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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礼厚情浓几番施故技 山高楼隐一霎变初心

这时菊英趴在床上,哭泣得已然接不上气,她痛惜着秦朴,想着秦朴那么可怜的老实人,竟受到自己那无赖的叔父这样的侮辱,他不定要怎么难过了!也许他要恨我了吧?可是我也是真对不起他。本来我们的爱情也不是由他一人而起,我也得负很大的责任,后来我虽然心里有时想起些不对的事,还有跟章绍杰的那些事,真是我的不好,但是我也没因为那些事就不爱他,占据在我心里的永远是他。就是这回,我因为太懦弱了,我太豁不出去了,才落得我们连个面也没见,就这样的拆散了!其实拆散也不要紧,就是他必不能原谅我,一定疑我对他负心,这,我上哪儿才能找着他,向他解释呢?

她哭了足有一个多小时,哭得她疲倦了,困乏了,就头朝里,脸压在胳臂上睡去。范大妈又叹息了两声,推了菊英一下,菊英也没有醒,只见靠近她的脸和胳臂的地方,床单都被泪浸湿了,灯光照着这斜卧着的身上裹着旗袍的女子,呈现出一种凄惨的状态。范大妈倒后悔了,将才对女儿说的话是太厉害点了!女儿大了,不像小孩子的时候了,倘若她真要是心一窄,在人家这里寻了死,那可怎么好呢?

范大妈越想越是担心。她抹了抹挂在脸上的老泪,呆呆地发了半天怔,就拉过棉被来给女儿盖上;她连灯也不敢熄,就这样忧苦担心地看守了她女儿半夜。次日,窗纸都发白了,她才靠着床,不知不觉地睡去。

菊英睡到了次日早上六点多钟,因为咳嗽才醒,范大妈也被惊醒了,就苦着脸儿说:“你脱了衣裳,盖好了被再睡吧……咳!你真要是病了,可真坑了我啦!”菊英凄婉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微微抬起来,把旗袍脱下来丢在一边。她展开棉被,连身子带头全都盖上,又继续哭泣;哭了一阵,就觉得把自己的心都哭得麻木了,倒并不觉得疼痛。

院中的鸟声透进了窗,透进了被底,那么极低微婉转地叫着;这种声音很厮熟,在海淀的家中,在颐和园的湖畔,在从海淀到大学那条马路旁的柳树上,以及最近,在玉泉山画廊之下,都有这种动人的声音。由此她又不禁流着泪,回忆这几个月来她与秦朴的缠绵爱情,真觉着是一场梦似的。然而这梦醒了,同时她也心死了,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愿意就永远埋在这黑暗的闷气的被底,不再露出脸来见人。过了些时,她又睡去,睡梦之中什么也没有,没有秦朴,也没有她自己。

又过了许多时候,她觉得身体很难受,就又醒了,掀开被,睁起她泪沾睫毛的眼睛一看,窗上已然十分明亮,明亮得在她的眼前乱蹦金星。世界还是这么个世界,屋子却是这个新屋子。

她母亲也没在屋中,可是昨晚母亲所说的那些话依然深深地嵌在她的脑中,只要是想起那些话来,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下那般的痛。她拟想着:秦朴现在已坐着火车到家了吧?或者是到上海去了?他一定很恨我……不,我想起来了,他那个人是不会恨人的,他一定还爱着我;可是他越爱我,越叫我忘不了他,越叫我的心里难受……她又趴在床单上,呜呜地痛哭。

这时她母亲已回屋来,就用手推她,仿佛很喜欢地说:“姑娘,你快起来吧!于三太太一会儿就到咱们屋里来!裁缝把衣裳送来了,你快起来试试,看合适不合适!”菊英微微抬起眼皮,就见那两件新做得的旗袍是那么华丽动人。她慢慢地起来,双眉依然紧紧皱着,心想:我穿上这件漂亮的旗袍,又当怎样呢?

可是这两件华丽的衣服实在引诱着她,她不自禁地走到镜前,将松乱的长发梳了梳,然后就试着穿这两件旗袍;到镜前照着一看,还真是合体,而且衬着她那微乱的发,刚睡醒的眼睛,含着颦态的双眉,更是别有一种娇美,自己对于自己都不禁怜爱。

旁边范大妈看见女儿这样的标致,就抿着瘦脸上的一张瘪嘴笑着,并说:“不是你是我的女儿我就夸,你不信就去比一比,你比黄凤贞可好看得多!真的,现在又有于三太太这么拉帮着咱们,咱们也得自尊自爱点;不是我又生气,那姓秦的小子配得上你吗?”

