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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舞榭歌台狂言欺弱女 名园丽景苦绪念慈亲

黄凤贞进了里屋不大工夫,她又叫菊英。菊英答应了一声,掀帘进到里屋,就见黄凤贞旗袍也没脱,仰卧在床上,两只赤着的光滑的腿,搭在铜床的栏杆上;那只花猫趴在她的胸前,她就用那染着蔻丹、戴着金戒指的手,抚摸着花猫的柔毛。菊英问说:“姐姐,有事吗?”

黄凤贞稍稍偏过头来,笑着说:“没有什么事,我一个人睡不着觉,你坐下,咱们说话儿!”菊英笑了笑,就在床旁的沙发上坐下来。黄凤贞又说:“劳你驾,把烟递给我一支!”菊英从桌上烟筒里拿了一支烟,递在黄凤贞的手里,并划了一根火柴。黄凤贞赶紧把两只脚放下,把猫推开,她微抬起身来,嘴里说着“谢谢”,让菊英给她点上了这支烟。

黄凤贞依旧躺着,把右腿迭在左腿上,露出来她的白衣裙和粉红色的短绸裤,她仰面喷了一口烟。忽然转头笑了笑,说:“妹妹,我不明白,你跟那秦先生,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么多半天,菊英就担心黄凤贞要问她这句话,如今果然黄凤贞是问出来了,并且还问得这么奇怪。菊英的脸上立刻现出来娇红的颜色,她低着头,半天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颤,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滴。

黄凤贞又喷了两口烟雾,向床沿下弹了弹烟灰,她上半身抬起来,用右臂支着那乌发蜷曲的额头,低声对菊英说:“刚才三叔来,也都对我说了。其实就是三叔不说,今天早晨我到海淀去接你时,那种情形我也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不到你跟三叔竟弄得这么僵!刚才三叔来,也还是为这件事情直难过,我劝了他好大半天,并嘱咐他见了大妈别说这件事;大妈辛辛苦苦地在外头真不容易,何必又给她的心里添烦恼呢!”

菊英听到这里,忍不住拭着眼泪对黄凤贞说:“姐姐,你是不知道……”黄凤贞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跟那秦先生的爱情已然很深,谁也离不开谁了!若是不允许你们结婚,你们宁可在一块儿死了,是不是?”这几句话真使菊英的心里悲痛,泪似泉水一般地流了下来,她用手绢掩面,全身紧紧地抽搐着。

黄凤贞扔了烟头,赤着脚下了床,她跨在那沙发的边沿上,摇晃着菊英的身子说:“你别哭,有什么话咱们好好商量,我还能够不给你想办法吗?你这么哭,可真叫我着急!”菊英强忍下悲痛,这时黄凤贞就趴在她的耳边悄声问了几句话。菊英羞得低着头,半天也没有说什么,然后她只摇了摇头,黄凤贞又追问了一句:“真的,你可别瞒着我!”菊英点了两下头,但她羞涩得不敢把小手绢离开脸。

黄凤贞就说:“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你跟姓秦的不算有什么关系!”说着,她用脚找着拖鞋,自己到桌前又燃了一支烟,就走到菊英的身旁说:“妹妹你是个明白人,自然这件事也不算做得糊涂。我比你大不了两三岁,我还不知道吗?女的年岁一大了,哪个不想着结婚呢?假若不是我爸爸叫我嫁了这么一个胖子,这时候我也早跟人恋爱上了。恋爱不算见不得人的事,真要是男的女的情投意合,愿意在一块过日子,那是无论谁也拦不了!”

黄凤贞吸着烟卷,像是一位演说家似的,她接着又说:“可是,婚姻是人生大事,一半自然是自己拿主意,一半也得叫家里的人看着放心。那位秦先生我没见过,好不好我也不敢说,不过三叔拦着你,我看那也是应该的,因为你是三叔抚养大了的,你若嫁给一个好人,他自然是很喜欢;可是你若跟一个不太靠得住的人结了婚呢,将来受了罪,他看着不也是很焦心吗?这年头儿无论什么事,第一是钱,没有钱什么也不行,好人也能成了坏人。秦先生的好坏且可不必说,可是刚才据三叔说,他是没有什么钱的,我瞧这就是一个大问题。假若你们现在因为恋爱,心里都像一把火似的,马马虎虎地结了婚;可是结婚不到两年,那时孩子也有了,他的事情也找不着,连吃的穿的都没有,你想那时候,你们还能够饿着肚子讲恋爱吗?他穷得都没有人理了,在家里他还能够跟你好吗?这些都不能不细细打算一番,我也不能不提醒提醒你,其实咱们虽然是很好的姊妹,可是你这些事我都不问不管,将来瞧着你们受罪,也不能有人抱怨我呀!”说时她冷笑着,仿佛笑菊英是太幼稚。

菊英听了黄凤贞的这些话,虽然觉得未尝没有道理,并且那秦朴的清贫,也始终是自己心里的一种遗憾,但是因为有了爱情的力量鼓励着她,而且为了要袒护爱人起见,她就顾不得害羞,也顾不得说活莽撞了,她就拭着眼泪说:“姐姐说的话我也早就想过了,可是,秦朴虽然不是多么有钱的人,但也不是太穷;他的学问又很好,在北京在上海都有朋友,想找一个几十块钱的事是不费难的。他家里又没担负,将来就是把我妈接出来,三个人俭省着过,怎么也能够生活,再说,将来我还可以做点事呢!”

