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这日,本是佛陀诞辰、老君得道之日,但不知为何人们把孔圣人也请来与佛陀、老君一起奉供。很多村庄将三位圣人奉供在一所三教庙[38]里。以往年月,这个节并不显得那么重要,可这一年,从春节至今老天滴雨未落,又一个荒年眼看就又要到来了,缸里没了存粮,家当也变卖得差不多了,村民们哪能不急哪能不慌啊。田间地头的石基菜、茵陈、灰灰菜、苦菜、马苋菜被挖光,树上的榆钱儿、槐花、柳叶儿被掠尽,听说朝廷是给拨了一些赈灾粮,但不是被截留,就是被贪污了,有几户人家把从牙缝里抠下来的种子,孤注一掷地埋到没有一点墒情的地里,可没几天不是变成干豆,就是成了鸟雀田鼠的食物。听说有个村民想一头撞到树上一了百了,可罪业没够,人家阎王不收他,孩子们傻傻地站一旁看他,妻子坐在炕头抹眼泪,然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一场叹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日子还得往下继续。
这样的情形,达尼埃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手捧圣经,耳畔却总是回荡着村民们凄楚的哀音。村庄的情况,他再熟悉不过了,知道要是不下一场好雨,在长不出庄稼的田野里会长出什么。包括修道院,很快也面临着无粮之困。米香为这事心里难受,觉得自己是修道院的负担,她拼命干活,主动提出把自己卖掉,或者直接拿去换些谷物。可怎么可能呢?这个善良的姑娘之所以牺牲自己,是为了让自己的弟弟米仓留下来。那时神甫的马已经卖了,修士几次都说离开修道院的应该是米仓,可当他听米香说出这样的话,就不再多嘴了,因为他知道米仓要离开,米香也不可能留下。有几次,赵家的小少爷赵崇阳来修道院看伊索尔,口袋里会带些干粮,但被神甫制止了,因为神甫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捐赠,如果享用偷来的东西,无异于鼓励偷窃。
每天,太阳都那么直烈烈照着,大家的生活却步入了阴暗之中。于是有教民推开修道院的门,求神甫祈祷万能的圣父、圣子、圣灵显灵给世间下场好雨。可神甫该如何答复呢?……这些世俗之人啊,居然想和主谈交易。但他又不好责怪他们,除了讲一些鼓励的话,他只能是祈祷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家搭起了粥棚,请了戏班,张罗着要在浴佛节为村民求雨。这是大事,赵老太爷为何不来和神甫商量呢?修士嚷嚷要去赵家,神甫却出现拦住了。修士更加不理解神甫,他认为神甫是非不分,糊涂到了允许自己的信徒重返迷信的泥沼。那几天,本已废弃的三教庙,就像煨桑[39]一样,整日烟雾缭绕,冲着粥棚而来的香客更是浩浩荡荡像个军团。由于人手不够,赵老太爷到修道院来请神甫。神甫以身体不舒服推辞了。
“那修士呢?”赵老太爷问。
“即使我同意,恐怕他本人也不会愿意。”神甫说。
“为啥呢?我们是在做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老太爷说,“神甫,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要仁慈。”
“但不能违背主的圣命。”
“主的圣命就是见死不救吗?”