范大妈这句话一说出,又叫菊英心里一痛,她脸上一红,心里却有点转动;她也觉得母亲的话似有些道理,本来秦朴本身的缺点是太多了。又想:现在虽然对不起秦朴,可是将来他会明白,这对于他也有好处,不然就是我们顺心地结了婚,我反倒是他一个拖累。可是,就是把我们拆散得太快了,而且,叔父也不应该打人家呀……总之,她现在虽然依旧悲痛,依旧怀念着秦朴,可是毕竟心理转变了一点,不似昨夜那样,觉得眼前是黑茫茫的,没有一点生活的乐趣了。

菊英身上的这件红绒纱旗袍还没有脱下来,还没有洗脸漱口,这时忽然季妈进屋来,说:“范小姐快接电话去吧!是你的电话!”菊英心里一惊,疑惑着:是谁给我打的电话呢?莫非是秦朴?可是秦朴已然离开北京了,即使他没有走,他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在这儿呀?

旁边她母亲说:“你快接去吧,多半是黄凤贞打来的电话。”菊英满心的惊疑,就跟随季妈到了前院北屋里。

今天于三先生也没出门,他们夫妇全都在屋里,一见菊英来他们都笑着,于三太太尤其笑得厉害;她一手把听筒交给菊英,一手拍着菊英说:“你怎么才起来,人家今天要请你呢!”

菊英也想着,一定是黄凤贞打来的,遂就很生疏地向听筒里问道:“谁呀?”那边说:“呕,你是范小姐吧?”是很轻狂的男子声音,倒把菊英吓了一跳。接着听里面又说:“我姓章,我是章绍杰呀!”菊英的手颤了,脸也绯红,回头看于三太太,却见于三太太同她丈夫都在哈哈地笑。

章绍杰那沉厚的声音又由听筒里喷出来,他说:“刚才我听说范小姐跟老太太全都搬到于三太太家里来了,这好极了!以后你跟于三太太可都不至于寂寞了……哈哈!”电话里见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又笑了。

菊英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蹦蹦地乱跳,这种声音或许都能传到那边,就听那边又说:“范小姐,请你先替我转达一下,我回头就去拜见老太太,你可千万别出门!好,回见,回头见!”菊英颤颤地手执着听筒,在耳边又听了半天,里边就没有声音了。

旁边的于三太太赶紧过来,替菊英把听筒挂上,她就笑着上下打量菊英的这件旗袍,说:“我给你挑的这材料不错吧?”旁边的于三先生睁着两只迷瞪的眼睛,也不住看菊英,他也笑着,并且啧啧地称赞说:“真不错!”于三太太说:“衣裳好,可也得在乎人穿,譬如说,我要穿这件衣裳就不好看;你瞧她,无论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又拍着菊英的肩膀说:“你简直是个标准美人儿!我要是个男的,非得娶你不可!”菊英本来脸上的红还没有褪,经于三太太这么一逗,脸更红了,她就羞笑着说:“你怎么也跟我凤贞姐姐一样呀!净跟人闹着玩!”于三太太笑着说:“我们结了婚的人全都是一样,你不久也就跟我们一样了,别忙!”她又拍了菊英的柔肩一下,菊英羞得低下头去。

于三先生看着这把戏很好,他就拍着手大笑。于三太太回头瞪了她丈夫一眼,半笑着走过去,揪着她丈夫的瘦胳膊说:“得啦,你请吧!你在这儿,人家范小姐的脸永远得红着。”于三先生还想要撒赖,他笑着说:“我不看你们,我还要等章绍杰呢!”于三太太说:“你要等他,上外边等着去!”连拉带推就把她丈夫架出屋去了,菊英在旁看着也不禁笑了。

于三太太叫菊英在沙发上坐下,她就问说:“你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晚呀?现在都快十一点啦!你是病了吗?”菊英脸又红了红,说:“没有怎么病,就是咳嗽还没有大好,昨天晚上又睡晚了。”虽然这样说,却掩饰不住她的那红眼圈。于三太太似乎心里也明白,并没往下再问,就说:“你快快收拾收拾去吧,待一会不但是章绍杰来,还有别的客呢,都要来看看你们娘儿俩。”

菊英点了点头,就出了这北房。才到天棚下,就见邱亚男穿着一件白衬衫,白西装裤子,手拿着一个网球拍,由外面回来了。

菊英回到了里院,她母亲就问:“是谁给你打的电话?”菊英的脸又红了,就说:“是一位章先生,前两天在戏院里认识的。”范大妈笑着说:“对啦,我听说这位先生好极了,家里阔极了,本人也年轻,漂亮。刚才他在电话里找你是有什么事呀?”范大妈的瘦脸上满是笑纹,仿佛是谄媚着她的女儿。

菊英咬着下嘴唇,沉默一会,就说:“他知道咱娘儿俩搬来了,回头要来看看咱们,先叫我告诉你一声。”范大妈一听这话,笑得她脸上的皱纹都要裂开,她说:“哎呀!咱们搬这个穷家,人家那么阔的大少爷都要来瞧咱们,咱们哪儿当得起呀?你给谢了吧!”菊英不高兴地说:“他要来么,我拦得住人家吗?人家跟于家是好朋友……谁叫咱们住在这儿呢!”说毕,她就去洗脸搽胭脂,对着镜子又不禁伤心,落下几点眼泪。

