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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抗日协会。

一家人的命和几亩地总算保住了。

保险公司恐怕会被一炮轰成灰。

十月中旬,南沂蒙县成立了第一个与抗日有关的协会。曾经在鹿家学堂里教过半年书的那位先生,李公时,联系县里的各界人士,组织成立了“南沂蒙县抗日救亡协会”,旨在动员社会各界人士都积极行动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献金献物,支援抗战。协会成立前的一周,李公时从南沂蒙县城出发,步行走了五十多华里路,来到他就职过的鹿家学堂,找到了梅如是。

他找到梅如是,是想请她帮忙,带着他到鹿家庄园里去,拜会她的公公鹿邑周。见到梅如是后,他开门见山地告诉了她,他此次前来的目的——邀请鹿邑周做抗日救亡协会的会长。当然,他来之前已经盘算好了,如果鹿邑周拒绝做会长,那么,请他做个协会的名誉会长也完全可以。

正是秋高气爽。两个人走到鹿家庄园门口时,老爷鹿邑周拍着他那匹“乌骓”马乌黑油亮的鬃毛,正准备骑上去,带着鹿镐维到佃户宋春福家住的桃坞村去转一圈,看看他那些从田地里收上来的农作物。鹿邑周跟爱自己的命一样热爱他那些土地,也像喜欢儿女那样喜欢地里的庄稼。每年夏天和秋天两季,田里成熟的庄稼一一收割完毕,从场院里收进粮仓,下一季的种子也播进地里之后,他都会骑上马,亲自到几个大佃户的庄子里走一趟,到佃户们的家里坐下来喝顿酒,和他们的家人坐在一起拉拉闲呱。这样,一是让佃户们觉得东家器重他们,他亲自到他们舍下去做客,无拘无束地在那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会让他们觉得无限荣耀。二是趁机听他们说说,这一年的收成和上年比起来如何,是好了几成,还是差了几成。好是因为什么好的,差又是为什么差的,哪块地养得肥沃了,哪块地变得比原来贫瘠了。然后,根据墒情,还要再跟他们论证一番,下一年里哪些地块需要调整种植的作物数量,下什么种子才能又养地,又有更好的收益。

管家鹿丰年首先看见了梅如是和李公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晃了晃鹿邑周手里的缰绳,小声提醒老爷说:

“老爷,大少奶奶带了一个人来。”“那是个什么人?”鹿邑周慢慢转过身子,看着走在梅如是一旁的李公时,皱了下眉头。

“好像是原来在咱们学堂里教书的那位李先生。”“你前些日子不是说他走了吗?”“是走了,还是我亲自去给他结的工钱。”鹿丰年说,“不知道是不是又想回来?相信哪里也没有老爷您给他的工钱高。”“你先过去问一声,看看到底有什么事。”鹿丰年迎上前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老爷,少奶奶说那位李先生是来找您的。”鹿邑周已经骑到了马上,鹿丰年站在马头一侧,仰着头说。

“他没说什么事?”“没有。少奶奶说他有重要的事,要找您谈。““人都已经走了,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鹿邑周骑在他那匹乌黑的马上,瞅眼高远的天空,然后,居高临下地瞅着梅如是身边那个身架单薄的男人。要不是梅如是陪着他一起来,他或许已经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了。鹿邑周觉得自己稍稍有点厌恶这个鼻子上架副眼镜的年轻人,尤其是他和梅如是并着肩站在那里。要是什么时候都得有个男人配站在梅如是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块,那也只有他那个人高马大的儿子鹿镐其。鹿邑周在马上等了一小会儿,好像是在考虑着这个人即将说出来的那件事值不值得他从马上下来,耽误上半天工夫。最后,他还是让鹿丰年牵住马缰,帮着他从马上慢慢地下来了。他自己从马背上下来后,又让鹿镐维也从马上先下来,说他们看样儿得耽误一会儿工夫才能出门了。

进屋后,鹿邑周坐下来,请李公时坐在了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李公时刚一坐下,又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是这样,鹿……先生。”李公时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帖子送到鹿邑周面前。来的路上,他一路都在琢磨着,见到鹿邑周后是称呼他鹿老爷,还是称呼鹿先生。在学堂里教书时,他见了鹿邑周一直都是喊鹿老爷的。不过,他觉得今天喊鹿老爷似乎有点不太合适,所以,最后还是改成了鹿先生。“请您先过目一下帖子上的内容。”“请坐下来说话。”鹿邑周抬抬手,请李公时坐回去。他因为不记得李公时以前是怎么称呼他的,现在,李公时称呼他鹿先生,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是这样鹿先生,”李公时重新坐进了椅子里,但身子依然朝前倾着,“您一定早就听说了,当此国难极端严重,民族生死存亡绝续之时,为了一致对外抗日,团结御侮,国共双方在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冰释前嫌,再次联手合作了。为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还宣布,将共产党的红军主力部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一些地区的红军游击队,也正在接受改编。由此,我们近日也联合起了社会各界人士,正在筹备成立南沂蒙县抗日救亡协会。

晚辈今天特地前来,就是想恳请您加入抗日救亡协会,并请您纡尊降贵,出任该协会的会长。”“敢问你们这个抗日救亡协会,都准备做些什么事情?”鹿邑周脸上没带任何表情,他纹丝不动地等了几分钟,才问道。

“尽一切能尽之力量,支援抗战。”李公时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那么,你这次来,希望我能尽点什么力?”“这个……”李公时对着鹿邑周投过来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我此次前来,就是想恳请鹿先生您出任抗日救亡协会会长一职。”“抗日是件大事情!”鹿邑周说,“救亡协会的会长,还须请一位有名望的社会贤达才是。”“我个人认为,整个南沂蒙县,没有人比鹿先生您更适合做这个会长了。”“李先生你这样说,恐怕有点不大合适。”鹿邑周摆着手,毫不为之所动,他赶苍蝇似的,驱赶着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恭维话。同时他在想着,这个小子胡诌出的两句一文不值的恭维话,可不能就此改变他的想法。“南沂蒙县人才济济,名流绅士不胜枚举,我建议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他朝门口招招手,把候在门口的鹿丰年叫到跟前,吩咐他说:“你去支一百块大洋来给李先生带上,算是鹿家对抗日救亡协会的一份支持。”“鹿先生,您——”“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李先生代抗日救亡协会笑纳。”“坦率地讲,我此次前来绝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来向您讨钱的。鹿先生,我是专程来请您出任会长的,想请您为抗日振臂一呼,邀请更多的社会贤达站出来,一齐为抗日做出贡献。”李公时看看梅如是,他觉得梅如是应该站出来,帮他解释解释他的来意,他绝不是来这儿讨几块钱的。梅如是站在鹿邑周的边上,从他们坐下说话,她就没有再开过口。

“爹,您还是……”“好了,你还是先回学堂里去吧。”鹿邑周心里不高兴,但脸上还是温和地看着梅如是。他没想明白,李公时来请他做抗日救亡协会的会长,为什么会先到学堂里去找梅如是。他弄不清这个李公时揣的是什么鬼主意,他们在南沂蒙县城里成立的抗日协会,怎么会从城里跑了来,到乡下来请他去做会长。城里有的是有钱有势的大老爷们。就是到乡下来,梅子卿也比他有家当。

他可不愿意和城里那些老爷们搅和到一块去。从他那位兄长鹿邑德被“共和”蛊惑着败光家产后,他就对生活在城里的那些一肚子蛔虫的老爷们,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戒心了。

“少爷。”鹿丰年取钱回来的路上,看见了走在他前面的鹿镐维,便在后面叫了一声。鹿镐维在大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想进来看看,那个人来找他父亲谈什么事情,要花这么多工夫。

