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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晓鹰、高国庆劳动改造五六天。回村时,生产队已开始秋收,场边垛满了红彤彤?黍穗子,糜子穗子对穗子铺满了场,饲养员高秋奋赶着套有碌碡的黄牛,吱吱呀呀地打场。

头天晚上,高国庆到过队长高丑小家。走到碧池跟前,高丑小正端着碗蹲在碧池边几棵大枣树底和邻居百舍围着一圈吃饭,国庆走到跟前也和人们一起拉呱。饭场里,男女老少人人端着粗瓷大海碗,喝米汤的,吃红面圪搓搓的,吃枣窝窝的,吃豆面圪糊面的,吃?黍饭的,一家一个样样。豆面圪糊面算得上是饭场里奢侈饭,但也只是看起来有点奢侈。这豆面用豆类搅进大量玉?黍磨成,本来应该是灰色的豆面却变得黄黄的,吃起来软不啦叽,吃慢了就化成稠汤。

看见国庆过来,人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问询劳动改造情况。国庆轻描淡写说:“白天劳动,黑间学习,和队里劳动一样。”

李模团挤眉弄眼说:“劳动不怕,怕你和晓鹰黑间难过。”

“没事,咱是本村人,黑间学习完能回居舍。是苦了外村人,黑间还得住在公社,我估划马书记小舅子李二小和媳妇南淑琴黑间难过。”

李模团哈哈笑着说:“人家才不受那罪,他姐夫肯定会照顾了单间,公社办公室不就变成婚房,这才叫有滋有味。”

“晓鹰能回居舍,女的剩下南淑琴一个,还不得让人家安排单间。”

“我只是开个玩笑,咱经常嫌干部给人们扣帽子,翻过来,咱也不能随便给公社干部脑上乱扣帽子。”

“不管人们怎说,我觉得马书记挺正派公道,在扣我和他小舅子的事情上,看得更清。”

李模团揎了一把国庆:“你过来是不是有甚事?”

“过来见见队长,秋收大忙时节,向队长领任务来了。”

高丑小正和人们聊得起劲,李模团喊:“丑小,你在那做?甚嘞?国庆和你领任务来哩!”

高丑小“哎”地应了一声,走到国庆跟前说:“你是个细心人,又刚回来,明早和晓鹰帮高秋奋打场去。”

次日晨,天刚蒙蒙亮,国庆和晓鹰就起床,来到打谷场,解开一小捆又一小捆码在场角的糜子,糜子穗子对穗子排排紧挨着铺开,厚度足有五六寸。铺了半场,日头已升高,照射在铺好的糜铺上,糜子穗折射出一束束金灿灿耀眼的光芒。高秋奋拿着套索,赶着黄牛来到场,放下铁叉,拴黄牛于场侧枣树,跑到场中央一看,国庆、晓鹰已铺了半场,不好意思地说:“早早起来喂牛,那家伙晓不得甚原因,好歹不肯吃草,我和哄猴孩一样,拌了点湿料,才哄的这狗日的吃饱。”

张晓鹰说:“别看牲口不会说话,其实和人一样,也有性子,摸不住脾性,很难养活,也不会替你出力。”

“养牛也有讲究,学问多着呢!你不好好待它,它就会给你尥蹶子。”

高秋奋说:“我搂捆子,你们两往开铺。”

高国庆说:“不用,你和晓鹰铺去。我年轻,腿腿欢,比你跑得快,还是让我搂糜捆吧!”

高国庆来来回回小跑着提糜捆,张晓鹰、高秋奋面对面每人铺一溜,进度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就铺了满场。

太阳晒了一阵,高秋奋给牛屁股拴了开口子粪布袋,套好拥脖夹襻绳索,提着绳索拉牛进场;到碌碡跟前,长索套在碌碡上,他牵着牛,牛拉着碌碡,先从场边开始,转着圈圈碾压。

高国庆拿着木叉,跟在碌碡后面,整理被碌碡碾开的糜穗糜杆,以免碌碡碾烂场皮碾坏糜粒。张晓鹰闲着没事,跑到场东面仓库门口,和老年妇女说笑着剥玉?黍棒。剥了半天,手指发痒发红。估摸着场里糜子头遍碾得差不多,过去拿了把木叉,和国庆一起翻糜秸。翻完糜秸,国庆、晓鹰靠着?黍穗垛坐下歇着;高秋奋拿着槽锹,翻出粪布袋里的牛粪,放在槽锹里,倒到场圪塄底,返回时,顺手抽了两穗送饭盔子大的三尺三?黍,走到牛跟前,解开牛辏则,擩到牛口里,黄牛舌头卷着?黍嚼起来。

国庆看见秋奋拿着最好的?黍穗子喂牛,心疼地说:“这来好的穗子你怎喂牛?这是种穗,或许上交公粮。”

秋奋嬉皮笑脸地说:“穗子场边垛得满满的,还在乎三穗五穗,牛也辛苦,需要吃点硬头货。”

“让它吃个小穗子不行,非要吃最好的?”