范大妈却喜欢得连坐都坐不住,尤其是刚才女儿那似愿意似不愿意,又羞又怒的神态,和那个亲切的“他”字,她听了是真够喜欢的。她就用那有点昏花的眼睛,去看箍在女儿身上的那件阔绰的旗袍,又环顾这虽然简单但很干净的小屋,就觉得是可以让进来一位阔少爷的。

此时菊英一边对镜修饰容貌,一边心里凄恻地想事。她至此时完全明白了,于三太太为什么跟自己好呢?为什么叫自己和母亲到她家来住呢?不用说,一定都是为了章绍杰,这都是章绍杰的好手段!想到这里,菊英的心里未免有点愤恨。可是章绍杰那贼亮的眼睛,高大的身躯,畅快的谈吐,豪富的举动,又仿佛有一种软化她的芳心的力量;愤恨不过只在她的心头一霎,随即便消逝了。她耸起胸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就暗叹着:想不到结局还是这样!到现在我还有什么法子呀?我可以拿出心来给秦朴看,我并不是对不起他,就是我的环境太难了!假若他爱我呢,他应当原谅我……

菊英这样想着,那才搽好胭脂的脸上,就又流下两行眼泪。她拿手绢拭了拭,哽咽了两声,又重新去擦胭脂,心里便想着回头应当怎样应付章绍杰。她想:现在可没有法子了,我不能得罪章绍杰,若得罪了他,于三太太一定不叫我们在这儿住,海淀又不能回去,我跟我母亲可怎么办呀?咳!其实么,章绍杰的人也不错,他要跟我好也可以,不过,他要想爱我,我可不能接受!结婚……那也不可以!我得等着秦朴,除非秦朴来一封信,说他已不爱我了!想了一想,她又觉得目前的事情也没有什么难办的,并且可以因为与章绍杰接近,探听秦朴的通讯处;因此她心里倒生出了一些希望,不再发愁伤心了。

对着镜子修饰打扮了半天,菊英就觉得自己是很美的,穿上这件阔衣裳、新皮鞋,确实像一位阔小姐,假使跟秦朴在一块儿走,还真有点不大谐调呢!梳妆完了,她又换上红袜套、白色高跟皮鞋,配上身穿的红旗袍,真是鲜艳美丽。菊英自矜地要去叫于三太太再看看,又仿佛期望这时章绍杰已经来了。

到了前院北房里,于三先生拿着支自来水钢笔,正在登记他本月买来的那几十条奖券的号码,他正想着:买了这么些条,还不得个几十万元的头奖吗?所以菊英艳丽的身影从他眼前走过,他都没有注意。

里屋阎妈在换沙发套,于三太太拿蔻丹染着指甲,一见菊英进屋,她就转头笑着说:“你等急了吧?”说时,把眼睛向菊英的身上来回地转。菊英红了红脸,并没说什么。阎妈拍了拍新换套的雪白沙发,说:“范小姐你请坐下吧!”菊英点了点头,却在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了。于三太太一面低着眼皮染指甲,一面对菊英说:“刚才吴太太又给打电话来,请我跟你们娘儿俩,到她家去吃午饭,然后到‘哈尔飞’戏院听陆素娟的戏去。你没听过陆素娟吧?她唱的都是梅兰芳的戏,真跟梅兰芳唱的差不多,今天演的是《廉锦枫》。”菊英笑了笑,说:“戏好戏坏,我也听不大懂!”

于三太太抬起眼皮来说:“那么,外国电影呢?”菊英说:“也不大明白,可是倒觉得比戏有意思点。”于三太太笑着说:“那么你跟我们那位电影迷,倒是能交个朋友,可惜她要上美国去了。”又似乎有意无意地说:“章绍杰他也爱看电影。”

菊英默默地坐着,随手拿过今天的报来看,封面是些大饭店和西餐馆、金店的广告,还有许多专治五淋白浊阳痿的药商广告,菊英不敢细看;翻到社会版,见头一条的标题就是:“昨日又一情杀案,三角恋爱竟演成桃色惨剧。”她心里吓了一跳,赶紧翻开,另看别处。目光触到文艺版,第一段的小说是“玫瑰色的爱”,第二段却是“永别了我的妹妹”;是篇书信的体裁,下面署名一个“蓓”字。菊英心里疑惑着,就想:莫非是秦朴给我写的信?登在报上,专为我看?可是当她细细往下看时,才知道不是,并且有许多字句自己全不明了。

这时于三太太染好了指甲,她就捏着一支安在象牙嘴儿上的香烟,徐徐地喷着。她也不坐下,高跟鞋踏着地板来回地走。这时季妈就进来,说:“饭好了!”于三太太先问:“给范老太太送过去了没有?”季妈说:“这就送过去。”于三太太就说:“叫老太太一个人在里屋吃吧。”她又拍了拍菊英的肩膀,说:“咱们在一块儿吃。”