“赵老先生,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作为主的仆人我不会背离主,更不会翻越藩篱令主蒙羞!兴许我不够聪明,但我绝不会背信弃义。”
“我没有承诺过什么。”
“不,赵老先生,你曾对主起誓。”
“现在是特殊时期。”
“虔诚之人永远不会为自己寻找理由。”
赵老太爷摇着头走了。他想不通,自己与神甫到底是谁在心犯糊涂。
那几天村庄锣声四起很是热闹,大戏唱了三天,天空却滴雨未落。当红日西沉,鲜艳的晚霞还铺满天空时,人们便陷入了绝望。有人突然想起了狐仙,这位狐仙住在界山努肚崖的最险处,离地六十多米高。四年前,有个年轻人在狐仙洞上方放羊,那里草木茂盛,羊儿吃得肚儿滚腰圆,在回村的路上,却“咩咩”一只,“咩咩”一只,仰天一叫,周身抽搐蹿几股稀屎,就瞪眼断气了。羊倌赶紧找村里的明眼人一看,才知道是羊群到了不该的地方,惹了狐仙。另一件怪事是,村上有对十年不孕的夫妻,求了狐仙后果真喜得一子。在万般无奈之下,人们也想求求这位狐仙了。
第二天,在赵家的支持下,村民们便披红挂绿,笙乐齐鸣,抬着三桌全鸡宴,去向狐仙求雨。人们来到界山下,设案,摆供,放鞭炮,他们跪倒在地,伏首闭目,像信徒一样默诵狐仙的功德,自责对狐仙的怠慢。尽管节令已过大庄稼没了指望,但如果来场雨,还可以收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菜蔬。在一位长者的主持下,三个二踢脚升空,鼓乐笙声骤停,先前爬到狐仙洞上方的四个男人把绳子一端拴到崖柏上,另一端系到红布裹身的男子腰上,再把钢钎、铁锤、鸡和大铜铃系在男子脖子上,然后将男子慢慢放到努肚崖下面。红衣男子悬在半空中,像钟摆一样将自己朝狐仙洞荡去。因为没有准头儿,红衣男子的身体几次撞到岩石上,胳膊肘、膝盖、脚、肩膀,撞到哪就算哪,悬崖下跪着的人们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红衣男子荡着身体将鸡一只只扔进洞里敬了狐仙,累了,就在半空中休息一会儿,然后解下锤子往石缝里有一锤没一锤地砸着钢钎,清脆的声音就像红衣男子本人一样,在村庄的上空飘荡。
这一切,鲁本斯修士站在房顶上通过望远镜都看到了。鲁本斯觉得忍无可忍,觉得这些中国人在故意侮辱天主,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雇一辆马车赶快离开。可是……一想到离开,他马上就像看到了米香,他太喜欢这个中国姑娘了,他必须得把这个姑娘带走。一想到米香,似乎就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什么天职,不是什么使命,不是什么福音,而是因为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等在这里。这时,伊索尔爬上楼梯,站到鲁本斯身边,同时来的还有米香。
“那些人在干什么?”伊索尔问。
“挂铃,伊索尔小姐。”米香说,“听说,在界山上挂铃,那里的狐仙会保佑村庄免受灾难。”
“啊,原来是这样。真是愚蠢到家了!可悲!”修士说,“哦……哦……你快来看看吧,伊索尔。”修士把望远镜递给伊索尔,“看看那是谁。”
伊索尔接过望远镜,镜头里的一幕让她倒吸冷气。她觉得这人是疯了。她看到那个红衣男子身体沉甸甸地吊在空中,脑袋垂到一边,两条胳膊像脱臼似的瘫着。那人是死了吗?过了一会儿,那人重新苏醒过来,吃力地抬起胳膊,举起铁锤。伊索尔看着,从熟悉的动作中她认出了是谁,她把望远镜递给米香,转身下楼,一边用责怪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冲进神甫的屋子喊,“达尼埃尔叔叔,你不是规定不准任何人出门的吗?”
神甫应声出来。他说:“孩子,我们身边总会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你指修士?”
“是其他人。他们把罪恶的心隐藏起来,想借着乱世把肮脏和暴戾变成光明。”
“我不懂你的意思,达尼埃尔叔叔!”伊索尔看神甫,“你是说米仓?”
“可罪恶的灵魂必将遭遇恶果。”神甫的每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恨中国人。尤其是那个陈米仓!”
“可我不希望你相信自己的眼睛!”神甫说,“伊索尔,对于罪恶之人,我们兴许无法拯救他们,但我们可以不恨他们,你要看到罪恶之人狂妄背后的悲怜,因为他们体会不到仁慈的欢愉与宽恕的幸福。孩子,不要恨任何人,即便他是有罪之人。”
“任何人?”
任何人。是的,任何人!