黄凤贞听菊英这么一说,她不由怔了一怔,她没想到拘泥羞涩的菊英,竟能这样大胆地说出夸奖男人有本领和将来结婚过日子的话,她不由有点嫉妒,嫉妒她自己没享受过的这种痴情热爱。她就吸了两口烟,又笑了笑,拍着菊英的柔肩说:“妹妹你真是小孩子!你把生活看得那么简单,你把找事看得那么容易。别说现在找事难,做事才更难呢!就说你姐夫,在部里虽然不是什么科长主任吧,可也不算是小职员,现在因为同事不合,他就不能够再干了;假若我们不是有积蓄,你姐夫不久又有更好的事,那马上生活就成问题,我们还能够打牌、听戏?你想光凭着本事给人家做事,挣有数儿的钱生活,那就靠得住了吗?再说,哼!那又是我的主义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得又不寒碜,不趁着年轻,想法穿点好的、吃点好的,玩玩乐乐、享受做太太的福气,却嫁一个穷人;想什么没什么,跟人家都比不到一块儿,还得终日担心男人失业,我瞧着,哼,可有点儿冤!”说完了,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就把烟头扔在痰盂里,拖鞋一甩,又躺在了床上。

她斜着眼去瞧菊英,就见菊英用小手绢擦眼泪,低着头一声不语。黄凤贞又打了一个哈欠,笑了笑说:“为你的事我说了这么半天话,我更累了!咱们先歇歇。你那件事也别着急,你先细细想一想,假若你真是死了心,无论怎么说也愿意跟那秦先生结婚,我也可以替你向三叔和大妈去说,叫你们达到目的;你就是千万别死心眼儿,也别净哭,净想着寻死!”说完了,她就转脸朝里睡了。这里的菊英本来是一颗很坚定自信的心,可是被她弄得像是被抛在水面上了似的,不禁飘来荡去。

菊英就在藤椅上默默地坐着,这时外屋的挂钟打了八点,黄凤贞在床上睡了约有两个钟头了,屋里也昏黑了。外面传来咯咯的沉重的皮鞋声,是吴崇富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把电灯开亮,问道:“怎么,还没开晚饭啦?”

胡妈随着进屋来,说:“饭早好了,因为太太睡啦,我们也不敢叫醒来问!”吴崇富就走到里屋,摸着电门,把电灯开亮。此时菊英已站了起来,吴崇富笑着点了点头,问说:“范大妹妹也歇了一会儿吧?”菊英说:“我就在这儿坐着,没睡着。”黄凤贞听见她丈夫跟菊英说话,她也就一翻身,问她丈夫说:“什么时候啦?”吴崇富说:“都八点多了,咱们不好意思去的太晚了!”黄凤贞一听,就赶紧下了床,说:“怎么都这时候了?胡妈也是,她怎么不叫我!”

这时胡妈也进到里屋,她刚想要解释,黄凤贞就很着急地说:“叫王师傅开饭吧!”胡妈急匆匆地出屋去了。黄凤贞穿上拖鞋,又向菊英笑了笑,问说:“大概你也坐在藤椅上睡着了吧?”菊英说:“我没有睡。”黄凤贞笑着说:“你真行!摸着黑儿在屋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吴崇富也笑着,就一同到了外屋。

吴崇富指着桌上放的一个贴着金纸的长方形的木匣,问黄凤贞说:“你猜,这匣吕宋多少钱?”黄凤贞摇头说:“我猜不着。”吴崇富把匣子打开,菊英就见里面都是很粗的吕宋烟,像章绍杰抽的那烟似的,吴崇富说:“这还是便宜的呢!二十五块钱一匣,太贵的咱们买不起!”一面说着,一面由裤袋里取出新买的一个烟盒,装满了,带在西服上身的口袋里。黄凤贞虽然瞧了瞧,但并没有说什么,眼睛又向菊英扫了一下。

这时吴妈把菜饭摆上,黄老九也回来了,向他女儿问说:“怎么才吃晚饭呀?牌早打完了吧?”黄凤贞说:“吃完饭我们还听戏去呢!”黄老九笑着问说:“是上哪儿去呀?上‘长安戏院’,还是上‘哈尔飞’呢?”黄凤贞落下座拿起筷子来,不耐烦地说:“得啦得啦,你不是玩了一天吗?也该叫我们去玩玩啦!你就在家里等门得啦,顶早我们也得一点钟才能回来!”黄老九笑着点头说:“好啦,今儿白天我在澡堂子里睡了一个大觉,熬一夜都行。”又笑着说:“菊姑娘,可吃饱着点!”菊英点头笑了笑,便坐下吃饭。

