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印刷的小册子。
第五战区。
野物们搬家可不是好兆头。
一
前言
民国二十一年秋天,在南沂蒙县的锦官城,有个年轻人在半夜里离开了庄园。离开前,他对新娘子说要出去走走,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离开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洋洋的庄园之后,他直接去了山上的教堂。在那里,他弄了一匹马,连夜离开了南沂蒙县。
这个在新婚夜里出逃的年轻人,鹿镐其,是被他父亲鹿邑周骗回家的。
鹿邑周让儿子回家的理由,是家里打算请来亲戚朋友,热热闹闹地给老太太做个七十大寿,但老太太想念她的两个孙子,声称孙子不在家,她什么寿也不做。实际上,那却是这位父亲煞费苦心骗儿子回来的一个把戏:他想骗儿子回家娶亲。就在鹿邑周给儿子拍电报那天,他的母亲,那位七十岁的老太太,正因为夜里又梦见她的大儿子正在轮船上航行,海上突然起了风暴,而在早晨犯了疯病。鹿邑周突然决定让鹿镐其回家娶亲,是由于他在儿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令他胆战心惊的东西。暑期里,鹿镐其回家住过一阵子,离开家返回南京时,他却很不小心地将一本印刷的小册子——《共产党宣言》,遗留在了一摞《全唐诗》里面。两个月后,这位父亲到儿子住的房间里翻找东西,无意中碰倒了那摞书,结果就瞅见了那本让他心惊肉跳的小册子。
在油灯下翻完那本薄薄的册子,鹿邑周彻夜没有入眠。几年前,山上教堂里那位传教士查理先生,就给他谈起过苏维埃和那个在欧洲大地上游荡的“幽灵”。那时候,他们家的老羊倌宋武生还没从张宗昌的队伍里逃回来,还没把那个叫瓦西里的俄国老毛子带到锦官城。老毛子瓦西里来到锦官城后,查理先生又一次从老毛子的家乡俄国,给他谈到了苏维埃。这次,传教士不仅重新给他讲到了那个“苏维埃”,还给他讲了欧洲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讲到法国大革命时,传教士告诉鹿邑周,那时候的法国,到处都在发生暴动,到处都乱哄哄的,整个社会完全失去了秩序;因为从皇帝到贫穷得没有一件完整衣裳的穷人,人人都参与到了革命之中。“到处是悄悄死去的人和悄悄被埋掉的尸体,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见第二天的太阳,看见自己投在大地上的影子。而说不定在哪块地里,人们无意中就能挖出一堆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尸骨。”鹿邑周对欧洲文艺复兴,对达·芬奇的画和莎士比亚那些风靡欧洲大地的戏剧,以及教会如何变革这些事情,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是出于一种礼节,听传教士在那里谈论它们。但对于法国大革命这一段,他却听得非常用心。因为,这让他很快联想到了他的哥哥,想到了那场曾经让他们鹿家倾家荡产的“辛亥革命”。
那天,天将亮时,鹿邑周攥着那本小册子踱到窗前,从木格窗子里望见了天上一弯镰刀状的月牙。夜幕漆黑,镰刀的刃闪着一道道寒光。对着那弯月牙,鹿邑周恐慌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一眼就瞧见了儿子的未来——他正蹈着他那个不着调的伯父鹿邑德的路子,骑着头瞎驴,一步一步地朝悬崖边上奔着呢。他这个儿子,这是要再次把鹿家的天给弄塌下来,把一家人赶到绝路上去。鹿邑周停住踱了一夜的步子,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再次站起来时,他已经想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用一个温婉俊俏的女人,来套住将要变成野马的儿子。女人是现成的。在鹿镐其十岁那年,他就被南沂蒙县最大的地主梅伯秋看上,将自己七岁的孙女梅如是许配给了他。这两年里,梅家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在南京读书的鹿镐其回家,将他们的女儿迎娶进鹿家的大门。
最终的结局却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的。“那个兔崽子,他碰都没有碰娶进门来的女人,就在成亲的夜里逃走了。”鹿邑周强压着怒火,亲自追到南京,寻到了儿子读书的中央大学,期望能在外人还不知道内情的时候,重新把儿子带回家。看到那本小册子后的恐惧和鹿家的脸面都在其次了,他在那两天里最担心的,是他那位亲家梅子卿,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但在那所学校里,这位焦头烂额的父亲得到的唯一线索,就是他的儿子已经离开学校,离开了南京。其余的,他就一概不得而知了。“不知道。”他询问过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回答他,仿佛是有人事先给他们发了个统一的答案。
后来伴随了他一生的头疼病,就是从这个时候患上的。在管家鹿丰年的陪同下,他站在校园里一条两边栽满夹竹桃的小径上,茫然四顾着,觉得有片树叶子落在了他头上,于是抬起手来抚摸一下,想把那片树叶子弄掉。结果,他没摸到树叶子,头却从他手指摸过去的地方,疼了起来。那种头疼,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二
