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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杀人为什么像过节?

顺风到底挺住了,这有赖于牧师的帮助,那些外国人从教会医院弄出来的最后一点药起到了作用,顺风昏睡了两天,他醒了过来。就在这两天里,日本人又从这儿抓走了很多人,不只是男人了,还有女人。

可那时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感觉围墙外的枪炮声稀疏了,他感觉这里少了很多人,他以为那些人回家了。他就是那么想的,那些青壮男人差不多都不见了,他不知道那些男人全让日本人抓了去。

他以为他们回家了,他还奇怪,为什么周边多是女人孩子和老人?他差点跟娘说:“娘,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可后来他说的是:

“娘,我们也回家吧。”娘抚着顺风的后脑,娘说:“顺风,你要挺住!”顺风病着的时候,娘说顺风挺住挺住。现在顺风病好了,娘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他挺住了,可娘没挺住。大舅那么的男人都没法挺住,娘怎么挺得住?

那天夜晚,人们又拥挤着准备熬过冬夜的寒冷,一阵嘈杂涌进了窗子。

然后是大屋子里的骚动,然后大门哐一下被掀了开来。几根手电的强光在晃动着,朝惊慌的人们脸上照着。

“哇啦哇啦……”日本人叫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异的笑来。

“这帮狗东西又来搜女人了。”顺风听到那个老人轻声嘀咕了一声,然后把娘的脑壳探按了下去,但已经无济于事,一束强光照在娘的脸上,娘眯着眼睛,本能地用一只手挡着那光。一个日本兵哇啦着拨开人群,抱着娘的腰往外走,顺风扯着那个日本兵,被踢了一脚。

老人拉住了顺风。老人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孩子,别做傻事……”很快,日本人押着他们找出来的几个女人离开了大屋子。

顺风没再做傻事,那会儿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蛮干会遭毒手,那帮日本人已经杀红了眼,会像弄只小虫样把他弄死。他沉默了下来,他想,他得想办法。那些日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每回都是顺风赢,没别的窍门,就是动脑子。

大屋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也许这些日子里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也许人到了听天由命的关头就简单了许多。人们横身躺下立刻就寂静无声。

顺风就那刻溜出大屋子的,他沿着墙根跟到围墙边,院门已经关上了,而且从大门走显然已经来不及,他听到墙外日本人的说笑声和晃动着的手电光亮。他紧盯着那几束光,他翻上了墙,从围墙那跃上家人的屋顶。

顺风弄这个很在行,顺风是个顽皮的男孩,他喜欢爬树和上房。顺风还喜欢听说书,他仰慕那些本事超人的侠客。顺风还瘦小,就正好应了那句身轻如燕的话。于是顺风常躲了家人攀屋上房。

现在,顺风就在街边的屋顶上,他循着日本兵的说话声往那边摸去。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已经没有,只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光柱在漆黑的夜空里划动。那是探照灯和手电的光亮,光亮中,巡逻车在街上开来开去,碾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隆声。

顺风在屋脊上跳跃着,一直循着那几束手电的光亮来到一座缶街的宅院。他爬在屋脊上,听见那些女人嘤嘤的啼哭声,这里面肯定有娘的哭声。他看见那些屋子里亮起了灯,他想往前靠一点,突然间瓦片发出了响声。他听到有人拉响了枪栓,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他听到身后呼的一声叫,一只猫沿着屋檐滚落了下来。

“哇啦哇啦……”顺风心跳了会,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就那会他听到娘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屋里的灯火晃动着,他从那个角度能看见屋里发生的一切,娘的衣服被两个日本兵撕扯开了,他不知道是缘于冲动还是恐惧,身子一歪,从瓦檐上跌落下来。

黑暗中一只大手把他拽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只麻袋一样被人抛到了什么地方。屋外又是一阵骚乱,日本兵的手电光亮四处拽动,喝叫声不绝。

