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弟兄三个中,他排行老大;在本家的叔伯弟兄中,他还是排行老大;在一个村的平辈中,他似乎也是年龄最大的。所以,同辈的人见了他,叫他大哥;长辈呢,叫他“他大哥”;一些跟他同龄或者比他小些但辈分比他大的人,甚至也叫他大哥。
他小时候,父亲在西安,先是做盐店的伙计,因为精明能干肯吃苦,人又厚道,后来顶了生意(有了股份),再后来成了掌柜。日本人的一场又一场轰炸,使晋南成了一片焦土。消息传到西安,好多在西安做生意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人已经被炸死。狼烟四起,战火弥漫,音讯断绝,河路不通,慢慢地,他父亲就有些灰心,有些绝望,开始浑浑噩噩过活。而黄河这边,他母亲带着他们几个在日伪的欺压下,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因为家里没有成年男丁,作为老大,他九岁就跟着村里的大人去给日本人修城壕。他们干活的时候,日本兵就端着枪来回走动着监视。他跟在村里一位大叔身边,连续几天不能休息,他和大叔累得都站不住了。大叔看看身边没有日本人,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来歇一下。他们刚刚坐下来,就听到一阵呜里哇啦的乱叫,几个日本鬼子已经冲到了他们眼前,他们吓得猛地站了起来。大叔对着日本鬼子连连弯腰作揖,嘴里不住地说:“太君饶命,太君饶命!”可是,一个鬼子用刺刀猛地穿过大叔的两腿,从大叔裆间用力一挑,把大叔挑了起来。眼前一阵血光四射,等他睁开眼睛时,大叔已经躺在了地上,胸腹被挑开,肠肚流了出来。他吓得浑身哆嗦,眼泪直流。刚才凶煞一般的鬼子冲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来,对他说:“小孩的,良民的干活,吃糖,吃糖!”晚上回到家,母亲一把搂住他,放声大哭。他流着泪,看着身边的姐姐和弟弟,说:“你们别哭,没事的,日本人对小孩子很好,不会杀我的。看,我这里还有日本人给的糖呢!”晚上,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大叔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害怕自己筛糠一般的哆嗦惊扰身边的弟弟。
后来,有一个人从西安偷偷跑回来,看到了他们一家,很吃惊,告诉他们说,你们要想办法到西安去,张大(张大掌柜)以为你们都不在人世了,把一切都看淡了,再这样下去,不仅生意要完了,恐怕人都会没有了。母亲找到他父亲的故交,托了好多人,想了好多办法,终于带着他和弟弟辗转去了西安。
在西安,他们过了两年舒心一点儿的日子,他甚至还念了两年的完小。又有人从老家来到西安,告诉他们,他奶奶想他们想得快要发疯,每天爬到屋脊上朝着西边的方向喊他和弟弟们的名字。他父亲听了,流下了泪,决定带他们回去。父亲托人在河岸边找了可靠的老乡,老乡晚上用草包子偷偷渡他们过河。行到河中心时,草包子漏了,老乡让他父亲和其他几个男人在河中心的岛上等着,先渡女人和孩子过河,然后再回来接他们。他和母亲弟弟过了河,在父亲相熟的朋友家等待。可是,一直到天亮,都没有等到。又等到第二天,还是没有等到。母亲带着他们几个往回走,走到半路,听说前天晚上河岸上打死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长袍。母亲一听,就软在了地上。因为那天晚上偷渡的几个人中,只有他父亲一个人穿着长袍。他父亲几个在岛上等老乡来接他们,眼看天亮了也等不到,不敢再等下去——因为天亮了两岸的军队看到河中心岛上有人,会开枪的。他们就下了水准备游过来。他们顺水到了河边,河边上防守的日本人看到他们,让他们举起手来。他父亲因为上岸不方便,用手撩了一下袍子,日本人以为他掏枪,就一阵乱枪将他打死在河岸上。就这样,十一岁的他和六岁的二弟、不到一岁的三弟成了没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