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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匣子

毛子沟水库像一个女人岔开了两条腿,头朝下躺着,大坝筑在系腰带的地方,女人的蓄水之处也正是水库的一片汪洋,水库边蒿草浓密旺长,都是毛子草,野火春风,怎么也灭不了。毛子草根深深地扎入地下,白皙修长,可以入药,能治女人的尿路不畅,小便带血。毛子草环围的水库是生命之源,也是死亡之地,水库底下深藏了坟墓。生死同源,佛家的生命教义不是来自于生命本体的感悟,就是起源于毛子沟水库的修筑。

那时候还不能想到这么多。唐崮山上的庙刚刚扒掉,末代和尚的头上长出了二指长的头发,到人民公社的地里干活,已经没有闲心思琢磨那些不需要吃饭才顾得上琢磨的问题了。其实,唐崮庙里那种一般性和尚,还不能想到生命本体的大命题,他们出家,不过是找一个不必干活就有饭吃的地方罢了。人民公社不允许养懒汉的地方存在,不管他们念的经能不能关系到国计民生。济世的真经业已取来,出自于女人的声口,风月之夕,通过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播出来,传遍小村子古老的街道。大家看不见女人在哪里喝水,也就猜不透她的嗓口为什么会滋润得这么好。

世界显然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显著的标志就是看不见人面,就能听见人说话了,听戏也是如此。自从一帮人在村子中间挖坑,埋下小村子有史以来的第一根电线杆,电线的一头接通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大家再要听戏,就不必看见戏子在台子上舞舞扎扎地蹦跶了。这给人满足,又令人遗憾。每一个不下雨的晚上,大家都围在村子中间,听那只小匣子摆在窗台上当街唱戏。小匣子中间掏空,镶三根横梁,蒙了绸布。看不见女戏子涂脂抹粉漂亮的脸子,未免令人着急。有人便气哼哼地断定,不让人看的女戏子必定是长了麻子的,脂粉盖不住麻子坑,牙齿很大,嘴也很大。有人针锋相对说“不”,正相反,不让人看的女戏子恰恰是国色天香,担心走出来引起大骚乱,这才藏在小匣子后头,用巴掌大的绸布蒙了脸,三根横梁挡住了走出来的脚步。气哼哼的人即刻要砸断三根横梁,让女戏子撕破绸布走出来,看小村子能否不好色安静如初,保持稳定。匣子里的女角换了,改唱为说,说的话与现实的人生相关,不涉情色戏剧,不调情,专事煽情,这才平息了一场可能会有的大骚乱。说真的,有几个村子是真正不好色的呢?无论古老还是年轻,在人性的问题上大致一样。

不久,党支部书记周海就捧着小匣子喊话了。他喊叫的内容跟匣子里的女人说的相符,在匣子那一头跟他对话的却不是嗓门永远极好的女人。周海把嘴几乎对到了小匣子的三根横梁上,隔着木头梁,红色绸布被他巨大的声气震得瑟瑟抖颤,像女人的脸皮羞红了发抖,惯于在匣子里头说话的女人显然受不了。周海喊叫以后,把小匣子捧起来贴到耳朵上听话,匣子里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周海听了却很害怕,那不是叫人喜欢的女人,而是令人恐惧的男人。夏季的某一天,周海在大街上把裤腿卷起很高,跟人吵架,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拍一下,威胁对方说:

“你对抗上级指示!”

小匣子那一头跟他说话令他害怕的,就是“上级”无疑了。

“上级”并不遥远。有了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通过电线串联,层层“上级”组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网,中间的上级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全盘皆颤,最边缘那根网线上粘住的蚊虫也要摇上几摇。毛子沟修水库就来自于“上级”的一个喷嚏,一点唾星化成了一片大水。

实际过程自然并不如此简单,修筑之初,就遇上了将要淹没坟墓的问题。能说话会唱戏的小匣子进村以来,到处都是轰轰烈烈扒开的坟墓。砖石被车子运走,砌了人民公社的猪圈。棺材板在地里晒干,送到食堂里烧火。没有烂掉的衣服布片挂在荆棘灌木上招摇,大都是上好的绸缎,是富人家的寿衣,像富人的心肠一样,坏了也不容易烂透。数不尽的头骨被雨水洗得很白,没有人能认出他们生前的模样,全都变得彼此一样了,奸邪和善良,伪君子和真人,都像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天地不仁,就这样以万物为刍狗了。当然,这样处理的坟墓大都是无主的,没有后人照料。坟墓的命运跟人的命运并不完全一致。生前显赫,身后寂寥,活着时妻妾成群,死了以后人丁不继,还是免不了头骨被雨水冲洗,变成无人理睬的下等头骨。人的生育繁衍,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自己的头骨不被糟践吧。零落成粉,也还是存了完整头骨的灵性,痛感如旧。有后人照料就不一样了,遇上小匣子进村说话唱戏的时代,扒坟成风,血缘一脉的后人就会酸着鼻子,把你的头骨捡起,埋到小匣子说话指定的地方,不管几百年前埋的是什么规格什么型号的坟,豪华还是贫贱。有一种坟叫“肉篓坟”,据说是遥远朝代“六十一还家”的坟。因为“五鼠闹东京”,把皇帝闹得很烦,下旨令平民百姓到了六十一岁就“还家”,砌一座“肉篓坟”,把活人埋到里边,坟里准备下够吃两个月的干粮,壁窝里点一盏小灯。要是坟里的空气够用,吃完了干粮人还不死,就可以用指甲抠砖缝里的粉土维生。“肉篓坟”的共同特点就是用砖砌。二十世纪的梁思成说,华夏建筑用券之始,可远溯至汉代,最早用于墓葬,后来才用于佛塔、城门和宫殿。一座座拱形券门由死而生,再由生而死,无论灵魂是否能通过拱门飞升,建造者的用意却是好的,由人间向天上搭建了桥梁。如果“肉篓坟”的起因真的是由于“五鼠闹东京”,闹烦了皇帝,那么,朝廷的旨意还不能完全从“残酷”啊“灭绝人性”啊等等方面去理解,“六十一还家”的人守着一盏孤灯,看一看头顶的拱券,难道就不能想到佛家的生死不二共生共死即空即有之类问题吗?皇家帮他们早早成佛,又有什么不好呢?无法考证的只是,“五鼠闹东京”是不是真的因为皇帝身边有一只“御猫”,那故事来自于一部民间流传甚广的小说。把小说当成真事,属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问题,尚待探讨。

毛子沟修水库遇上的坟墓还没有如此复杂,墓主人不是死于皇家的旨意,而是死于民间的棍棒,他去唐崮山那面的村子破门入户偷东西被抓住,乱棒打死,抬回来没有进家,抬到毛子沟边他的地里,就地埋葬了。即将修成的水库,要让他的坟墓变成水晶宫,他的后人要是不惦着破水而入上坟拜土不方便,淹掉就是了。他要是没有后人,看见他的头骨在水上漂着像一个葫芦会难过,掘掉也中。他偏偏有一个儿子很早参加了革命,在会唱戏会说话的匣子连接的那一头,党支部书记周海一拍大腿吓唬人的“上级”里头就有他。

唐家义革命之初不留分头,背头当然也留不起。他寻常光头,发际明晰,线条规整,勾画得脸盘很大。看了他两只手养得很白,大家推断他就是通常意义上“肉(游)手好闲”的那种人。他不用铜烟袋锅抽烟,用二指宽的纸条卷起了别人不会卷的烟卷,把尖尖的一头插进嘴里,拿下来用两根指头夹住,大家看他夹烟的两根指头又细又长,进一步推测,他也许会走向他父亲的道路,最终结局不是破门入户被人乱棒打死,就是扒窃钱包被人剁掉两根指头。有人言之凿凿地断定,那么细那么长的指头,是经过了严师训练的,扒窃高手带徒弟,烧一锅开水,扔一个铜钱进去,教徒弟两根指头夹出来。唐家义离家,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没在村子里出现,他父亲被人打死,他也没回来送葬,大家猜测他是走远了,再回来时必定是少了两根指头。正相反,他重新出现在小村的街道上,居然伸出手来跟人握手,学会了外乡的礼仪,大家看见他的手比过去养得更白,夹烟的两根指头看上去更细长,而且他留了分头,衣袋里插上了一根钢笔,钢笔卡子像女人发髻上的簪子一样闪亮。他由同宗“家”字辈弟兄引领,去给他父亲上坟,用三根指头拈散黄表纸烧化,不跪下磕头,倒站着鞠躬,连鞠三躬,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听上去,好像愤愤不平似的,也好像瞧不起他爹似的。