当下菊英就同着于三先生和邱亚男,到南屋去吃饭。饭后她又回到里院,把嘴上的胭脂重新涂了涂,心里却觉得扑通扑通地乱跳,充斥着一种期待和恐惧的混乱情绪。

待了不多时,忽然季妈又跑进来,说:“三太太请范小姐!”菊英脸上又一红。旁边的范大妈的饭还没有吃完,就拿着筷子问说:“是有客来了吗?”季妈笑了笑,说:“章大少爷来啦!”范大妈赶紧放下筷子,催着菊英说:“你快见见去吧!”她一面请季妈快把碗箸拿走,一面又急匆匆地换上了那件新做的酱紫色的麻葛褂子。

菊英心里紧张着,脚步可很慵懒地走到前院。还没进到北房,她先掠了掠短发,又低头看了看鞋,这时屋里就传出章绍杰那沉厚的声音,他说:“……三嫂子你别忙,等我来这儿住的时候,我再送你礼物!”菊英怯懦地掀帘进屋,就见屋里是于三夫妇、邱亚男和章绍杰。

章绍杰一见菊英进屋,他就立起那高大的身躯,低着油亮的背头,向菊英点了点头,然后瞪着贼亮的眼睛直对着菊英,脸上现出一种“吊膀子”的微笑,很熟和地说:“范小姐,你真等着我啦?对不起,因为有个朋友在我家吃午饭,不然我早就来了!”

菊英自然也很客气地笑了笑,说:“章先生你干吗这么客气呀。”说时微微撩起眼皮。这笑声,这眼神,都似乎娇媚而有情,刺激得章绍杰的两眼就越发往外冒贼光。旁边于三太太就站起来拉了菊英一把,笑着说:“你坐下吧!”她把菊英拉在章绍杰坐的那张沙发上,邱亚男便出屋去了。

菊英这时全身又像是受了麻醉,脑子里也很紊乱,嘴也像是迟钝了,想不起应当怎样应付目前的诱惑,应当说什么样子的话。她乘人不备又看了看章绍杰,见他今天是一件咖啡色的上衣,白绸裤子、白皮鞋,尤其那条平展的领带,比她的旗袍还要漂亮。身边的小洋桌上放着一对银器具,盖着玻璃罩子,外面还裹着印有金店字号的包装纸。

这时章绍杰的目光又像汽车前面那两盏灯似的,向菊英猛地一射。菊英躲闪不及,目光整整跟他相对,她心里一跳,脸上一红,同时脑里仿佛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呵!原来章绍杰比秦朴……好得多!旁边的于三先生直着眼看着,三太太却抽着烟卷,故意不注意他们。

章绍杰又笑着发话了,他把身子靠着沙发的边沿,脚可离着菊英的高跟鞋很近,他说:“今天早晨我打电话,才知道范小姐跟老太太都搬来了,我喜欢极啦!平日我就常到这儿来玩,以后这可更好了,咱们也是熟人,大家更热闹了,哈哈!”又说:“范小姐还是住在城里好,海淀那地方太小了,想买什么东西都没有。住在这里,譬如你想看看吴太太,立刻就过去了;要想看看三太太、邱小姐,那连门都不用出,总不至于像在海淀那样的寂寞了!”

章绍杰一提起海淀,菊英又想到了秦朴,心里蓦地一痛,脸上就露出一点惭愧来。章绍来似乎也后悔不该见面就提起海淀,他赶紧起身把桌上的礼物打开,玻璃罩里就现出了一对刻花的镀银瓶来,银光闪烁着,章绍杰的目光也闪烁着,他又笑着说:“范小姐跟老太太新迁移过来,我应当送你们点礼物,可是我也想不出应当送什么来。后来我一想,老太太是个高年人,我应当找个吉祥的东西送给老人家,就买来这一对银瓶,是‘平安’的意思!”

旁边于三太太笑说:“呵,你倒真懂得妈妈经,不怪你大学毕业!”于三先生也笑着说:“绍杰他行!他能摸得着各人的心理,无怪什么人都欢迎他,尤其是密斯们!”于三太太看了她丈夫一眼,转脸向季妈说:“你把章先生这礼物,送到范老太太的屋里去!”

这时菊英心里倒很觉得过意不去,立刻将刚才想起秦朴时的难过忘了,她芳颊上现出笑容,娇媚地说:“章先生,你干吗送给我们这么贵的礼物?叫你花钱。”章绍杰摆手说:“得啦,得啦,统共才四五十块钱,就算花钱?范小姐你别寒碜我了!”又低声说:“这是专送给老太太的!”菊英抿着嘴笑了笑,目光又与章绍杰相对了一下。

旁边的于三先生拿着一支很粗的吕宋烟,说:“绍杰,来一支,你半天没抽烟啦,尝一支我的!”章绍杰摆手笑着说:“待一会再抽!我先到里院见见范老太太去!”菊英用眼看着于三太太,于三太太却说:“你带着他去吧!”