这天上午,十一点钟之前,离客厅里那台自鸣钟奏出《奥地利圆舞曲》还有小半个圈,几位亲戚和几个有脸面的佃户,就各自乘坐着马车骡车,陆续地来到了鹿家庄园的大门口。在老毛子瓦西里来到锦官城之前,鹿家客厅里这台自鸣钟奏出来的音乐声,只有传教士查理先生和鹿家人知道,它里面奏出的曲子叫作《奥地利圆舞曲》。那是查理先生给鹿家带来这台自鸣钟时,告诉他们的。鹿家的佣人,包括管家鹿丰年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里面奏出来的洋曲子是什么玩意。他们只是觉得好听,它响起来的时候,会让他们感到心里在往外冒一种甜丝丝的东西,两条腿也变得轻快起来,灵活起来,像踮起脚尖走路。或者像一只什么鸟,在安静广阔的树林子里,轻快地舒展开它羽毛丰满的翅膀。
到了十一点钟,那台自鸣钟里的《奥地利圆舞曲》响起来时,又有一辆带有车篷,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停在了门外。早就候在那里的鹿邑周和太太朱氏笑着迎上前去,亲热地对车上下来的人说:
“亲家,你们来了,一路上可是辛苦啦!”“亲家好!给老太太道喜啊,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车上下来的人也亲热地拉住了鹿邑周两口子的手。
“托您的福!都是托亲家你们的福!亲家,快请进!”在大门外,鹿邑周挽住亲家梅子卿的手寒暄着,引领着亲家两口子走进大门。进门后,他就回头对跟在后面搬礼盒的管家鹿丰年吩咐道:
“丰年,放下盒子赶紧去照料一下梅老爷的马,仔细着点。”老爷的头疼病半夜里就犯了,整个后半夜都靠着涂抹薄荷油水驱疼。鹿丰年嗅着老爷身上薄荷油水的味道,小心答应着,在后面放缓步子,压着嗓门指使油坊里过来送油的哨子,让他牵上马,赶紧到河里去饮一饮。哨子嘟嘟哝哝着不愿去,说油坊里这会儿正忙得放屁都没空呢,他送过油来,就得脚不沾地立马回去,要是耽搁了工夫,巴三那个驴日的又得找着茬子,朝他腚上戳磨棍。
鹿邑周在前面听见了,又扭回头瞅眼鹿丰年,温和地说:
“你亲自去吧丰年,手上有什么活先放一放。”“是,老爷。”鹿丰年收住步子,点着头回答。
早来的客人,都在屋子里陪着寿星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左侧的高背八仙椅里,一手抱着那个连睡觉也要搂在胸前的包裹,在满屋子人的说笑声里摸摸头上的新帽子,催着梅如是快去迎接她的父母。
“大船风平浪静地靠码头了,人都在下船呢,快迎接你爹娘去。”老太太把脑袋俯过去,在梅如是耳朵边上小声嘀咕着,生怕有人听见。
桌子上自鸣钟里的西洋舞曲还在响着。一种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奏出的乐声拖着一小节欢快的颤音,像是非要颤得人心里也跟着它颤起来。梅如是拉上小姑子鹿新茸的手,在那节颤音里扯了扯玫红上衣的衣襟,低头朝屋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迈出去的一只脚还没有跨出半尺高的门槛,绣着梅花的粉色鞋子刚探出黑色长裙的裙摆,便听见母亲“如是,如是”地在唤她的名字。
梅如是几步奔到父母面前,两手挽住母亲的胳膊说:
“爹!娘!你们怎么才到?是不是夜里下了雨,路上不好走?”“不是路上不好走,是临出门前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梅子卿端详着女儿的眉眼神色,微微笑着说。回答过女儿,他又转过脸去对亲家鹿邑周说:
“亲家,你近日听没听说,北平和天津被日本人占去后,国民政府这回真是急了,政府刚发表了抗战声明,军事委员会又发了什么指导方案,在全国设了好几个战区,说是准备和日本人打持久战。”“略有耳闻,听说咱们这里被划成第五战区了?镐维前些日子从上海回来,东一头西一头地也说了那么几句。”鹿邑周说着,忽然想起了至今没有音信的大儿子鹿镐其,自觉失了言,慌忙朝亲家公和亲家母脸上扫一眼。察看完亲家的脸色,眼睛的余光又朝儿媳妇梅如是脸上瞥了瞥。从两位亲家脸上,他倒没看出什么变化来,可他看见梅如是垂下了眼睛,还轻轻地咬了下嘴唇。
鹿邑周讪讪地干笑一声,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该死的老东西!真是该死!这个时候,怎么能引他们去想那个小畜生!
“哦,镐维贤侄从上海回来了?”“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俊俏的上海女学生呢。一会儿您就见到了。”鹿新茸替父亲答道。
“好……好。亲家,那可要再番给您道贺了。定好大婚的日子没有?准备什么时候请亲戚们来喝喜酒啊?”“这个……”鹿邑周支吾着,“……这个,他们是怕上海那边也像北平,被日本人占了去,暂时先回来避避战乱。”鹿镐其在新婚夜里逃走后,梅如是没有在婆家和娘家人面前哭闹过一次。