再一去,就一直不还乡。

革命人难道不想家吗?有一部著名的小说里说,一块地方有亲人埋骨,才算是家乡。唐家义,他在这边,在毛子沟旁的地里,已经有他父亲的尸骨埋下了,无论爹死得是不是光彩,他到底是埋在地下的那个人传下的骨血。革命,有时候离不开贞节烈女忠臣义士,有时候也离不开江洋大盗流氓无赖。无论长成乔木还是灌木,根都扎在地里,谁都离不开一片墓土啊。唐家义要是不走远,他革命再忙,也应该抽空回来看看,他父亲墓上的草青了又黄了。革命有情,该流泪的时候,也会眼泪汪汪,到了需要流血的时候,再扒出心来捏捏。小村子的人见识不广,谁都不知道远行的大潮裹挟着革命的人往前走,还会有革命人留在近处走不远。小村子的人不懂得“革命流血不流泪”的道理,所以也不知革命的人往往要用假名字。比会说话会唱戏的匣子进村还要早两年,村子中间的屋墙上贴了枪毙人犯的大布告,布告的右下角写了“县长唐廷”,小村人还不知道,握了生杀大权的县长就是唐家义化了革命的名字。唐家义的父亲要是在这个时候破门为盗,他会被人乱棒打死呢,还是会被他当县长的儿子判决枪毙呢?没有人能够断定。千古悬案,又增一起。

其实革命之初还没有留起分头,唐家义就以假名字行事了。他还用过“义子”这样的名字,听上去好像是做了什么人的干儿子,他却是在为革命尽忠,而不尽孝。他父亲被人抬回,在毛子沟埋葬的夜里,他就在沟东面并不太远的唐崮庙里开会。他把“义子”两个字写在瓦片上,扣起来,像后来的年月里开会的人在本子上签到,后到的革命人翻开瓦片一看,知道他来了,才会放心。唐崮庙里的和尚不问世事,只要人间的盗贼不把手伸到佛的衣兜里偷香火钱,无论什么人到庙里开会,他们都捧着同一本经念诵,四大皆空,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革命常常没有饭吃,和尚让“义子”们吃斋,不把香火钱匀出来接济一二。唐家义几次会议上发誓,革命成功以后,先把和尚赶下山去种地,再把庙扒掉盖猪圈,让革命人从此吃上荦腥,吃腻了,也喝茶水涮一涮——和尚们吃素念佛不吃肉,他们倒不拒绝喝茶,还用上好的细泥茶壶。

在革命的日子里,唐家义用“义子”的名字行世,他定然把他那偷盗不成被乱棒打死的父亲忘记了,他才会发下不义的誓言,伤及世外。说真的,和尚念经,革命人开会,两不相碍,人间世外各人忙各人的,吃肉和不吃肉,遵循自己的嗜好和戒律,有什么必要发下毒誓,势不两立呢?和尚自己不婚配,不生子嗣,可他们本人毫无例外都是爹妈生的,像人间的所有饮食男女一样,来自于一场令佛家深恶痛绝的淫荡,淫荡得越是荒唐放纵,慧根越深。人间世外都有一个血肉之躯的父亲,有的窃钩,有的窃国,有的窃经,有的窃佛,大家都应该互相体恤,和衷共济,一起渡过茫茫苦海,可没有必要成为敌手,沉了慈航。唐崮庙在经声不绝的日子里扒掉,实现了“义子”当年的誓言,唐家义本人却并没有在现场露面,他在会说话的小匣子的那一头喝茶,留起了背头,叫“唐廷”了。

连日来,党支部书记周海一直在捧着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喊话,不管小匣子那一头跟他对话的是不是唐廷,他喊话的内容总是围绕着县长的祖坟。周海不说县长父亲的坟墓,而说县长的祖坟,他是有意要隐去一段丑陋的历史,免得使人记起县长的父亲曾经为盗。“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人们往往会这么说,那显然不是真理。周海捧着匣子说:

“啊!”

“啊?”

关于坟墓的一切,都在一声声感叹和一声声疑问中。

党组织最基层的支部书记会感叹什么,疑问什么呢?在唐崮庙里写了假名字扣下瓦片的开会形式,已经不用。大规模的开会生怕人家不知道,上级的大会内容从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里传来,女声浩荡。有时候也娇里娇气的,换了男人。匣子里的男女使用假声。还要再过半个世纪,大家才会知道,他们嗓口极好,说出来的开会内容大都是假的,亲历过大会活得长久的人,用真话把他们一一驳倒。其时嗓口极好的男女从小匣子里走出来,大家看见了他们用高额化妆补贴费修饰过的面目,他们再说什么,就都打了折扣。饱经沧桑的人明白了,世界上最好听最不可信的话,就是那些嗓口极好的男女说出来的,他们是专门练就了那一手,常常对着一面大镜子摆口形,练声齿。在三根横梁挡住的小匣子里头,他们绸布蒙脸不出来的时代,基层的党支部书记周海还不能预见到他们早晚会露面,暴露真相。周海为县长父亲的坟墓操心,感叹和疑问,只涉及如何处置盗贼的骨殖。小匣子那一面的意向是移葬。

印章

唐廷秘密回家,没有人看见他乘的是什么车,用五十年后的县长规格不好推断,因为嗓口极好的男女还没有从小匣子里走出来,为县长吆喝着开道。周海派他的弟弟周江帮县长移葬,他是党支部书记,不便亲自出面张罗迷信的事情。周江刚刚从二十六军退役回来,在部队上铡草喂马,铡去了一节手指头,常常竖起那根不便打枪勾板机的指头炫耀功劳,同时夸耀二十六军军部驻地的繁华景象:五龙河流贯境内,赵保原的部队曾经驻防,打土匪也打共产党。境内有七十二座坊表,万世师表坊、世德光照坊、思荣坊、亚魁坊、全都扒掉了。二十六军城防兵骑马巡逻,没有拴马石,把马拴在白杨树上,马饿了啃树皮充饥,仰起鼻子来打一个喷嚏,军马的喷嚏惊天动地,能吓死猫头鹰,就因为吃得好嘛。大家问他,部队上吃得那么好,他为什么要回来?周江把那根铡马草铡去了一节的指头竖起来,说:

“我不能勾板机了嘛,当兵干什么?”

大家说:“喂马呀。”

周江急得要跟人打仗,说:“你说我当兵就是喂马?”

看看他瞪着眼急红了脸的样子,没有人敢这么说他。

周江慢慢地消了气,才用完整的指头比个圈,用那根短了一节的指头瞄准了,抖出几个淫秽的手势,脸上浮出淫猥的笑容,说了实话:

“舍不得这个。”

半年前周江刚刚结婚。战士的婚礼在家乡举行。回部队不久,就退役回来了。因为惦记着自己的老婆,能从吃得那么好的地方回来的人,绝不是真正好色的,他老婆再年轻再新鲜,他也只是基于生命的自然本能,不存非分之想。周江倒说过,军事法庭抓人更吓人,开军人大会,高叫人犯的名字,战士应声往上走,一只脚刚刚踏上台子沿,台子上的军警一把逮住领章撕下来,帽徽抓掉,按下头去,再一脚踢在腿弯子上,扑通跪倒,砸上手铐。台子两边,两排枪刺能照出人来,一个个都不是人模样。大家不相信,军事法庭能管住所有的男人。军营里的女电话员啦,部队医院的女护士啦,也会未婚先孕,她们的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周江急得又要跟人打仗,说:

“你是大官吗?”

对方只是互助组的小组长,人民公社的生产小队长,没敢应声。

周江无情地做出结论:“不是团级不用指望!”