但顺风不知道这一切,他昏了过去。

顺风睁眼时他觉得自己浸润在血水里,他揉着眼睛,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在一团幽幽的红色灯光中。他扭头看了看,屋子很小,屋子里充溢着一种浓浓的怪味,窗子被黑厚的帘子遮盖着,屋子里到处挂着大小不一的照片。一个男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男人有些秃顶,但眼睛很亮。

顺风等着那男人说话,可男人不开口。顺风也那么看着男人,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谁?”顺风说。

“哦哦,你问我名字?我叫江国孝……你醒过来就好,孩子……”那男人说。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暗房,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暗房吧?就是冲洗照片的地方。”男人很从容,他拨弄了一下那些挂着的胶片,那些胶片像帘似的晃动了那么几下。

“这些只是胶片,还得把它们冲印出来才成为照片,这里就是做这工作的。”那个叫江国孝的男人说。

“你不该把我弄到这地方来。”顺风说。

“四处都是日本人,你在别的地方很危险。”江国孝说。

讯筝下的少年Feng Zheng Xia De Shao Nian“我得救我娘……”那男人叹了一口气:“很多人救不了他的娘,救不了他的家人,我能救下你,可我也救不了我娘……”“我得救我娘。”“她死了……”“我不信!”“她死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你小声点,不能让他们听见,你哭吧孩子,哭了你好受些……”顺风觉得那种东西又溜到了喉头,可又一次很快溜了回去。

“现在进了那门的中国人没人活着出去……”江国孝说。

“这是他们的宪兵司令部……”江国孝说。

“可你活着……你不是活着?”顺风说。

江国孝指了指手臂上一只印着太阳的白袖章,然后又指了指那些挂着的照片说:“凭着这个我还活着,凭着那些照片我得活着。”顺风眨巴着眼睛。他不懂男人的话。

“孩子,你还不懂,你现在别管那些,你现在唯一要想的事就是怎么活下去。”顺风点着头,他当然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也怕死。他点着头。

“天快亮了,天亮你没法出去,你安静地在这待着,等天黑再想办法出去。”江国孝给他弄了些面包,他没想到这儿竟然会有吃的,顺风已经很多天没好好地吃东西了,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只面包塞进了肚子。这时候,他感觉到额头那一阵阵的疼痛,那是夜里磕出的。那伤让他觉得疼痛难当。他抚了一下伤口,心想,怎么这么多的照片?

屋外又是阵嘈杂,男人把灯拉熄了。男人走到窗边揭了下帘子,一抹白亮涌了进来,顺风不由得掩住了眼睛。他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有人敲门。江国孝揭开一个木箱,让顺风躲了进去。

木箱上有道缝隙,顺风是从缝隙里看见那一切的。他看见那个叫江国孝的打开了门,两个日本兵推门进来。顺风又那么颤了一下,他恨自己的怯弱,他不想这么,可是见到日本兵他总是涌满了恐惧。

日本兵没有凶神恶煞那么个样样,他们笑着。日本人也没有翻箱倒柜地搜查,他们指着墙上的照片跟江国孝说着什么。江国孝拉开抽屉,摸出一沓照片递了过去。日本兵接过江国孝递给他们的照片,他们在比画笑着说着话,看上去日本人是为了那些照片来的,他们看着照片,似乎十分满意,哇啦哇啦的,丢下两个苹果,走了。

“你给他们洗照片?”顺风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照片。

“嗯,我是照相师,我开着这家照相铺子……他们拍了胶卷让我给冲印……”“很多照片片……”“他们拍了很多,那么多的兵……那么多……”“他们像过节……他们高兴……”江国孝看了看顺风:“他们杀人……”顺风不明白杀人跟过节有什么关系。

“杀人让他们像过节……”顺风大着眼睛,顺风直直地看着江国孝,他不明白杀人为什么像过节。

“杀人为什么像过节?”男人不说话了,他没回答顺风这句话,也许他也回答不上来,也许他要忙手头的一桩事。男人正在做着一项工作,他拿起一沓照片,用油布小心地包裹着,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在一只铁匣子里,他把盖子盖严。然后,男人从台子上拿过一支蜡烛,点了,那火跳了几跳燃起来。火苗将蜡烧软,熔成水样东西往下淌。男人没让蜡淌到地上,他小心地把熔蜡滴在铁匣的封口外。