章绍杰自己掀起帘子先出去,菊英就怀着紧张的心情,高跟鞋咯咯地,随着章绍杰那高大的身躯出了屋。才一进到里院时,章绍杰又回头悄声说:“回头我请范小姐到公园玩会儿去!”菊英脸一红,把目光向章绍杰一撩,并没说什么。章绍杰就在前指着南屋说:“就是这间屋子吧?”菊英点了点头,赶紧走上前去。

这时季妈已把那一对银瓶送来,摆在桌上。范大妈就像参观展览会里的宝贝似的,前后左右的看,猜不出应值几千块钱,也不敢拿手摸一摸。季妈一听见外面章绍杰的声音,她就赶紧把屋门开开,范大妈直着眼睛往外看,见她女儿带来这么一位高身材的阔少爷,她就谄媚地笑着问:“这就是章大少爷吧?”说时就像个仆妇似的,向章绍杰深深请安。

章绍杰仿佛是鞠了一躬,就问说:“老太太你搬在这儿好呀?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

范大妈殷勤地笑着说:“哎哟!这我可不敢当,这不是多亏三太太跟章大爷抬爱我们,才叫我们娘儿俩在这儿住吗?咳!我们真是感念你,应当到你公馆里道谢去才对,今儿你倒来看我们来,还送我们这么好的礼物,咳!真是谢谢你啦……姑娘,快给章大爷倒茶!章大爷你请坐!”说着,她连连向章绍杰请安,又向菊英使眼色,叫菊英给这位大爷倒茶。

季妈已出屋去了,菊英没有法子,便倒了一杯茶,亲手送到章绍杰的面前。章绍杰抬起头,轻浮地笑着说:“怎么?你还跟我客气?”菊英脸一红,低着眼皮没言语,又倒了一杯给她母亲。她母亲就坐在床角,跟章绍杰说了许多令菊英很难为情的话,章绍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他只顾了用贼亮的眼睛盯着菊英,答复的话都跟范大妈所说的不对喳儿。

待了一会儿,他就说要请范老太太和范小姐出去玩玩。范大妈似乎早就明白了,她笑着说:“哟!我可不能出去,刚搬了来,什么东西我都得自己收拾着,菊英你跟着章先生出去玩玩吧!”菊英的心这时又在动摇着,她很明白,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又将显露出来了,她要努力与这种弱点交战,就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想出去!”

章绍杰又眼盯着菊英,笑着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到公园去玩玩好不好?”范大妈也向菊英使眼色,说:“你就去吧!你这两天正不舒服,出去玩玩也就好了!”菊英在他们的勉强之下,自己也不能再坚持了,她就羞涩地点了点头。

章绍杰一见菊英点头了,他就笑了笑,说:“那么我在于三太太屋里等着你去了,你可别叫我再来催请!”范大妈把手皮包交给菊英,说:“你不是都打扮好了吗?你这就跟着章大少爷出去吧!”菊英脸红红的,心里似乎有点生气,可是神情举止又都像有些不安,便不由自主地接过了她那只手皮包;章绍杰在前,她在后,就出了屋子。

范大妈并送出屋来,又谄媚地向章绍杰说:“章大爷,你带她出去可千万别多花钱!”章绍杰点头说:“我们就到公园里玩玩。”范大妈龇着牙笑着,直用她那欢喜与期望的目光,把这两人送到外院。

章绍杰带着菊英到了北房里,此时于三先生大概也出去了,只有于三太太坐在沙发上换鞋,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章绍杰就说:“我们要走了。”于三太太问说:“你们打算上哪儿玩去?”章绍杰说:“我们打算先上中央公园,然后再商量,是看电影,或是到别处去。”于三太太点了点头,就说:“顶好你们能晚一点回来,你就请范小姐在外边吃晚饭好了;今儿我多半是回来得晚,厨房就不预备什么了。”章绍杰高兴地笑着说:“好吧!今天我请范小姐玩儿一天,晚上我再把她送回来。”于三太太就点头说:“好吧!你们二位请吧!”

章绍杰笑着,带着菊英出屋往外去,才走了几步,忽然季妈又掀着帘子叫说:“章少爷!你回来!我们三太太还跟你有话说!”章绍杰遂又转身回到北房。他去了半天,才又笑着走出来,向菊英撩了一眼,说:“咱们走吧!”

菊英满心狐疑,两腿觉着软,就跟着章绍杰出门,上了那辆豆绿色的流线型汽车。章绍杰在前面扳动机件,车身一动,那后面玻璃上挂着的小洋人儿,又触了菊英的头发一下,仿佛是招呼她说:“你又来啦?”

车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中央公园的前门,章绍杰带着菊英往园里走去。今天的天气很热,走在长廊下,都觉得热气逼人,菊英的内衣也有点潮湿了。她随着章绍杰到了“来今雨轩”,吃过一杯冰激凌,又觉得对方那放着贼光的眼睛,不住地盯着自己,便赧然地把头低了下去。忽然,章绍杰笑着说了一声:“那天的事情真对不起你呀!”这句话说得菊英的脸上更是发烧。

章绍杰吸着吕宋烟,仔细观察菊英的神情,他已然明白,这一回不至于像上回那么费事了。他想了一想,忽然又说:“今天的天气太热了,我想起来了!咱们上西山玩会儿去好不好?那里有我们的别墅,我妹妹她们大概也在那儿了,你要去我还可以给你们介绍。范小姐,我想这你不能拒绝我吧?”