原来好色也分级别,淫乱也须当官。

这显然不是革命本初的用意。唐家义——现在叫唐廷,把假名字写在瓦片上,扣到唐崮庙里开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人,没有当官,开完会,他仍然可以回家跟老婆睡觉,高兴时颠鸾倒凤。革命初起,就跟太平天国的规矩不一样。太平天国的天王自己在天京里嫔妃成群,各路王爷也同样三姬四妾,大营的兵士却要分开男营和女营,夫妻同在太平军里布巾包头,却不准睡在同一个大帐里。太平天国终旧灭亡,最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它的领袖想照推翻的前朝样子做皇帝,却不给部下相应的权利,违反了人性的大原则。算起来太平天国也是一场革命,革命和革命的归宿却并不一致,那实在是由革命走过的道路决定的。周江铡草喂马,铡去了一节手指头,他连比划一个淫秽的手势都短了一截,他要达到快乐的中心,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听从周海的指派,帮助唐廷移葬县长的祖坟,起了个大早,年轻的老婆用温热的胳膊挽挽他,热身子往他身上贴,他也狠狠心往旁边推一推,咕哝着骂一声脏话起来了。

毛子沟还在朦胧的月色中。毛子草像黑夜里灯光照不到的毛发,看不清楚。要移走的坟墓,在一条大腿靠近腿根的地方。不点灯笼火把,摸黑掘开坟墓。移葬像偷东西一样,不在光天化日下进行。按规矩,移葬的骨殖不能被太阳光照到,以免对后人不利。三河县的老风俗常常稀奇古怪,无法按科学理性探究原委。深深的毛子草根,像难以理清的古文化传统一样,被吱吱啦啦地胡乱刨起。女人不便血,不留下来治尿路不畅,白皙修长的毛子草根,等太阳晒干以后,也就成了烧草。死者远离了“六十一还家”的时代,自然不是“肉篓坟”,没有拱券。掀开平铺的石板,就露出了黑乎乎的墓穴,县长像要把他睡觉的爹唤醒,叫一声:

“父亲,咱走吧。”

没有人怪唐家义不叫爹。他当了县长,又改名唐廷,自然要换一个叫法,像唱戏的画了假脸子,在台子上穿了古人的衣服一样,他们不就是口口声声叫“父亲”吗?锣鼓一响,谁说过他们不应该那么叫呢?

时间的磨蚀,让后人感觉不到前人的痛楚了。无论是鞭伤还是棒伤,皮肉消失以后,一概不留痕迹,哪怕是伤在心头,也一概空无所有。只有打碎头颅打断肋骨,还会让后人抚摸再三,疼痛难忍。可是有谁会把一段没有知觉的骨头用心抚摸,切身感触呢?至亲的骨血也难以做到。唐廷他连墓穴都不下去,他像个警卫,像个督察,只站在墓边上看着别人收拾。周江比唐家同宗的人更卖力气。他用那双在二十六军喂马铡草的手在地上划拉,像归拢起乱乱糟糟的草棍草节,什么都不放过。移葬的老规矩规定,墓穴里的东西,除了烂掉的衣物,朽腐的棺木,什么都不能丢下,尤其是活物,蛤蟆老鼠啦,壁虎蜥蜴啦,能捉住的都要带走,原样埋入新墓,以保灵气不泄。县长移葬祖坟,只会保佑革命的后人,与周江无关,不过,周江当兵,受过正规化训练,他完成什么任务都不含糊,他铡草铡去了一节指头,也是因为他要把手中的草节铡细铡彻底,才把一根指头塞进了铡刀里。像在二十六军营房的那个下午一样,忙忙碌碌的周江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叫,丢掉了手上的骨殖,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怪叫像鬼叫一样把大家吓坏了,天不亮的毛子沟黑黢黢地绷紧了,周江说:

“叫蛇咬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问蛇在哪儿。

周江顾不得指点蛇的洞穴,问谁带了刀子。

大家是来移葬,不是来打仗,没有人带着刀来。

周江急得骂人,不管骂的对象是不是县长。他连县长的爹都骂了,骂死人跟毒蛇同穴。他把被蛇咬的手放到刚从墓穴掀下的石板上,伸一根指头,叫人用铁锨给他铲掉。没有人敢动手。唐廷说,他父亲墓里的蛇也许是没有毒的,周江根本不理他,自己抓起铁锨举起来。石板上火星一闪,照亮了当年盗贼的一根腿骨,周江的半根指头躺在了一边,周江又痛彻心肺地怪叫一声,毛子沟紧绷绷的夜色像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天很快就要亮了。

天亮后升起的太阳把周江的半截指头晒成一枚印章,按在天翻地覆的历史册子上。水库大坝筑起来,大水汪洋,那枚印章就找不到了。周江的手上留下了一段空白,倒不影响他握了拳头跟人打仗。看了他跟人打仗凶狠的拼命样子,大家猜测,他从吃好东西的部队退回来,也许并不是记挂着跟老婆睡觉,基于爱情,也不是铡草铡掉了半节指头,不便于勾扳机,而是他在兵营里练武功,常起野性,军事法庭也怕不能收容他。有人看他一只手上又空出了一段,大着胆子说,他用铁锨铲掉手指,是做了件傻事,其实满可以在蛇咬的地方划上一道口子,往上撒尿,用尿毒治蛇毒,保住半根指头。再说啦,咬指头的蛇是不是毒蛇,还很难说呢。他根本不向人解释现场没有刀子,情势危急,也不说县长祖坟里的蛇必定有毒,他骂对方是个笨蛋,居然不明白尿毒打不过蛇毒的道理,出这样的坏主意,必定是存心不良,是坏儿子嫌老子死得慢了。对方比他老子的年纪还大,看他已经握起了拳头,任凭他骂,不敢再说什么,其实人家纯粹是好心,是为了他的手尽可能完整。

世界正在走向庞大的集体,不提倡零零碎碎,缺一少二。小村子已经有了集体墓地,县长的父亲还不是公墓里的第一位户主。沿着毛子沟水库坝顶往南走,在唐崮山西面,隔了两条山沟,就是集体墓地的崭新所在。那里的确很新,所有的坟墓都是新土,墓土上还没有长出青草。小村子没有新近的死亡,集体墓地的所有坟墓都是移葬而来的。没有一块墓碑,各家后人凭脑子记忆,辨认祖先。如果忘记了,出了差错,那就走向了“大同”,认了人类共同的祖先,焚香跪拜时便面对了上帝。这没有什么,大家已经在一个大锅里吃饭了,就差不多等于是一个爹妈养的。

风景这边独好

粮食显然要吃不了啦。麦熟季节,十一岁的小姑娘乌香桂坐在麦穗上,让人参观、照相,相片登在了报纸上。起初,申兰英怕麦芒扎了女儿的腚,要放上个蒲团,再让女儿坐。党支部书记周海担心,放了蒲团,看不见屁股底下的麦穗麦秆,人家会怀疑是假的,坚持把蒲团撤掉,蒲团让申兰英坐着,在麦田旁边绣花。申兰英就把花撑子安在麦田旁边的大道上,挂了白线网扣绣花,看女儿坐在麦穗上笑嘻嘻的,扯起衣襟擦汗。十一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发育完满,小奶像个小杏子若隐若现,参观的人视而不见,申兰英十分放心。县长唐廷指一指小姑娘屁股底下密密挤挤的麦穗,同一只手划一个大圈,说:

“这是向前地。”

听他说话的人脸比他白,戴一顶麦秆编的大草帽,脸颊上流汗,年龄显然比他大,听了他的介绍,兴致大增,问他是不是新改的地名,听起来像一个人的名字,也像一个时代的精神。唐廷不说假话,说这片地自古就叫这个名。大官点头,念念有词说:

“向前地,好,风景这边独好。”

大官朝坐在麦穗上的小姑娘摆摆手,乌香桂把手举过头顶,坐着打一个少先队敬礼,随行的记者趁机照相。大官的兴趣又转到申兰英绣花上了。他大约看不大明白,就把腰略略弯下去,大草帽阴影遮住了一半花撑子。申兰英旁若无人,双手舞动,银亮的大针牵引着长长的白线,洞穿了一洞洞网扣,两只胳膊肘把网扣压得颤颤的,穿针拉线,穿插出铮儿铮儿的声音。大官似乎看迷了,问她绣的是什么花,她像唱歌一样回答:

“绣花要绣跃进花。”