“那个人是来要钱的?”鹿镐维看着鹿丰年端在升里的钱。

“不是,他是来请老爷做什么抗日救亡协会的会长。”“他们在成立抗日协会?”“好像是这么回事,说是要‘尽一切能尽之力量,支援抗战’。”“我爹答应他没有?”“老爷怎么会答应这种差事。这不,让我去拿点钱,打发他走。”“噢,是这样。”鹿镐维说,“你刚才在门外说,他在咱们家学校里教过书?”“教了有半年,前些日子刚辞职走了。现在看来,就是弄这个抗日什么协会去了。老爷让我给他拿这些钱,顶他教书挣好几年的薪水了。”鹿丰年瞅眼手里被太阳照耀着的银圆。

“他没说,他们怎么会想到,让我爹去当这个抗日救亡协会的会长?”“兴许就是觉得老爷有钱,变着法子让老爷拿些钱出来。说到底,没有钱和物做保障,怎么去支援抗战都是句空话。”鹿丰年晃晃手里的钱。

几分钟后,鹿镐维和鹿丰年还没走到客厅门口,便看见李公时从里面出来了。梅如是还是像他来的时候那样,跟在一边陪着他。两个人都默不作声,脸上也都看不出表情。他们从鹿镐维和鹿丰年身旁走过去时,李公时稍稍放慢了一下步速,他没看鹿丰年和他端在手里的银圆,而是对着鹿镐维点下头,接着就加快步子,朝大门口的方向走去了。

“老爷,钱取来了。”在屋门口,鹿丰年对仍旧坐在那里的鹿邑周说。他看见老爷的脸色阴沉着,就像七月里暴风雨来临前已经变黑的天空。

“先放回去吧。”鹿邑周朝门外挥挥手。

鹿镐维站在门口,回过头去,顺着李公时走的方向,又朝他的背影瞅了几眼。然后,他才向坐在屋里的鹿邑周问道:

“爹,他没拿钱就走了,是您答应他当会长了?”“看来是出新气象了。”门口的太阳光从背后照射着鹿镐维,把他望着父亲的面孔弄得稍稍黯淡起来。鹿邑周坐在屋子里,朝外看着儿子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莫名地笑了两声。“放心吧,”他说,“该拿的钱,迟早是要拿出去,一分一厘也不会少。”“您这是什么意思,爹?”鹿镐维又回过头去,朝通向大门的方向瞅了一眼。“您也许该答应他,抗日不同别的事,咱们还是得参加。”他向父亲建议道。

“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弄明白它。”鹿邑周对着儿子大声地说,“走,咱们还是到桃坞,看看咱们那些地里收上来的粮食去。”

在一块朝阳的山坡上,一匹红颜色的马在勤勤恳恳地啃着草。很快就要入冬了,再吃到这样可口青草的日子,不会有多少了。它不时地抬起头来,眼睛忧伤着朝四周瞄上一眼,好像在思考那样的日子距离现在还有多少天。

豆花色的云在天空中静止着一动不动。风在草叶上缱绻着。有些草的叶子,因为已经开始枯黄,脆弱的身子实在无法承受那些风的亲密劲了,它们就在那里瑟瑟地抖着,使劲喘息着,在摆脱着风的纠缠。

离马十步远的地方,它的主人,黄头发蓝眼睛的瓦西里,仰面躺在草地上,他的嘴巴里也在嚼着一根草,眼睛盯着天上羊群般慢慢游荡着的云彩。

太阳光落在他懒洋洋的身体上,他胳膊上裸露出来的那些金黄颜色的毛发,就一根一根地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反着光。

我的心肝宝贝啊心肝宝贝啊金色的太阳光有没有照耀到你身上……

“老毛子,能不能管管你那条大舌头,别让它胡乱跑调了。’宋武生把鞭子扔过去,扔到了瓦西里抱着头的胳膊上。一朵镶着高粱色绲边的云彩,把影子落在了他们身上。

“不行啊,我太想她了,你就让我多唱几遍吧。我刚才梦见她了,她的眼睛像玛瑙一样放着光芒,她在叫我呢。”“这回,她有没有往你嘴里塞什么奶酪和果酱?”“她在叫我啊,我的心肝宝贝啊……”“别唱了。”“她在叫我啊。”金色的太阳光有没有照耀到你身上……

“别唱了!”宋武生像在战场上喊“开枪”那样命令道,“我说老毛子,你最好还是闭上眼,继续做梦吧,好等着她跑到你面前,把你们的什么奶酪、奶油,都塞进你嘴里。”山坡上再次安静下来。小羊的叫唤声,也仿佛是从天边传过来的。瓦西里又把一根草梗塞进了嘴里,用两颗门牙轻轻地咬着。泪水正从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面,安静地流出来。

宋武生从地上爬起来,瞅眼老毛子,朝羊群走去。只要老毛子的眼睛里淌出眼泪,他就会安静下来。

走过马跟前时,那匹马从草地上抬起了头,并且扭过来,用鼻子在宋武生身上蹭了两下。宋武生停下步子,伸出手,在马脸上抚摸了一下。“好好吃草吧。眼瞅着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草木一枯,咱们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了。”他对马说。马又蹭了蹭他,他觉得,那有可能是它在向他表达,它听明白了他的话。

青驼街上放羊的老汉,已经两天没到这里来了。绕过马屁股时,宋武生朝远处张望了两眼,想看看那个老汉是不是正赶着羊群,从另一面山坡上往这里来。老汉自己也从那个姓刘的老地主的儿子手里弄到了一亩土地,条件是如果鬼子来到了南沂蒙县,他家里必须出一口人,跟着老地主的儿子打两年的日本鬼子。“没花一文钱,就得了亩好地。”老汉追赶一只羊时,摔倒了,一只眼睛被他整天拿在手里的鞭子杆戳瞎了。他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宋武生,独眼里放着灼灼的光芒。“没想到日本人来占领中国,咱们还能得这么大的好处!”独眼老汉喜滋滋地甩下鞭子,让宋武生帮忙盘算盘算,他该怎么种那亩地。“是不是得种上几垄芝麻?”他问宋武生,“那块地在老地主手里时,他年年种芝麻,一到八月十五,他就炒芝麻,在门口的石臼里捣芝麻盐,半个庄子里都蹿着芝麻盐的香味。”宋武生坐在那里,闷着脑袋掐着一根节骨草。老汉又朝前凑了凑,让宋武生猜想一下,他们鹿老爷的儿子,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不要一文钱就把他老子手里的土地分给宋武生两亩。“这可保不准。”紧接着,老汉很得意地自我判断道。他这样认为的第一个理由,是鹿老爷的儿子也在外面读过书。他们村里回家分土地的那个地主的儿子,正是在外面读书回来的;他的第二个理由,是日本人来到南沂蒙县后,肯定不会只去占领青驼一个村子。日本人要来占领锦官城时,鹿老爷肯定会学着他们村里那个地主,拿出一部分土地来,分给众人。大家伙得了好处,才会帮着他一块打日本人,护住他们家的宅子、粮食和钱财,不被那些日本人抢去。

他最后给宋武生分析,打两年的日本鬼子,就能换一亩“攥一把都能流出油来的好地”,简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好事了。“就是真在战场上被枪子儿打死了,至少也能埋进自己家的地里。”瓦西里一直在抱着他那匹马,从独眼老汉开始向宋武生讨主意,盘算起他那亩地里种什么合适,瓦西里就站起来,走到了一边。他和他那匹马站在一起,始终没再过来和他们搭话。独眼老汉还在唠叨他新得到的那亩土地,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又想在上面种高梁了:“高梁收成高,能多摊几张煎饼。”宋武生用鞭子杆敲着他那条没瘸的腿,不动声色地瞅着瓦西里和那匹马——他紧紧地抱着那匹马的头,站在那里,跟抱着个漂亮娘们似的,一下一下地亲吻着那匹马的嘴唇。