菊英这时的心神都似乎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她就微微地点了点头,便随着章绍杰又离开来今雨轩,出了中央公园,乘汽车出西直门去了。

这时京西大道两旁的杨柳,依旧是绿油油的,燕子还是穿着柳丝飞着,菊英却无颜去看,尤其当车过海淀之时,她几乎要将头低到车底。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汽车就倾斜着爬上了山坡,在一所白色的洋房前停住。

章绍杰将菊英搀下车来,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别墅。”菊英立定脚一看,就见四下是嶒崚的山石,绿荫的树林里传出来清脆的鸟声,却看不见一个人;眼前这座并不太大的白色建筑物,也静悄悄的像一座坟墓。章绍杰把车门锁了,他就上前叩打别墅的铁门,菊英在旁站着,微凉的山风吹着她的短发,她的精神也觉得清爽了些。

这时别墅里面就有一个男仆把铁门开开,一见着章绍杰,就问:“大少爷来啦,不是听说大小姐、五小姐这两天还要来吗?”章绍杰拿着大少爷的架子,说:“他们都预备上北戴河去啦,这儿有什么意思?”说时,他就请菊英进到里面。

这别墅里种着许多花木,布置得洁净优美,像是一座小花园。上了楼,章绍杰就带着菊英到客厅里,到卧室里去看。虽然房间都不太大,可是屋里的陈设却极为奢华,地下铺的毛毯,一点泥土也没有,可见这个别墅不过虚设着,章公馆是不常有人来的。又见那卧室里更是特别的讲究,一张铜床上铺着华贵的床单和被褥,床的斜对面有一张镜台,上面摆着各色的化妆品;在镜台旁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男睡衣和一件女睡衣,地下还放着男女的拖鞋,菊英看了心里很是纳闷。

这时那男仆拿来了两瓶汽水,开了一瓶,倒在两只玻璃杯中,他就转身走了。章绍杰脸上的笑色更是不可测,他指着床,对菊英说:“你要累,就躺下歇一歇。这里除了我常来,他们谁也不来,有两个人给咱们伺候着,要吃饭可以打电话向西山饭店去叫。”菊英摇头说:“我不累。”说时,她芳颜上泛起了红晕,心中突突地跳,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章绍杰却不坐下,他歪着头,闭着嘴笑,贼亮的眼睛直盯着菊英,盯得菊英斜坐在椅子上头直往下低,柔秀的长发遮住了她绯红的脸,章绍杰就轻轻地把屋门带上了。

这时,初夏的山风吹来微微的松籁,小鸟忽而飞在枝头,忽而扑在窗上,吱吱地叫,像是在报告什么秘密的事情。别墅里一个看门的,一个花匠,都在楼下乘凉,看门的说:“嘿,咱们大少爷又弄来这么一个!”花匠说:“我瞧这个比上礼拜来的那个漂亮得多。”他们说了一会,花匠又去弄他的花儿,看门的就躺在一张藤椅上睡着了。

直等到太阳转向西去,晒到了藤椅上,才把看门的给晒醒了。这时楼上还没有动静,又待了半天,他们大少爷才打开窗子叫人,看门的就赶紧答应了一声。他刚要上楼,楼上的大少爷却说:“没有什么事,我已然打电话叫饭了,回头送到楼上来好了。”看门的连连答应着:“是!是!”章绍杰又把楼上的窗子关上。少时饭店里把菜饭送来,楼上客厅的电灯也亮了,成群的乌鸦呀呀的乱噪着飞过,投向林间。

又待了多时,章绍杰就挽着菊英的手下了楼。菊英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鸟似的,那么娇婉地依着章绍杰的高大身躯,章绍杰就很得意地挽着这个费了许多心机方才猎获到手的美丽的小鸟,在黄昏余霞掩映中,出门上了车。汽车爬下了山坡,就顺着柏油路向城中飞跑而去。菊英怀着极度的羞愧悔恨,用泪眼向车窗外去看,那路旁的柳丝都隐藏在薄暮的黑影里,仿佛也不愿意再见到她。

章绍杰开着汽车进了西直门,又到了西单牌楼给菊英买了几件衣料,一只手表,然后才送菊英回到于家;他也没下车,看着菊英的娇躯慵懒地走进了门,他又把汽车转过去,开往什么饭店去了。

菊英进了门,也没去见于三太太,她就直回到里院。她母亲这时也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菊英就扔下了章绍杰给她买的东西,倒在床上哭泣,一直哭泣到睡去。

次日,事情就算是完全确定了,菊英嫁给了章绍杰。一切都是由于三太太做主意,她的主意也非常简单,就是把这小院里那两间北房的门锁一开,里面是床帐镜台俱全,仿佛这里早先就是那个章大少爷的小公馆似的。