黄凤贞急急忙忙地把饭吃完了,就赶紧跑到里屋去修饰打扮。吴崇富也很快地吃完饭,对着外屋的西式穿衣镜拢头发、换领带,并向他丈人黄老九说:“老爷子你出去借电话,叫‘春茂记’开一辆汽车来!快!”黄老九连声答应,跑出去给汽车行打电话。这时菊英本来吃不下饭去,尤其是人家吴崇富都不吃了,自己也就放下了筷子,走到东屋去洗脸修饰。

黄凤贞打扮完了,换了一件很鲜艳的玫瑰色的纱底绒花的旗袍,穿上大红丝线袜套,衬着白皮高跟鞋,真是特别的美丽;只是她的脸太圆了些,身体也发了胖,一点也不苗条。她一边往指甲上染蔻丹,一边偷眼瞧着菊英,就见虽然菊英仍穿的是她给的那件旗袍,头发也没有电烫,可是不知为什么,菊英的身上无论那一点,都比她自己俊秀;尤其是菊英脚下的那双鞋,虽然不过是白帆布的,却像是比自己这双白皮子的还俏似的。黄凤贞一句话也不说,她又到镜台边,端详了半天,又抹了抹口红。

这时吴宗富进屋来,对他的太太说:“汽车来了!”黄凤贞说:“汽车来了?咱们就走吧!”她又开了衣柜,拿出一件白色的风衣来,说是到夜里一定要冷;但她的衣柜里还挂着几个风衣,她并没说借给菊英一件穿。当时三个人出屋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外,临上汽车的时候,黄凤贞又嘱咐胡妈说:“可想着给小花儿剁肝儿拌饭,把肝儿可剁细着点儿!”嘱咐完了,就把车门“吧”的一声关上,汽车就开出毛家湾去了。

在车里是黄凤贞跟菊英并肩坐着,吴崇富坐在前面。车窗外就是西单牌楼的一片夜景,霓虹灯现出强烈刺眼的色调,往来的行人和车辆,都像是魔影似的在车窗上一闪而过。菊英在车上就觉得困倦,觉得眼花缭乱、心里模糊,她才想起,原来昨夜在家里就没有怎么睡觉,今天更被黄凤贞、于三太太那些人摆弄了一天,不独缺少睡眠,心里的悲痛与酸楚、失意与忧愁,是更使得她身体难受。因想:我也是,什么都由着人家,现在我不会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个觉吗?为什么要跟着人家出来听戏?我是像人家那样心里安闲吗?

正想着,汽车就停在了长安戏院的门首,那门首用灯管组成的“程砚秋”三个大字,现出绿色的彩虹一般的光芒。吴崇富先嘱咐开车的人,叫十二点左右来这里接,他们就进了戏院。一直上了楼,问茶房于三爷包的厢在哪里,茶房就带着到了正面楼上。

就见在一间厢里,于三先生、于三太太全都来了,并且还有一位穿着藏青上身、米黄绸裤,大背头、高身材的男客也在那里。于三先生一见吴崇富他们来了,就赶紧站起身招手,吴崇富便赶快颠动着肥胖的身子,去与那大背头、高身材的男客握手。这时黄凤贞的两只眼睛也发直了,她直直地去瞧这位衣饰阔绰的男客;菊英却惊讶得连迈步都不能了,她与这位男客是很熟悉的,这不是别人,正是章绍杰。

那个在大饭店里的夜晚,菊英以惊恐、娇啼把章绍杰拒绝了,也可以说是气走了。她本想着这个魔鬼似的人一定可以离着她远了:他是大爷的脾气,碰了人家的钉子,一定就灰心了,他还能够不惮烦的,必要叫我对他怎么样吗?菊英原是这样地想,可是现在眼前又出现了这人高大的身影,和贼亮的目光。菊英不禁惊得心里乱跳,脸上火热,并疑惧章绍杰会当着别人问,那珠翠别针和饭店找回来的几十块钱,是不是叫自己拿走了。假使身旁没有这些人,没有吴崇富、黄凤贞,和于三先生夫妇,她真要转身逃走,然而现在又怎么能够呢?

此时吴崇富的胖脸上带着谄笑,与他好容易才巴结上的这位章大少爷握了握手,然后给他太太引见说:“这位就是章先生,这是内人。”章绍杰的贼亮目光也在黄凤贞那圆圆的粉面上绕了一下,然而这粉面似乎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他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吴太太。”嘴里说着吴太太,眼睛却盯在吴太太身后的菊英身上。于三太太就拉着菊英的胳臂,向章绍杰笑着说:“这位范小姐,我们就不必给你们两个介绍啦?”章绍杰笑着向菊英点了点头,旁边于三先生仰着秃头哈哈大笑,吴崇富也赔着笑。

菊英被于三太太拉着,就在章绍杰的身旁落了座。她心里本来很生气,觉得这些人,连于三太太,原来都是坏人!他们今天商量好了骗我来这里与章绍杰见面,他们都没有存着好心!这样一想,她真气得要立刻就走,可是又没有这个勇气。