山坡下面的路上,路面泛着瓷器的白光,老爷鹿邑周骑着他那匹名字叫“乌骓”的黑马,少爷鹿镐维骑着匹枣红马,两匹马正一前一后地在光滑的瓷面上小跑着。路旁的树木一会儿挡住了老爷的马头,一会儿又挡住了少爷和他骑的那匹马的马身子。在两棵树的空当间,少爷鹿镐维好像看见了他们,还朝他们这里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子。但是,由于树木的遮挡,宋武生觉得从他这里望过去,老爷和少爷在马背上一起一伏的姿势,简直就像是在沂河里逆水向上游去的两个人。宋武生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又回头朝瓦西里待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他又朝路上看去,看着老爷和少爷在树木间一起一伏地朝前游动。看着看着,他一下子有点心慌起来,惶惶地猜测着,下一步,他们会不会忽然沉进水底下去,健康体面的脑袋再也没有机会冒出水面来了。

从羊群那里折回来,宋武生看到瓦西里身边多了个孩子。他趴在那里,一只小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正在瓦西里的脸上来回摩挲着。宋武生一眼就认出来,那孩子是罗灵芝的儿子小灯笼。他上前摸起鞭子,用鞭子杆戳戳小灯笼的屁股蛋子,问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反正不是从马肚子里钻出来的。”小灯笼歪过脑袋,看着宋武生。

“你个小兔崽子!”宋武生笑着说,“你娘呢?你娘自己不晃着大奶子来勾搭瓦西里,改派你来了?我给你说,老毛子今天可没套到兔子,也没逮着野鸡。”瓦西里喜欢把他套到的兔子、野鸡之类的东西,送给村里那些小孩子。

所以,就总是会有孩子尾随着他们,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他们都期待着能从老毛子手里弄点野物回家去解馋。

瓦西里翻身爬了起来。他让小灯笼骑到他的脖子上,一双大手握住小灯笼的手,转着圈子小跑起来,嘴里发出马匹快速奔跑的声音。小灯笼骑在“马”上前仰后合地笑着,一个劲地命令着他的马儿“快快跑,再跑快一点”。

“你呀老毛子,都是你把这些熊孩子们惯毁了。”宋武生站在一旁,大声喊着,“快停下来吧,转得我脚后跟都跟着晕了。”瓦西里蹲下来,和小灯笼一起哈哈笑着,又慢慢地仰倒在了草地上。两个人在地上躺了几分钟,瓦西里便拉着小灯笼爬了起来,然后,他手里牵着小灯笼,两个人一左一右,像瓦西里在一次祷告完之后给宋武生描述的天使那样,轻盈地迈着步子,朝羊群待的地方走去。他是带着小灯笼,到羊群那里找羊奶喝去了。宋武生把他带到锦官城后,这些年里,他跟着宋武生给东家放羊,但从来也没要过东家一个子儿的工钱。他的条件是,东家除了给他饭吃,还要再准许他每天喝上几口羊奶。现在,小灯笼每回跑进山里来,他只要找到他们,瓦西里一准会把自己的那几口羊奶让出来,让小灯笼去喝。

“这个死老毛子,他大概是断了回俄国去的念头,开始想摸那个女人的奶子了。”瓦西里每回拉着小灯笼的手朝羊群那里走,宋武生都会这么骂他。

嘟嘟哝哝着骂完了瓦西里,宋武生走到瓦西里刚才躺过的地方,坐下来,准备在那里躺下歇一会儿。这个老毛子,总是能在一片稀稀拉拉的草地里,找到块草皮子最好最厚的地儿,让身子熨熨帖帖地躺在上头,跟铺张狗皮褥子似的,躺上去就想有个女人搂着。在躺下去之前,宋武生睁大眼睛,朝四周巡视一圈。这个当兵多年养成的老习惯,怎么也改不掉了。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是在屋子里还是在野外,他都要先这样巡视上一遍,然后才能踏踏实实地去找个地方,躺下来,闭上眼。阳光一起一伏地跳跃着,耀着他的眼睛。

在几棵松树围成的小树林里,有个女人从一棵松树后面闪了出来,朝他这里走着。她左边胳膊上挎个篮子,两个大奶子一颤一颤的。是小灯笼的母亲罗灵芝。宋武生坐直了身子,盯着她的两个大奶子,它们在他眼睛里晃来晃去,像是脱离开了她的身体,独自在她前面快步往他这里飞跑着。“走这么快,当心把俩奶子晃悠掉了。”宋武生朝她身后的松树林里瞅两眼,小声咕哝着,想着他的手在揉搓这两个大奶子时,她眼神里那些摇来晃去的小钩子。

他和这个女人睡过三回觉,以后就不再去找她了。前两回,他给了她个金镏子。罗灵芝盯着他手里的金镏子,盯了一会儿,答应可以让他睡两回。

“多了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那个金镏子是他在济南逛窑子时,从一个被他开枪打死的娼妓手上撸下来的。“真是可惜了那个小娘们。”说不清为什么,他和罗灵芝睡觉时,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俄国娘们。她长着细腰肥屁股,人高马大,像匹漂亮的小马驹子,瞅一眼就知道,那是个在有教养的人家长起来的女人。济南的头等乐户都在济源里和恒善里,那座最有名的八卦楼里,不光聚着扬州帮,里面还有日本娼妓、朝鲜娼妓和俄国娼妓。他平常进不起八卦楼,都是到王府池子和南城根一带去找暗娼。北伐军快打到济南了,整个济南城里乱成了一锅粥,他趁乱去趟大生里,钻进了一个俄国娘们的屋子里头。睡完了那个小马驹子,他扔给她一块大洋,谁知道她嘴里嘟噜着他听不懂的俄国话,撕扯着就是不肯让他走。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猜得出,她是嫌他给的钱少了。在平常,光是到这样的地方找她们陪着喝茶吃个点心,就得两块大洋。她后背抵着门,挡住门口,死活不让他走。

眼瞅着快到集合的钟点了,他还脱不了身,气急败坏中就不管不顾地给了她一枪。结果是他白睡了那个漂亮娘们一回,最后连一个子儿都没花,还得到了一个金镏子。那个俄国娘们倒在地上后,他撸完她手上的金镏子,又从她另一只紧紧攥着的手里,扒回了那块大洋。后面一回,他给了罗灵芝一个俄国金币。那是老毛子瓦西里给他让他救他命的。老毛子得了伤寒,发过高烧后挺是挺过来了,但是腿还走不动路,连马都骑不了。蒋介石带领着北伐军已经打到济南,日本人乘机也开始往济南出兵,张宗昌丢下济南城,准备过黄河北逃,整队整队的人马在溃散,连铁甲兵车也扔了。老毛子瓦西里两手拖住了他的腿,乞求着,拿出了他一直珍藏着的两个金币,请求把他驮在那匹红马上,带着他一块逃命。他看着老毛子,心里想起那个被他打死的俄国娘们,才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弄到了那匹红马上。但老毛子却一直认为,他是用他那两个金币买回了一条命,最后被宋武生带着来到了南沂蒙县。

“瘸鬼!”罗灵芝走到近前,看着宋武生骂道,“看见小灯笼没有?”“被狼叼走了。这会儿,怕是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了。”宋武生嘿嘿地笑着说。他留下来的那个金币,后来又给了老毛子瓦西里。他给了她那个金镏子和一个金币后,身上再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给她,她就骂他死瘸子,再也不许他靠近她了。实际上是他不想去和她睡了,那时候,他的另一个金币还在手里,还没有给瓦西里。他不愿再去找她,原因是他一搂住这个女人,就会想起那个被他在慌乱中打死的俄国娘们,看见她漂亮的大眼睛在他眼前直忽闪。

带着瓦西里回到南沂蒙县的第二年,宋武生就发现,罗灵芝在对瓦西里动心思了。她稀罕上了瓦西里戴在脖子上的那个雕刻着漂亮花纹的金圆圈。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个金圆圈是瓦西里老婆手上的戒指。瓦西里从家里逃出来前,他老婆慌乱地翻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然后取下了手上的一只戒指。