大官把腰直起来,拍两下手,随行的人立刻鼓掌,申兰英这才脸红了。周海替她解释说,她绣的是任务花,时间催得很紧,北京的大会堂建起来,就要用这种花挂上去当窗帘。

开会的人不再把名字写到瓦片上扣下,开会的地点就由庙进堂了。这是“庙堂之高”的本意吗?显然不是。山林和京华也不是这样联系的。不过,开会的人越来越多,倒需要比庙更大的大屋子盛下。开会的人不想让不开会的人随便看见真模样,也需要在网扣上绣花挡一挡。任务紧急,参观的人走后,申兰英也没有收拾起花撑子,看看女儿的屁股是不是被麦芒扎伤了。她搬着花撑子,到麦田边安下,原本不是为了让参观的人看她绣花,也不是为了让大官看了问话,她是为了随时照料一下坐在麦子上的女儿:谁知道坐着麦穗的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麦芒呢?参观的人又不一定什么时候来。

乌香桂倒没有那么娇气。参观的人走得不见影了以后,她从麦子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踩着麦穗走过来,申兰英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把刚刚打过敬礼的那只手摇一摇,跳下来。申兰英再拍拍她的屁股,问她疼不疼,她毫不含糊地说:

“疼什么呀?一点儿也不疼。”

社员们呼呼啦啦地来了。头天夜里,他们把麦子从别的地里搬到向前地,密密丛丛地挨着摆起来,现在他们还要把密植的麦子搬开,送回原来的地里,免得它们挤在一起,像发热的病人一样烧坏。周海及时赶回来制止他们。送参观的人离开小村,周海又捧着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喊了一阵话。小匣子那一面告诉他,这一帮参观的走了以后,还会有另一帮参观的人来,小村子这一回可放了卫星啦!坐在麦子上的那个小姑娘可真逗,还会坐着打敬礼,啪,打一个敬礼。

小匣子那一面忘了说花了。还有申兰英绣花呢,难道那不是开天辟地的艺术吗?网扣绣花是三河的传统工艺,把花撑子搬到田边,却是申兰英首创。网扣绣花起源于女人的发网和渔民的渔网,有女性的妩媚,还有男人的粗放。十九世纪,欧洲的抽纱工艺由西流河向三河腹地传过来,女人们爱美,在发网上绣花,用带花的发网笼发髻。靠近渤海边的女人,担心男人们出海打鱼忘了她们,还在渔网上绣了花。中西合璧的网扣绣花就此创造出来,换了白线,离原始的笼发打鱼的功利起点越来越远了,成了纯粹的装饰,走向了庙堂。三河女人绣出了无数的网扣花,可从来没有人用网扣花装饰过自己的家。挂起来看看,的确会很好看的,可是用它当窗帘,却未必实用。经过了编布、圈线、拉网、勒瓣等等针法之后,还会留下孔孔洞洞透光,这样的窗帘会挡住什么呢?挂了窗帘挡窗,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吗?有男人和女人睡觉的家里,挂这样的窗帘断断不可。开会的大屋子,要是想让人看见一部分开会的模样,不让人看见另一部分开会的模样,故意要弄得影影绰绰的,像神仙开会的山上云遮雾绕,挂网扣花窗帘倒正好了。开会要是还像革命的过去那样秘密,要遮蔽又要爱美,最好离开三河往东走,到东面的邻县去找花边。东面那个县的女人不会在网扣上绣花,她们会织花边,跟前守了一堆棒槌,每一个棒槌都连了一根线,两只手把棒槌扔过来扔过去,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小桌上织出花来。那种花像让人参观的麦子密密实实的,看上去厚朴坚硬,密不透风,不像网扣花还保持着几分空灵。花边适宜包土,网扣长于漏水。

大参观让申兰英的网扣绣花疏漏连连,守不好章法了。她本是村子里的绣花高手,会看复杂的花样,能双手穿针,拉网勒瓣手快,数扣迅疾,一根大针从那头的网扣嘣嘣嘣划过来,紧接着穿针,扣数自在心中,跟印在纸上的花样相符。大参观干扰了申兰英的心路,她即便扣数能够数得很对,手下的针也往往会走错步数。参观的人无论来自哪里,坐在麦穗上的小姑娘朝他们打过敬礼以后,都要问一问申兰英绣的是什么花,申兰英刚刚把做错的花用小剪剪断花瓣,全部拆过,准备重做,就会被问得很不耐烦,尽力抑制着不发火,回答他们:

“跃进花呢跃进花呢!”

好像人家已经问过了一千遍似的。

母亲的性子显然不如女儿好。乌香桂坐在麦穗上,不戴草帽,一直不改笑嘻嘻的模样,只要参观的大官向她摆手,她就把一只手举过头顶,啪,打一个坐着的少先队敬礼。小姑娘坐着就能认出大官的模样了。他们一般都胖,脸不白也亮,比别人能出汗,个别的镶了金牙。他们往往走在前头,站在中间,旁边的人笑着跟他说话,指指点点解说什么。他们有时候点头,有时候不点头,有时候能看出高兴或者不高兴,有时候耐烦不耐烦从脸上看不出来,看他们招手把手举得高不高,才能看出是不是真的欢喜。看明白了这一切,小姑娘就不大容易被骗过去,她打敬礼也有了区别,大官的手举得高,她也举得高,大官的手懒得高举,她自然也稍带敷衍。有一些不是大官,朝她乱招手,她根本不理,只笑嘻嘻原样坐着,不打敬礼。县长唐廷来了好几回,小姑娘认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陪官”罢了,就从来没有朝他打敬礼。绣花的母亲倒对乡贤表示了格外的热情,唐廷每一次来到她的花撑子跟前,陪人看花,只要不问她绣的是什么花,只要她没有刚刚做错了拆过不耐烦,她都爽爽朗朗地说:

“又来啦,大侄儿!”

唐廷不掩乡亲情怀,坦荡大笑:“哈哈哈,申兰英!”

按说唐廷应该叫申兰英大姑的。申兰英是小村子生养的女儿,好多人都叫她大姑,县长也不例外。她家是村子里的独姓,住村西头的房子,出了门往西一拐,走不远就是土地庙,石头錾的土地佬坐在石头錾的屋子里,掌管这一方土地。严格地说起来,土地佬只管死人的事情。村子里死了人,打一把干草火报庙,把死人的魂灵暂时送到土地佬住的石头屋子里安住,尸体埋葬了以后,灵魂也随之而去,土地佬就不再管什么事情了。他不管人间的吃饭穿衣,人也用假货骗他。石头屋子里供的小饽饽是用泥做的,外面沾了白粉,像驴粪蛋子下了霜似的,像戏台子上奸臣抹了白脸似的。土地佬要是想念真诚的供奉,他就会到非人间的小屋坐下。可是离开了烟火人间,还会有敬崇鬼神的世界吗?

十五年前跟申兰英结婚的外乡男人乌有道,常常抱怨他们家住的房子不好,离土地庙太近。小村子不管哪一家死了人报庙,都像大哭大叫着朝他们家走来。房子是申家的老房子,申兰英也不记得是哪一辈祖先选择的地场。不过,她是本土的女儿,她已经在这所房子里生下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感天谢地,她的三个孩子都成长得很好,儿子乌仁很能念书,大女儿乌香桂能坐在麦穗上打敬礼,小女儿乌香叶不像别人的孩子那么能哭,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村子里死了人,报庙大哭,那是冲着土地佬去的,与她的命运无关,她从来不抱怨她家住的房子不好。乌有道原本来自无家可归的他乡,他连自己的家乡都说不清楚,他可真的没有资格对房子不满。申兰英和他结婚的时候,还有鬼子,算起来,也正是唐家义用假名字行世在瓦片上写字开会时期,乌有道被抓到东村古镇北面的山上修炮楼。有人被鬼子的刺刀捅死了,有人被鬼子的狼狗咬死了,乌有道只挨过二鬼子的一顿枪把子打,性命没丢,他没有理由说住的房子不好。后来乌有道当兵去打仗,在打仗最猛的十三纵,作战勇敢,后来还打到了朝鲜。一起过去的人,好多人冻掉了耳朵,冻掉了脚趾头,乌有道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老家的房子暖暖和和的,有女人热炕,回来一年生下了小女儿,可不能说这样的房子不好。其实想一想乌有道当兵打仗的情形,就叫人放心,流血牺牲那么吓人,乌有道居然还在队伍里学会了当木匠。

除了需要两个人拉着锯板的大锯,乌有道复员回家,带了全套的木匠工具,推刨的把子刷了油漆,跟军人的服装一个颜色。他参军走的时候,除了种地,什么手艺也不会,脱了军装回来,竟成了个匠人,拥有了全套木匠工具,不免令人困惑不解。问他部队上需要做什么家具,还会培养出木匠,他不给人耐心解释,眼瞪得像木工的墨斗那么大,说:

“做炮弹箱嘛!”