这时章绍杰就偏着头,笑问菊英说:“范小姐今天才进的城吗?”菊英本想不理他,可是人家这样很客气地问,自己又不好意思不回答,遂就点头说:“对啦!”说话的时候,嘴角呈现出一种倩笑,比台上正演的那《凤阳花鼓》里的鼓娘笑得还要美丽。

他们两人这样说着话,身旁的八只眼睛也不去看戏,就一直注意他们;尤其是黄凤贞,特别专注意菊英的表情,她心里含着冷笑,仿佛在骂菊英:“真是个贱货!”她气得一扭头,又去看戏台上那鼓娘与浪荡公子调情。

这里章绍杰又看见了菊英的倩笑,他的身上就像注射了一针甜液,直浸到心里。这时突然旁边有一只胖手递过一支吕宋烟来,就见吴崇富满面谄笑,又拿自来火替章绍杰把烟点上了。章绍杰笑着回身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他又望了菊英一眼,就不再对菊英谈话,却一面看戏,一面去与于三先生和吴崇富闲谈,于三太太也搭讪着说两句凑趣的话。

菊英是眼望着戏台,耳边听着章绍杰他们的谈话,就觉得章绍杰真是有身份、有地位,那于三先生和吴崇富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奉承他的。章绍杰也谈吐爽利,口气大、精神好,他说他们那公司下个月就可开幕,又说:“吴先生的聘书一半天就可以送去。”并对于三先生说:“你上回托我的那件事,我已给你办到了,明天下午四点钟你到家里找我去好了。”

他们谈了半天话,章绍杰可未来与菊英攀谈,尤其没提到那饭店的事,更没问到秦朴。菊英的心里像水波似的忽起忽落,又像是柳丝一般不禁的撩动,她如今又觉得章绍杰的心并不坏,尤其是他这个人的谈吐、外表都是极好。她又斜着眼假作看旁边包厢里的女客,其实她是偷看了章绍杰一眼,章绍杰那白净的脸,雄伟的体格,平展的西服,美丽的领带,又像是有一种魔力似的,使菊英的身体、心灵都有些沉醉;又见章绍杰右手拿着吕宋烟,喷烟的时候他总是转转脸,似乎唯恐烟的辣味刺激了菊英似的,这种多情的暗示更使菊英心里感动。但是,菊英这时虽被章绍杰吸引着,她却忘不了自身的可怜遭遇,和秦朴可爱可怜的容态,叔父的狰狞面孔也没有从她的心里消失。

这时台上的《凤阳花鼓》已然下场,换了一场武戏,黄凤贞就回过身来,向于三太太说:“我就不爱看武戏!”说话时,她抬起眼皮又看了章绍杰一眼,就由那手皮包里取出银烟盒,燃了一支烟。她一只臂倚着栏杆,另一只戴着金镯、手表,镶着翠戒指的手捏着烟卷,徐徐地抽着烟,口里说:“程砚秋怎么还不出来?”

旁边她丈夫吴崇富说:“这出《白水滩》下去,就是《青霜剑》了!”说时他看见章绍杰把半截吕宋烟扔在楼板上,用脚踩了,他赶紧又拿着一支吕宋递给章绍杰,章绍杰却摆手笑着说:“谢了,我不抽了!”吴崇富因为太太在瞧着他,他不便太显出卑贱,遂也就笑了笑,又转交给于三先生。

于三先生刚用手接过来,于三太太便瞪了她丈夫一眼,说:“你不是咳嗽才好吗?又抽上烟没有完!”于三先生笑着摇头说:“不要紧!”为是表示他不怕太太,就自己点了烟,可是才吸了一口,他就由着烟自灭了。

于三太太没戴着保目镜的三角眼睛,依旧瞪着她丈夫,于三先生便拉着长脸,笑着说,“我们这有了太太的人,抽烟都不能自由,绍杰,你可千万别娶太太!”于三太太却笑着说:“你叫他别娶太太?哼,我瞧快啦,未来的章少奶奶……”说时众目齐都看着菊英。

章绍杰却摆手说:“得啦,于三嫂子何必拿我打耍?”于三太太笑着说:“这怎么算是拿你打耍呢?难道你将来永不结婚吗?”章绍杰点头说:“永不结婚!”

听他说出这句话来,菊英是特别的惊异,就见章绍杰的白脸上现出了惨笑,他像是很烦恼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家庭里,在社会上,为了结婚的问题始终是在斗争着。依着我的家庭,早就叫我与那些小姐们结婚了!在外面,也确实有不少的女子向我求婚;今天我还接到一封求婚的信,这个女子是某大学的高才生,与我是常见面,她的信上是用了一个暗示的名字,但是我还是决意不理。总而言之,我对于自己的婚姻有我的准主意,是谁也转移不了我的!”

昊崇富在旁问道:“那么章先生的那准主意,是否可以对我们公开呢?”

章绍杰又惨笑了笑,摇头说:“不能公开,因为我心目中的那个女子,却是我一个朋友的爱人;我不忍夺了我朋友的爱,那位女士也是不肯牺牲了她原有的爱人,而来爱我。”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

吴崇富、黄凤贞、于三太太他们的心里都明白,都把目光聚集在菊英的身上。于三先生似乎还糊涂着,他用手背拍着膝盖,说:“绍杰,你这么一说,是三角恋爱呀!我瞧着可有点难办,你赶快放弃了你这个主意吧!”