为了去翻找一根颜色合适的绦子,把它穿在上面,挂在他的脖子上,她撞倒了两只椅子,还摔坏了她父亲从奥地利给她带回去的一把小提琴。“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们,让我们像这个圆环一样,重新团聚在一起!”瓦西里说他始终记着,他出门前,她最后说给他的这句话。宋武生就是在老毛子说过这件事情之后,把那个金币还给他的。“这两个金币,是我母亲塞给我的。”瓦西里手里握着金币,告诉宋武生。塞给他金币时,他母亲一直淌着泪水,说它们或许可以救他的命。罗灵芝是在河边上,在瓦西里光着膀子乘凉时,看见他脖子上那个金圆圈的。宋武生瞅见,她从他们跟前走过去,眼睛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瓦西里的脖子。夏天还没有过去,她就晃悠着两个大奶子,追赶着一只从家里跑出来的老母鸡,追到了宋武生和瓦西里住的那个羊圈里。

“瘸鬼!”罗灵芝又笑着骂了一声,朝瓦西里和小灯笼消失的方向走去。

宋武生坐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瞅着她的身影走过那匹正在吃草的红马,然后完全被红马挡住了。她从他手里得去的金镏子和那个金币,早就被她男人卢斯金拿去,抵给了白草沟里一个姓牛的牲畜经纪。因为这些还远远抵不上卢斯金在外面欠下的全部赌债,后来,她不得不又陪着那个牲畜经纪睡了十回觉,他们之间的账才算两清。“那个女人,别说睡十回,就是睡上十辈子都会嫌短。”那个牲畜经纪在南沂蒙县的各个集市上来回穿梭着,差不多逢人就说。有时候,他扳住一头驴或是一头骡子的嘴,掰看着它们的牙口,也会嘀咕着对它们重复上一遍。和罗灵芝睡过觉后,牲畜经纪再和卢斯金赌博,就不要他输掉的钱了,他们达成了一个你情我愿的意向,卢斯金输掉的所有赌资,都按照比例换算成次数,由他老婆罗灵芝陪着牲畜经纪睡觉去偿还。

“那个老毛子和我不一样,他手上的东西不会给你。”宋武生咕哝着,慢慢躺到了草地上。那匹红马甩动着尾巴抬起头来,朝远处什么地方瞭望时,他便在红马四条健壮的腿之间,看见了罗灵芝向前蠕动的两条细长腿,和她圆滚滚的让男人着迷的屁股。

地里的庄稼收割过之后,一亩地就会神奇地变得如同两亩地那么大。这时候,它的主人如果在地边上绕着它走一遭,肯定也会觉得他脚下的路比原来长了一倍。而且,那长出去的一倍路,会让他抑制不住地心花怒放。

天已经透亮了。宋春福从地边上站起来,瞅眼脚底下的烟灰,抬脚划拉了一点泥土,把它们覆盖上。他又在这里待了一夜。他朝东面的天边瞅一眼,知道今天一准还是个不错的天气,不会阴天,也不会下雨。但风还是会有一点。不过,也不会是那种横扫天下的大风。还不到刮那种大风的时候。天和地都一片宁静。

每新买一块土地,宋春福就会来到这里,在这一亩地的地头上,蹲上一夜,重新体味一遍他首次拥有一块土地时的激动和兴奋。他是在八年前拥有这块土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佃户,租种着鹿老爷的十亩田地,已经种了五年。那五年里,老天爷好像额外地眷顾他,让他年年都有个不错的收成。

别人地里种的高梁都被风扑倒了,穗子全长成了乌墨,他那几亩地里的高梁却棵顶棵地挺拔着,那些颗粒饱满的穗头成熟后,就跟蹿了一地火苗子似的,烧得他心里跟灌满了烧酒一样。同样是播了豆子,收割时,邻边地里的豆子棵上挂满了薄薄的“大刀片”,他那块地里种的豆子拔一棵起来,摇一摇,那些豆荚们哗啦哗啦的响动声,就跟孩子们手腕上戴的小银铃铛似的,一群孩子一齐在那里摇动着小手,挠得人心里发痒。总之,他朝地里种什么,就收成什么,连着三年的好收成后,让他有了自己的这一亩地。第二年里,他又买了一亩。然后中间隔了一年,他才又买了第三亩。

在他购买了第二亩土地这年,民国十八年秋季,和南沂蒙县毗邻的北沂蒙县,已经在这一年里开始实行地方自治,很多地方相继成立了农民协会,而且,还在频频地发生着暴动。暴动的消息不断地传到南沂蒙县来,到第二年夏天,南沂蒙县便也有人带头成立起了农民协会,并在民国二十一年的七八月间,开始了大规模的暴动。这次大暴动发生时,宋春福手里已经拥有了三亩地,他正准备购买第四块——那是一块差不多两亩大,离汶河很近的水田。他已经相中这块地好几年了,差不多天天都在心里惦记着这块地什么时候才能属于他,地契上什么时候才能写上“宋春福”这几个字。有了这块水田,他就可以在里面种上稀罕的水稻,让日子过得更像样一点,就跟东家鹿老爷家似的,饭桌上有穆子高梁煎饼、白面馍馍面条,也会有珍珠般的白米饭。

暴动发生的第三天,宋春福的弟弟宋秋福,在深夜里回了家。他刚到县师范学校里去读了两年的书。他是暴动队的组织者之一,发动西边桃花村里的乌旗会,带领他们一起,参加了三天前攻打南沂蒙县城的暴动。在暴动中,他的小腿上挨了一枪。因为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他在山里面躲避了两天,伤口就发炎了。暴动队遭了埋伏,被打散了,他找不到同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这才趁着深夜潜回家里。宋春福瞅着弟弟宋秋福腿上的枪伤,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出钱供着在县师范学校里念书的兄弟,居然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去参加了暴动。

县政府的保安团、联庄会和军政联合捕共队,已经到各个乡里贴出了告示,宣称暴动队联合乌旗会在攻打县城时,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打得鸟兽散,暴动队和乌旗会的主要人物,都被他们捕共队的人抓住了,并且在当天就宣判了死刑,已经就地正法。告示的后面,捕共队还特意标明:兹日起,凡捕共队获悉,乡民家中有暴动队和乌旗会成员者,一经验证,盖将其家人一并捉拿,全部就地正法。

头一天,县保安团、军政联合捕共队和联庄会的人,突然包围了他们西边的桃花村,庄邻们才知道,桃花村里那些乌旗会会众,受了组织暴动的共产党分子的蛊惑,也去参加了攻打县城的暴动。这些乌旗会会众,穿上八卦衣,怀里揣上符子,就真以为他们刀枪不入了。据说他们共有五十二个人去参加暴动,在战场上被打死三十七个,逃回来了十五个。逃回来的十几个人,第二天就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抓到村前的一块空地里,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被枪毙了。乌旗会头子徐铁牛的老婆,手里牵着他们五岁的小闺女,挺着怀孕七个月的肚子,以为那些人不会杀她们,挑担水在街上走着,没有躲藏,结果也被他们抓去,大人孩子都被打死了。那些人清剿完乌旗会的会众,接着又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桃花村都给烧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还没有熄灭,烟还不停地从他们村里冒出来,在十几里地之外依然能看见烟火。桃花村的五十二名乌旗会会众,最终只有一个叫徐江厚的小青年活了下来。他是被他父母藏在了菜地边的一眼枯井里,才得以逃生。他的父母,也和那十几名逃回来的乌旗会会众的家人一起,被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杀死了。