当日章绍杰就在此与菊英同居,于三太太把季妈拨过来伺候他们,季妈称呼菊英还是范小姐,可是菊英此时已然死心塌地的做他的章太太了。章绍杰每天挽着她的手,去游公园、逛市场,听戏、看电影,又给她买了许多贵重奢华的东西,都是黄凤贞郝四太太她们所买不起的;于是菊英心里便很满足,很高兴,觉得自己现在是比谁都强了。她对于章绍杰加倍的热爱、依恋,并且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就爱章绍杰呢?为什么那夜在饭店里,自己要拒绝章绍杰呢?这都是她有歉于心的,总之,自己早先对秦朴的好,那都是她自己的过失,都是应当像章绍杰抱歉的,都须用真爱、求怜、做娇、献媚等等叫章绍杰欢心的举动来弥补的,好在章绍杰也不再提那些事。

菊英与章绍杰同居后的第七日,她母亲就说:“今天应当看看人家黄凤贞去了!人别忘了本。要不是人家那姑母俩,你连城也进不来呀,还能跟章大少爷结婚?我还能这么享福?趁着今儿姑爷没来,咱们得看看人家去,别叫人家说咱们现在阔啦,就跟人疏远了!”菊英也是想:自己的几件新衣裳还都没叫黄凤贞看见过,而且前天绍杰新给自己买的那只手表,也应当跟她比一比,于是她就吩咐说:“季妈,打电话叫一辆汽车来!”

季妈赶紧跑到前院北房里去打电话,少时车就来了。菊英穿的是雪白的华尔纱旗袍,赤足穿着细高跟的白皮凉鞋;腕子上戴着金镯和手表,指上染着蔻丹,戴着钻戒,拿着手皮包;短发已电烫成卷曲的,耳下并垂着两颗圆溜溜的大珠子,她那已有少妇风韵的俊俏脸庞更足为这身华贵的衣饰生色。范大妈也是一身绸缎,找不出一块补丁来了。

汽车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吴家。吴家现在已搬在石驸马大街,因为吴崇富已做了大公司的交际主任,每月有三百元的收入了,所以不但租了宽大的房子,又添用了一个老妈子。

菊英一进屋,黄凤贞就迎面笑着说:“呵!章少奶奶!”说时便用眼打量菊英的全身衣饰。菊英脸红了红,笑着问:“姐姐你吃过饭了吗?”黄凤贞说:“早吃过了,我正要出去呢!可是你这位贵客一来,我又不想出去了!”说时请菊英在沙发上坐下,她就去跟范大妈说话,却仍然斜着眼睛看菊英。

范大妈坐在椅子上,由胡妈手中接过一杯茶来,说:“前两天我就想来看你们小姑母俩,给你们道谢,可是总没有工夫。你妹妹她也是,天天跟你妹夫出去逛公园啦,听戏啦,瞧电影啦……”

黄凤贞微笑着说:“可不是,你娘儿俩哪有工夫呀?我也早就应该瞧瞧你去,可是又想:我妹妹她是新结的婚,谁知道他们小夫妇俩是愿意不愿意来客呀?再说,我也没有穿得出去的衣裳。”

菊英一听黄凤贞这些话,说得都非常刺耳,心里有点不高兴。她就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黄凤贞哎哟了一声,说:“我还差点忘了!昨儿三叔起海淀来了,他说三婶儿现在病得很厉害,他进城买药来了,他又不敢到于家找你们去;看那样子,三叔是很烦恼!”

菊英听说婶母病了,她也一惊,同时心里还有别的念想,就说:“趁着汽车还没打发走,我出城瞧瞧我三婶去得啦!”

范大妈却摆手说:“你别去!你刚过了门,哪有没跟姑爷说一声,就回娘家去的呢?你在这儿跟你姐姐说话儿吧,我坐汽车出城去,一会儿就回来!”

菊英想了一想,就说:“那么妈你就坐着汽车去吧!你去把我那床被褥拿回来,你就回家去得啦。绍杰他要是回去,就说我在凤贞姐姐这儿了,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一定回去!”

黄凤贞在旁斜眼瞧着菊英,不住地微微冷笑,说:“妹妹你可真是个过日子的人儿,现在当了少奶奶,连家里的一床被褥还舍不得扔哩!”菊英听了,不禁脸红,就说:“不是,我那被还很干净的呢,难道现在什么都讲究做新的吗?”黄凤贞说:“是,你真会给你的章大少爷省钱!”心里却冷笑着,暗想:章绍杰随便跟一个女的上饭店开个房间,一夜也得花二百呀!你可连一条破被褥也舍不得便宜给叔父婶母,真是小家子气!