她背地里曾经偷偷地读过《牡丹亭》这类书,那是她家祖上一个厌恶做官,整日喜欢游山玩水、写诗作画,被家里人称作“浪荡子”的人留下来的。因为看过那些书,她也懂得了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知道有情人就是棒打鸳鸯,也不会被拆散。婚后第三天,按着南沂蒙县的风俗,一对新人要到娘家去“回门”时,梅如是提出来,让鹿镐维陪着她回娘家。去之前,她教着鹿镐维,见到她父母后,就说他哥哥收到学校里发来的紧急电报,学校里有要紧事,早上才一早赶着回了南京。后来事情瞒不下去了,她又跪在父母面前,说她只当鹿镐其像她爷爷当年进京赶考时那样,是出门赶考去了。“既然是赶考,有人会状元及第,高头大马地衣锦还乡,就有人会一辈子考取不了那个功名,一辈子躲在外乡不愿还家了。”至于她这辈子能不能等回一个状元郎来,凤冠霞帔地做上状元娘子,她自己认命了。不过,从那以后,梅如是还是像患了某种疾病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对着镜子,摸着镜子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对镜子里那个女人念叨上两遍:“睡下吧,等到天亮,你就是状元娘子了。”现在,梅如是看着公公因为窘急而显露出来的尴尬神色,担忧公公在父母面前一时难堪,失了颜面,就忙着岔开话题,朝父亲问道:
“爹,日本人那么快占了北平,您说,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打到咱们南沂蒙县来?”“是啊是啊,”鹿邑周心里感激儿媳妇替他解围,立即随声附和道,“现在就担心这个事。”梅子卿哈哈大笑着说:
“这就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咱们可是都盼着,战火别烧到咱们家门口来呀。兵匪祸患,自古都是覆顶之灾。要是那把硫黄大火轰轰隆隆地烧过来,咱们亲家可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没有一个舒坦的早晨,也不会有一个舒坦的晚上,庄稼地里连草都长不旺盛。”“是啊是啊,”鹿邑周说,“前两天,村里一个在县乡农学校受训的小青年回来,说北沂蒙县的乡农学校里已经有人回家卖掉家产,购买一大批枪支弹药,拉上县乡农学校里一众人,组成了一个抗日区中队。消息传到咱们南沂蒙县这边的乡农学校,也有人在摩拳擦掌地想组织队伍了。”“别人忙活别人的,咱们先稳住吧亲家,打仗的事有政府在那里操着心哩,咱们今天先好好地喝老太太的福酒。”梅子卿说,“怎么没看见查理先生?”“今天是他们的礼拜日,这一天里,他只服侍他那位上帝。”几个人说说笑笑着往上房里走。堂屋里的客人已经闻讯迎了出来,站在一棵果实耀眼的石榴树下面说着话,迎候着主人和他们的亲家。石榴皮上刚皴了点胭脂红色,距离成熟大概还需要一段时日。眼底下,它们的圆肚子鼓是在鼓着,可是不管怎么鼓,也还缺乏籽粒饱满熟透之后,要胀破肚皮的那些光泽和圆润。
“黑夜里下了场小雨,今日天气真是清爽。您看看,老太太多么有福,风和日丽的。”“是啊是啊。雨还有点小了,河里水面没见什么变化。”“雨水都被饱饱地吸进地里去了。有一个月没下雨了吧?庄稼地里需要一场雨水了。”“十里不同天。俺们庄子里雨就大,路上全是粘车轱辘子的泥,粘得车轱辘子比路还宽,都快转不动了。幸亏我们家那头黑骡子有的是力气,要是换上副骨架子瘦小的家伙,您看吧,肯定这会儿还在那里趴泥窝呢。”“你们瞧瞧这石榴树,结得真是多啊,满树的枝子都缀弯了。”“院子里就得栽棵石榴树。石榴石榴,多子多福。”在石榴树下面说话的人,见主人和他们的亲家到了近前,都闹哄哄地迎了上去。
“梅大人,梅太太,您两位好啊!”“好好!你们也好!”“梅老爷,北边一直在打仗,听说二十九军也没守住北平城。北平城里的学生们前头跑去支援,上万的学生都战死了。您说这些学生们,不在那里好好念书,跑到战场上去凑什么热闹,结果连小命都搭上了!梅老爷,您看这仗……会不会打到咱们这里来?”鹿家的佃户宋春福凑上前来问道。他是鹿家最大的一个佃户,种了鹿家差不多十分之一的土地,足足有二百多亩,家里光是长工就雇了二三十个,大小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梅子卿看着他身上的细布长衫,笑了笑说:
“能不能打到咱们这里来,我也说不清楚啊。这事只能等着,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梅老爷,您是不是吃什么仙丹了,怎么越活越年少啊?上回见您的时候,您鬓角上好像有了几根白发,现在怎么一根也看不见了?”“是这样,有天我去打猎,想打只野兔子回来,等亲戚们去喝酒。谁知道一进山就迷了路。后来幸亏遇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他给我指了路后,非要拉我到他家茅屋里吃盏茶。我推辞不过,就跟着他去吃了盏茶。打猎回来走到沂河边,我趴在河边上往水里一照,咦,白头发怎么都不见了?后来一想,准是遇上能让人返老还童的老神仙——何首乌老人家了。”“听进山的人回来说,这些日子,山里的野物都在黑夜里忙着朝别处搬家了。野物通灵着呢。野物们搬家可不是好兆头。这不是老迷信,怕是咱们这里年头真要变坏了。前几年闹蝗灾那阵子,先就是雀鸟成群成群地过来报信,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来,逃荒似的,携老带幼,天都遮黑了。只可惜咱们没有个懂鸟语的公冶长。”宋春福对旁边一个人说。
“船都要翻了,你们这帮不听话的孩子,还不快点下来!怎么还站在上头东拉西扯?”老太太被孙女鹿新茸扶着,站在屋门口,焦急地对院子里的人吆喝着。
“娘,我们都从船上下来了,您放心吧。”“老太太的身子又不大清爽了?”梅如是的母亲周氏问。
“一霎明白一霎糊涂。刚起床那阵子还没糊涂呢,说亲戚们今日都来,可要个个照顾周到,千万不能慢待了哪个,落了不是。在饭桌上来回地吩咐我们,要亲自到门外迎候大家。”梅子卿和周氏走到老太太面前,周氏拉住了老太太的手,梅子卿则冲老太太鞠了个躬,和老太太打着招呼:
