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24100000001

第1章 荒书(1)

西望京城之一

董相如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道潮湿的台阶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时光似乎已过了午后,明亮的树木在午后的阳光里披泻着湿漉漉的青翠欲滴的枝叶,大道上隐隐传来了辚辚的车声。董相如撑着石阶上的苔痕坐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高声朗诵白居易的《琵琶行》,董相如睁开眼后,耳边只听到了全诗的最后三句。那个人一边朗诵,一边用眼睛不时地向董相如这边瞟着。这会儿,他忽然看见董相如坐了起来,急忙走过来,向董相如深深地施了一礼。

董相如大梦初醒。眼前的这个人年纪与董相如相仿,眉清目秀,翩翩而来,手里掂着一把扇子,董相如隐隐闻到他的衣服似乎用香熏过。看到董相如苏醒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一片舒心的笑容。董相如心里轻轻一动。这个人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董相如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几棵稀疏的杨柳之中隐现着一个朱顶的亭子,眼前这座客栈的大致轮廓多少勾起了他的一点模糊的回忆,他用充满感激的口吻说道:

“是你救了我?”

“我叫高长卿,”那个人说,“你也是上京赶考的吧!我怕你误了考期,一边温习文章,一边在这里等你,我的几个朋友已先期走了,此去京城,已经不远了。”

“我是不是在这里睡了很久了?”

董相如拉着高长卿的手,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又怎么会睡到这里,记忆中最清醒的那段时光里,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他焦虑不安地注视了一阵灰色的雨雾,之后便失去了知觉。现在,临睡前的那场大雨早已收场,记忆中的许多凌乱的杯盘也已全部撤走,不知去向了。太阳出来了,暖融融的光芒照耀着潮湿的大地,那些一度被雨雾淹没了的屋脊重新现出了原有的轮廓和色彩,山墙上遍布着斑驳的霉点。

“你好像喝多了酒,”高长卿说,“你醉得很厉害,不省人事。”

“高兄,昨夜是谁把我灌醉的?”

高长卿摇摇头。他们几个人是今天早上才路过这里的,旅途的劳累使他们几个人在这个路边的客栈里稍事停留,吃饭、喝茶,为随行的马匹饮水、添加草料。高长卿从马上下来,刚走进客栈的前院,便看到了醉卧在台阶上的董相如。最初,高长卿以为是一个死人。

“你醒来就好了。”高长卿说,“你曾一度灼热,呓语不断。”

董相如一惊,“我说什么了?”

高长卿微微一笑,没有下文。客栈里现在显得空荡而冷清,大雨之前曾经滞留在这里的一些人现在大都走了。院子里拉起了几道绳子,客栈里的一个伙计走进走出,正在往绳子上晾晒受潮的被衾,几乎所有客房的门窗全都大开着,里面熏着香烛,午后的阳光使那些空荡荡的房间看上去雾蒙蒙的。

董相如从台阶上站起来以后,感到腰部一阵阴湿,阳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空洞无力地咳嗽了几声。他在睡梦中说梦话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他不知道高长卿听到了什么,无非是旅途之累,思乡之语。客栈内外,到处可见许多豪放不羁、龙飞凤舞的题诗题字,都是在这里住过的客人的手迹。远处的农田在微风中起伏动荡,白炽而明亮的湿气从地上泛起,慢慢地蒸腾而灭,到处都是一派烟笼雾锁的情景。

董相如正在向远处眺望,身边忽然传来高长卿的一阵笑声。高长卿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让董相如看那些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衾。董相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浏览着,不久,忽然看到一张褥子上赫然印着一大摊水渍,董相如笑了。

“不知是哪一位饱学之士留下的天书,”高长卿说,“这种尿床的秀才,将来难道也要若无其事地做官么?”

“应试看的是文章,又不验身。”董相如说,“只要人家答对如流,官是做定了的,说不定将来还是你我的上司呢。”

高长卿说:“也未可知,将来你我的职责就是每天替他晾晒被褥,早上抱出来晾晒,晚上再收回去。”

“万一遇到阴天,没有太阳,怎么办呢?那就糟了。”董相如说。

“晒不干老爷的被褥,那就只有掌嘴,”高长卿说,“大刑伺候——”

白雾渐渐散去,雨后的大道上,行人与车马来往不断。那些匆匆赶往京城的人与从京城里出来的人,常常在途中擦肩而过。驶向京城方向的马匹个个肥硕丰壮,车辆华丽夺目。对于从未出过家门的董相如来说,京城是一个遥远的需要长久眺望的地方,与高长卿结伴一同赴京,董相如感到安心而踏实。高长卿对京城是极为熟悉的,京城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在他的心中如同一张清晰的阵图,他知道太师府坐落的位置,知道皇宫的正门朝哪一个方向开着。高长卿还告诉董相如,他已得到确切的消息,今年担任主考官的是曾任过督学的郑大人。

董相如说:“郑大人是谁?”