章绍杰摇头说:“不行,你别瞧我认识的女子很多,并且常跟女朋友在一块儿,但是我的爱情从不乱发生,并且爱情还是最专一!”

吴崇富在旁赶紧捧场说:“是,是,章先生的人品好谁都晓得!不过我劝章先生不必烦恼,将来那位女士自然会明白的,真的,章先生这样的人品、身份,能上哪儿找去?”黄凤贞觉得他们说得这些话真肉麻,气得她就转过头去。

这时程砚秋的《青霜剑》已然出场,菊英一边看戏,一边很难过地想着:章绍杰说的这些话自己全都明白,他也确实是个多情而可怜的人。我对不起他,但是我没有法子,谁叫我先爱上了秦朴呢……她两只胳臂都倚着栏杆,低着头向楼下看戏,但是她那绯红的芳颜,她那一种悲苦为难的神态,是躲不过章绍杰那贼亮的眼睛的。

章绍杰知道菊英已动了感情,心里已起了波动,他又故意地叹了口气,就站起来身来,说:“你们几位看戏吧,我得走了。”吴崇富赶紧站起来说:“怎么?章先生在旁处还有事吗?”章绍杰点头说:“我还得到银宫饭店去!今天就是我们那公司的几个发起人,有一个很小的联欢会,现在恐怕人都到齐了,我得去照一个面。”于三先生也站起身,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挽留你了,咱们明天见吧!”章绍杰点头说:“明天见!”于三太太、黄凤贞,和菊英也齐都起座。

章绍杰先和于三先生、吴崇富握手,然后又向于三太太、黄凤贞点了点头。最后,他和菊英的眼光一对视,他就特别地做出一种笑色,和蔼地对菊英说:“范小姐,今天真对不起,我要先走。一半天我要请范小姐玩一玩,并请于三太太、吴太太作陪,希望范小姐在城里多住两天才好!”

于三太太笑着说:“你就放心吧!范小姐这回至少要在城里住一个月,既然有了你这句话,我们可就在家里等着你的请帖啦!”菊英也羞涩地微笑着,她扭扭捏捏地娇声说:“章先生何必客气呢?”章绍杰听了菊英这句话,他又把贼亮的眼光向菊英射了一下,然后就向众人深深点头,转身就走,这里的几个人就一同用目光送着章绍杰的高大挺拔的身影,直下了楼。

章绍杰走后,吴崇富的态度和言语都显着随便了,他就夸奖章绍杰的人好,又说:“一个女子若是跟他这样的人结了婚,那才真是幸福呢!”于三太太打趣他说:“可惜吴先生你不是个女子!”吴崇富胖脸上堆着笑,眯缝着眼睛说:“我这样儿就是个女子,绍杰也不能要呀!”说得菊英都不禁扑哧笑了,但是心里却是很感伤的。她转过头去看戏,耳边还听着他们谈述章绍杰的事情;黄凤贞却抽着烟,歪着头,脸上没有一点喜色,也不知是为什么。

程砚秋的《青霜剑》,不过是表现了一个恶人如何因为谋夺一个美妇,不惜用尽了险毒方法,使得那妇人的丈夫被诬惨死,然后他就将那妇人占到了手中;可是那妇人原来是假意依从,到了洞房的那晚,她就用利剑将恶人刺死了。这出戏本来没有什么缠绵的爱情表演,可是菊英看了,就很觉动心,有时她竟至流下泪来;尤其是戏中所表现的恶人手段的毒狠,她更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事,人心原来是这样的险恶。她又想:章绍杰因为我爱着秦朴而不爱他,他一定是很嫉恨秦朴的,他又有钱有势,说不定他真能因为此事把秦朴害死吧?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身上直打寒战,为秦朴提着心,想着秦朴可怜。

少时散了场,菊英的眼睛还湿润着,心里还惊颤着,身体、精神尤觉得疲乏难受。在人丛中挤下了楼,挤出了戏院,于三夫妇就雇了洋车走了。于三太太临走的时候,还招着手对菊英说:“明天你可在家里等着我,我还要找你去呢!”菊英在灯光人影中答应了一声,便同着吴崇富夫妇上了那辆雇来的汽车,就冲着茫茫的夜色,回毛家湾去了。

回到吴家,黄凤贞却又有了精神,又叫厨房开夜点心。吃完了点心,她又对她丈夫和菊英絮絮地谈话,谈今天听的戏,又谈于三太太家里的事情,但是她并不谈菊英与秦朴的婚姻问题。直谈到两三点钟,菊英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就要去睡了。黄凤贞问了问胡妈,知道东屋的床铺已然支好了,她就向菊英说:“你就睡去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又对胡妈说:“胡妈,你把床也支到东屋里,陪着范大姑娘睡去得了;人家一个大姑娘,睡在东屋里也孤单呀!”菊英连说不必,可是黄凤贞不依她,仿佛把菊英一个人搁在屋里睡觉,就不放心似的;菊英也没有法子拒绝,于是胡妈就搬到了那屋里,与她分床而寝。