“老亲家,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梅家大侄子来了?我那老亲家的身子骨还硬朗吧?”“托您的福,硬朗着呢。让您老人家记挂着了。”梅子卿想这个老太太看来是真糊涂了,他父亲去世都快五年了,她还在惦记着他的身子骨硬朗不硬朗。
“他到东洋去回来了?”“已经回来几十年了。”太阳很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天空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一群人的身影拥挤在房门口的地面上。佣人们在院子的另一边进进出出。吴麻子带着三个厨子和五个下手,在锅屋和锅屋旁边搭起的棚子里,闷着头叮叮当当地忙活着。做压桌碟的各样点心,做凉盘的海蜇、皮蛋、香肠、鸡蛋皮,做汤的海参、鲍鱼、皮肚、燕窝。这些都已经准备停当。羊肉丸子、银耳木耳参底子、鸡鸭鱼、方肉片肉,也已经被榆木细火炖出了香喷喷的味道。一些香味飘满院子后,不甘心被白白地浪费掉,就自作主张地翻过院墙去,溜到了外面的街巷里。“卖花线的过去了。”“卖胭脂香粉的过去了。”“货郎挑子过去了。”“卖油翁过去了。”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被罗灵芝的儿子小灯笼带领着,在街上玩着“指星过月”,跑过来跑过去,暗地里伸长了脖子和脑袋,轻轻地抽动着鼻子,在微风里捕捉着他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那么多好闻的香味。在他们的鼻子里,那些香味都是一粒一粒的小颗粒,他们卷动卷动舌头,就可以把它们舔到舌头尖上去。这会儿他们还小,还分不清楚肉味和鱼味的香有什么不同。他们仅仅是模糊地从大人们传授给他们的经验里,学到了一点,知道这是些很香的香味。
老太太转过脸朝周氏打量一会儿,朝怀里的包裹拍打两下,满意地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看看,这是你们上回来家带的那些东西,我一直替你们收拾着呢。”“娘,亲戚们走路都累了,咱们进屋说话吧。”“你看看你哥那脸……是不是瘦了?”“您放心,俺哥一点没瘦。”朱氏说。
“亲家您别见怪,老太太又上来糊涂劲了。她现在是越来越想她那个儿子了。”进屋坐下后,鹿邑周叹着气,小声对他亲家说。他对他母亲越来越想的那个儿子——他的哥哥鹿邑德,从来也没怀念过。不仅不怀念,有那么几年,他甚至还对他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梅子卿清楚他亲家说的“她那个儿子”是谁,但他不想接话。他脸上挂着层浅浅的笑意,瞥着旁边一块精致的多福石,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又烫口又舒适的浓茶。五年前,也就是民国二十一年秋天,一伙人在南沂蒙县组织暴动队,宣称成立中国工农红军南沂蒙县游击总队,宣讲“天下的衙门工农坐,王子犯法不饶过”。那个时候,他就让在县政府里当财政局长的大儿子梅识儒,根据县里田赋征收的情况,做过一个详细的调查,弄清楚了在民国元年之前,南沂蒙县共有大小地主232户。到辛亥革命的时候,南沂蒙县的地主家庭则变成了212户,因为在原来这232户地主家庭中,先后有大大小小20户地主,由于各种原因,比如赌博、失火,还有其他一些具体没法说清的原因,在那两年里,变成了手里几乎没有土地的穷光蛋,这其中就包括曾经拥有过五千多亩土地的鹿家。梅家也就是从辛亥革命那时候,鹿家的土地散落尽之后,才成为了南沂蒙县剩余212户地主中,地位最显赫的一户。“这一片地是我们家的。”“这一片地也是我们家的。”梅家的人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上一天的路,从日头出来走到日头落进西面的山背后,他们骑着的那匹健壮的马撒下的马尿,拉下的马粪蛋子,还是会落在梅家一片片广袤肥沃的土地里。
三
在1906年,南沂蒙县有三个东渡日本留洋的人。其中一个,是南沂蒙县里拥有土地最多的地主鹿茂之的大儿子——鹿邑德。这是1980年,南沂蒙县地方史志办公室在组织人员编纂南沂蒙县县志时,一位热衷于研究家族历史、名字叫鹿景修的中学教员提供的资料。他在一篇题目叫《我的伯祖父鹿邑德》的文章里,介绍了他祖父的兄长鹿邑德。在他的文章里,他说鹿邑德是整个南沂蒙县最早接受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思想,第一个加入同盟会的人。
在日本,孙中山先生还亲自送给了鹿邑德一把手枪。后来,窃国大盗袁世凯篡夺了革命果实后,实行独裁统治,对革命党人实行疯狂镇压。孙中山先生发出号召推翻袁世凯,全国普遍响应,南方各省积极采取军事行动,山东的革命党人也准备武装起义。1913年,山东武装起义计划被叛徒告密,数名武装起义领导人在济南被捕,时在济南的鹿邑德,从此再无下落。
鹿邑德到日本东京去的那年,二十一岁,刚从山东大学堂毕业,其间兼修了日文。只是,除了他的兄弟鹿邑周,包括他父亲鹿茂之在内,家里其他所有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一直在学习日文。
五月初的一天,天气晴好,鹿邑德从省城济南回到了南沂蒙县的锦官城,想跟父亲鹿茂之商谈一下,他到日本去留学的事项。在这之前,他已经给父亲寄了一封信,但一直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
在锦官城的鹿家庄园里,老爷鹿茂之坐在两株樱桃树下面一把竹椅子上,右手里转动着两颗核桃,前倾着身子,正在和那位德国传教士说着话,两只小眼睛眯缝着,不时地望一眼树上即将成熟的洋樱桃——它们是五年前,传教士从他的家乡德国引进来的。来送樱桃树那天,传教士从骑着的一头黑驴上下来,手里拿着两棵小树苗,笑着对鹿老爷说,他手里这两株德国大樱桃,它们“最适合种植在山上的教堂里和鹿老爷的庄园里”。