徐江厚是在1940年的一个秋夜,被南沂蒙县联防办事处锄奸队活埋的。

锄奸队杀他的理由,是怀疑他当年出卖了桃花村里参加暴动的乌旗会,导致桃花村的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他们还怀疑,日本人来到南沂蒙县后,他一直就是隐藏在南沂蒙县抗日游击队里的一名汉奸。处死徐江厚那天晚上,贺六里一直在现场负责警戒。锄奸队把两名汉奸从一户民房改造的临时监狱里提出来,说是要拉到野外的地里处死。到了野地里,他们安排徐江厚为那两个将被处死的汉奸挖坑。挖好坑之后,他们又让徐江厚留在坑里面,等待队长尤惠朴过来查看坑的深度够不够。尤惠朴过来后,用手电筒朝坑里照一下,看清了徐江厚的脸,手一挥,站在坑边的人就开始往坑里填土。徐江厚以为他们在开玩笑,在坑里笑着骂他们瞎了狗眼,埋错人了。站在坑边的人这才告诉他,他们今天夜里要处死的汉奸就是他。他亲手挖的这个坑,不是为了埋那两个汉奸,而是为了埋他自己这个汉奸。因为他当年出卖了桃花村去县里参加暴动的共产党员,导致整个沂河一带的党组织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这些年,他又潜伏进革命队伍里,一直为日本人提供情报。徐江厚申辩着想往上爬,被尤惠朴一镐头砸了下去。一直到他被土完全埋住,坑上面的人再没有听见徐江厚说一句话。四十年后,徐江厚的孙子,一个在沂河公社邮电局里送报刊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在各个村子里跑着投递信件时,偶然听说了他祖父当年被处死时的事情。他找到贺六里,询问当年是谁活埋了他的爷爷。贺六里看着那个一身绿制服的年轻人,看了他半天,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告诉他。

“你这是在找死!你去看看他们贴出来的那些告示,看看桃花村的大火。

要是被他们知道你也参加了暴动,咱们全家人的日子就过到头了!”宋春福怒不可遏地看了眼他的兄弟,心里在琢磨着,事情会不会败露。

宋秋福蜡黄着脸,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地抖着,好像他身上的血在进门之前,就已经从腿上那个伤口里流尽了。

“你怎么不被乱枪打死!”宋春福又骂一声,声音又小又狠。他的老婆孩子就在隔壁,他担心他们会听见动静。尽管外面开始下雨了,雨声很大,他还是担心会有人听见动静,知道他的兄弟参加了暴动队。他们的父母早就死了,是他从小带着兄弟姊妹们,把这个兄弟养活大了,又竭尽全力地供他去念书。他一门心思地供他读书,就是盼望着他的兄弟能像鹿家的大少爷那样,可以到更大的地方去念书,将来也给他们宋家带来些体面。为此,这两年里,他这个在县城里念书的兄弟,和他拥有的那三亩土地一样,一直以来,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在人前骄傲的资本。

但是,在这个夜里,他的兄弟,居然用腿上的枪伤告诉了他:事情远远不是他渴望的那样!他不仅没有为将来光宗耀祖好好地念书,还参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暴动队。他忘记了,他们家已经拥有好几亩土地了,而且,往后一定还会拥有更多的土地。他们和那些参加了贫农协会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都是些为了自己手心里的利益,揣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宋春福从心里厌恶和瞧不起那些参加了贫农协会和暴动队的人。“那都是些不着调的二流子。”他到东家家里去时,这样给鹿老爷说,“那些二流子,他们自己不肯多出一个大子儿的力气,日子过得四处撒风漏气,又眼红那些日子过得殷实的人家,怎么办?他们还不就得耍耍鬼花招子,给自己找个名堂出来,名正言顺地从别人手里弄些家当。他们成立了贫农协会,暴动队,先是在佃户和东家中间挑拨离间,扇动着佃户去东家那里闹‘减租子’,然后又去‘借粮’、‘借枪’,最后,便是纠结起来,明目张胆地上门哄抢那些大户人家的财物。掰开手指头数一数他们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像是土匪的勾当!”“你为什么会惹这么大的祸呢!”宋春福又走回床边,愤怒地拉了拉宋秋福的一只胳膊。他很想他拉的那只胳膊是轻的,就像鸡屁股上的一根绒毛。

这样,就说明他是在做梦,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那只胳膊又沉又凉,在他手里死死地往下沉着,挣脱着。宋春福在这只胳膊的挣脱里,更加愤怒了,他一拳打在宋秋福的胸口上,然后又抓住他的胸口,把他拉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惹这么大的祸!”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做错事。”宋秋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腿上的伤口已经让他浑身发烧,他的牙齿在轻轻地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嘚嘚声,犹如一只老鼠躲在暗处啃着一块破瓷片。

“干了杀头的事,还没错?”“被杀头,并不一定是做错了事。”他的兄弟说。

“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咱们已经有好几亩地了。”“咱们还是佃户。”“是佃户咱们也是不一样的佃户了。总有一天,咱们也会成为鹿老爷那样的大地主。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祸害咱们自己,自己敲锣给咱们自己送终!”“我就知道一点,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你的牙口怎么就这么硬!”“哥,咱们不能当骑在人民头上的地主老财。”“我就知道,联庄会和捕共队的人正在四处抓你们,要杀死你们和你们这些人的家里人。你的家里人是谁?就是我,是你嫂子和那几个孩子。”“我没做错事。”宋秋福的牙齿抖得更厉害了,他不得不攥起拳头,让牙齿咬着它。

“咱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几辈子没人造过反,当过土匪!你们杀人夺枪抢粮,和土匪刘黑七有什么区别?”“我们不是土匪!哥,你睁开眼看看,那些人都是些什么庄稼人,到底有没有一拳地真正属于他们!仓廪实而知礼节!”“我的小祖宗,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咱们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宋秋福的眼前来回跳跃着暴动前的热闹场景。暴动队杀了五区联庄会第一甲长李兴旺和两名地主后,敲锣打鼓地开仓济贫。他们在李兴旺的大院里设立了司令部,策划攻打南沂蒙县城。攻打县城的前一天,司令部里人来人往,异常忙碌,大门口支了好几口锅,在烧水杀猪,准备召开一个群众大会,公开他们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南沂蒙县游击总队的身份。会议开始后,司令尤恩朴在会上发言道:“各位父老,今天的会是我们共产党召集的穷人大会。国民党说我们共产党是青面红发、巨口獠牙的妖怪,今天大家看看吧,我们就是共产党,现在我们拉起队伍来了,就是要推翻国民党政府,为穷苦大众打天下。父老乡亲们可能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干共产党?因为现在的社会太不公平,世上人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咱们穷人创造的呢?但是咱们创造了财富自己手里却空空的,都入了资本家的库,地主老财的仓,那些财主就是喝了穷人的血才富起来的。”会场上越来越静。“今天这个会,就是开天辟地的会,是天翻地覆的会。以前是不种麦的吃白面,从今以后,是谁种麦谁吃白面,不劳动的不能吃饭。”阔大的打麦场上聚集了几百人,大会结束后,他们又再次开仓放粮,地主的仓门口人头攒动,装粮的,扛粮的,来往不断。到了晚上,街上还是热热闹闹,群众领到了粮食,吃晚饭时都高兴地喝起了酒。会唱京戏的人唱起了“正正端端坐金銮”,会吹唢呐的吹起了《百鸟朝凤》,很多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好奇地到红军驻地问这问那。司令部门外,几个帮着暴动队缝完红旗后主动留下来的女学生,在教跑到她们跟前去的小伙子唱着歌:

通红的火炉,烤干了我们的血汗。

由劳动所创造的财富,被他人强占……

夜已经很深了,暴动队的战士还没有睡,他们在学着军事,有的在练习瞄准,有的在练着大刀片。很多群众也没有睡,他们议论着这神话般的现实,抱着磨棍为红军磨面,还有的在连夜摊煎饼。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欢乐之夜……

这天晚上,接下去的时间里,兄弟两个一直在争论着,参加暴动对于他们家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宋秋福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做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土地的农民该去做的事,他是为了给更多没有土地的大众,在争取拥有土地和活下去的权力。而宋春福始终在想的是,怎么才能保全他好不容易置办来的那几亩田地。