远处,界山脚下鞭炮齐响。人们一片欢呼,挂铃成功了。可老天依然没有下一滴雨。
那天晚上,新月当空,伊索尔坐在台阶上思绪一片混乱。这个国家的人让她越来越糊涂了,她想起修士对米仓“狐狸”的评价,这次挂铃是赵家张罗,赵家将自己的姐姐赶出家门,米仓却心甘情愿为赵家去卖命,而且神甫有言在先,浴佛节期间不准离开修道院,米仓却胆敢违抗。她觉得米仓确实藏了很多秘密,至少对自己不够老实。伊索尔觉得自己受骗了,从一开始米仓就骗她。伊索尔双手抱臂气得想去杀人,她就那么一直坐在那里,她倒要看看卑鄙无耻的陈米仓还怎样灰溜溜地回来。装疯卖傻吗?还是死皮赖脸?反正她想好了,无论他做怎样的解释,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滚出修道院。
没过一会儿,院门真的被人推开了。来的却是埃明纳修女。她行色匆匆,顾不上和伊索尔说话便直奔神甫的屋子。修女哭着,伊索尔隐约听到是两个女孩失踪了,下午的时候,她们去邻村一位好心人那里取捐赠,来去也就七八里路,可是晚饭都过了却依然不见踪影。
“这正是我担心的,”神甫说,“这几天,村里闹哄哄的,我可不认为这些人只是浴佛节而来。现在好了,终于出事了,我们的赵老先生该高兴了!我们做好准备吧,说不定又将是一个卡达昆贝时代[40]。”
神甫和修士陪埃明纳去找失踪女孩,临走时,把伊索尔交给米香,叫她们无论如何都要待在修道院。可他们前脚走,后脚米香就慌乱起来,她为自己的弟弟担心,过往的村民说,米仓是被担架抬回赵家的,她为弟弟的伤心神不宁。她双手抓住伊索尔,求伊索尔给她半个时辰时间,她必须得去赵家一趟。伊索尔心里也乱糟糟的,一边气愤米仓,一边又担心米仓,便说要和米香一起去。
米仓躺在赵家绸面褥子缎面被的床上,地上站着来看望他的人们,人们有说有笑在夸赞米仓的壮举。米香和伊索尔挤到床前,米仓满脸自豪地看着她们。米香骂他傻,他就咧着嘴傻乎乎地笑。
“你就不怕万一?”米香急得都哭了。
“不怕,姐,我能有什么万一?”陈米仓说,“再说了,赵老爷子说谁把那个铃挂上去,就给谁两石谷子,两石啊,姐,还是谷子。”
“两石谷子,就让你这个傻鬼连命都不要了?”米香继续责怪弟弟。
伊索尔站在旁边不说话。一见到米仓,她就不那么气了。她和米香有着同样的感受,这个家伙真傻。人们嘈嘈杂杂。米仓把米香叫到身边告诉姐姐,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报答神甫对他们姐弟的恩情,他让赵老爷子第二天就把两石谷子送到修道院去,另外要告诉达尼埃尔神甫这几天他发现几个陌生人,那些人查东看西神情可疑,叫神甫他们一定小心。
那天晚上,伊索尔和米香返回修道院时,神甫、修士和修女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俩等到很晚,却始终没见神甫的身影。后来,两个女孩就自行先睡了。而神甫他们,沿着两个失踪女孩白天的路子重新走了一遍,根本没有找到一点女孩的线索,倒是在回来时在街门口捡到几张传单。传单是用黄表纸做的,上面用毛笔歪七扭八地写着几行朱砂字: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男无伦,女行奸,鬼孩都是子母产……天无雨,地焦干,全是教堂止住天。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
修士和神甫相互看看。“伊索尔怎么办?神甫,她还是个孩子。”修士说。
“修士,看来我得拜托你了,希望带伊索尔走,把她送到天津她的姨妈那里。”
“你呢?”
“我和教民在一起。”
“那样太危险了。”
“我是神甫。”
“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神甫。”
“我必须得和教民们在一起。即使有意外,也是主的旨意。”神甫说。
“那些红头巾裹头,红腰带缠腰,口袋里装着护身符,手拿砍刀、长矛、梭镖、柳条盾,开口一个大师兄[41],闭口一个刀枪不入的人,他们中邪了,非常残暴,不,神甫,你不该无为的牺牲。”
达尼埃尔没有跟修士争辩。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来到伊索尔的房间,把小侄女抱在怀里,面色沉重。
“达尼埃尔叔叔,我们大难临头了,是吗?”