鹿邑德到达庄园之前,那位德国传教士已经来了半个小时,他一周前为鹿老爷割了背上一个肿包,这会儿刚给他检查完创口,给他重新敷上药,包扎好。大约在一个月以前,鹿老爷后背上意外地长出了个肿包。刚发现时只有指头肚那么大,鹿老爷没有太在意。但二十天后,就像有颗核桃塞在里面了,疼得鹿老爷夜不成寐。家里人把县里远近有名的十几位先生都请遍了,甚至把他在沂州府结识的,那位年逾八十的金老先生也请了来。他们拿艾叶给他灸,用各种中药给他泡洗,一罐子一罐子中药汤,把鹿老爷喝得脸都发虚发亮,在泛绿光了,那个脓肿还是结结实实地长在他的背上,怎么也不肯消失。一周前的一天,传教士路过锦官城,得悉鹿老爷在庄园里,便过来拜访。进了庄园,才知道鹿老爷病了,背上长了个连佣人们都在担心议论“不是很好”的坏东西,人被那个肿包和那些汤药折磨得已经垮了下去,蔫巴巴的,像株旱得要落叶子的辣椒。传教士查看过鹿老爷背上的肿包,小心地给他披好衣服,低声念叨了一声上帝,问鹿老爷为什么不差人去教堂里找他。
“这么个小东西,我只要半个钟头,就能给您解除病痛了。”鹿老爷摇着头,表示他不相信西医。“西方人和中国人的人种不一样,水土不一样,吃下的五谷杂粮不一样,得的毛病肯定也不会一样。”他坚持认为,两个存在着差异的人种,怎么能用相同的方法,来治疗不一样的疾病。不过,第二天,传教士还是骑着驴,背着他的褐色医疗箱,一颠一颠地来到了鹿家庄园。走进鹿老爷养病的屋子,他放下随身背来的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刀子剪子针管药瓶,一堆东西,一一摆在了鹿老爷面前,恳请鹿老爷相信他,他一定能把他背上那个坏东西给清除掉。“它长在您的脊柱边上,那可不是个好位置啊。
若是再不抓紧做手术把它割掉,它可真就危害到您的性命了。”传教士说得十分认真和严肃。鹿老爷看着他的表情,尽管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在家人的劝说下,同意了传教士用他带来的一堆刀子剪子数种器械,把他背上那个日夜都在折磨着他的,已经比核桃大的脓肿给割开了。
在传教士那里询问过父亲的病情,得到了他目前状况良好,正在痊愈的答复后,鹿邑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他在信里写的那件事情,又对父亲重复讲了一遍。
鹿老爷手里转动着两个核桃,在那里沉默着,没有立即说话。
见鹿茂之沉默不语,鹿邑德对他的父亲说,他去日本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他父亲同意和不同意,他都会到日本去。
“你知道十几年前,你姥爷是怎么死的?”鹿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我没忘,”鹿邑德说,“日本人攻占了朝鲜王宫,然后突袭驻守牙山的清军,我姥爷跟着左宝贵浴血奋战,最后战死在了那里。”“你要是还知道这些,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我才决定到日本去。”鹿老爷抬起头来看着儿子,初夏里花花搭搭的阳光,落在了他因为病痛而变得灰暗的脸上。他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手里转动的核桃也停止了转动。
“那你说说,你准备到那个倭瓜大的地方去学什么?学怎么做强盗?”“不是学做强盗,是师夷之长,以治蛮夷。”“鹿少爷这句话甚是精妙。”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传教士笑着说,“鹿老爷,按照我们西方人的习惯,你们在这里商谈家事,我应该回避,不应该参与进来。但是,我实在是想表达,我很欣赏少爷刚才说的这句话。”“神甫您的意思是……”“您那些土地,是不是有的适合种植大豆,有的适合种植高梁,种植对了,才会丰收?”“是这样。”鹿茂之点着头。
“在我们国家也是这样,一块土地里要种植什么,首先要研究一下它的土壤结构,看看它都含有什么成分,缺少什么成分,适合种植什么,不适合种植什么。”“就是取它们的长处?”“对,取长补短。”传教士说。
“那个蛮夷之地,长处就是杀人做强盗。”鹿老爷不屑地说,“他们瞅着中国是块肥肉,先是《马关条约》,然后又是《辛丑条约》,左一刀子右一刀子地割中国人的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鹿邑德说。
“虎穴?”鹿老爷叹息着说,“当年清兵起意入关,据说就因为一句描写江南风光的诗词。唉!什么东西都是不怕被贼搂在怀里,就怕被贼惦在心上。
你们只要别一脚踏进狼窝,成了引狼入室之徒就行。”鹿家庄园的德国大樱桃即将成熟的这个初夏上午,在那位德国传教士的帮助下,鹿邑德最终还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的父亲和那两棵结满果实的樱桃树,朝站在远处等他的兄弟鹿邑周走了过去。他的兄弟鹿邑周也一直在期盼着,考入他就读的那所山东大学堂去念书。
儿子走出去很远了,鹿老爷还在从背后盯住他的背影看着。大概是看得眼睛累了,他才转回脸来,继续和面前的传教士说起话。
“这两个孩子就是上帝赐给您的最大产业。”传教士说。