范大妈急急慌慌地坐上汽车到海淀去看她的妯娌了,这里菊英就笑向黄凤贞说:“姐姐咱们看电影去呀?我请你。”黄凤贞笑着摇头说:“我可不敢让你请,我们跟你章少奶奶联络不起!”菊英笑了笑,假作生气地说:“姐姐,我来这儿坐了这么一会儿,你怎么净跟我闹呀?别人还可以,姐姐你……咳!咱们是谁跟谁呀!”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阵悲痛,袭到了她的心,她的眼圈儿一红。

黄凤贞也似乎觉得自己跟菊英说的那些话,是太显着疏远了,就赶紧笑了笑,说:“好吧,你等着我,我换换衣裳咱们就出去!”说着她掀帘出屋,高跟鞋咯咯地跑往卧室,又重新修饰打扮去了。

这里菊英默默地坐了一会,忽然帘子一响,黄老九又钻进里屋来。黄老九穿着一身白洋布裤褂,一见菊英,他就龇着金牙,笑着说:“姑奶奶来啦!你喜事的那一天,我也没送点礼……因为你姐姐她拦住我,她说我见不起章大少爷,其实……我不是扳个大说,章大少爷他能不算是我的侄女婿吗?”

菊英站起身来,脸红了红,笑着说:“九叔有工夫你就到我们那儿去吧!绍杰他又不常在家,再说,他在家也没关系,他那个人也很和蔼。”黄老九嘻嘻地笑,说:“我知道,姑爷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姑奶奶你坐着,我跟你要说几句话。”

菊英见黄老九的这种举动,心里很是生疑。就见黄老九把屁股安放在菊英旁边的藤椅上,探着头说:“姑奶奶,你三叔要用三百块钱,前些日子就叫你母亲告诉你,叫你跟章大少爷去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给他呀?昨儿他又来了,直跟我抱怨你们!”菊英惊讶着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再说……”

黄老九摆了摆手,说:“这不要紧,慢慢再跟章大少爷去说,他拿二三百块钱还当事吗?你三叔昨儿来,跟我说了许多话。他说别看章绍杰有钱,他倒不愿意你嫁给他,他还是愿意你跟那姓秦的结婚……”

菊英听了这话,越发觉着惊异了,同时心里掠起一阵辛酸的滋味,眼圈儿又一红。黄老九又继续往下说:“你三叔早先想着,姓秦的是个穷学生,怕养活不起你,后来才知道他敢则也很有钱;他不是还给了你几十块钱,跟一个翡翠的蝴蝶儿吗?”菊英听到这里才明白,同时也知道了棉被里缝着的钱和别针已被叔父发现了,而叔父以为那是秦朴给自己买的。

黄老九又说:“你跟章大少爷这事,起先我也不赞成,可是你姐姐她们拦住我,不叫我说话,我也没有法子。依着我可不是这个办法,章绍杰那人,有名的花花大少爷,在他手里糟践的好人家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呢。都是花个三五百的,玩上一两个月就完事。多花钱他也不干,这回你跟他,还算是特别破例,多花了点钱呢!听说他光酬谢于三太太就是五百,可是,要想叫他再花钱呀,也不容易了!现在我就是教给你一个主意,趁着这个新鲜劲儿,叫他跟你正式结婚。婚书到手,交给我给你收着,将来他要是腻啦,抛了你啦,咱们就跟他打离婚,至少也得弄他两万。你千万要听你九叔的话,我拿你当我的亲女儿看,才给你出这个主意,要不然就这么乌漆麻黑地混下去,钱又弄不着几个,将来他一不认你们,你们可怎么办呀?真的,你千万听我的话,回去就跟他提出条……”

“件”字还没有说出,他女儿黄凤贞又走进屋来,他的屁股就赶紧离开了藤椅,笑嘻嘻地说:“你们小姐儿俩出去呀?上哪儿玩去呀?”黄凤贞说:“还不一定呢,老爷子,你给我们叫一辆汽车去!”黄老九连声答应着,就跑出屋去了。

这里黄凤贞坐在藤椅上,跷着她新换的咖啡色凉鞋,吸着一支烟,问说:“你说咱们可上哪儿玩去呢?”这时菊英被黄老九那一席话,说得心都乱了,黄凤贞新换了一件咖啡色旗袍,外穿雪白的风衣,她都没有看见,话更没有听明白,她只是坐着发怔。黄凤贞瞧着她笑了笑,又大声问说:“你是怎么啦?净想你们章大少爷啦?你的章大少爷他丢不了你,别的女的也不能就把他抢了去!”菊英这才转过脸来,做出笑来问说:“姐姐,你说什么?”黄凤贞“哼”了一声,笑着说:“别的女的都是结了婚之后就更聪明,我瞧你一结婚倒傻了,也许真叫章绍杰把你迷住了!”

菊英脸又红了红,笑着说:“姐姐你要是再跟我说这样儿的话,我可就要走啦!”黄凤贞站起来,一手捏着烟卷,一只手拉着菊英,像审问似的说:“那为什么我刚才跟你说话,你听不见?”菊英说:“我是想着我三婶的病,不知道怎么样了。”

黄凤贞说:“病呀,我告诉你实话吧!三婶儿还是牙疼,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得叫你们老太太回去一趟,你三叔得跟你们老太太商量商量。你想,你们娘儿俩现在是享了福啦,可是你三叔、三婶他们还在海淀受那穷罪,你们连管也不管,这说得下去吗?”

菊英听了这话,心里方才明白,并且很为难,就想:这话怎能跟绍杰去说呀?就是他有钱吧,可也不能管我们一家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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