“这样潮气就进不到匣子里了……”男人叨叨地说着。

转身,他抠开了墙上的一块砖,把那只匣子放进了墙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砖复原了。

“你看得出来吗?”顺风摇了摇头。

他看不出,可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把照片放在那地方,照片又不是珍宝或者大洋,要防贼必须藏到个隐蔽地方。他想了想,后来就不想了。他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天一黑,他得离开这地方。

江国孝也歪着脑袋往左往右那么看了看,又退到各个位置反复看了几遍。

“我也看不出来。”江国孝说。

“看不出来就好,看不出来放在那就安全了。”他说。

“那又不是宝贝……”顺风忍不住说了一句。

江国孝翻着白眼:“咆!你说的,你说不是宝贝?”“就是些照片……我看你放的,都是些照片……”“也许……也许它会是宝贝……”“你说笑哩……”“我是说也许……”“我想不出那会变成宝贝,一点也想不出……”“算了……你是想不出……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老说也许。”男人笑了一下:“现在也就只有也许了,天晓得……”“不说这点,饿了吧,来吃点东西。”男人说着,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大堆的吃食,“他们让我给他们冲洗照片,他们不给钱,有些人觉得过意不去,就会给我一些吃食,这帮鬼,他们不给我钱,给面包,牛肉干,还有罐头。”顺风愣愣地看着男人,一字一句地听着。

“你不觉得奇怪?”顺风眉头凝成个问号。

“外边那么多的中国人被杀,那么多的人挨饿受冻,那么多的人无家可归……可我却有面包和牛肉干吃,还有沙丁鱼罐头……”“为什么?”男人摇着头,他笑了笑,顺风看出那笑有些异样。

“我给他们做事,我听他们的话,他们就是要逆来顺受的人,他们就是要你这样……在他们看来我就是这种人。”男人递给顺风一块面包:“管他呢是吧,我们吃我们的,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要活下去。”“你吃你吃!”男人说。

顺风手捏着那块面包正要往嘴里塞,可他看见挂在他头顶的那张照片了,照片上,一队日本兵举着枪挥着太阳旗,在一处毁损的城墙旁欢呼跳跃……另一张上,一个日本人一手握着把军刀,刀尖上滴着血,另一只手拎着的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顺风又颤抖起来,他呕吐着。

“你别看你别看……”男人说。

“其实你该看看……”男人说。

“你胆子太小了,你不该这么个胆子……可是呀,你还是个孩子……”男人这么说。

顺风想起父亲和娘来,想起那只被刀砍下的掉在硬地上的血手……

“你吃吧,孩子。”顺风摇了摇头。

江国孝也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你该看不该看……”他嘴里叨叨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 他往洞子的纵深爬去

天黑了下来,江国孝往外走了一遭,他说:“孩子,我给你去探探情况。”很快江国孝回来了,他说:“还好,日本人喝酒去了,这时候他们都在喝酒。”他摸了摸顺风的头:“出了院门你往东走,那是金陵女大,现在是‘安全区’……”“记住,千万不要乱走……”他说。

“答应我孩子……你得活下去……”江国孝说。

顺风点了点头,他看见男人说这话时眼里晃荡着泪水。

顺风没从那张门走出去。顺风才要走,就听得屋外又起了喧哗、脚步声和喊叫,然后是枪声。

江国孝揭开帘角。几队日本兵拎着枪包围了这片地方。

男人脸沉了下来:“肯定有人从难民营跑出来了,或者是有抗日分子朝日本人放了冷枪……”男人开始搬那张台子,那工作台很重,他用力拉着。顺风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他疑惑地看着男人。