“原来我也是这样认为,”鹿老爷担忧地说,“可是现在我开始担心了。”“您忧虑的是什么?”“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心里不踏实。”“这个可以理解,你们不是都喜欢说儿行千里父母担忧吗?但是,一定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可怕。您看,我来到你们国家,也是到了我的国外,现在不是很好嘛,还拥有您这么一位尊贵的朋友,在这么漂亮的庄园里与您聊天。”一只灰喜鹊飞过来,落到樱桃树旁边一株高大的杏树上,喳喳地叫两声,跳动了两下,歇完脚,又展开翅膀飞走了。鹿老爷继续望着树上的樱桃,又摇着头叹息一声。“这恐怕不一样,”他说,“这是两码事,绝对不会一样。”由于这天的天气非常宜人,是八月初的好天气里最上好的一天,直到日头偏西了两三杆子,酒足饭饱的客人们才带着满脸醉意,立起身与主人告辞,准备回家。
“俺们也得回去了老爷,如今路上不太平,落了日头越不好走。”宋春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告辞。他已经喝大了,舌头上已经被什么人偷偷地给绑上了一根小木棍,弄得他舌头一个劲从口腔里往外挣脱。他的家离锦官城有十几里路,不是很远,也不算很近,在锦官城跟梅家埠中间,一个叫桃坞的村子。
“日头落了,月亮就会挑着灯笼出来。”鹿邑周望着亲家梅子卿的马车轻快地顺着大街走远了,转身瞅着宋春福说,“有大灯笼照着,你撒什么急?”“这些日子,路上……路上又不太平了。”“又弄出什么新名堂了?”“是这样,东家。俺们庄里有个姓栗的——东家您认识他,就是前两年从青岛回来,让我带着来找您,卖水火保险的那个栗虎元。前两天,他去古城赶集,卖那些从青岛贩来的洋货,收了摊子后,看着天色还早,就到酒摊子上坐下来,喝了两碗酒。喝完酒赶着马车往回走时,他就在马车上迷糊着了,任由那匹马拉着车往前赶路。东家您猜后来怎么着?”宋春福让扭来扭去的舌头歇了歇,眨巴着眼睛看着鹿邑周脸上的表情。鹿邑周把两只手都压在了文明棍的手柄上,扬了扬下颏,示意他说下去,他才又接着说:“是这样啊东家,等他醒过来,发现马车不动了,他还以为是到了相好的娘们家门口了呢。
他每趟到古城去赶集,回来走到茶山,都要到相好的一个娘们家里去歇一夜。
结果呢,他睁眼一瞧,马被一个黑脸男人给牵住了;还有一个瘦脸的男人,正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往下解套。他从车上一脚跳下来,伸着鞭子问那两个人为什么解他的马。牵马那个人闷声不响地从腰里摸出把枪,在手里掂了两下,说他们正在拉队伍打日本鬼子,要先借他的马用用。要是不老实,连人一块带走。”“马给牵走了?”“牵走了,拿枪指着呢。”“只牵走了马?”“除了马,还把身上一包洋烟丝搜走了。”“不是土匪?”“栗虎元自己说,他也没弄清楚。是那两个人自己说,他们正在拉队伍打日本人。有一点,他们没拿他的钱,这样看就不像土匪,土匪还有不稀罕钱的?”“再说件别的。”“还有一件,得说是件大事。”“比栗虎元这件事还大?”鹿邑周呵呵地笑着说。
“要是把两件事放在一块,栗虎元这件,就只能算是芝麻粒大的一点事了。”“噢?”鹿邑周抬头环视了一圈亲戚们,“那就把这件‘大事’说出来,给大家伙听听,让大家伙看看到底是件多大的事。”“张庄那个姓刘的将军,东家您肯定知道。”“你是说那个刘震东吧?略知一二。”“他近些年干过什么差使,东家您都清楚吧?”“他干的差使多了,又是保定警备司令,又是奉天警备厅长。日本人占了东北后,据说还在东北率领着一支抗日义勇军,和日本人干过。”“这些日子,外边到处在风传,他们家里人正在变卖家产呢。”鹿邑周朝后仰了仰身子,哈哈一笑说:
“这就是你说的那件大事?”“后边还有呢东家。”宋春福看见东家仰着身子在笑,一着急,舌头就更加起劲地在他嘴里挣扎起来,想摆脱掉那根看不见的小棍子的约束。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您都知道了东家?”“知道了。”鹿邑周点着头回答。
“这事真是传得比刮风都快。他们村里人听说刘将军到南京请愿,封了个司令回来,然后让他兄弟回家来变卖家产,买枪拉队伍打鬼子,一个一个都想去跟着他干。这里头也有些人是暗地里巴望着,以后能混得像刘将军那样,在队伍里混成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能回家盖个二层小楼,等家里爹娘老子死了,也能腰里别着枪,带着几个护兵回来,威风威风。可是有人说,刘将军坚决不收本庄子里的人,凡是本庄子里的,一概都回绝了。”望着宋春福说完话后还在嘴里来回搅动的舌头,鹿邑周停止了点头,心里闷闷地判断着这个一向爱要点小心眼的佃户后面这句话的可信程度。一边判断着,他又朝几位亲戚点点头,提醒他们在回去的路上都当心着点,路上尽量让车夫把车赶得比平时快一点。提醒完大家,等围成一团的亲戚们完全散开,走到他们的车夫们早就牵过来等候在那里的马车驴车跟前,上了车,宋春福也走了,他就转过身,步履匆匆地迈进了大门里面。
进了院子,鹿邑周朝屋里走着,吩咐跟在身后的管家,让他到老太太屋里去,把鹿镐维给他叫过来。
“催着他快一点。”鹿邑周朝着鹿丰年的背影说。由于那个在新婚夜里逃走的鹿镐其,他一天里都在对亲家梅子卿赔着小心。而他这个儿子,从回到家里,天天就围着那个从上海带来的西青转,连客人们走他也没有出来送一送。子不教,父之过。他猜测,在梅子卿眼里,他的儿子们这么没有规矩,没有教养,实在是他这个老子没有做好典范。另外,眼下日本人进犯,烽火四起,到处兵荒马乱的,他觉得是时候该好好说教这个儿子一番了,免得日后他再像他哥哥鹿镐其那样,莫名地给家里惹出一堆祸事来。