“郑润萧,礼部的。”高长卿说,“往年都是王安一手遮天,如今老匹夫坏了事,年初已被逐出京师了。”

王安垮台了?这个曾经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宰相,突然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样轻而易举地倒下了,树倒猢狲散……高长卿随口说出的这个消息,使董相如感到身边一阵阴风习习,不寒而栗。高长卿说,王安犯的是死罪,朝廷看他年事已高,才勉强留了他一条活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朝廷也够意思了。想到自己的前程,董相如感到眼前一片虚空,考期眼看就要到了,十年寒窗,会不会毁于一梦?连日来的经历不堪回首,真像是南柯一梦。现在想起来,梦中出现的所有那些被民间历来视为吉祥之物的东西纷纷与他擦肩而过,如凋零的羽箭一样不知去向。那是什么?出师前的不祥之兆?荒谬的无稽之谈?旅途中的风声暂时是听不到了,但泥泞与不祥仍然时时伴着他。

眼前的这座掩映在树丛中的红顶的亭台,正是高长卿刚才朗诵唐诗的地方,里面的两根朱色的圆柱上刻着后人模仿张旭手迹的一副对子,亭内的凭栏处有一把撕毁了的扇子,几处白色的鸟粪像珠宝一样醒目。这个亭子地势较高,从中可以俯瞰四野,是把酒临风的理想所在。从亭内向外望去,远处的农舍与石桥一衣带水,雨后晴朗的民间大道上白云如盖。

一只鸽子从亭顶上飞起,在附近盘旋了一阵后,落到了客栈的灰色的檐角上。这时,客栈里的伙计打起帘子,招呼他们吃饭。店堂里几张乌黑明亮的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正面的墙壁上有一幅长卷的《游春图》,图中裙裾飘舞,落红点点,柳叶状的透明的小舟像鱼虾一样倒映在水中。伙计送上了菜。

董相如在清澄的酒液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的面容与一双失血的耳朵,杯中的人影分明是一个久病在床之人。董相如懊悔自己的记忆,他忘记了昨天是谁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又是谁把自己从酒桌上抛弃到那道冰凉潮湿的石阶上,重重的苔痕使他呓语不断,噩梦联翩。他努力回忆,但毫无结果,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与高长卿的突然相遇,使他暂时中止了那种毫无眉目的回忆。萍水相逢的高长卿,若没有他的一腔侠肝义胆,董相如说不定真的会永远地在那道阴湿的石阶上长睡不醒,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异乡之鬼……

这会儿,高长卿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酒杯,送至他的脸前,要求一饮而尽。董相如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倒映在酒浆中的一副病容看来已不容置疑,更无须掩饰,这哪里像一个十年寒窗、胸有成竹的赴京赶考的举子?分明是一副将不久于人世的表情,分明是一种弥留之际的倒影。

高长卿突然说道:“董兄,谁是三妹?你在昏迷中一再提起——”

什么意思?我把她暴露了吗?她已被纳入了别人的视线之中?董相如的脸微微发红,像是不胜酒力,他的一只端着酒杯的手正在轻轻地不断颤抖。桌子对面,高长卿的那双美丽迷人的眼睛望着他。董相如不知道那种眼叫桃花眼,他只感到自己此时无法承受那种充满柔情的注视,他把头伏在桌子上,听到外面的大道上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向晚的夕照透过店铺整齐的窗棂,疏落无声地洒泻进来。跑堂的伙计听到马的咴咴声后从店堂里出来,站在微微发红的夕照中向外面张望。不久,马匹的声音消失了,伙计看了一阵,讪讪地向里面走去,在门口与客栈的老板撞了个满怀。

老板问道:“有客人来了吗?”