“我看你是吃得多了,大圪堆上吃几穗算个甚!”

国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夺下大穗,顺手抽出两小穗,递给他。高秋奋火悻悻地说:“没?意思,应该让公社多扣你几回才好!”

国庆笑着说:“不要恼火,牛吃两穗?黍,损失不了甚,可咱都是社员,都应爱护集体,集体东西都有我们的份。”

高秋奋低头不语,兀自坐了一阵,套上牛“叭叭”甩了两响鞭,唱着打场号子:“噢溜溜溜溜,我拉着黄牛进了场呦,噢溜溜溜溜。”牵着牛边打场边唱:

黄牛脚步稳呦,噢溜溜溜溜。

拉碌碡走得欢哎,噢溜溜溜溜。

碌碡如雷满场转,噢溜溜溜溜。

转了一弯又一弯,噢溜溜溜溜。

翻了一遍又一遍,噢溜溜溜溜。

糜子打得净又干,噢溜溜溜溜。

黄牛受苦走得欢,噢溜溜溜溜。

快点打完回家中,噢溜溜溜溜噢溜溜噢。

牛牵着碌碡在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高秋奋弯腰捡起碾过的糜秸,看看糜粒已脱尽,牵上牛拉着碌碡出场。

晌午过后,国庆、晓鹰、秋奋从家里拿着簸箕到场,各自找风口扬场。刚扫净风口场地,国庆妈刘丑汝头箍兰道子手巾,腰系一块黑腰布,喜眉笑眼来到场,看着糜子堆圪蹴下,手在糜堆刨开深坑,擩在腰布里掏出玉?黍面蛤蟆,放在糜坑里,用糜子埋住。晓鹰好奇地跑过去问:“你神神秘秘悄悄圪蹴在糜堆跟前做甚?”

刘丑汝眨着眼说:“悄悄的,不敢说,小心旁人听见。”

“到底在做甚,还怕人听见?”

刘丑汝凑到张晓鹰耳朵上说:“刚才娘给糜子堆里埋了一对金蛤蟆。”

“咱家哪有甚金蛤蟆,我怎没听说过?”

“不是真的,是黄玉?黍面捏的。”

“为甚要捏蛤蟆?埋在糜堆里做甚嘞?”

“你没听说过蛇是布袋蛤蟆斗,碰上蝎子朝回走吗?蛇和蛤蟆是吉兆,碰见能多打粮食,碰见蝎子是恶兆,粮食歉收。”

“糜子堆里埋进蛤蟆起甚作用?”

“蛤蟆埋在粮食堆里越拱越大。”

“蛤蟆还有这功用,这是封建迷信啊!”

“所以说不能让外人晓得,自己队里的不怕,人们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想让自家队里多打粮。”

刘丑汝说罢去仓库门口剥玉?黍去了。张晓鹰端了一簸箕糜子在选好的风口倒下多一半,一只手把着簸箕边,一只手掌托着簸箕底,让簸箕倾斜,糜子顺簸箕舌头慢慢流下。风小,糜粒糜壳直直而下,糜壳吹不到场外。高秋奋看到只有一丝悠悠风吹着,不能扬尘,站在场圪塄上,嘴对着卷成喇叭的手“噢嚎嚎嚎,风风风风快来吧!”呼唤了半天,风尘尘不动。国庆站在圪塄上唤风,晓鹰也学着站在圪塄上“风风风风快来吧,风风风风快来吧”叫着。说来也怪,半天风尘尘不动,晓鹰一叫唤,场边枣树梢梢摆了起来,一股股微风扑面而来。晓鹰兴奋地张开双臂迎着微风,“风来了,风来了”不停地叫着。国庆几步走到晓鹰跟前说:“看兴的个样子,真日怪,你一叫风就来了。”

晓鹰兴高采烈地说:“我也觉得奇怪,你们叫唤了半天,风尘尘不动,我一叫唤,风就来了,难道风婆婆怕我不成?”

国庆哈哈大笑说:“说你能,你就打能能(行)。你不想想,人家风婆婆怕凡间女子干甚?”

“那是叫喊得感动了风婆婆?”