在老太太的屋子里,鹿镐维和西青正轮番给老太太讲笑话。听见屋里人都在笑,鹿丰年就在门口停下步子,回过头去朝院子上方的天空看了一眼,觉得屋子里几个人的笑,都跟天上那块云彩似的,高远,爽朗。尤其是少爷笑的声音,完全像是日头在一天里最好那阵子,投在玻璃窗子上的那些日光。
又等一会儿,听见笑声渐渐落了下去,鹿丰年才朝门里探着脑袋,叫着“少爷”说:
“少爷,老爷让我来请你过去,说是要你快一点。”“我知道了年叔。您头里走着,我随后就来。”鹿镐维说。
“是,少爷。”鹿丰年给老爷回了话,出来,就往下边厨房里去了。他还没吃晌饭,肚子里早就唱上空城计了。厨子吴麻子正在一块猪皮上拿刀背敲着鸡茸,看见鹿丰年进了厨房,忙放下刀,笑着站了起来:“年爷您稍坐,别的菜都给您备好了。鸡茸也敲好了,就等着您过来,下手给您做这道鱼爆香芹了。您坐那里抽袋烟,歇口气,菜转眼就给您拾掇好。”吴麻子的爹当年是济南府的名厨,因为吃了冤枉官司,老爷的父亲鹿茂之帮他洗清冤屈后,他就专门伺候起了恩人鹿茂之。后来老太爷鹿茂之辞官回到南沂蒙县,他也跟着一块来了,把家安在了锦官城,并给老爷支撑起了临沂城里那家大饭店。据说他有一百零八道拿手的绝活,单是用骆驼蹄、熊掌、燕窝、猴头、鱼翅这几样主料,就能做出上、中、下三道八珍。鹿家散尽家财那一年,吴麻子的爹用老爷给他的钱,到南沂蒙县城里开了家卤鸡店,每天只做十只鸡出售,多了一只也不做。鹿邑周从外面回来,买回了原来的宅子和田地,重振了家业后,吴麻子的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能来鹿家伺候了,就把儿子吴麻子打发了来。
不在老爷鹿邑周跟前的时候,吴麻子总是称呼鹿丰年“年爷”。鹿丰年纠正过他多次,不让他这么叫,他嘿嘿笑着挠两下头皮,下次还是这么叫。
日子长了,鹿丰年懒得再说他,随便他怎么称呼,他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有时候当着老爷的面,他也这么叫他,多亏老爷器重他,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不急。”鹿丰年说,“老爷晌午也没吃好。
有鸡茸,那就一块给老爷做碗鸡茸粥。”鹿丰年找条凳子坐下,瞅着吴麻子手脚麻利在油锅里滑鸡茸鱼片,边想着少爷那些无拘无束的笑声。“只有大户人家里,在外面见过世面的男人,心里无忧无虑,才会有这样的笑声。”鹿丰年想。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笑过。这些年,只要听见少爷这样笑,他就会想起来,他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笑过。他的笑从来都没有发出过声音来,所以,他也就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笑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上年秋天里,去送少爷回来的路上,他试过一回,就是想听听自己的笑声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到头来,他还是没有笑出声来。
二少爷和大少爷一样,在家里度完冬假和暑假,返回上海去读书,都喜欢乘着马车到临沂城里去坐汽车。上年秋里的一天,二少爷鹿镐维歇完了暑假,老爷照例吩咐他亲自赶着马车,到临沂城里去送少爷(只要是接送少爷,家里任何人驾驭马车老爷都不放心,都会吩咐他亲自驾车去)。出门前,老太太神智突然又混乱起来,拉着少爷的手不松开,他们走得就稍微迟了点。这样,马车走到临沂城,进了城门,天就擦黑了。遵照出门前老爷的吩咐,他陪着少爷,到位于临沂城南关,他们家的那座宅子里,住上一宿,第二天把少爷送上开往兖州的汽车后,他才能往回返。
临沂城里那座宅院,是老爷的父亲鹿茂之在山东巡抚杨士骧手下当差时购置的。杨士骧派他陪着道员与知府,跟德华采矿公司总办贝哈格议定合同,准许该公司在沂州、北沂蒙县、南沂蒙县、诸城等地开矿。老爷的父亲就是和他们一起到沂州府去时,看上的这座宅子。这座宅子楼上有客房,楼下可以做店铺,屋子的下面,还修着四间地窨子。据说老爷的父亲最看好的,就是地下那四间地窨子。老爷的父亲买下这座宅子不久,就因为不满杨士骧出卖矿产,辞官回家了。他买下这座宅子后,在这里开了家豪华大饭店。后来,到闹辛亥革命那两年,老爷的兄长从日本回来,劝说父亲变卖家产,老爷的父亲就打发人前去把这座宅院卖掉了,卖给了一个经营鞋帽的宁波人。十几年后,老爷鹿邑周重振了家业,买回位于锦官城的鹿家庄园不久,就去临沂城里重新买回了这座老宅院。当时,为了重新把这座宅院弄到手,他陪老爷骑着马,来来回回地跑了不下十趟临沂城。最终,还是在那位传教士查理先生的帮助下,老爷才如愿以偿。在给那个宁波人拿钱的时候,那个宁波人高兴得下巴颏都要掉到地上了。他在一边帮老爷算出来,仅是老爷多花出去的那些大洋,就足够在它旁边再买这么一套上好的院子了。不过,老爷是铁了心要把那套宅院再买回来。所以,他觉得只要老爷高兴,就是花掉再多的银子,肯定也值。
宅院被老爷重新买回来后,只在春上和秋后这两个闲散季节,老爷带着家里人去汤头温泉里泡两天澡,泡够了澡,再去逛临沂城时,才会小住几天。
平时,那座宅院就一直闲置在那里,由两个佣人照管着。后来大少爷和二少爷相继到南京和上海去念书,来回路过那里,到里面落落脚,也算方便了。