菊英被这么一个人监视着,也就不能关上屋门偷偷地给秦朴写信了。她虽然身体疲倦,心里难受,可是躺下了仍然是睡不着。秦朴的爱情牵系着她,章绍杰今天所说的那些话引诱着她,《青霜剑》的戏情又深深地刺激着她,爱情、婚姻、金钱、物质……这一切夹杂在一起,使她真痛苦极了;就是昨天在家里所受的叔父的诟谇,也没有使她这般痛苦,一夜就似睡非睡地过去了。

次日晨起,菊英就觉得身体依然难受,精神依然不好,并且有点咳嗽。吴崇富、黄凤贞夫妇是直睡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此时菊英已然修饰完毕,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思索自己的事情。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希望得机会给秦朴去一封信,邀秦朴进城来,自己与他再见一面;是一块去死呢,还是一同生活着呢,那都得跟他商量,尤其是章绍杰这些事情也得告诉他。虽然是这样想着,可是有这么许多人监视着,她又怎么能得机会与秦朴通信呢?

待了一会儿,听见黄凤贞在北屋里逗猫的声音,菊英就到了北屋里,一看吴崇富、黄凤贞夫妇正并坐在藤椅上逗猫,菊英就先问了声:“姐夫、姐姐早起来了?”

黄凤贞说:“我们刚起床,你瞧我们不是还穿着睡衣了吗?”她又问菊英说:“昨儿晚上那出戏你听明白了没有?”菊英点头说:“倒还听得明白。”黄凤贞又笑着说:“程砚秋唱得不错,是不是?今儿晚上是《贺后骂殿》,没有什么意思。明儿晚上听说是《赚文娟》,那比《青霜剑》还好,我一定要听去。”正自说着,胡妈把早点摆上来,菊英就陪着他们夫妇用早点,因为少时便要吃饭,所以都吃得不多。

吴崇富、黄凤贞起座,到里屋去换衣服,菊英独自在这外屋坐着,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她就到东屋去,想要趁着屋里没人,草草地给秦朴写一封信,可是使她惊讶的是,不但写字台上的笔墨没有了,连抽斗里的信封、信纸也没有了。菊英咬着下唇,站着发了一会儿怔,一生气又坐在了沙发上,她一手支着头,愁闷地坐着,心想:这些人都拦着我,防备着我,不叫我跟秦朴接近,可是我要是寻死,要是没病找病的死了,他们也拦得住吗?想到这里,不禁咳嗽了几声。她用小手绢擦拭着眼泪,心里又消极惨淡地想着:我为什么不得痨病死了,不也就完了吗?

感伤了些时,她就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目,仿佛要睡了似的,可是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忽听北屋里黄凤贞喳喳地说话,并夹杂着黄老九的虚情假意的声调,菊英心里就想:这是谁来了?她正要站起身来,到窗前向那屋去偷听,就听黄凤贞尖声叫道:“菊英妹妹!你快过这屋里来瞧瞧,你瞧是谁来了?”

菊英心里惊疑着,立刻答应了一声。她起身走到北房门前,才一掀竹帘,就看见那迎面藤椅上,坐的正是她的母亲。菊英赶紧进了屋,又悲痛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妈!”又高跟鞋咯咯的走到近前,娇声地问说:“妈,你怎么也来了?”说这句话时,她的眼泪在眼皮里直涌,但她极力地忍着,才没有流出来。黄凤贞在旁就笑了,说:“哟!瞧你这个娇劲儿,真跟小孩子似的,快趴到妈妈怀里吃点儿奶吧!”

这句话真叫菊英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就滚了下来。她一面用小手绢擦泪,一面勉强地笑着,正要对她母亲去说话,这时忽听房外的电铃琅琅的一阵响,就截住了她要说的话,也截住了她心里的悲痛。黄凤贞赶紧向窗外叫道:“胡妈!快看看去,是谁来啦?要是找老爷的就说没在家!”这里菊英的母亲范大妈,因为自己身上这件旧蓝布大褂太见不起人,她就要站起身来,说:“是有客来吧?”黄凤贞用手拦阻说:“大妈你坐着你的,不要紧,到我们家里来的,没有什么人。”说时,她转过身去向玻璃外去望。

这时那范大妈仰起那黄瘦瘦的憔悴的面孔,怜爱地望着她这娇艳的女儿,刚说了声:“昨儿你三叔找我去啦,他说……”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响声,是于三太太跟她的胞妹邱亚男来了。邱亚男今天换了一身咖啡色的女洋服,也戴了一架茶色的保目镜。

这姊妹一进屋就都摘下了眼镜,黄凤贞就拉着邱亚男的手儿说:“邱小姐,昨儿晚上的戏有多好,你怎么没去呀?”于三太太指着她妹妹说:“她向来不喜欢听戏,就是个电影儿迷。”邱亚男又过去与菊英笑着谈话。

这时范大妈也站起身来,翻着眼睛看这位阔太太和阔小姐,黄凤贞就拉着范大妈那干瘪粗糙的手,向于三太太说:“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是于三太太,这是邱小姐,人家是亲姊妹俩,这就是菊英的母亲。”

范大妈的脸上迸出笑色,她就以老礼节,双手扶着腿请了两个“蹲儿安”。于三太太却点了点头,很亲热地笑着说:“哎哟,你是范老太太呀?你是才由海淀来的吧?天挺热!”范大妈摇头说:“不是,我是由公馆里来!”