“孩子,你别干看着呀,你来帮忙!”顺风帮江国孝拉开了那张台子。江国孝迅速地将台子下的一块大石板掀了起来,那儿出现了一个洞口。

“这是暗室的排水沟,你瘦小得跟只猫一样,我看你能躲进去……”男人说。

“快呀!你躲进去!”他说。

顺风有些犹豫,但外面日本人的喊叫和脚步越来越近,听得出他们正朝这走来。男人赶紧把顺风塞进了洞子,然后把那石板盖上,那张工作台也移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洞子里很冷,一股湿冷的风搅和着臭气往顺风身上涌,他不仅觉得风冷得往骨头里钻,而且鼻子也痒痒的。顺风想打喷嚏,但他忍住了没打。他隐约听到头顶上方有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是说话声,再后来响了一声很重的关门声,一切就静了下来。

顺风终于打了个喷嚏,他等着那男人搬开石板让他出去,他好想透口气。可他没等来那结果。他觉得有点不对,先是喊了几声,可依然没动静。然后他开始用力拱那块石板。可任他怎么用力,那石板一动不动。

他想,完了。他想他们把男人带走了,这里没有人了。

顺风心里充满了绝望。他只有等那个男人回来,他掀不开那块石头,只有等人帮忙弄开头顶那石头。他想也许这男人会回来的,然而上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在那等了很久,可外面死般寂静。他想他会死在这,冻死或者饿死。他没想到这个洞子会是自己的坟坑,那块石板应该说是这坟的墓碑了吧。他慢慢地伸展了一下手脚,他觉得手脚已经麻木。他想让手脚舒服点。他想就是死也不能很难看地死。

可他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要活下去!”这声音像虫子一样在他脑壳和身上什么地方蹿走,他不知道声音来自娘还是那个老人或者是把他藏进洞子的这个男人。

他就那么决定爬行的,他想既然男人说这是条水沟,那总归会有出口。他活动手脚的那会想到了爬。于是,他往洞子的纵深爬去。他不知道洞子那头会是什么,是绝路还是活路。可不管怎么样,总比在这等死强。

顺风在那狭窄湿臭的洞子里往前爬着,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只知道身上有了些热气,那种气味也淡了下去,其实不是淡了下去,是他的鼻子习惯了那气味。

人就是怪东西,你要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但也有突然不习惯的,比如耳朵,连了数天的嘈杂喧嚣,这会儿突然跌进了寂静,竟然有些不太习惯了。

顺风爬行了很久,他想,大概总有两节课那么长的时间吧,他先让耳朵适应了寂静,然后支着耳朵,他太需要耳朵了,洞子里一团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有凭着耳朵去捕捉细微声响以辨别周围的情况。

现在,顺风听到一种声音,那种尖厉的声音一阵阵地漫进他的耳朵,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很快他就感觉有毛茸茸的什么挤过他的身体,持续不断。那种东西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他伸手摸去,竟然捏着软软的一团东西。

那是一只老鼠。

要是平时,顺风早就魂飞魄散的了。可这时他只是略略闪过一丝害怕,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经过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这些老鼠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顺风不仅不害怕,他甚至觉得很亲切,毕竟在阳光下见了那么多的死亡,如今在望无边的黑暗里竟然有生命,那刻,让绝望中的顺风感觉到一丝宽慰和温暖。他感觉到鼠群在朝着一个方向疾走,他猛然想到,也许前面不远就有出口。

顺风继续往前爬着,终于,他感觉风大了许多,有若隐若现的嗡嗡声音,他兴奋起来,拼命地往前爬,终于,他看见了一抹光亮。

他从那狭小的洞子里爬出来时那些人吓了大跳。其实顺风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儿有个更大的洞。顺风满身泥糊地从那小洞子里钻出,看见那些人围在那地方。

顺风朝他们喊了一声,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看见了那些脸。火光映着一些男女的脸。

竟然还有火,是一堆炭火。

一个男人露出了笑脸。

那男人有些秃顶,四十来岁的样子。顺风很快就知道他叫唐云起。

“啊哈,你醒了!你总算醒来了。”“醒了醒了,醒了喂……”人们似乎为这事很高兴,欢呼雀跃的样子。这些日子,有人视生命如草芥,但也有人为生命的存在而兴奋。唐云起很高兴他能看着这些,这些笑像这阴冷黑暗中微亮的炭火,让唐云起阴灰的心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可唐云起不知道,这些微弱火光映照下的笑,在顺风眼里像太阳一样灿烂。