天快亮的时候,因为不能说服宋秋福,加上恐惧和失望带来的巨大恼怒,宋春福恼恨着扑上去,一把掐住了他兄弟的脖子。等他慌乱地松开手,发觉他的兄弟早已经安静下来,鼻子和口里没有一丝气息了,只有两只眼睛在圆睁着,朝他梦想的天堂里看着。

“一家人的命和那几亩地,总算保住了!”宋春福抱着头蹲在门口,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此刻,他的兄弟依然蜷缩着身子,受到惊吓似的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因为害怕他兄弟被掐死后,魂子会憋在身体内出不来,将来不能投胎转世,他不得不又哆嗦着身子,去把家里那条老黄狗勒死了。拉着绳子勒狗的时候,他一边用力勒着狗脖子,一边口不择言地告诉他的兄弟和阎王爷,他这是在用狗的魂子,去替换他兄弟的魂子。等把那条黄狗勒死后,他就瘫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深夜里,宋春福一个人悄悄地,和他那头黑叫驴一块,把他兄弟和那条被他勒死的狗从家里弄出来,分别埋在了他第一次买到手的那块地里。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还埋在村后一个山坡上,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坟迁进这块属于宋家的地里。埋完他兄弟,他心疼地在地边的沟里滚来滚去,滚到了天亮才爬起来,牵上那头黑叫驴,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在距离宋春福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小块土地,依然比它周围的泥土微微地凹了一些。他每次到这块地边上来,都要朝那里打量一遍。大约有一指那么深,外人不会看出来。“这是块好地。”他又往那块凹下去的地方打量了一眼,琢磨着还是应该尽快地运几车肥来,堆到那里。

堆上肥,那块凹下去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掩埋了兄弟宋秋福之后,宋春福在这块地里守了三个晚上。守到第三天早上时,他也是这么想的,想把那块凹下去的地方堆上肥。“堆上肥之后,即便是黑乌鸦从这里飞过去,也不会瞅出来那里凹一块。”他想。可是,不管他在那个地方堆了多少肥,往那里匀过去多少土,那个地方却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凹上那么一点。

“这可是块好地。”他转过身子,在准备离开这块地回家之前,又回过头去,对着那个凹下去的地方说了一遍。

明年割了麦子,他预备把这块一亩大的地里都种上黏高粱。砍了高粱之后,秋季里再种上小麦。几个夏天过去,什么肥料的效力都在减弱了。

走了差不多二里地,拐上通往村子的那条两边长满茅草的小路后,朝前走了没有几步,他又毫不迟疑地,顺着一块已经播种了麦子的地岔了出去,准备先到河边去坐一会儿,然后再去村口等东家。东家喜欢上午一早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多在几块地里转一转,当然也可以多喝上一会儿酒。他喜欢看东家喝酒时微醺的样子。东家就是在一次喝得微醺时,告诉他:一个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几亩地,有了几亩地,连睡觉时打出的呼噜声,都会响得不一样。

早上,汶河边上那些清净的树林子里,那些含着露水婉转啼叫的鸟鸣声,总是会像它们身上柔软的细羽毛抚过他那样,让他在一天里安静下来。这是他在埋完兄弟宋秋福那个早上,在河边的一片树林子里得到的经验。

河边上,繁茂的树叶子正在渐渐地变黄,有些叶子全部都金黄了,有些刚黄了一点边,还有一些,黄绿各占着一半。只有少数的一些叶子,还全部绿着。他跨过一座木桥,到了河对面,然后沿着河边,朝上游走去。离开村子远一点,就会更安静一些。在离木桥不远的河边,有个早起的娘们,挥着根她手腕那么粗细的短木棍,正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捶打着一件衣裳。到河里挑水的一个男人,从那个娘们身后经过时,突然停下步子,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伸出手去在那个娘们脸上摸了一把。那个娘们一回身,手里的棍子就戳在了男人的裤裆上。他听不见那个娘们在说什么,但听见了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

快到晌午时,宋春福才看见了东家的“乌骓”马。它驮着老爷,沿着河边的那条小路,精神抖擞地走着。“乌骓”的后面,是少爷那匹同样精神抖擞的枣红马,少爷骑在它上面,神情愉快地朝河里看着,就跟河水里那些鱼都跳了起来,在忙着和他打招呼似的。这些年常常是这样,看见少爷,宋春福就会想到那个被他“失手掐死的兄弟”,他的心就在刀尖上滚一遍。“他到济南读书去了。”在村子里的人和亲戚们,以及他的家里人,问到他的兄弟时,他都这么回答他们。久而久之,好像连他自己,也对这句话信以为真了。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就当他到外地读书去了,和鹿家在新婚夜里逃走的那位大少爷一样,都是他们自己不愿意给家里写信回来,告诉家里人他们在哪里。总之,他们一定是生活在他们自己非常满意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至少要比他们家里人挤在一起生活的那个地方,要让他们感到滋润和舒心得多。

他原本也可以这样体面地骑在一匹马上,在河边悠闲地走着,和河里跳起来的鱼打着招呼。“不是我杀死了他,他是被他参加的那个该死的暴动队给害死了。”他看着少爷和他胯下的马,一遍一遍地想。

十一

院子里阳光很好,因此,鹿邑周建议把茶桌摆在院子里,他们坐在太阳下,晒着日头喝茶。宋春福去年新修了房子,他学着东家那些房屋的设计,也给自己的房子做了一个前厦。支撑厦檐的几根圆木柱子,都是用桐油浸过的,后来木匠们又在上面细心地刷了一层一层的清漆,用猪血掺进石灰粉里做出泥子,打磨光滑了,最后的工序是在上面刷了层厚厚的朱红漆。经过一年的时光了,那些朱红漆还是锃亮耀眼地闪着光。在圆木柱子的根部,每根都围着一块雕花的鼓形圆石头。那些圆石头显然是早上刚清洗过,现在,橙黄的阳光落在雕花上面,那些花朵似乎都还潮乎乎的,在往外吐着清晨吸纳进去的水汽。圆石头中间凿出的圆孔,紧紧地箍在圆木柱子上,缝隙里连一粒灰尘都落不进去。

有个小姑娘正围着最边上那根柱子跑来跑去地转着圆圈。她叫珍珠,今年刚九岁,是宋春福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叫宝石,比她小两岁。那个叫宝石的小姑娘,这会儿正在院子的另一端来回地跑动着,察看着她头上的羊角小辫子投在地上的影子。跑一会儿,她就停下来,静静地瞅着她的影子,慢慢伸出脚尖去,试探着踩一下她影子上的小辫子或者耳朵。踩一下,她就会快速地缩回那只脚,好像她的那只脚真的踩疼了它们,踩得它们在那里尖叫。

“你踩不疼它们。”珍珠抱着柱子,探着小脑袋对妹妹说,眼角一直在瞟着鹿镐维。

“就是能踩疼它们,”宝石回答道,“我又踩疼耳朵了。我一踩它,它就哭着往一边跑。”从上年春分那天开始,只要天上有太阳照着,这个小姑娘就会像现在这样,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的,踩着自己的影子,而且还会不时地发出一声尖叫,来表示她踩疼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宋春福从来没在意过他女儿的这些尖叫,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向来不会关心。他心里除了土地和庄稼,还是土地和庄稼,唯有它们,才是他们一家人的命根子。他觉得女儿的那些尖叫,根本就是那个小孩子在瞎胡闹和胡说八道,这跟一条狗在转来转去地追着咬自己的尾巴是一回事。但他老婆香九却不这样认为,她断定他们的女儿要么是被山里一种善良的神灵附体了,要么就是被恶鬼野物缠了身。她置办了五色纸、两包果子、一捆粉条,外加一块肉搭配成的四色礼,包在一块红包袱里,拿着它们寻到村里一个能到阴间去行走的神婆夏三奶奶,让她帮忙“到地府里打探一下,这个孩子是不是要夭折了”。