那么他就是兵工无疑了。他不透露兵工厂的机器藏在哪里,他就是守住了最要命的机密。不过,从他偶尔讲说一二的战斗故事里来看,他又分明是一个战斗员,一直在前线。他说兵工厂直接送上前方的炮弹,用做工粗糙的箱子装着,他看不惯,只要暂时不打炮,他就把炮弹倒出来,把箱子拆开重做,里外刨光。再送上炮弹来,看一看光滑精致的箱子,就知道战争又打了一圈。他用这样的办法,记住战争的里程,大家相信会是真的。他沉着头走路,心中记下步数,他遗忘的方式自然跟别人不一样。不过,他显然违背了美学的最基本原理,谁都知道炮弹箱是叫人死亡的,不是要人欣赏的,他没有必要修饰得那么好看。把这个疑问跟他一说,他朝人一笑,说:

“闲着干什么?”

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和平时期,才会有闲兵,像周江在二十六军铡草喂马,铡掉半根指头,还顾得上看大军军部驻地七十二座坊表全部扒掉。战争年代,忙着打仗,哪里会有兵闲着,在炮弹箱上绣花看呢?只有少数女兵在司令部里看电话,才会趁着大炮把电话线炸断接不起来的短暂空闲,用红绒线编结一条缨穗,给司令员系到短枪把子上。空闲再长一点儿,才在布上绣花,做一个荷包给军长装烟袋。那是女人的闲暇,当了兵,只她们拥有,乌有道恐怕还不配。离开部队,带着全套木匠工具回家,乌有道才有了大家都能看见的闲工夫,他给老婆做了一个品质优良的花撑子,让申兰英挂了网扣绣花。花撑子四根横梁,他参照会说话的小匣子中间三根横梁的样子,刨成了矩形,好看,却完全没有必要。他不在横梁上钉铁钉,却用钻打眼,刻出一根根木錾钉上去,用来挂网扣。这倒比较实用。如果绣的不是任务花,急着挂到大会堂当窗帘,绣花工不那么急着做,网扣挂在钉子上的日子一长,钉子上的铁锈会把网扣弄脏。有的女人想出办法,用绣花的白线缠钉子。乌有道使用比女人缠钉子更大的绕来绕去的耐心,一根一根刻木錾,雕光滑,连性子偏急的申兰英看了,也纵容他做。哪一根木錾刻细了,一样粗的眼钉下去,看上去短了一点儿,乌有道必定废弃重做,求得整齐划一。他太挑剔太严格太一丝不苟了。战争年代的军队,培养不出这样的耐心和规矩,只有到了和平年代,不打仗,只出操,用尺子比量着抬腿甩胳膊,大练样子兵,才能训练出一样高矮的兵丁,安到花撑子上,挂了网扣绣花。乌有道还做了四条独具匠心的花撑子腿,不像人家的花撑子,四根小方木简简单单,钉上就算,他雕了四根明清家具腿,装到撑子横梁上,好像推不倒的前朝江山似的。参观的人被坐在麦穗上笑嘻嘻打敬礼的小姑娘迷惑,为麦田边绣花的申兰英绣出的跃进花兴奋,没有注意到解甲归田的老兵创造了当代文物。乌有道再鼓余勇,要给老婆做一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跷,让申兰英踩了去扭秧歌。

秧歌这种大红大绿大轰大闹的东西,绝对不是在三河起源的。三河古朴淳简,不尚孟浪,它从来都不是浮华新潮的发源地,就连一个小姑娘坐在密植的麦穗上,三河也不是首创。三河的秧歌远远不如东面有个县扭得好。人家是将一个大伞把子插在腰带上,女人嘴巴上戴了胡子,男人脸上抹粉扮成女人,大伞张开在头顶,呼嗒呼嗒扇动,扭动着求雨。风调雨顺时皇帝巡访,他们也张开大伞,扭动着为皇帝遮凉,鼓声震天。另一个秧歌大县在西北面,大鼓做成了小鼓,系在每一个秧歌手腰间,边扭边擂鼓,黄尘弥天,鼓槌上飘动的红绸把黄尘映成红尘,就成秧歌人间。三河秧歌由外地引进,带了移民文化游移不定的特点,也就是没有特点。但是三河人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们自己没有的东西,一旦从外地引进来,他们也当成自己的物事照料,倾心倾力,好像是他们自己生养的孩子似的。他们把外来的秧歌,跟自己固有的演戏结合起来,就成了三河的传统艺术了。申兰英跟外乡来的乌有道新婚那几年,是村子里秧歌演戏的兴盛期。鬼子刚刚赶走,新的战争还没有打过来,正好欢天喜地扭他一家伙。申兰英是一双解放脚,就是裹了一阵没有裹小又放开的地瓜脚,扭捏作态,又不乏灵便,饶有脚力,正好适合扭秧歌。那时候乌有道还没有当兵,没学会当木匠,申兰英腿上就绑了一般性高跷,一个正月扭下来,裤腿就磨破了。秧歌队也是剧团,扭进村子就演戏,提前画好了脸子。不过,申兰英从来没有登过台,她说她唱的不如说的好听。她说的是真话。她一辈子都不唱歌,无论喜歌还是悲歌,一概不唱。她在麦田边安了花撑子绣花,不厌其烦,有时候也不无厌烦地一再回答人家提的问题,问她绣的什么花,她的答话原本就是一首歌,她本应唱出来。她拒绝了歌唱,就与演戏无缘了。那种只说不唱的戏也叫戏吗?听不见吱吱呀呀的唱,哪一个是旦?光会扭恐怕还不行。

歌里往往也有一些小段,富含骚情。《小二姐做梦》、《十二棵树》,就引人遐想,《铺地锦》、《吹大气》,就离男女情事很远了,好像是把别的地片的麦子搬到了向前地里,让小姑娘坐到麦穗上打敬礼。然而这样的秧歌小段,也不是唱出来的,连说都不必,会扭就行。又一场战争打完以后,男人还没有从部队上学会木匠手艺回来,申兰英踩着一副一般性高跷,一一扭过了。秧歌后的大戏由别人去演,剧目是《一贯害人道》、《不朽的母亲》,等等。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村子里掀起了“一封书运动”,演戏的人把锣鼓牌子名《一封书》,演变成了写一封信跟人要钱。村子贫穷,治不起“裳”啊。演害人道里的道士,领孩子讨饭的母亲,还可以穿着平常的衣服凑合,要演《四进士》里的知府,《陈三两爬堂》里的钦差,没有“裳”可不行。那种描龙绣凤的戏装,像大参观时向乌香桂招手的大官穿的府绸小褂,可不是庄稼地拔麦子穿的衣服,非重金不能拿下。一封封书信用乡情和老房子上的枯草写成,装入乞讨的信封,用高粱面稀饭封好,发往小村子流落异地的游子,让他们的赤心掉下一片寄回来,帮村子治“裳”。第一笔汇款还没有收到,申兰英接到了辗转而来的一封信,信封快要揉烂了,收信人是“乌有道”,发信人地址陌生。刚刚念到了小学二年级的乌仁念书极好,能认出别的小学生不识的字,念出了那个怪怪的地名:

“龟兹。”

拆开看信,信的内容几乎是抄袭了小村子“一封书运动”的发明,也是跟游子要钱,为演戏治“裳”。

除了那个怪怪的地名不像安在地球上的部位,倒像长在人身上的部件,一切都不令人诧异。大规模演戏时代已经到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人会唱,就要演戏,只要历史不死,死了以后还不会从人脑子里挖掉,演戏就要治“裳”,因为历史总是穿着跟现实不同的衣服。乌有道尚未复员,申兰英替他尽游子的义务,按乌仁念出的奇怪地址,寄出两块钱。村子里也收到了第一笔汇款,它寄自本县县城,汇款人是县长唐廷。