“你吓坏我们了……”那个叫唐云起的男人说。

“以为那洞子里爬出的是只大老鼠……”他说。

“呀呀!孩子,你还在抖?有火你还在抖?”男人说。

其实不是火不火的事,其实不关冷暖的事,从第一天起,顺风就时而发生颤抖,那颤抖不是来自他的身体,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想,他不能让大家看见什么。

“他那是饿的。”一个女人说。

那女人从热灰里拨出一团黑东西,在两手间倒着,不时放在嘴边吹着气。

“来来。”女人把那团黑东西递到顺风手里,那是个红薯。

顺风真是饿了,他接过那煨薯几口就吃进了肚里。

“造孽哟……”女人说。

“你还真行!真了不得!”一个汉子说,汉子一脸的胡子,笑时胡子间牙齿白生生的。

“谁会想到那地方会爬出个活人来?”那汉子说。

“你没看见你当时的样子,黑臭黑臭的,要是那下水道是根肠子,你想你当时那样子会让人想起什么?”汉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也哈哈地笑了起来。那太好笑了,他们觉得这男人虽然是个黄包车的车夫,可他太有想象力了。那还真像,那孩子从那看爬出时还真像一坨屎。他们那么想。

顺风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是他从那天起第一次笑。很难想象,一个他这种年龄的孩子突然消失了笑,在顺风看来,也许他永远不会笑了,永远也没有笑了。

“这是什么地方?”顺风问。

“好地方。”黄包车车夫说道。

“造孽哟……”那女人又叨叨了一句。

汉子说:“难道不是?”“我以为我爬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我以为我没法爬出去了……”顺风说。

“你是不是以为你到了阴间?”“看见你们那会我以为我在做梦。”“可这里不是,这里现在是天堂……”顺风已经感觉到这一点,这里与此前他目睹的一切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枪炮声,没有杀戮,没有嘶喊号哭,没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有人很响地叹了一口气,人们看去,那个人是唐云起。人们眨巴着眼,他们似乎觉得他不该这样。

“黑白颠倒呀,朗朗晴空下千年名城一国之都成了人间地狱,这么个脏臭黑暗地方倒成了天堂。”唐云起说。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顺风固执地问着。

“城市的排水系统……城市的下水道。”唐云起说。

顺风不知道那是城市的下水道,这座城市曾是六朝之都,尤其在明朝,城市地底挖了许多排水的暗道,听说南明小王朝某个皇帝在清人围城时也曾从地下暗道逃走。顺风哪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座城市地下还这么复杂。他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可他不知道这些。

不知道不知道好了,至少现在挣脱了那些残暴和杀戮,顺风总算喘了一口气了。也许是命吧,顺风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处身这么个地方。不管怎样,这里虽然黑暗,这里也脏臭,这里泥污邋遢,但这里很安全,这里没有死亡。

三 寒冷和饥饿还有那难耐的恐惧再一次侵扰着他

但顺风想错了,甚至连唐云起也想错了。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

唐云起是个著名的设计师,这个城市的许多建设规划都是经他手做出来的。城破的时候很多人都往下关涌去,唐云起也夹在人群中。本来他可以先于大家转移的,可唐生智司令官请求他能留下来。其实就是命令,但军方说请他留下来协助守城抗敌,其实就是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守军在城里几个特殊的地方安置了许多炸药,军方希望这些炸弹尽最大的能量阻止或者说杀伤敌人,他们需要一个熟悉这座城市规划布局的人。唐云起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唐云起跟工兵营一直忙碌了近半个月,他一直不相信那会成为现实,南京是一国之都,日本人不可能攻进来,再说国际上也不可能允许日本人这么肆意妄为。就是真攻进了南京,也不可能说炸就炸的。他其实是不愿意看见他和他的同行们还有他的祖先们建设的这座古城毁于战火。他跟了工兵们埋炸药,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些炸药真会炸。

