好,有一次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到秦先生的屋里去玩,她的小弟弟把人家很漂亮的床单给尿湿了,秦先生的脸上一点也不变色,只说:“不要紧的。”淑玲是一个最没有心眼的人,她都因此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了。

菊英听淑玲这样谈说着那位秦先生,她就觉得脸上又一阵一阵的发热,因为习惯告诉了她,两个年轻的姑娘,谈论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是多么可羞的事呢?但是自己听起来,又觉得很有兴趣似的。淑玲一说起来,她是不管不顾,并且还不知道压下声音,除非菊英的婶母快要进屋来了,菊英向她使了眼色,她才把话打断;然而她并不明白,像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当着菊英的婶母说呢?

过了几天,天气更暖和了,菊英出门的时候,总要换上浅月白的旗袍,并且她看见街上走的女学生们,已有不少是露着腿穿着袜套。春风软软的,吹得人发懒,尤其是菊英在做针线活计的时候,身子总觉得疲倦。

这一天,在下午两点钟前后,范三婶在院子里迎着太阳洗衣裳,菊英一个人在屋里床铺上坐着,拿着一个十字布的套枕挑花。她心里怪烦闷的,两只手也觉得很重,便想要放下活计,躺下歇一歇,可又怕婶母进屋来说自己贪懒;正在勉强振作着精神,忽听窗外一阵咯咯的脚步声,是淑玲进来了。淑玲今天仿佛遇见了一件什么新奇的事,脸都紫了,胸脯一起一落的喘着气,可见她是才从外面跑来的。菊英瞪了她一眼,笑着说:“傻丫头,什么事你这么忙?”

淑玲张着口又喘气又笑,并且掀开衣襟,从裤带下取出一个长方的纸包儿,拿过来悄悄对菊英说:“菊姐,菊姐,徐大妈公寓住的那个秦先生,叫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菊英吓得神经立刻紧张,脸上立刻觉得发热,她赶紧由淑玲手里接过那封信,一看,是个洋纸的信封,上面还有凸出的花儿,横写着两行蓝色的钢笔小字,是:“范菊英小姐 秦缄”。菊英心里更紧张了,本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以“小姐”两个字来叫她吗?信封里是硬硬的,不晓得包了些什么东西,她心里又是猜疑,又觉得不好意思收下。

菊英刚要把信扔还淑玲,想要骂她:“你为什么随便就替一个男子向我传信呢?”这时她婶母忽然进屋来了,她赶紧就把那封信压在活计包儿的底下了。范三婶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开开破橱柜,也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菊英依旧低着头做针线,淑玲坐在菊英的对面,背着范三婶,不断地向菊英做鬼脸儿,菊英只作没有看见。

待了一会儿,淑玲的妈又叫她去看孩子,她大声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出屋去了。范三婶在橱柜里找着了东西,又到院里洗衣裳去了。这时菊英才把一颗惊恐的心慢慢地放了下去,赶紧从活计包儿底下把那封信拿出来。她又把信封上的“范菊英小姐”重新看了一遍,就手颤颤地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三张风景照片,照的都是楼台建筑,和柳树边的小桥、春水上的游船。她想着,这大概都是万寿山或是北海公园的风景吧?另外还有一张印着花儿的洋信笺,也是用蓝色钢笔写得很整齐的小字,是:

菊英女士:几次见到你,都没得机会谈话,使我很是怅惘!近来因为听淑玲说,才知你是一位聪明淑雅的姑娘,并且因为环境的关系,现在的生活很是寂寞,我又不禁由羡慕之中对你产生一种同情的心。

前天同着几个朋友去逛颐和园,摄了几张相片,虽然摄影的技术太劣,但风景的本身确是优美的。现在挑选出几张比较清楚的送给你,作为春天的消遣品吧。祝你

平安!

秦朴

菊英虽然仅在小学读过几年书,但是这封信上没有什么艰深难解的字眼,所以大意她是明了了,她随手把信笺和照片装在封套里,不知为什么缘故,竟掉下几点眼泪来。她赶紧把信封藏在被底,拿手帕擦净了眼泪,心里又仿佛觉得,那位秦先生太有点孩子气了,这么三张破相片也算是礼物吗?但同时又想,人家这番意思是很值得感谢的,总算是关心我呀!人家信上并没说不规矩的话,可见人家是并没存着什么坏心……

正这样纷纭地想着,淑玲像一个贼似的又溜进屋来。她探着头悄声问说:“菊姐,你拆开看了吗?秦先生给你的那封信里,装着什么玩意?是洋画片吗?”菊英生着气说:“我不知道信里装的是什么,我给烧了!我还告诉你,以后你别这么偷偷摸摸地给我带信,倘或要叫人知道了,一定要胡说我!”淑玲鼓着嘴说:“你怎么给烧了呢?我眼看见秦先生装在信封里的,仿佛是几张洋画片,你若不要,给我也是好的呀!干什么给烧了呢?”

菊英见淑玲这样子,心里又过意不去,而且怕她回去把这话跟秦先生去说,那时秦先生一定要笑话自己不开通,把人家的好意当作坏意了;于是随手由被下又抽出了那封信,笑着说:“我冤你啦!这是三张相片,我不要,给你;信我留下,你可千万别跟旁人去说!”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烧得很厉害,仿佛是在淑玲这傻丫头跟前做了什么颇低级的事似的。

淑玲接过那三张风景照片,脸上浮着很天真的笑容,说:“这不是万寿山的罗锅儿桥吗?”菊英使着眼色说:“快收起来,快收起来!”淑玲笑着,把那三张相片装在衣袋里,说:“我得跟秦先生要去,秦先生一定还有好相片!”说着往外就跑。菊英却叫道:“淑玲!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淑玲就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斜着头问说:“还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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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年

    当年

    虽然我知道他不配得到幸福,可是如果他不幸福,别让我知道我都给他多少次机会了你不知道吧我觉得没必要了,对不起,没你的事,只是不想再看到他,他总有理由,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傻啦吧唧相信他了什么我都能忍就忍了,这个真的没法再忍了我的心情你不懂一次又一次失望我觉得恶心这种玩笑我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