黄凤贞因为看见了旁边菊英的窘态,她就赶紧掺话说:“这位于三太太跟人家的先生,对菊英好极了,昨天还在长安戏院订了包厢,请我妹妹听戏呢!”范大妈又皱着满脸的褶纹,笑着向于三太太道谢说:“刚才吴太太跟我说了,说是你真是疼爱这孩子。咳!她是个苦孩子。在海淀就是给人家做活,不大出门,话也不会说,你可多担待她点!”于三太太笑着说:“老太太哪儿的话?她跟我的亲妹妹是一样,真的……”说时她把戴着金表的左臂,搭在菊英的柔肩上,很亲热地说:“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们姐儿俩一见面就投缘!”菊英那含羞带泪的脸儿,也就半倚在于三太太那蒙着青纱旗袍的胸前。

黄凤贞又指着邱亚男说:“这位邱小姐,人家是才从南京回来的大学生,人家的学问好极啦!”范大妈又从头到脚地看邱亚男,她点头说:“是,一瞧就知道是一位才学好的小姐!我们公馆里的二小姐,也在上海大学里,这几天也快回来了。”菊英听她母亲一声一声地说着“公馆里”,仿佛唯恐人家不知道她是在外面作老妈子的,她就心里十分不痛快,斜着眼瞧了她母亲一下,但是范大妈似乎没有理会。

当下落了座,于三太太就吸着烟,很亲切地问说:“老太太的身体倒还好?”

范大妈叹了一声,愁苦着脸儿说:“好什么?一个给人干事的苦老婆子,还能够好了?时常犯肝气疼,可是一点懒也不敢偷。我们那公馆里的事情也真难干,一个月四块钱的工钱,又打杂,又得洗衣裳,还得在二姨太太的屋里伺候;二姨太又抽大烟,眼前的那个六小姐,才七岁,养活得娇贵极了,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你瞧……”说时捋起了她那旧蓝布袖子,就见那干瘦的胳臂上红斑点点,她说:“这都是我们六小姐给掐的、咬的!”

于三太太脸上现出同情的样子,皱了皱眉,黄凤贞在旁边就生气地说:“她咬你,大妈你不会打她吗?打完了她,顶多辞了工不干;当老妈子卖的是力气,不是卖的命!”又转首向站着的胡妈说:“你瞧瞧人家!你还净跟我抱怨工钱少,事情累啦!”胡妈也默默地点着头,菊英却在旁用手绢擦眼泪。

范大妈又叹了口气,说:“有什么法子,不是家里指着我这几块钱吗?这些话我都不跟人家说,上回菊英上公馆找我去……”她说到这里,旁边的菊英就十分担心,恐怕在黄凤贞面前证明了自己那夜不是住在母亲那里,鞋和手皮包也都不是母亲给买的。当时她脸红心跳,又听她母亲往下说道:“我见了她,也没说我的苦处,待了一会,我就叫她回去了。可不是,我告诉她干什么呀?她知道了,她的心里倒难受,可又救不了我!”

此时菊英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悲痛,索性掩面哽咽起来。邱亚男就走过去劝菊英,说:“范小姐你何必伤心,设法叫老太太不必在外佣工就是了!”于三太太把她胞妹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邱亚男就过去拉着菊英说:“走,我们到北海玩一玩去!”黄风贞说:“对啦,菊英妹妹,你跟着邱小姐出去散散心吧!干吗对着你母亲这样哭哭啼啼的,哭伤了身子谁给你买药吃?反正我同于三太太,我们一定给大妈想办法就得了!”

于三太太又对她胞妹说:“亚男,你带着范小姐多在北海里玩会儿,晚上请范小姐到咱们家里去吃饭。”范大妈也拭着老泪说:“邱小姐你可千万别多花钱!”黄风贞说:“得啦,邱小姐有钱,花点儿也不要紧!她们姐儿俩走了,咱们再慢慢商量办法,我跟于三太太都雇得起你,绝不再叫你在外头受那小丫头的气了!”