“她若是个坑人鬼,从此就给她吃猪食,睡草窝,当条狗来养着。”香九对夏三奶奶说。夏三奶奶净了手,焚上香,掐着手指,嘴里咕哝了一阵,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身子,去了阴间。香九心急如焚地跪在那里等着。半炷香的工夫,夏三奶奶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香九,说那个孩子寿命长着呢,别担心了,生死簿上她的大限是八十五岁。“您说她怎么会这样呢?”香九疑惑不解。“等她再长两年,就好了。有些天数不可泄露。”香九还想再往下问,无奈夏三奶奶摇摆了一下手,闭上眼和口,什么都不说了。没有办法,大家就只能选择等待,看着她不断地在日头底下来回踩着自己的影子,耐心地等着她“再长两年”。

鹿镐维放下茶盅,站起来,招呼着两个小姑娘,把她们叫到他身边,将口袋里的几块奶糖掏出来,塞进她们的小手里。

“宝石总是说她能踩疼自己的影子。”珍珠的手里攥着糖,她没有急于剥开它们,把这些甜东西放进嘴里,而是仰着头看着鹿镐维。她小鼻子的鼻翼两侧,分布着一层淡淡的雀斑。因为那些“苍蝇屎”,鹿镐维觉得她比她妹妹要可爱上好几分。

“告诉哥哥,你真能踩疼自己的影子吗?”鹿镐维摸了摸那个小姑娘的头发,看着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撕咬糖纸。“你不是哥哥,你是少东家。”宝石停止了撕咬糖纸,回头看了眼茶桌边上坐着的人。

“但你可以叫我哥哥。”“我也能叫你哥哥吗?”那个大点的小姑娘珍珠吸了下鼻子,那些小雀斑也跟着她皱起来的鼻子跳跃了一下,“我哥哥今年到临沂城读书去了,他也喜欢给我们带糖回来,还给我们讲临沂城里的新鲜事。”鹿镐维刚对着珍珠点过头,两个小姑娘就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在跑出门口时,宝石因为回头张望她的影子有没有跟上来,正好撞到了往院子里急走的栗虎元身上。

前一天傍晚,栗虎元刚从青岛回来。他早上起床时还在想着,这两天让宋春福带着他,再到锦官城去找一趟鹿邑周,这回日本人要来了,看看他能不能买上两份保险。刚才他在街上走,意外地听说鹿邑周鹿老爷到了宋春福家,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好机会。“保险是靠宣传卖出去的,不是消费者主动购买的。”这是他这趟到青岛去,新学来的一句话。他这次去青岛,本来是为了弄些烟丝和白纸回来。因为老天爷给了他一个赚钱的好商机,让他意外地发明了一个卷纸烟的小盒子。弄来白纸和烟丝后,他就可以自己制作洋烟卷卖了。发明卷烟盒子的这个灵感,来自他父亲盛烟末的一个木匣子——上面那个可以推拉的盖子,突然给了他一种智慧。

他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位木匠,让他按照他的设想去操作,居然真的做出了他想要的那个东西。盒子做好后,他先做了个实验:按照剥开的洋烟卷的长短宽窄裁好白纸片,把它们铺在那个两头没有封口的盒子里,然后,在纸片上放上足够量的烟丝,再将糨糊涂抹在纸片的一侧。这一切预备工作都做好后,他只需要用手慢慢地去推动盒子底部的薄木片,让铺在薄木片上当传送带用的布条,沿着那个盒子中间一根细木轴滚动起来,一支纸烟就结结实实地卷好了。

买好烟丝,栗虎元急匆匆地在路上走着,意外地遇上了原来一起在保险公司里共事的潘世明。潘世明先看见了他。还没走到他跟前,潘世明就粗门大嗓地喊着兄弟,问他还想不想再弄弄保险了。“现在可是遇上大好机会了!”潘世明笑眯眯地说。“什么好机会?”栗虎元拿不准他说的好机会是什么。“打仗啊兄弟。不管什么时候,战争都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你还不知道吧,兵盗险如今已经变成了抢手货。”潘世明哈哈地笑着,在栗虎元的肩膀上拍打着,说北平和天津被日本人占去后,那些争着买水火险、战争险的有钱人,把保险公司的大门都快挤破了。这几个月,一些人卖保险挣到的钱,夜里回家数起来,数得手腕子都软了。

一开始,栗虎元不大愿意再继续弄这趟买卖,毕竟,在此之前,他在青岛和南沂蒙县之间跑了一年,也没有卖出去一份保险。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潘世明拉着栗虎元进了一家酒店,一边请他喝着啤酒,一边继续给他分析着眼前的大好商机,“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天津,又把几十万兵力囤积到了上海。兄弟,这可是有些人一辈子都等不来的好时机啊!”潘世明的话说得栗虎元心里愣愣的,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枪炮一响,到处都会死人,会是个什么好时机。

“不是枪炮一响,到处死人。是枪炮一响,黄金万两。”潘世明满脸带笑地说。

喝完啤酒,潘世明晃着手腕上金灿灿的金表,又租一辆黄包车,要带栗虎元再去看一个他想不到的好地方。栗虎元跟着潘世明,两个人到了太平山黄海路附近的一幢别墅跟前,潘世明指着别墅,让栗虎元猜这是什么地方。

见栗虎元直摇头,潘世明说你当然不知道,这幢别墅是一个叫来波次的老毛子在六年前花一万块大洋建成的,青岛人都叫它“花石楼”。栗虎元站在潘世明后边,看着别墅锥形的尖顶,想着它里面都有些什么摆设,什么人才能住在里头。“不会是你把这里买下来了吧?”栗虎元打着嗝,往下咽着从胃里泛上来的带有一股马尿味的啤酒,眼红地试探着问。“我现在还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潘世明说,“不过,这座古堡,它现在的确是属于一个卖保险的人了。就是我们保险公司的老板,埃非哈里司。他花了差不多五万块钱,从那个白俄人手里买了下来。你猜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给你说吧兄弟,这些钱,都是那个英国人这几年卖保险赚来的。等你什么时候做保险做出了好业绩,他就会请你到这里面喝洋酒,吃洋餐。兄弟啊,你一定想不出来,光是这座宅子里面修建的马厩,就比你们南沂蒙县最大的地主住的那些屋子,要好上一万倍。要是能进到里面去,你还会看见一种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球场。而他们之所以建这么一个玩意,居然就是为了在里面跑来跑去地打球玩,为了让他们身上往下流大汗。可我们流大汗,完全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去下苦力干活。”离开这座别墅之前,栗虎元忽然想到了他赶集时被抢去的那匹马。他询问潘世明,像他的马被抢这件事情,能不能算在“兵盗险”里面。潘世明给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并且告诉他,现在这仅仅属于兵盗险里的一小部分。“虽然比一节小拇指还小,但这当然也算啊兄弟。你应该弄明白,只要你花钱,给它们买上了符合保险条款的某一类保险,它们又在战争期间被抢走和偷走了,或者说丢失和死亡了,保险公司都会按着相应的保险条款规定,给你应得的那份赔偿。当然了,要是购买保险的人,故意把他买了保险的财产藏匿起来,再来找保险公司讹诈,保险公司当然不会赔偿给他。”他被抢去的马也能赔偿这件事,让栗虎元真正地动了心思。他决定忘掉几年前卖保险的失败经历,再试上一把。毕竟,按照潘世明给他计算出来的账单,他若是成功地卖出去一单保险,就会比他卖一个月的纸烟赚到的钱还要多上几倍。现在到处都有人打着抗日的名义在拉队伍,那么,像他的牲口被抢走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不断地发生,而且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想想,不说别的,光是说服南沂蒙县所有拥有马匹和骡子的人家,给自己的马和骡子还有驴买上保险这一项,就已经足够他赚上一大笔了。这一点,实在是太诱人了。