“一封书运动”的结果,并不像发动者最初估计的那么好。有一些游子,定然没有乌有道这般幸运,游荡到他乡,被一位本土的女人收容,他当兵打仗不在家的时候,还有人替他尽义务。有一些游子没有寄回钱来,知情人断定他根本没有客死他乡,只是遇上了厉害的老婆,“河东狮吼”,他不敢做主擅自动钱。算一算申兰英寄往“龟兹”那么远的钱也该到了,小村子收到的款项还不够治一身“蟒袍”那样的“裳”,即便勉强治了“蟒袍”,也治不了“玉带”,只好退一步整治,买了做被面的大花布,裁成大褂,钉上白布当“水袖”。这样的“水袖”流动不起来,正好村子里的“钦差”上了台,也不会甩水袖,只会把两只胳膊端起来,一下一下往上抖,抖不上去的时候动手挽一挽。小姐的裙子,买了好一点的被面布料做,就是提花绸子。裙子在一侧开口,从身上退下来就是一条床单,一幅窗帘。

大家热情不减,年年演戏到春耕。“裳”不理想,快活而幽默的人很快想出了补救办法,他们在新媳妇身上打主意。新媳妇身上有“裳”啊。刚过门的新媳妇在炕头上摞起来,让人参观,娘家不富裕的新媳妇也要显摆一番。想演戏治“裳”的人,可不管新媳妇的娘家是不是真的富裕,只要新媳妇把“裳”亮到炕头上,他们就要抽下一件,被面被里拆下来,做了丫环的小袄,小姐的披肩,棉花胎还给新媳妇本人,让新郎官盖着棉花包睡觉,不敢大动,老老实实躺着,肚脐眼和别的角落也尽是棉花绒,新娘子可真暖和得无微不至。治“裳”的人再向前推进一步,到新媳妇家里翻箱倒柜,把新媳妇还没穿的衣服拿出来,穿上扭秧歌,扭完秧歌再还回去。一个正月扭下来,裤腿被高跷磨破,绸袄上的脊背也磨出了窟窿。扭秧歌的男人绑了前朝的大辫子,辫子用麻缕掺了笤帚草拧成,硬要在软不拉塌的屈辱时代扭出硬邦邦的气节来——这就是秧歌这种东西扭了一千年历久不衰的本质魅力,再扭一万年还是如此。

秧歌时代,欢乐时光,“一封书运动”奏效甚微,打入新媳妇家里发掘宝藏。小村子真快乐,两年内没有人死亡。申兰英不由得思念丈夫乌有道了,他若在家,两年中将不再埋怨住的房子不好,因为有两年听不到土地庙报庙的哭声了。土地佬颇为寂寞,定感孤独,上供的泥饽饽掉光了白粉,没有人记起给他换一换。村子里只要不死人,土地佬就被人彻底遗忘了。土地庙后边斜躺的大碓臼,尽管早已废弃了不用,只要下了雨,深深的臼窝里倒常常积了水,蚊蚋孳生,不绝生灵。大家由土地庙和大碓臼中间的路口来去,出村和进村,走亲戚和赶集,扭秧歌也从这里扭着走出去,扭完了解下高跷背在肩上,也从这里走回来。大碓臼废弃了不用,是因为臼窝太深了。新的秧歌时代还没有到来,大家就改用村子中间臼窝浅的新碓臼了。老碓臼那么深的臼窝,是捣过了多少谷米才捣出来的呀!比铁杵磨成针的功夫还要深。那么深的功夫,只有当兵学会了木匠手艺的乌有道才能具备。乌有道做高跷大显身手,他自己倒不张扬,跟扭秧歌的人大不一样,尽管他是为扭秧歌整备器具,要把老婆装备起来,大扭一场。

申兰英是一双解放脚,乌有道偏要在高跷上雕一对小脚,让老婆做假,大出风头。还不能说乌有道是受了战友的启发。乌有道没有到荣军院去慰问去参观,他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战友,解下穿着大皮靴的假肢,只剩下了半截躯干,女护士帮助,把用不着的半截被子叠好压紧,免得空出的地方透风。上级命女护士跟革命功臣结婚,再把被子全部放开。严格说来,荣残军人的假肢,倒是高跷的派生物,只不过它让人感到的只是悲壮和伤感,而不是疯癫和狂欢,绑上假肢的人像常人一般高,不像高跷能把人装扮得像巨人。战争产生假肢,和平生产高跷。乌有道用在战争年代学会的木匠手艺,做一副和平年代的高跷,刻意雕一对小脚,他听不见战场上打炮震耳欲聋,听不见荣军院里战友发火呵斥女护士,他忘了千万人死伤打仗的目的了,那目的正像眼下的跃进步伐一样,要反对小脚女人走路,放开脚大步飞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单单踩着高跷扭来扭去还不行。战争把乌有道一意孤行的犟眼子脾气锻炼得更加难以动摇了,他要在高跷上雕小脚,你即便说金莲本是金子做的,给他真的金子要他铸造,他也不肯放下木匠活,玩一玩金子。他还在高跷的腿子上刻花,照着申兰英网扣绣花的样子,申兰英用细线拉网的地方,他用刻刀刻出精细的纹路,像蚊子腿在历史的尘埃上蹬出的一样。申兰英满心着急,担心到了大扭的时候,世界上最完美的高跷做不出来,也耐下心来,不催他,更不劝阻他。自从往“龟兹”那个怪地方寄去了两块钱,没有得到回信,申兰英才明白,那个地方出来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呢。

时间却不允许“龟兹”的怪脾气在高跷上磨蹭,折戟沉沙打破楼兰只在一瞬间。乌有道匠心独运的高跷还没有最终完成,一千年秧歌史上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扭开始了,乌有道略有遗憾,在高跷上雕了最后一刀,让申兰英绑到腿上,扭到了东村。

东村古镇,赶起了大集。比毛子沟水库修成还要早一些,东村北头建起了两排新房子,用老房子从来不用的红砖,屋顶盖红瓦。电话线从红砖红瓦的房子里拉出来,周海捧着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喊话的时候,小匣子那头的人,就坐在电话线连接的红房子里边,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通话,只能传到这么远。小匣子里的人唱戏,不让人看见,才会在更远一些的戏台上,有时候还会远到遥不可及,令人着急,不像村子里的人自己演戏,伸手可触,必要时可以摸到手儿拉过来。中流河两岸所有的小村子都一样,扭着差不多一样的秧歌,演差不多一样的戏。不同的只是“裳”好“裳”赖。东村的“裳”好啊,由旧时代传来。他们一共有八身“靠子”,“蟒袍”九件,“朝靴”若干,尚有“出将”“入相”的门帘。只因为东村是集场,自古赶集,做买卖方便,“一封书运动”中,信件不必通过邮局,演戏的人画了脸子,直接送达,不给钱,就坐下来吃饭,拿了钱,抹抹嘴巴再走。商业集镇的优势就此显出来了。他们好演武戏,大武生连把子不会耍,刀马旦也不会用靠旗耍花枪,他们也把八身“靠子”全部披挂起来,像新媳妇一样亮亮“裳”。秧歌史上最壮阔的一场大扭,东村可出尽了风头。他们不踩高跷,穿起了“靠子”。武将不会耍把子,拿了纸糊的苞米棒子开打,苞米棒子有胳膊长,画了极大的苞米粒,像一根根狼牙棒,怎么也打不碎,原来纸里面包着棒槌,戏台子上坏婆婆用来管教贤惠儿媳,就用这家伙。他们还动用了唯一的一件“龙袍”,扮出一个皇帝,跑颠颠地跟在开打的武将后头,趁武将不打的时候,跑上去抱着苞米棒子啃一口,龇一龇金牙。武将乖乖地任他啃,逗一逗皇帝:

“陛下,你饿啦?”

皇帝说:“真好吃啊!”

武将说:“吃食堂吧,食堂更好吃啊!”