那些炸药还真没炸,日本人攻城迅猛,唐生智匆忙中下了撤城的命令,守城军队乱成一团,原定的计划没办法实施了。唐云起一颗心放下了,可他没想到事情会更恶劣。

他目睹了切发生,他看见那些炸弹落入城中,大片的房屋变成火海。那些经数千年的努力建设的古城区,就在几天时间里灰飞烟灭。

十三日那一天,唐云起也和那些散兵及难民蜂拥到下关,码头那一片混乱,茫茫江面,已无船可渡了。日本兵从三面攻入城来,齐齐向这边逼近,机关枪朝江边人群扫射。唐云起紧急中想到地下下水道。他想,已经没路可以逃生了,只有这条路了,否则就是死。

他把身边几百人救了,他找到一处涵洞。他把那些难民和士兵带进了洞子,他们以为在那待个一天两天的外面就重归平静,但事情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很多年以后,世人常常提起这场大屠杀,这场屠杀旷日持久,一直延续了六周之久,被屠杀者达三十万之众。但唐云起不知道这一切,他和他救下的那些人一样,期待着外面风平浪静。

那天他们实在坚持不住了,没有吃食。几个饥饿难当的难民说什么也要出去,才一出去,就被机枪扫射身亡。日本人发现了这个涵洞,他们派人守在洞口。要不是唐云起熟悉这里的情况,他们就会困死在那。唐云起说:“走,我们往城里走。”唐云起带着这些人走回了城中,他凭借感觉知道一些大致的位置。有些人在黑暗中待不住了,叫着嚷着要出去。唐云起也觉得又冷又饿地在这污秽和黑暗中不可能待长久,出去看看动静,出去弄点吃食也好。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分散着从几个出口摸了出去,然后有一些人被日本人的子弹打死了,有些人迅速地回到了这地方,回到老地方的人把外面见到的告诉大家。

“到处都是死人。”他们说。

“啊啊烧了炸了……”他们说。

“日本人戒严了,我们出不去,一出去会挨枪子。”他们说。

有人绝望了,他们叫着喊着。

唐云起说话了,他说没出息的才这样,没出息的才在这等死。

他说等天黑了出去弄点粮食和有用的东西。唐云起一说话还真起了作用。

他们说:“你说吧唐先生,我们该怎么做?”唐先生说:“我们得弄些吃的用的。”他想了想说:“这么的吧,你们这么的……”那些人点着头。

他们照唐云起说的那么做了,这些吃食还有些衣服木炭就是他们在夜深时爬到地面弄来的。

他们想,他们得在这待上一阵子。

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顺风会出现。他们更没有想到死亡正向他们步步靠近。

那时候他们正煨着一袋薯,突然听到一种怪异的响声,他们支着耳杂,觉得这声音很新鲜,不同于以往听到的那种响动。在这里,他们常常听到头顶传来的嗡嗡的震动着的响声,那是日本人战车驶过的声音,这声音沉闷而黏滞。

但这一回不同,声音持续着,声音是从洞子的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他们听了一会,他们互相看着,那时候炭火已快燃尽,微弱的光亮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有人举了把柴枝,在火里点着,点成了一根不成样样的火把。他举着,往前照着。看见涵道的墙根处,一股浓黑的烟贴着地面蹿走。

他们惊呆了。

“是老鼠!”有人惊喊了起来。

他们仔细看去,那不是烟,那确是一群群的老鼠,老鼠从各个小洞洞里爬出来,然后汇成一队鼠阵,看去就像贴地蹿走的一股黑烟。

“呀,水样烟样……”有人说。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有人说。

唐云起想了想,他吸了吸鼻子,他突然想到什么,惊喊道:

“快!快跑,是毒气,日本人朝下水道里施放了毒气。”一切都来不及了,日本人发现有人藏在这些洞子里,他们想出狠毒的一招,他们往下水道里放毒气。

他们跑着,可有人很快就倒了下去。

唐云起对顺风说:“孩子,来,你跟我来。”唐云起找到一个小洞子,他指着洞口对顺风说:“孩子,你怎么爬进来的就怎么爬出去,这条小支洞能找到出口,你顺着洞子爬出去,你走!你快走!”“我们一起走……”“你看你,这洞子怎么容得下我?……你走吧,你得活下去!”唐云起说。