秋奋讥讽道:“晌午哪有风,风要来在半后晌,是你叫来的吗?是风该来了。”

三个人边说笑边抖糜子,扬去尘土糜壳,甩簸掉秕糜子,糜粒在场边倒了一堆。

天擦黑,到地里割?黍的高丑小担着两大笼?黍穗子回来,社员也陆续担担挑挑回到场。丑小放下担子对社员说:“糜子看堆垛还够一场,回来的人先把糜子铺开,男女劳力晚上连夜打场,打完场收拾好吃新糜子案糕。高久和到枣树地摘些花码子枣回来煮熟,准备蒸案糕时用。马勺带上一两个人滚糜子碾米,赶糜子收拾完把案糕担到场,犒劳犒劳大家。打场来时,带上布袋子,打好了就分糜子,每口子先分五六斤。”

高丑小说完,场中欢呼声唿哨声一片。

八月初夜的弯月犹如一叶扁舟,翘着尖尖船头,慢悠悠升起,给铺满场的糜子洒下一片清辉。

饭后,男女劳力踏着月光,拿着连枷木叉铁叉来到场。高丑小把劳力分成两拨,男劳力拿连枷打场,女劳力翻糜秸。男劳力面对面站立两排,连枷头顶飞旋,连枷起风声呼呼,连枷落“噼噼噗噗”,起落有致,前排追后排退,左右手转换自然,打到头子前,后排追前排退,左右腿进退有序,兴致高时,“嗨唷,嗨唷,连枷举过头哟,嗨唷,嗨唷。用劲往下打哟,嗨唷,嗨唷。糜子往下落呦,嗨唷,嗨唷。打完好吃糕哟,嗨唷,嗨唷。”排排过了几遍,浮头糜子打得差不多了,女劳力跟在后边,手执铁木叉翻转糜秸,男劳力打到尽头,折转回来,重打翻过的糜秸,连枷“噼噼啪啪”再打几遍,糜子粒尽脱,男劳力收连枷歇息,女劳力挑秸扫场。

扫起带壳搅着尘土的糜子,高丑小叫上国庆抬出铁扇车,放在场边,扇车风口面向场圪塄底。张晓鹰看见抬来扇车,拿着簸箕来到扇车跟前说:“队长,让我摇扇车吧!”

“怕你支不下来,摇扇车可不是轻活,摇上一会,手腕子困得吃不住。”

晓鹰铿锵地说:“不怕,能支住。别看我身子痩点,骨头结实着嘞!”

“你给咱摇扇车。摇上一阵,胳膊困了,再换人轮流摇,正常情况下,打大场得两个人倒替着摇。”

晓鹰跑到仓库门口搬来高木凳,坐在扇车摇把跟前,一看链子还在摇把上吊着,赶忙站起,先把链子套在叶片轴齿轮上,拽着链子倒摇把齿轮咬合,试着摇了几下,扇车肚膛内叶片飞转,风口风声呼呼。

几个男劳力看见扇车准备就绪,簸箕掬起糜子端过来倒进斗子,拉开斗子底面插板一指宽,糜子流进风口,尘土糜糠被风吹走,饱满糜粒在中间宽溜子流出,秕糜子飘在另一面小溜子流出,土块小石块从紧靠风口的溜子中滚出来。

高丑小一边招呼扇车抖糜子,一边指督人们自找风口抖糜子。场里拿簸箕抖的,木锨扬的,簸的,甩的,拣石块圪渣的,人们唱着山歌小调,打着口哨,整个场里忙忙碌碌,热闹非凡。

抖糜子接近尾声,马勺担着两案板案糕来到场边,吆喝一声:“糕来啦!滚糕,每人一刀,又软又坚又甜,吃了香折腰。男人吃了补肾补气,女人吃了舒经活血。”

高丑小喊:“把案糕放到场边,小心风刮进黄尘。”

马勺“唉”地应了一声,找了场边干净地方放下案糕。

张晓鹰尽管搅摇把中途有人替了几次,可半夜下来,胳膊酸手腕困,早已支撑不住,可她看着剩下不多点糜子,舍不得中途放弃,给人留下把柄,落下骂名,说自己吹牛。

马勺放下案糕,走到扇车跟前,看到晓鹰摇扇车吃力就说:“困得不行让我替会儿,我看你吱吱扭扭摇得越来越慢。”