“不,孩子,只是情况有些不妙。我刚刚和修士商量过,修士答应送你去天津。孩子,请你原谅叔叔不能陪你。不过,你要相信鲁本斯,他这个人爱吹嘘,但脑子灵活,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天津。达尼埃尔叔叔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一定要学会坚强,忍耐,要相信主。”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孩子,主赐给我更重要的事情,主知道自己将要临近的一切事情[42],可他没有退却。我们也一样,孩子,我无法更改主的安排,我只能服从。不过,我希望我的小侄女相信她的叔叔是一位真正的神甫,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并不是羡慕主教大人的金质十字架,也不是觊觎那枚闪光的权戒,他真的是把自己的身心全都献给主,希望我的小侄女原谅他的不得已,你能原谅我吗,小伊索尔?”
伊索尔轻轻点头,把整个身体依到达尼埃尔怀里。
“那么米香呢,她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伊索尔问。
“那得看米香的意愿。”这时神甫才意识到和伊索尔同屋的米香不在屋里。伊索尔告诉神甫,米香去米仓那里去拿那个小木人了,说那是她妈妈,她想和妈妈说说话。后来伊索尔把米仓说的话告给神甫,神甫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伊索尔要及早准备动身的东西。
神甫走后,窗外的世界是黑的。伊索尔莫名地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在这样的夜晚,要在家乡,应该穿着漂亮的盛装和父母一起乘着马车去参加某位伯爵的家宴,他们的马车穿过黑色森林,踏着铿锵的马蹄声,在灯火辉煌的庄园停下。她会看到装束一新、彬彬有礼的门童,笑语盈盈、含首谦恭的侍女,那些早到的夫人们,一个个披金挂银,发髻上插着勿忘草或矢车菊,漂亮的女儿就站在她们身边,趾高气扬的丈夫们从一进门就把女人们扔到一边了,他们去找老伙计聊天,当然也会走到姘头面前心照不宣地碰上一杯。年轻英俊的青年当然来了不少,他们三三两两精神抖擞地聚在一起,闲聊别人的风流韵事,同时还不忘隔过众人的肩膀和自己中意的姑娘互递秋波。没一会儿,音乐声响起,大家缓步走入舞池……
哦!伊索尔睁开眼,简直就是一个梦。要在法国,自己最起码可以在家里独享阳光了,可以在清纯的早晨去草地散步了,可以躲在自己屋里看书了,就像鲁奥小姐[43]那样,径自为小竹屋、多曼戈和小狗菲代勒[44]暗自悲伤了。可是现在……主啊,伊索尔发现身边空空的,这个米香到底要去多久呢?她披衣下地,出门后就听到月亮门后面有人在推搡。她悄悄靠近,听到竟是修士的声音。
“你真的不懂我吗,米香?为了你,我夜夜祈祷,可是你,仿佛,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我能。”米香颤颤巍巍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
“可是什么?这不公平。你知道吗,我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你就像天神一样萦绕在我脑中让我无法离开。你知道吗,是你在逼我唱颂歌,是你在逼我读圣经……可我在日日忍受折磨。我一次次忏悔,我求主宽恕,我曾下定决心离你而去,可当我看到你时,所有的决心和誓言就化成了灰烬。”
“求你了,修士。”米香带着哭腔。
“除非你答应我。米香,你知道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去哪里?”
“天津,神甫要我带伊索尔去天津。”
“那你去好了。”
“不,米香,我要哭了。难道你忍心让我抱憾终生?去吧,去我房间,我的门开着,咱们神不知鬼不觉。”
“不,修士。不行。”
“为什么?就为你那个该死的弟弟?你知道我对他已经够容忍了,要不是你,啊,米香,这是最后一晚,你明白的。”
“那也不行,修士。”
“好吧,好吧!不过,你要知道你是跑不了的,除非你答应,否则你那个该死的弟弟,你们的小命将永远捏在我的手上,米香。”说着,鲁本斯的腔调马上由硬变得蜜糖一样,“啊,难道这比你被卖到青楼还要委屈吗?我可从来没有对谁低三下四,宝贝,来吧,我已经闻到了你的体香……”
太恶心了!伊索尔没想到鲁本斯居然是这等货色,难道他忘记自己是一位方济各会的修士吗?伊索尔退回到屋里,大声叫着米香的名字。没几分钟米香回屋来了,她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