武将大叫一阵“呀呀呀”,锣鼓惊天地敲起来,皇帝再说什么,就听不见了。

有了东村的秧歌在上,乌有道做的高跷再美妙,也显不出多少高超。申兰英踩了高跷跑驴,驴肚子两边垂下三尺白布,高跷腿子上的刻花根本看不见,申兰英两手抓了驴背上的木头梁,纸剪的驴毛被抓烂,她按时把两块白布往上提一提,高跷腿子上的雕纹还是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是两只精美的小脚,在驴肚子底下捣啊捣的,一刻也不停止,看上去像真的小脚妇女跑快了一样。一只腿瘸的周二曲跟在后头捡粪,也踩了高跷,不停地捣动,腿瘸倒看不出来了,走得也能很快。周二曲两根铁丝钩挂了小胡子,夹在鼻孔里,小胡子湿漉漉黏唧唧的,他也不擦,不时朝上仰仰脸,低下头来就嫌驴不拉粪,掀着驴尾巴看一看,申兰英把驴头一低,驴屁股一撅,想尥他一蹶子,刻了小脚的高跷不如没有脚的高跷灵便,差一点摔倒,再就没敢动蹄子,任周二曲掀着驴尾巴看粪,不屙不吃往前跑。乌香桂坐在麦穗上,被人抬着,走在妈后头,驴不回头,再饿也吃不到人吃不完的麦子。离开了实实在在的土地,麦个子一捆一捆扎成一铺炕,抬在四条汉子的肩膀上,麦穗上坐了小姑娘,怎么也没有麦田里参观看到的效果那么真切动人了:麦子丰产,一亩地打下了二十万斤,吃不了,也没有必要铺在炕上睡觉,那不舒服嘛!小姑娘笑嘻嘻坐在麦子上,戴红领巾不打敬礼,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样子,远不如东村的苞米棒子更像真的,能让武将持了打仗,必要时喂饱皇帝,口称“陛下”。人家的“裳”还那么好。这一场差别悬殊的秧歌直扭得天昏地暗,幸亏申兰英跑驴不知疲倦,周二曲捡粪不知餍足,稍稍弥补了“裳”不好的差距。也多亏了乌有道做高跷,雕出了一对结实的小脚,像现代人装上了一对踩不坏的古代假肢,能从历史的深处扭过来,一进扭到地老天荒。

乌有道不在历史的中心。人间如果是个大战场,乌有道就是个装备兵,专门为前线提供刨光滑的炮弹箱;人间要是个大戏场,乌有道就是个道具师,专门给前台雕刻带了小脚的高跷。乌有道连跟着到大集上看看都不肯,他帮申兰英把高跷绑到腿上,看秧歌队呼呼隆隆从土地庙和大碓臼夹起的村口扭出去,他就沉着头回家了。乌有道沉着头走路像个哲学家,总在思考人生的大道理,怎么也看不出他曾经有过战斗经历。小村子距东村古镇只有二里远,秧歌游行敲锣打鼓轰轰隆隆,像海潮一样传过来,乌有道充耳不闻,根本不想去看一看。念书的儿子乌仁最先回来,把蜡条棍做的小旗杆丢在灶口。走时完好的三角小旗,只剩下破损的一点儿。乌香桂比哥哥回来得晚一会儿,一进家解下脖子上的红领巾,往桌子上一丢,就躺到了炕上,好像她比抬着她走的人还累,比踩高跷跑驴的她妈还累似的。太阳落山了,申兰英还不回来,街上响起了锣声。只敲锣不打鼓,不是为扭秧歌伴奏,那是食堂开饭的信号,小女孩乌香叶及时哭起来。乌有道叫乌香桂提着篮子,乌仁端着盆,去食堂领饭,他在灶里点火,把乌仁丢下的小旗杆也当柴草填进去,给乌香叶热一热小灶——入食堂的时候,申兰英耍了个心眼儿,留下了半袋白面,给乌香叶烙了小饼,割成尖块,免得小孩子吃不惯食堂大锅的饭。乌有道用他做光滑炮弹箱的耐心、雕高跷小脚的耐心,侍弄孩子们把饭吃完,留下饭碗,准备等申兰英回来刷。饭碗上的食堂稀饭干结得快要刷不动了,申兰英还没有回来。乌香桂比家庭的所有成员都着急,看一看黑乎乎的院子外头,说:

“俺妈还不回来呀?”

乌有道忍不住恼火地说:“扭到天上去啦!”

天堂迢遥而繁华,乌有道雕刻的过时小脚恐怕还扭不到,乌有道也不是真的相信,女人会扭到那么远。夜色深沉,乌有道出去询问跟申兰英一起扭秧歌的人,人家说,她跟大家一起回来了,高跷解下来背在肩上,一天中跟她形影不离的周二曲也这么说。天亮以后,申兰英还没回来,又一个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跟申兰英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人,他不是捡粪的周二曲,不是抬乌香桂的周江,也不是没在东村集上出现的县长唐廷,而是周海,小村子的党支部书记。秧歌史上最壮烈的一场大扭中,周海一直在打锣鼓,锣鼓收住以后,把锣交给别人拿着,人家以为他要讲话,结果他什么话也没讲,就不见了。

猴人

乌有道不相信,申兰英会跟着周海跑了。女人要上天,会跟着得道的世外和尚,不会跟着打锣的红尘书记。上天的梯子,也只有当兵学会了木匠活的人才能做出来。尽管大家议论纷纷,目光不祥,乌有道还是坚信,申兰英和周海同时在地球上消失,自会南辕北辙。从周海老婆那里传出来的话,更加坚定了乌有道的信念。周海老婆不骂自己的男人,也不骂申兰英,女人的直觉,会更加接近事实真相。或许,周海老婆就是从自己的男人那里,接获了放心的信息。乌有道打发乌仁和乌香桂照常上学,把乌香叶交给邻居照看,走上了在地球上寻找申兰英的道路。按照知情人透露的简单线索,他出村子往南走,在向前地外边,打量一下申兰英曾经安了撑子绣花的地方,田地里已经长出了野草和禾苗。他顺着向前地北头的小河沟,溯流而上,仍然沉着头,看遍了沟两边的灌木丛,一色的蜡条被小学生折了做小旗杆,显得残破不堪了。河沟变宽,被一道大坝隔断,大坝上长出了简略衰落的草苗,还是新的。爬上大坝,站在坝顶,乌有道抬起头来,看一看水库里面,有女人在岸边挽了裤腿洗脚,乌有道一眼就看出了比申兰英年轻,穿得也艳,不是他要找的人。乌有道沿着坝顶往南走,再向东拐,沉下头去,一直走向唐崮山。有个人背着个大包,从山脚的路上走过来。走到跟前,乌有道看清了,此人用一根高跷插到大包提手上背了包,一只手握了精致的小脚。乌有道瞪大眼睛紧盯着,问他:

“你,从哪里来的?”

对方说:“北京啊。”

乌有道摇摇头否定:“不,不能那么远。”

对方坚持说:“真的是北京啊。”说着,把乌有道的脸认真地看一看,认出来了:“你是老姑父吧?”

乌有道把目光从高跷上移开,这才认出了此人,他是唐明君,从北京回来探家。乌有道学会了当木匠复员回来,唐明君服兵役走了,军龄比周江还要早一年。稍后才有一支歌唱开:“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栽上棵小桃树,来年过墙头。”当兵的人还像战争年代似的牵肠挂肚。眼前的唐明君穿了便服,乌有道无心跟他闲聊军旅生涯,问他在哪里捡到了这根高跷,看没看见踩高跷的人。唐明君忍不住笑了,说他是在唐崮山顶捡到的高跷,人就是发了疯,也不能到山上去扭秧歌啊,道理很简单,这么小的脚扭不上去嘛。

乌有道不允许北京来的人瞧不起他精心雕做的高跷,从唐明君肩上拽下大包,抽出高跷,说:

“这是我的东西,好不好我自己知道。”

他再也不说什么话,沉着头上了唐崮山。

唐明君愣了有一会儿。他从北京回来,没进家就先吃了一个小败仗。他两年前结婚,要是真的用手指头抖出淫秽的手势来说,他才是真正“舍不得这个”的人。他手指完好,不短一节,他比周江更有理由想念老婆。两年前的秋天跟他结婚的女人,脸上有一点浅浅的雀斑,未孕时像透明的苍蝇翅儿似的。北京那么大,女人脸上的雀斑长到这么好的,他还没有遇见。同理,北京那么大,像乌有道这样跟人要丢失的东西的人,也没有。人家北京人是把舌头往里吞,一直吞到你恨不能给他拽出来那么深,谦虚地说话:“同志,你是不是捡到一根高跷啦?”“你把它交给警察叔叔啦?”文化呀,文明呀,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这穷乡僻壤?首都正在炼钢,三河还没有炼起来。扭秧歌倒赶趟,高跷雕上了小脚,木莲金莲,让人喜欢。提着包往前走,走到水库大坝上,唐明君的心情慢慢地好起来。乌有道看了睬也不睬的女人,还在水库岸边洗,她洗了脚,又要洗身子了。脱了长裤,穿了裤衩,把半截身子全泡着。她的裤衩,像这个时代一样是大红色,盖不住大腿。唐明君站住了看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她:

“小心!”