等到1947年,南沂蒙县很多地方效仿着北沂蒙县一些地区的做法,脱离了政府,实行“一切权力都归农会”,鹿家被“农会”的人逼着,一家老少最终搬出了鹿家庄园。到那时候,鹿丰年看着被押出鹿家庄园的鹿邑周,那一刻,他会突然想起来,他跟着老爷鹿邑周去买回鹿家庄园和临沂城里这座老宅子,以及他在去临沂送少爷回来的路上,躲在路沟里偷偷地学习少爷那些笑声时的所有细节。另外,他还会想起来,民国二十六年秋天,因为日本人要来了,老爷鹿邑周在暗地里忙着购买枪支弹药,没有来得及带领家人到汤头去泡温泉。因此,这一家人也就没有去逛临沂城,没有再到那座老宅子里小住。并且,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夏天,老爷就通过传教士查理先生,把这座老宅子捐给了临沂城里的教会医院。
那天在车站上帮少爷安顿好行李,看着少爷乘坐的那辆到兖州去的汽车开走后,鹿丰年才一个人赶着马车,匆匆地往回返。老爷还在家里忍受着头疼的煎熬,等着少爷这边的消息呢。自从大少爷从家里逃走,杳无音讯之后,老爷就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一个月里总要发作两天。二少爷到上海念书后,他的头疼病发作得就更勤了,尤其是二少爷回来度假,假期要结束那几天,老爷就成夜成夜地头疼,不能睡觉了。为了不打扰太太休息,头疼病发作时,老爷都会搬出太太的房间,搬到一间特地收拾出来的小房子里去,由他整夜地在那里服侍着。隔上一个时辰,他就要给老爷往太阳穴上擦一点黄颜色的薄荷油水。薄荷油水是传教士查理先生专门给老爷送来的,但效果并没有像传教士来送它时所夸耀的,“它就像上帝的手指一样,往您的太阳穴上一抹,您的疼痛就会消失了。”他始终认为,这种药水对老爷的头疼病半点也不起作用,都是那位查理先生在故弄玄虚。不然的话,老爷的头疼病为什么就是不除根呢。他不是很喜欢这位传教士,就像不是很喜欢宋武生带回来的那个老毛子。但是,他却喜欢上了传教士带来的那些苦不拉唧的“咖啡”。老爷一直很迷信查理先生的那个药水,他不叫它薄荷油水,而是一直叫它“驱疼的神水”。
马拉着车一路小跑,跑到离锦官城还有五六里地的地方,翻过一个小山丘后,鹿丰年拉拉手里的缰绳,让两匹马碎步走着慢了下来。路两边都是正在成熟的庄稼,割了麦子后种植的那些麦茬高梁,也已经红了头。豆子叶正在泛黄,一群一群觅食的麻雀在高梁穗子上盘旋起落着,吃饱后聚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冲着那些麻雀甩下手里的鞭子,轰赶着它们,鼻子里闻着两边田野里散发出来的,庄稼成熟时才会有的那种甜中带着铁皮水锈味的气息,心里忽然特别想学着少爷的笑声笑一回,就像少爷那样,发出爽朗的、无拘无束的、一种有着敲击金属般质地响亮的笑声。他勒住马,把马车靠到路边上,然后从车上跳下来,两手攥了攥拳头,又朝前后的路上和两边的庄稼地里嘹望了两眼。路上没有行人,庄稼地里除了麻雀的声音,细风贴着庄稼叶子滑行的颤动声,棉花朵样的云团在庄稼上空飘动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他两步走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假装站在那里撒尿,张了张嘴,又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下面拍了两下。之后,他就站在那里,等着他期盼中的笑声,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他在沟里站了大约能够撒两泡尿的工夫,因为他听见驾辕的那匹马一泡尿都尿完了,可他脸上的肌肉还是只拧巴了两下,嘴里仍然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一直到夕阳快坠到西边那片被风摇来晃去的高粱穗子上,两匹马烦躁地倒动着蹄子,甩着它们的鬃毛和尾巴,又一齐在那里尿起了臊气浓重的尿水,他还是没有发出任何笑声来。
那天下午,准备从沟里上来之前,鹿丰年又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他在那里反复地嘿嘿了十次,又哈哈了十一次。嘿嘿哈哈完了,他一边顺着沟底的斜坡往路上攀,一边在想,恐怕连路上那两匹拉车的畜生都能够听得出来,他发出来的这些怪声音也只有被黄鼠狼咬住脖子的鸡才能够发得出来。
从沟里上来,他丧气地闭紧了嘴唇,浑身无力地耷拉着一颗脑袋,跌跌撞撞地去找马车,样子就像个一夜间被人偷光了全部家产的倒霉蛋。
他没有看到他赶的那辆马车。被庄稼和树木夹住的路上,只有风围绕着他,惊慌失措地朝路的两头眺望着。
一齐撒完尿后,两匹马站在路边上等候得失去了耐心,就踏着一地混沌的暗黄天色,顺着两边茂盛的庄稼夹起来的乡间大道,撒着欢往前跑走了。
鹿丰年撒开两腿,往前跑了足足有二里地,才看见了它们和拖在它们屁股后面的大车:它们一会儿并驾齐驱在挨近云彩的天上飞着,在和高粱一样红的两朵云彩下面,马车垂直地挂在它们的尾巴后面;一会儿,两匹马变了阵势,一匹在前,一匹在后,马车连接在它们的头与尾巴之间,也和它们一样,在往前飞驰着;一会儿两匹马都不见了,只有那辆车自己在半空里朝前飞动。
在它们飞过的下方,所有的庄稼地里,庄稼们不论高矮,全都微微地伏了身子。一群鸟则紧紧地跟在它们的后面,用力地扇动翅膀疾驰着。
鹿丰年奔跑着,满头的汗水不停地流进眼里,他也顾不上抬手擦了。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它们时,两匹马已经拖着马车从天上降落下来,停在了路旁一片杂树林子边上,低着头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吃着青草了。在辕马的屁股后头,大车右侧的轮子,被挨在一起的两块石头,结结实实地卡在了它们之间长满青草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