“你顺着这洞子爬,一定能爬到那地方,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你明白吗?那里有肉吃有火烤那里没有死人没有黑暗……”唐云起说。

顺风又一次开始了那种爬行,他想一切又回到了先前,一切都真像是一场梦。寒冷和饥饿还有那难耐的恐惧再一次侵扰着他,他觉得那种好不容易渐弱下去的颤抖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但他想着他们说过的那五个字:你要活下去。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娘,大舅还有江国孝和唐云起,他们都跟他说着同样的五个字。他们说这五字时目光里有东西。他们目光里的东西也模样。其实不用说的,其实顺风不想死,他怕死。可他们总那么说。顺风就不得不仔细想着这五个字了,他想,现在他更得顽强爬行下去,他好像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了他们。

他好像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他想再看看那个好心的男人,可是他回不了身。他感觉到唐云起在那忙乎着。

是的,唐云起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袄子,他将那个洞口封堵住了,这时候,毒气已蔓延到了他的周身,唐云起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平静地倒了下去。建筑师鼻梁上的眼镜掉在了地上,竟然没有摔坏。像两只奇怪的眼睛,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见证着死亡还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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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霞姿月韵,持成稳重,却不知那朗朗眉目中暗藏多少云诡波谲。再次见我,他只笑得一脸灿烂,“你那上扬的眼角,笑起来就像一只小狐狸的脸,我怎么会忘记?”又是一夜,我望着那沉默如昔的背影,放下了一切的不甘与骄傲,我试着去拥抱他,却显然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夜深了,睡吧。”“我爱上你了。”“可我爱的不是你。”错的人生,错的人,错的过去,错的将来,我便是在这错海中洗涤自身,却越洗越错。为何我已历尽剥肤之痛,老天却不收我。这漫山遍野,这茫茫江湖,若是来生有命,我定要身为男儿驰骋一生,再不做这羁绊缠身的娘子。
  • Just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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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神偷之逆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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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他从末世来,经历了末世的残酷洗礼,无比珍惜怀念末世前的平凡生活。大学毕业生卢瑟为了阻止生化病毒的爆发,他却不得不奋起反击,并发誓揪出幕后的黑手!携着盗贼系统,卢瑟誓要逆天。青春热血商业暴兵系统盗贼异能流!尽在神偷之逆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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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坟头错烧三炷香我竟与厉鬼做了交易。“我们是夫妻。”少年居高临下,眼光戏谑。“喂,干什么?说好了不碰我的!”我拿出契约书,振振有词。他一把夺过,撕成碎片。”我现在反悔了。“
  • 汉武大帝刘彻(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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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武帝刘彻(前156年-前87年)是汉代最重要的皇帝之一,景帝刘启第三子,母王美人,4岁时被封为胶东王。因受景帝姐姐刘嫖的喜爱,7岁立为皇太子。汉景帝后三年(前141年),16岁的刘彻登上皇帝位。第二年,首创年号为“建元”。从此,我国历史开始用年号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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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国和火国之间成就了一段永恒的爱恋,水凝和昊天成就了永恒的冰火。
  • 蓝田生碧玉,蜀地芳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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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大地,经过五百年前的世纪大战,过分生机勃勃,轮回的男女几经波折,为了这个天下一直努力战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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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携带王者荣耀系统的少年,意外地来到了仙魔的世界。各种英雄能力附身,吊打各路神仙!“圣剑啊,你有看到那个敌人吗?”太上老祖满脸淤青,躲在墙根后战战赫赫。“能群殴,何必单挑呢?”一招手,百万修士冲出,瞬间包围敌人。“智商太低会传染,离我远点。”少年撇了一眼黑着脸的神算子。“恕朕直言,朕并没有针对谁,朕只是说,在场的诸位都是垃圾。”万仙战场上,少年身后浮现亿万光剑,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