伙计说:“走了,看样子,根本就没打算进来,他娘的。”

老板说:“你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我就见不得你这晦气的样子,你要是不愿意干,我找人让你叔叔来,把你领回去得了。”

伙计说:“瞧您说的……”

老板撇开伙计,向董相如与高长卿所在的桌子前走来,笑容可掬地询问他们饭菜是否顺口,董相如与高长卿一齐点头称是。高长卿斟了一杯酒递给老板,老板笑着谢了。老板说小店风水甚好,每年都有各地的秀才在此留宿,由此上京的,大多能衣锦还乡,光照故里。看董、高二位公子的气度,此番进京,定能高中。高长卿在老板的诉说中笑逐颜开,摸出一锭银子掷了过去。老板收了银子,欢天喜地地正要走,高长卿又叫住了他:“明早我们要早起进京,预备热汤热水,提前叫醒我们。”

老板说:“放心吧,您呐。”

直到在酒桌之上,董相如才吃惊地发现,高长卿竟生得如此美丽出众,唇红齿白,目若秋波,艳丽照人,堪称一位优伶。此情此景,使董相如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董相如想起以前别人对自己的称赞,现在看来,全是一片廉价的阿谀之词。高长卿端着酒杯的那双手更是修长白皙,十指玲珑,在饮酒过程中,阵阵夺人心脾的奇香不断从他的衣袖里徐徐而出。刚才,客栈老板站在酒桌旁时,也曾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带酡红的高长卿,老板的那种痴迷的神态太忘形了。

酒后,天色已晚,他们各自回到房中。不久之后,高长卿便慵慵睡去。这样一个男人,腮含嫣红,入睡后竟然呼吸如丝,连鼾声都没有。他的削肩蜂腰也同样令人不可思议。这样的人,是吃粗粝的五谷长大的吗?是父母所养吗?真是一位出众的伶人,连睡觉也这样雅致,将来不知什么样的官职才适合于他。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董相如独自在房中想了一会儿,又读了一阵书,腰部有些隐隐作痛。房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墙上的字画一片模糊。伙计敲门进来,点亮了灯,又在门后燃了一支茅香。董相如合上书,发出一阵空洞的咳嗽声。

月亮升起来以后,董相如感到酒意略有消散。他推门出来,院内一片寂静,南窗下亮着两只灯笼。董相如在门前站了一阵,听到高长卿住的房间内悄无声息。院内传来一阵低低的水声,董相如循声望去,见那个伙计正在门口褪洗一只公鸡,面前放着一盆水,盆边有拔下来的鸡毛和一摊血迹,这会儿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片。伙计正在低头开膛。

董相如走过去。伙计听到人声,忽然抬起头,举着两只血手站了起来:

“公子,想要热水吗?”

董相如说:“高公子还在睡觉吗?”

“对,还没醒呢。”伙计说,“他好像喝多了酒,趴在桌子上睡,姿势真不好受,我又不敢动他。前几天,也来了几位上京赶考的公子,有一位也是喝多了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看他挺不舒服,让他到床上去睡,您猜怎么着?他睁开眼,什么都不说,给了我两个耳光。末了,老板还说了我一通,差点儿没把这吃饭的家伙给砸了。您说这做好人多难呀,这年头,怎么秀才也学会动手了?——您不进去看看他吗?”

董相如说:“那是你看错了人,高公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伙计说:“对,我早看出来了,那位,人好,心也善,会体贴人。”

董相如被伙计的话逗笑了。这是客栈的后院,上下两层,董相如与高长卿都住在下层的客房里。后院连着前面的店堂,再前面还有一溜简易的马棚,拴马的桩子,贮放草料的仓房,一排饮水的石槽。后院的台阶下栽种着两株天竺,绿得疏朗而阴森,映衬着青砖的甬道。楼上的一扇窗户前,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纱灯。

老板来到后院时,地上的血污和腥气使他皱起了眉头,他对伙计说,这是客人们读书休息的地方,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快弄出去。

伙计说:“我在陪公子说话呢。”

就没见你有过理亏的时候,老板说着,瞪了伙计一眼,走上前来向董相如问寒问暖。董相如告诉老板说,你的这个伙计很精明,开客栈,需要的正是他这样的人。董相如的话使老板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显的得意之色。伙计在那边也听到了,心里一高兴,手上平添了几分力气,鸡头突然被拧了下来,伙计失声叫道:

“糟了——这鸡卖不出去了。”

老板没有责备伙计得意忘形的冒失行为,只是与董相如相视笑了一下。之后,他离开后院,走进了前面的店堂里。

外面来了一主一仆两位客人。

这天夜深时分,董相如在房里读了一阵书,正在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嘤嘤咽咽的女人的哭声。起初,董相如以为是梦中的一种情景,及至他披衣推门,来到外面以后,那种哭声仍在断断续续地持续着。董相如站在门前的石级上听着,哭声哀怨凄婉,似在附近,又仿佛很远。院中原来的两只灯笼灭了一只,光线比先前锐减了许多。那个伙计正在关门,准备睡觉。董相如立即叫住了他:

“你听——”

伙计说:“什么?”