女人咯咯笑了,回头说:“我以为你光长了眼没长嘴,不会说话呢。”

她其实早就看见他了。唐明君被乌有道夺去了一根高跷,心情不好往这边走,她就脱了长裤等他了。她脱了长裤等他,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像一个时代的风气一样不真实,从北京回来的唐明君却由衷地夸赞她,说:

“你真是个水里红!货真价实的水里红!”

这就是文化了。唐明君当兵,不像周江那样铡草喂马,他当文书,指头间夹了钢笔,退役后又进了北京,用文化的眼光一看水里的女人穿了红裤衩,就能击中时代的本质,超越了男人和女人的大防。水丽红比唐明君早一年结婚,嫁的男人是唐明君本家的大哥。唐明君从北京回来结婚,穿了皮鞋,水丽红热心地帮助张罗婚事,断定他那头发是跟皮鞋擦了一样的油。闹洞房的时候,水丽红站在窗外,她不亲自动手,指挥别人把封窗的红纸全部撕碎,把蜡条棍探进去,弄乱新郎的头发,叫新娘子用舌头舔整齐。新娘子不干,脸上淡淡的雀斑像苍蝇翅儿被灯光映红了,水丽红高声威胁,新娘子要是不舔,别人就舔啦!新娘子反唇相讥:哪一个要舔?你想舔你舔吧!新娘子这么大方,别人也不必客气,窗户外头的人鼓动着水丽红实施,水丽红隔着窗户够不到,他们在窗户外头,把水丽红抬起来,塞进窗户里头,水丽红真的抱着新郎的头舔了一口。新娘子满脸的苍蝇翅儿全部抖动了,水丽红把新郎的头发抓乱,按到新娘怀里,像原来一样还给她,新娘子这才没跟她打起来。洞房闹完了要睡觉,新娘子才跟水丽红完全和好了,两只手撑开枕头上没有缝的口子,让本家妯娌给她楦起来好睡觉。两个人枕的枕头有大大的肚子,水丽红用谷糠装填它,用没有去壳的高粱装填它,还用过来人的经验和嫉妒装填它。水丽红像一年前别人对待她一样,故意在炕上漏下一些谷糠一些高粱一些麦草,给洞房花烛夜的欢天喜地留下一些不舒服,那都是当夜不准扫去的。水丽红哪里知道,唐明君从北京来,带了文化的扫帚,文明的武器,天生要开垦蛮荒击穿蒙昧的,他要新婚睡觉,他就要舒舒服服的,像睡北京的床铺一样。北京的古城墙早已经扒掉,砖石垃圾用大卡车拉出去填海,三河的这一套结婚旧习俗,北京早就不用了。

在唐明君的北京眼光文化眼光注视下,水丽红从水里走出来,红裤衩紧紧地贴着肌肤。她弯下腰,用两只手揪着拧一拧,再从上往下捋,一直捋到一丝布缕没有的腿上,两手甩一甩,穿上裤子。唐明君再一次提醒她:

“湿漉漉的多难受啊。”

水丽红爽爽朗朗地回答说:“不难受,凉森森的才舒服呢。”又笑眯眯称赞对方,“你还真会体贴人哩。”

唐明君回答说:“怜香惜玉嘛。”

虽然唐明君口吐的文化又深了许多,水丽红还是能听懂。是个女人,就能懂得“怜惜”的意思,“香”和“玉”的意味。从北京来的人,还不能随随便便瞧不起乡下人,不管你肚子里装了多少文化。自古至今,京城的城墙会垒起,还会扒掉,文化会用毛笔写在宣纸上,还会用钢笔写在皮纸上,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交流没有多大的进化,没有筑起多少难以逾越的关防,宫廷和乡野,豪门与柴扉,还是有一条直径能够通幽,那不是别的什么机关,就是男人的好色之心女人的骚动之情啊。

然而,乌有道还是不相信老婆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申兰英是本土的女儿,跟风流淫荡的西流河女人水丽红不一样,她从来不会穿着一条红裤衩,在水库里洗脚洗别处,她连在家里洗的时候,也是穿着衣服,用一只手掀了,蘸湿了毛巾擦一擦。她要是有意跟着别的男人跑,她应该选择战争年代,自己的男人不在家,兵荒马乱,跑到哪里,都有野男人收容她。男人当兵回来了,学会了木匠,不缺力气,刨凿锛锯都会,她没有理由扭完了一场大秧歌,就跟着什么男人跑掉。周海同时消失,不过是参加了同一场大扭,打锣伴奏罢了。乌有道拿一根高跷探路,走向唐崮山,他就告别了当代,走进了历史。他无意观赏历史景观。唐崮庙废墟上没有留下和尚的木鱼,他断定老婆不会在此住下。石臼石井里,有前代遗下的蚊蚋和泉源,没有人间烟火痕迹,他断定老婆没有在这里煮饭吃。比石井水多的湾里,有蛤蟆跳出来,据说是唐王东征时李世民的饮马湾,乌有道一眼就能看到底,水浅得淹不死一个踩高跷的女人。山顶上的唐代帝系山,乌有道睬也不睬,那一道小山脉,一个个小山头,像指挥所里的沙盘,司令员用铅笔头指点大军潜伏的地方,连一只蚂蚱藏进去,也能被发现,虽然据说是天公做成,暗寓了唐王朝的帝国世系,乌有道绝不相信会藏了他的老婆。乌有道在山林深密处着急,找遍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他沿着向西南延伸的山背走,一只高跷做了拐杖,必要时还用来打草惊蛇。太阳将要落山时,他走到另一条山脉主峰,在山腰里,发现了一个山洞,他想也没想就钻进去。女人要到世外来住,此处甚好。山洞不是太深,藏不下一个排的兵力。他走到尽头,用手中的高跷拐杖拨拉着洞里的枯枝败叶,没有找到人烟,却找到了他雕做的另一根高跷,小脚已经磨掉了脚尖。乌有道的信心一下子崩溃了,他用枣木雕出的小脚尖都已经磨掉了,主人显然一只脚踩着,走过了无比遥远的路,在这里歇一歇,丢掉高跷,又用原来的解放脚上路了。这样的女人,注定了要奔走不止,直到把自己长的脚也磨掉,才会停下来。乌有道放下他从唐明君肩上夺下来的一根高跷,摆到另一根高跷旁边,出山洞回家。女人看见了另一根高跷,即便还要踩上去,一条腿走路走向远方,执意不回家,她至少也会想到,男人已经来找过她了。

有食堂领饭吃的日子,没有女人,并不是十分难熬。长期以来,女人一身兼二任,供应食色两种东西,食堂给她分担了一半。等到有“色堂”也建立起来,男人们不必结婚,就能解决人生的全部问题,乌有道就永远都不会想念老婆了。事实真的是这样,不睡觉的时候,在食堂里领饭吃得饱饱的,乌有道真的不想申兰英。他想念的时候,就是肚子饱了睡得暖暖和和的时候,除此之外,一概不想。所以,等到九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听到锣声,乌仁去食堂把饭领来,高高兴兴地告诉他,妈回来了,申兰英随后走进来,乌有道这才翻一翻眼皮问她:

“你回来干什么?”

申兰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说:“我回来给你生孩子啊。”

她不踩高跷,扭动的幅度不大,扭啊扭的扭进家里。她的肚子大得呀,已经没有足够结实的高跷敢让她踩了。

她绝不拖延,当夜分娩。不请任何人接生,乌有道亲手操作,剪断脐带,擦干净身上的血水。木匠的手心摸着毛茸茸的,端了灯细看,新产下的婴儿不像哥哥,也不像姐姐,跟别人家生下的孩子也不一样。他是个男婴,带了浓密的体毛,脸像猴子,没有尾巴,他是个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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