这时吴崇富拿着白帽由外边回来,黄凤贞一面给她丈夫向范大妈引见,一面叫胡妈出去雇车。菊英又走到里屋,对着镜台擦了点粉,拢了拢头发,遂后她走到外屋,望了她那可怜的母亲一眼,又向黄凤贞、吴崇富、于三太太都鞠了躬,邱亚男就拉着她的手走出门去。

此时胡妈已雇来两辆洋车,菊英和邱亚男上了车,就出了毛家湾,顺着热气蒸人的马路往北海公园去了。走了不一会,就到了北海公园的后门,出来时菊英也忘记了带手包,所以身边仍是一文也没有;邱亚男从西服衣袋里取出钱买了票,她就拉着菊英的手儿,走进园去。在外面是很热,可是园里却颇为清凉,面前就是一片广漠的北海。现在那绿水上已铺满了浮萍,并有嫩绿的莲叶生长出来了。北海的岸边围着很好看的铁栏杆,铁栏杆以外就是一行碧绿的杨柳,柳丝杂乱的飘拂着,仿佛比菊英的心事还乱。

因为天色将近中午,所以园里没有什么游人,邱亚男就指着南边那树木阴郁、楼阁掩映,耸立着白塔的琼岛,说:“我们到漪澜堂去吧,你不是还没有吃饭吗?”菊英点了点头,但是又说:“我倒是不觉着饿,因为才在吴家吃的点心。”邱亚男仿佛很惊讶地问说:“怎么,吃饭以前还要吃点心吗?”菊英说:“不是,吃的是早点,因为吴太太他们就是十一点才起来,也要先吃点心。”邱亚男冷笑说:“他们的生活太颓废了!”

当下菊英就跟随着这个大学的女生往南边去走。这北海的东岸有一股平坦整齐的柏油路,两旁的绿柳和苍柏铺展开一片浓厚的阴凉,枝上的蝉声鸟语与那水中野鸭的叫声此起彼伏,很是悦耳,四周的景物也仿佛比颐和园还要好。但是这一切在此时都引不起菊英的兴趣,她惦记着她的母亲,尤其惦记着在城外的秦朴,她只是以迟缓的脚步跟着邱亚男走。

邱亚男也悠闲自在地显出来学士的派头,走前几步,就站住,等着菊英赶上来;她再往前走,并转过头,用那戴着茶色保目镜的眼睛望着菊英,就问:“范小姐,你是什么中学毕业的?”菊英听了这话,就很惭愧地说:“我没上过中学,就入过小学,那吴太太就是我的同学,在娘家她叫黄凤贞。”邱亚男说:“那吴太太还是小学毕业啦?我瞧她像是没受过教育似的,她那一切的举动多么令人讨厌呀!”菊英听邱亚男奚落黄凤贞,自己也不禁跟着脸红。

又往前走着,就听亚男说:“昨天跟她们在一起打牌,我就非常不高兴,你看她跟她丈夫那种的神态,叫人都替她难为情。真的,女子一结了婚,她的生活就堕落了!”又说:“昨天我到她家去,全是因为我的姐姐,她必要我陪着她去,打牌我也很不喜欢。本来,我哪里有工夫陪着她们娱乐?我现在是很忙的,在我姐姐家住上一个来月我就要回南京去,现在我每天要补习外国语,因为过年我就要到美国去了。”菊英以羡慕的眼光望着这位瘦脸的女大学生,心里想:人家的环境怎么这样好呢?

走过了石桥,就进了漪澜堂的长廊,这里虽然摆着许多茶座,可是客人并不多,茶房过来,替她们二人找了茶座。邱亚男坐下,她先叫拿两杯冰激凌来。菊英坐下,却眼呆呆地望着那浩浩绿波,并见那绿波之下悠悠的有两只小船,船上的人撑着美丽的小伞,像是在一片绿茵之上开着一朵小花。菊英又想起了春天她跟秦朴在昆明湖上划船的事情,那是他们爱情的开始;现在,这凄惨绝望的事实,恐怕就是他们爱情的结局了吧!一阵悲痛又刺到了她的心,她手持着的吃冰激凌的小匙子,全都发颤。

邱亚男见菊英的脸上现出悲哀之色,她就说:“范小姐你不必难过,你母亲的事总容易想办法;还有你,我想你既然小学毕业,当然也可以做一点事。我姐夫的哥哥,现正跟章绍杰他们组织一家公司,下月一号就开幕,我可以直接跟章绍杰说一说,叫你在里面做个女职员。”

菊英听邱亚男又提到章绍杰,她的脸上又是一阵红,并且很难过地想着:假若我不认得秦朴呢,就是不跟章绍杰结婚,也可以找个事做,现在可真叫我为难!秦朴又是那么好,使我不忍心不爱他了,而且,我的心已属于他了,我也无法使自己不爱他……

吃完了冰激凌,邱亚男又向菊英说:“听说你也认得章绍杰。”

菊英脸又红了,点头说:“倒是见过两次面。”邱亚男说:“他在社会上很活动,他要想帮助你,那是很容易的。你自然不便求他找事,等我明天到他家里给你托一托,我跟他妹妹是同学,要不然我把你介绍给他妹妹也好……”说到这里,邱亚男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菊英的容貌,仿佛也觉得应当再考虑考虑,章绍杰那人可是专门玩弄女性的。菊英听邱亚男这样说,虽然自己的心里有愧,觉得章绍杰那个人不可接近,可是也很愿意真在那公司里找个小位置;因为可以得到点薪金赡养母亲,并且自己的行动也可以自由了,就能够设法与秦朴见面了,她就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很繁杂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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