“附近好像有一个女人。”

“我知道。”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里还有别的人住着么?”

“公子,我忘了告诉您,”伙计说,“一年前,我家小姐去世了,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回来哭一阵的,您睡吧,不打紧,过一会儿就不哭了。”

董相如说:“你家小姐……”

伙计告诉董相如,小姐已订了亲,有了姑爷,本来说好去年中秋的时候来迎娶过门,可后来来的不是什么花轿,而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报丧的人,那位没福气的姑爷得暴病死了。此后,秋风四起,霜露遍地,小姐从此忧郁成疾,不久也故去了。

董相如说:“你家老板知道这哭声吗?他怎么办?”

伙计说:“他这会儿一个人正在房里听着呢,他什么都知道。”

董相如心中似有所动,他问伙计说:“你们小姐多大了?”

“十九。”伙计说,“您是没见过我们小姐,那长得真叫……她要是不死,与您可真是天设地配的一对。——您看见楼上挂红纱灯的那扇窗户了吗?从前,那就是我们小姐的绣房。这会儿,门窗都封死了,谁也不许进去。”

董相如说:“你家小姐的名字叫崔玉婴,又叫采春,对吗?”

伙计张大嘴,吃惊地望着董相如,半晌才说道:“公子,您怎么知道?”

董相如在伙计惊愕而不安的视线里转身走上台阶,回到房里不久以后,他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锁子也随着落下了。

董相如坐在床前,夜晚的房中有些阴冷。垂下帐幔之后,昨夜的梦境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树丛后面传来了清脆的笑声,笑声从他的头顶上漫过,石榴红裙在后花园里迎风飘舞……

西望京城之二

两个瓜农在路边争抢地盘,一个瓜农刚刚举起手中的扁担,另一个瓜农的额上突然冒出了鲜血。眼前的情形使唐宣赞感到奇怪而有趣。简直不可思议。那股鲜血是怎么冒出来的呢?书童含墨在旁边扯了一下唐宣赞的衣袖,低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打他,他怎么就流血了呢?唐宣赞说,这事的确很奇怪,我也看糊涂了。这时,远远的有一位农妇,一路哭喊着,向人群这边跑来。唐宣赞转身去看那个妇人,围观的人群开始松动。含墨拉着唐宣赞走到一边,对唐宣赞说,公子,小心他们的血溅到你的身上,就在这里看吧。

离家已半月有余了。

一路上,唐宣赞带着家童含墨穿州过县,跋山涉水,每到一个地方,唐宣赞都要逗留一天半日,四处游玩。含墨急得乱跳,不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照纸宣读,催促唐宣赞收起游兴,加紧赶路,他们的行程与日期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日程一天挨着一天,刻不容缓。而唐宣赞对此毫不理会,一离了家门,便把什么都忘了。沿途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有趣,随便一个村庄、镇子,他都想进去看一看。星罗棋布的城堡、庙宇、牌楼,此村姑与彼少妇身段相近,面貌殊异,此石桥与彼石桥隔代而建,大同小异……“公子,不能再住下去了,老太太让咱们初三之前务必赶到冯县,初五过孟江,初六……”

唐宣赞说:“你到底是听老太太的,还是听我的?你要干什么?”

含墨说:“在家听老太太的,出门在外当然听你的,都得听不是。”

“既然如此,你就闭嘴,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不要再烦我。”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怕误了考期,我担当得起吗?”