那天,在栗虎元信心十足地准备向潘世明告辞时,潘世明又带着他到了保险公司的大楼里,给他拿了些好看的月份牌,并教导他,在前去卖保险之前,最好是先把这些月份牌当作礼物,去送给那些他事先看好的“客户”。

“保险可都是靠着咱们自己,一点一点努力宣传出去的。”尽管栗虎元不很明白该如何去做“宣传”,但他还是拼命地点了点头。往外送栗虎元时,潘世明又拍拍他的肩膀,祝愿他在南沂蒙县的保险生意,做得比这些印刷精美的月份牌上的美人,还要漂亮上几分。

宋春福家的院子里,阳光非常充足。栗虎元踩着地上的阳光,走到鹿邑周跟前。他刚说完“鹿先生好”,还没等鹿邑周回应,就把手里的月份牌给鹿邑周递上了一份,然后又给鹿镐维和宋春福各自递了一份,请他们几位欣赏。在潘世明给栗虎元的月份牌中,有十张是精致的美人,有九张属于南方的自然风景,剩下的二十张,全是富丽堂皇的室内景物。潘世明介绍说,这些室内景物,全部是他那个英国保险公司老板埃非哈里司在他英国老家一座座房子里面的真实景致。这样的房子,他在英国伦敦有好几座。除了英国,在美国、法国、德国、西班牙、瑞典和意大利,甚至是瑞士和爱尔兰那样在地图上还没有指甲大小的国家里,都会有一座这样的房子,属于他们的家人。

在他的家里,一切用品都是用金子和银子做成或者镶嵌的。碟子、碗、茶盅、刀叉,这些物品都用银子;桌子、椅子和床,甚至洗手盆和夜壶,全部是用金子镶出花边。夜壶的把手上,如果它的主人愿意,也会镶嵌上几块类似红宝石和蓝宝石那样的东西。即使是拴狗的皮带上,都钉着金子和银子的铆钉。

而所有这些房屋和房屋里面摆设的一切物品,都是靠着他们家族里的人,在世界各地卖保险赚来的。后来,潘世明非常有信心地告诉栗虎元,只要他们借着眼下这场战争的好机会,勤勤恳恳地去卖保险,这样的房子和房子里面的人所拥有的高贵生活,他们早晚都会拥有的。那时候,栗虎元也会坐在这种镶嵌着金子花边的椅子上,在镶着金子花边的桌子上摆满银盘子银筷子银茶盅银酒杯,过着南沂蒙县所有有钱人都没有尝过的那种幸福日子,“那时候,我们就是仰起头来看着月亮,都会觉得月亮也镶着一条金边。”栗虎元递给鹿邑周的月份牌,画面上就是这样一屋子富丽堂皇的摆设,椅子和桌子都拿金子镶着花边;墙壁上挂着一把剑,剑鞘上也是用金子和红宝石镶嵌出的图案。“只有这样富贵安逸的生活,才能让鹿先生那样的人物动心。”这也是潘世明教给他的。他给鹿镐维和宋春福的,分别是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和怀里抱着琵琶的美人画像,他认为,他们两个人应该喜欢欣赏这些风骚的美人。他没有带那些画着自然风光的月份牌来,是因为他觉得,南沂蒙县的山山水水,都要比画里的山水好看上几倍,这些人天天都是在“画里”进进出出地过日子,他们肯定早就看腻味了。

鹿镐维看着月份牌上那个手拿电话听筒的美女,暗自笑了笑,他在新年给西青的贺年卡上,也是印着这个图案。而他买那张贺年卡,则是因为上面那个女话务员的眉眼,和西青很有几分相像。

“你又做上卖年画的生意了?”宋春福瞅眼手里怀抱琵琶的美人像,左边脸上的一块肉跳动了两下。月份牌上的美女,忽然让他觉得,他那个因为参加“暴动”而死去的兄弟,如果没有死,是应该娶一个这么好看的女人的。“我那是一时失手。”他在心里飞快地对他的兄弟念叨了一遍,尽管这些年,除了在梦里,他兄弟的面容在他心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你没看明白,”栗虎元说,“这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年画,这是保险公司里印刷的月份牌。”“我记得几年前,你就卖过这玩意。”鹿邑周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鹿先生您记性真好!”栗虎元一脸笑容,朝前探着身子,“我这些日子去了趟青岛,顺便又到原来那家保险公司里走了一趟,想来想去,觉得这时候,还是应该积点德,为老少爷们做点好事。”“是不是准备把你贩回来的那些烟丝和绸缎,都白送给庄邻们?”宋春福说。

“那点东西不值几两银子,”栗虎元说,“您想想,这要是日本人打过来,炮火一轰,比那几匹布几斤烟丝值钱的东西,可不多了去啦。这回,我是想给像鹿先生跟您这样有大牲口的人家,送份能安心睡觉的保险来。”后来,在南沂蒙县政府编纂的《南沂蒙县志》里,专门记载保险业发展历史的章节中,栗虎元是作为开创南沂蒙县保险业第一人被记录在里面的。1980年,山东大学经济学系一位研究金融史的教授,根据他在南沂蒙县走访调查的数据统计出,栗虎元在1938年3月之前,至少卖出了36份保险,除去一份是卖给了他自己的岳父,一份卖给罗灵芝外,另外34份,都卖给了南沂蒙县有骡子有马的富裕人家,而且乡长李成太一个人就买了10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鹿家一份保险也没有买。这一点,那位教授在鹿邑周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复。栗虎元是在1938年3月份的一天外出卖保险回来的路上被打死的。

死去之前的几个钟头里,他还一直在和一个准备买他保险的人讨论着,麦子收割入仓后,买他保险的人至少会比现在增加三成,而到那时候,他的保费肯定还会跟着上涨一成。这个和他讨论了几个钟头,拥有两匹骡子的人,在栗虎元离开他的时候,还在为他那两匹骡子买不买保险而犹豫着,但是答应第二天会给栗虎元一个明确的答复。栗虎元是在锦官城对面的河滩上,准备渡过沂河到罗灵芝家里去时,被一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流弹抒中了脑袋。但事后却没有一个人弄清楚过,打中他脑袋的那颗流弹,是日本人的枪打的,还是第五十九军的人打的。

“你前些年弄这玩意,好像没做成过一回。”宋春福笑着讥诮道。

“这回不一样了!你们一定还没听说过兵盗险吧?现在卖保险的人都喜欢叫它‘战争险’了。这回,我是想专门卖这种战争险,专门替老少爷们保护马和骡子这些值钱的家当。”“哦,你准备怎么个保护法?”鹿邑周问。

“只要那些骡子和马的主人,给它们投上这种战争保险,一旦枪炮一响,打起仗来,它们的死伤丢失,都会由保险公司来赔偿给投保人。”“到时候,恐怕连保险公司都被一炮轰成灰了,你那时拿什么赔偿?”鹿邑周看着月份牌上那幅画面里,摆在桌子角上的一个烟斗。这个烟斗把他吸引住了。他想起鹿邑德从日本回家来时,曾经给他父亲带回了一个跟这幅画里几乎一模一样的烟斗。他父亲去世时,手里还一直紧紧地握着它,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他把那个烟斗,一直带进了坟墓里。

“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我们保险公司总部,可是在上海外国人租界里。”栗虎元朝鹿镐维看去,期望从他那里得到点支持。“二少爷在上海读书,肯定清楚,上海的租界都是受什么国际公约法保护的,没有人敢朝那里开枪开炮。”栗虎元胸有成竹地回答完毕,揣摩着鹿邑周脸上的表情,觉得这一次他想迈进去的那扇门,似乎正慢慢地为他开启了一条缝隙。尽管这条缝隙不比一根蜘蛛丝粗上多少,但这至少已经让他觉得,也许,成功的曙光,就要照射到他正在敲门的那只粗糙的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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