“掌嘴。”

“不说了,再不说了,这是何苦来着。”含墨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抽了几下。

唐宣赞看着抓耳挠腮的含墨,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含墨伶俐过人,但毕竟还是个童稚未尽的孩子。横渡清河的时候,他们在中途遇上了风浪,所乘的木船险些沉没,汹涌的河水将唐宣赞随身携带的一些书籍打得精湿,令唐宣赞感到心灰意冷。上岸后,含墨从箱子里取出被河水涸湿的书籍,一册一册地晾晒在岸边的阳光下。湿漉漉的书籍令人惆怅,唐宣赞不想看那些书,想看一些开心的事。他站在岸边,仔细眺望沿河一带的景色。含墨小心翼翼地翻动粘在一起的书页,如同一个在烟雾弥漫的市井里察看火候的小伙计。沿河一带,房舍错落,人影憧憧,旅途中的风声使他们在不久之后便将那些尚未完全干透了的书籍草草地收拢在一起,装入箱子,又匆匆上路了。在竹罗镇,他们先雇了一头骡子,驮着书籍与包袱,不久又换了一匹马。面对乌黑而细长的马的鬃毛,唐宣赞一路上兴致勃勃,赞不绝口。唐宣赞不断地抚弄着马的鬃毛,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柔情蜜意,他边走边对身后的含墨说:“瞧瞧,这像不像女人的长发?美丽的长发。”含墨的身影在马背后出没,一脸诡异的笑容。出门多日,他有时偶尔会突然忘掉自己的身份与职责,原野上空的浮云与纸鸢使他的目光变得辽阔起来,时常可以看见有人在河边或返青的田野里练习飞翔,一次次的飞翔,一次次的前赴后继。潮湿的衣衫在沿途的风光中渐渐被吹干了,隔不多久,他就从马后转到唐宣赞的身边,十分婉转地提醒唐宣赞千万不要把那位程太爷的信丢了,丢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包括把他这个家童丢了都行,就是别把那封信丢了。程太爷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那封举荐信整整花了他一个上午的时间,信中的有关的措辞斟酌来斟酌去,举棋不定……

“什么程太爷,”唐宣赞说,“我上京赶考,要他的信干什么?”

临行之前,家里的人做了充分的准备,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春天一开始的时候,唐家的人就打听到了一个比较确切的消息,今年掌管全国举子会试的主考官是郑润萧郑大人,程大爷与唐家是多年的世交,早年又曾做过郑润萧的老师。老太太的想法是,有了程太爷写给郑大人的举荐信,唐宣赞此次进京应该是如鱼得水、顺理成章的。老太太的想法比较简单,在唐宣赞看来,还多少有些可笑和不洁。离家不久之后,他们主仆二人走在路上,唐宣赞告诉含墨说,他已把那个狗屁程太爷的信揉成一团,扔到河里去了。含墨听了,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路上的一些行人。一个大叔模样的行人过来问含墨为什么事哭泣。唐宣赞笑着说,家里给他娶了一个媳妇,我带他出门,他忽然想媳妇了,不肯走了,闹着要回去。那个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含墨,发现他还是个孩子,就说,还不到那个时候嘛,这么一点年纪就懂得相思了?真是怪哉。含墨听别人这么说他,立即破涕为笑,他抱怨唐宣赞说:

“你撕它干什么,还不如把我撕了算了。”

唐宣赞说:“你真的以为我会名落孙山吗?”

“天地良心,我巴不得你得了头名,我跟着也威风。”

“这才是个好孩子。将来选个好姑娘配给你,给我生他一堆,十个八个的都不嫌多。程太爷他那双肮脏的手什么没摸过?我能要他写的信么。”

“公子,我听我老舅说,苏东坡也是一个……”

“闭嘴,你老舅是谁?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早先,我听家里的奶妈们说,你是从葫芦里剖出来的,是真的吗?”

“是谁这么说的?打死我也不信。我爹从前是种葫芦的,这是编排我呢,我的小名就叫葫芦。我爹要是一个木匠,她们就敢说我是从墨斗里生出来的,我爹要是一个陶工,我就成了瓷窑里烧出来的了,这些人。”

快到冯县了。沿途的房屋稀稀落落,树木参差不齐。明亮的流水又细又长,水边有几个浣纱的妇女。一打听,才知道现在已进入了冯县境内,前面不远有一个城镇。唐宣赞想在冯县留宿。临行之前,唐宣赞查阅过《冯江府志》,昔日的公孙策与王维都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期,当地的人常以此为荣,这是他们的旧址得以保存下来的一个原因,但摩诘之字画已形同地图。含墨听说,急得拦至马前,苦苦哀求,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京城还很远呐。唐宣赞说,你想累死我吗?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得了。含墨说,说得容易,我能回去么?老太太见了我,不吃了我才怪。唐宣赞说,这一路上,我让你管制得束手束脚,风景不能看,客店不能住,好像你忽然成了我的主人。含墨说,好歹咱们也得先到了京城,不能总停留在路上,京城多么繁华,有皇帝有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到京城里再玩吧……一位汲水的村姑从他们的旁边经过,荆衣布裙,面带嫣红,几个孩子在附近的一片浅水里洑来洑去。

远远地逶迤着一带城墙,隐隐发灰,那是冯县的城墙。沿途点缀着桃花,白云与树木倒映在水中,一个人正在路边兜售香扇与纸鸢。唐宣赞买了一把扇子,扇面上题写着一幅今人仿造顾恺之的书画,画的色彩瑰艳无比。

这天傍晚的时候,他们远远地望见了一座客店,店门前冷冷清清,卧着一头黄牛。含墨用一种征询的神情望着唐宣赞,唐宣赞抖了一下衣袖,不假思索地说,不用这样看我,说什么也不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投宿了。

含墨没有说话,侧脸谛听着什么。店门前的那头黄牛忽然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在门前走了一阵后,又无声无息地卧下了,整个过程像一位身患绝症、行动迟缓的老人。现在,牛的颜色在唐宣赞风尘仆仆的视线里呈现出一种极为常见的酱色,质感如一座刚刚浇铸不久的蜡像。那是一头牛吗?唐宣赞注视了一阵,在心里询问自己。那不可能是一头牛,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暮色,最容易使人的眼睛看错什么了。身后传来了风吹秋千的声音,秋千上没有人,轻轻地荡来荡去。唐宣赞开始催促含墨上前去叫门,他无法设想眼前这个客店里的大致情形,但愿能够天遂人愿,好好地住一夜。含墨摇着头说,这附近好像有一个女人在哭。

“不管她。”旅途的劳累使唐宣赞变得烦躁不安,“快去叫门。”

含墨敲响了客店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采春,快请客官们进来——”

同类推荐
  • 谁的爱情不迷茫

    谁的爱情不迷茫

    旧爱,新欢,聚了,散了,痛过,伤过,哭过,笑过……谁的爱情不曾迷茫?谁的幸福不曾迷路?迷茫了没关系,经历过后记得成长就好;迷路了没关系,记得回到原点,让幸福着陆。99对情侣就有99种爱情,100个人就有100种生活。总有一种状态是你曾经或正在经历着的。
  • 偶是农民

    偶是农民

    曾以为“身为农民”是束缚命运的绳索,全然没有陶翁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少疾病袭来,正值花季,二十多年来,偶居然还能以“1”的形式挺立——庆幸:偶是农民。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反映了改革开放30年来农村的生活和变迁。全书通过60余篇小说,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鲜活的新农村生活和新农民的情感画面,有少女的情怀,有老妪的悲伤,有壮汉的惆怅,有老人的无奈……读来意味深长。
  • 飘洋日记

    飘洋日记

    清秀内向的男孩夏冬,童年时在家中偶然发现一本没有结尾的日记,从此这本神秘日记里的故事似乎在暗示夏冬的命运,逼迫他反抗,却又令他无法自拔。后来,夏冬携带这本日记,飘洋过海来到美国,而伴随着艰辛曲折的漂泊生涯,展开了一段真实感人却又扑朔迷离的恋情。那么这日记与夏冬到底有何关联呢?日记的结尾又将如何?夏冬将会遭遇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恋情?
  • 巴山旧事
  • 轮子是圆的

    轮子是圆的

    咸明亮是个司机。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娶了水上船老大老黄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女儿。车技一流的他酒后会撞到人,而那被撞的人要求他再来一次,一心要他轧死自己。轧死了人的他坐牢回来,妻子已经给别人生了儿子……
热门推荐
  • 六道惊变之恶鬼道风云再起

    六道惊变之恶鬼道风云再起

    书虫未看六道变,读便玄幻也枉然!人鬼神魔,科学玄幻。反映现实,不忍释卷!人死之后将去向何方?人鬼神魔究竟存不存在?灵魂何在?我在意外事故中灵魂飞升。阴差阳错地看到了人的生死之谜,目睹了荷马史诗般的六道惊变!一个普通的流浪汉以一己之力颠覆六道,扭转乾坤。人生百态、爱恨情仇、人鬼神魔纷至沓来!真实的六道世界你岂能错过?!还犹豫什么?马上赏读吧,我们正在六道的世界里等您!
  • 七彩帝尊

    七彩帝尊

    一个龙族少年被魔族至尊魔魂寄生,至此,他的人生经历大起大落。先是被废除丹田,挑断经脉,变成废人。接着,被打入九幽天牢,永世不能翻身。在昏暗潮湿,清冷幽静的九幽天牢中,他凭借一个承诺,坚强活了下去;并且为了实现这个承诺,这个约定,他日夜不休,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地洞。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挖到岩石尽头时,他挖出了一个七彩手镯。从此,他再生丹田,重新修炼;然后,炼化石壁,逃出天牢;巧夺地图,寻找净灭妖石,灭魔族至尊魔魂,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人生巅峰。。。。。。
  • 校草时间

    校草时间

    某天,当叶兮兮问起程天逸:“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对我生气?”的时候,程天逸淡淡一笑,接过她的话:“因为……我不敢生气,我怕你不哄我。”
  • 会听是金会说是银

    会听是金会说是银

    本书以“会听是金,会说是银”为线索,阐述了人们在沟通交流中应该注意的一些关于有效地听与说等方面的技巧与方法。
  • 火影之千手的梦想

    火影之千手的梦想

    下对了副本,却下错了时间。少了熟知剧情的优势,承载原身的梦想,该何去何从?写之前准备写爽文,没想虐主,但好像不知不觉有点虐。新人新书,保护视力,预防近视,谨慎入坑……
  • 寻石奇缘

    寻石奇缘

    上古时期,神族、妖族、魔族三足鼎立。三族各自镇守其领地,饶是各自都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却也未曾轻易去和另一方正面交锋。三族各自相互牵制彼此,千万年来天地间呈现出一派祥和的局面。只是这持续了千万年的祥和局面最终还是被轻易打破。妖族倾全族之力炼化了一颗魔晶,戾气极重。凭借魔晶的力量,妖族有了同其他两族相互对抗的能力。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间妖族快速占据了神族和魔族的大片领地,势力快速扩张。后来神族和魔族联合炼制了疾神箭用以对抗魔晶。最终疾神箭将魔晶打碎,两件神器也化成无尽碎片散落天地之间。妖族被流放炼狱之海,自此从三族除名。
  • 嬴曦女皇

    嬴曦女皇

    现代暗劲高手吴伟,由于武馆经营不善,面临被收购,反抗被枪杀,回到两千多年的大秦,成为了始皇的公主,却发现被禁足十年,不许出宫,始皇到底在防着谁,为什么又对她宠爱有加,始皇帝求长生到底原由为何......亲爱的读者朋友,非常感谢您阅读我的小说,请花半分钟注册个帐号,收藏一下我的作品吧。
  • 雪原狼王(兽王系列)

    雪原狼王(兽王系列)

    一个在瘟疫中幸存的男孩兰虎,因为彰显出不同寻常的能力而被路过的一对善良的夫妇给救出带走,兰虎被带到一个温暖的家庭,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这对夫妇告诉兰虎,他其实并非普通的人类,而是拥有暗能量的新人类少年,一年后,年满十五岁的兰虎被送到古亚洲大陆的宠兽学校去学习,这是一所与普通人的学校绝不相同的新人类学校,在这里老师们将会教新人类孩子们怎么善用自己的力量,发挥自己的专长,驾御各种动物,摹仿它们的能力,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兰虎面前,然而,一个巨大的危机正悄悄逼近宠兽学校,黑暗势力试图控制这所新人类学校,进而借助学校的力量实现他们称霸世界的野心,兰虎和他的伙伴们将怎么化解这次危机?
  • 末世之五行修仙系统

    末世之五行修仙系统

    新人新书,求支持!末世,丧尸围城,异兽横行。在这个被宇宙中带来的病毒液体摧毁的废土末世,一对军方背景的燕家姐弟要在这末世闯荡,他俩一个是修仙者,一个是异能者。燕晨曦(异能者)说道:“小羽,小心!”,但只见燕羽(修仙者)拿金棍对着丧尸和异兽打去!
  • 驱魔达人

    驱魔达人

    还有谁比她更倒霉?打麻将,能通过初级驱魔师考试。试戒指,也能选上一个全无守护魂。就连驱魔,都能得罪帅哥!这种驱魔菜鸟,还真是天不灵,地不灵,拐个老公还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