晓鹰实在需要站起来展展腰,放松一下快要麻木的胳膊手腕,当马勺推开她手握住摇把时,她也没拒绝,站在扇车跟前十指相互交叉上下左右转着手腕,一边转手腕一边转腰。李模团端着半簸箕抖过尘土的糜子边甩边走来到扇车跟前,一看张晓鹰站着拧腰转腕,不无讽刺地说:“呀呀呀,张晓鹰你实在会好活嘞,别人动弹,你却在半面歇着。”

晓鹰笑着说:“你错理解了,我摇了一黑间,实在困得不行,正好马勺过来抢着要摇,我就顺水推舟了。”

李模团瞅着晓鹰说:“你实在会说话,不愧是街道长大的,自己不?行,还要说马勺抢得摇,不行就不行,不要母绵羊跳圪塄——拍各人的板子。”

晓鹰知道模团心直口快,委婉地说:“行不行,自己知道,跟前的人也知道。我刚站下展展腰,放松一下快麻木的胳膊。”

李模团扑哧笑着说:“妹子,别多心。和你开玩笑,你还当真,给我解释半天,一个队里谁晓不得谁怎么回事。人生在世,说了笑了,不好活撂了。”

说说话话,场里糜子抖完,人们收拾场里杂物。干净糜子倒了一大堆,秕糜子倒了一小堆,其余杂物、糜糠、尘土统统倒在圪塄底。

收拾完场,高丑小大声吆喝:“男女劳力吃糕嘞!马勺赶快切糕,把住点,小心不够。”

高丑小吆喝完,扭头碰见好吃鬼高麻子头发撕毛鬼奓,穿着开了花的烂夹袄,趿拉着漏脚趾破鞋,胳肢窝里夹着笛子,双手在袖筒里拥着站在场边。高丑小走过去问:“好吃鬼,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觉,到场做甚来哩?”

高麻子歪着脑袋,嬉皮笑脸说:“听说,听说你们队……”

高丑小知道高麻子“?黍面做饭干攒攒”好吃毛病,故意问:“我们队怎么啦?”

高麻子拧了拧脖子说:“你们队上不是吃糕?”

“我们队里吃糕,与你?相干?”

“我想攒的吃一溜溜。”

“晓得你又干攒来了,好吃懒做毛病这辈子也改不了。”

马勺听到队长发令切糕,圪蹴在案板跟前,揭开案糕上湿布,手起刀落,切了一小片糕,“啪”地反扣在糕皮上。马勺“呲呲”切着,一溜一溜放在糕皮上。高麻子猫着腰挤进人群,拉起一块扭头就走,马勺抬头一看,高麻子黑不言白不语拿上糕就走,一步跨过案板,一把逮住高麻子夺糕,高麻子说队长让吃,正好高丑小走到案糕跟前,看见马勺和高麻子扭着吵着,说:“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让他拿的吃周年去。”

马勺放开高麻子,圪蹴下继续切糕。过年吃罢糕,人们好久再没吃过这东西,看见香气扑鼻的案糕,分外眼馋,围着案板叫着跳着,挑拣着大的,糊着泥土的手抓起一块退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孩子们知道黑间吃糕,兴奋得一黑间不睡觉,在场里玩藏猫猫、老鹰抓鸡游戏,看见切糕,一窝蜂圈在案糕跟前嚷着要吃。高丑小看见孩子们爱得不行,让马勺先给孩子切上一小块,吃了早点回家睡觉。孩子们吃了自己的又跑到爹妈跟前,爹妈看见孩子圈在身边,吃上几口,舍不得吃,又转给孩子。

晓鹰掏出手巾擦擦手,随便抓了一块,三个指头捏着,离开人群,和国庆圪蹴在场边细嚼慢咽。

人们吃兴正浓,高丑小说:“吃完糕的,拿上布袋子分糜子。会计记账,保管抬秤。”

吃完糕的社员拿着布袋子到糜堆前分糜子;会计高青山从衣兜里掏出红旗本双色圆珠笔,坐在木凳上;保管高三儿拿着大秤站立糜圪堆前。杨马牛最先到糜堆,嚷叫着先给他分,他要回家喂毛驴。高丑小提着柳结圪栳,圪栳放倒靠在糜堆上用手往里抱了两把,提起让高三儿过秤。高三儿秤钩子勾住圪栳系则,一手提起称索,秤锤一打,正好二十四斤偏低。杨马牛双眼紧盯秤星,看见秤杆下垂,嘴里嘟噜着:“低了,低了。”高丑小一看杨马牛嫌低,弯腰抓了一大把放入圪栳,秤杆马上高挑,杨马牛嘻嘻笑着,提着半布袋子糜子,拖着小孙子回家去了。

晓鹰催着国庆赶紧分糜子,国庆只是虚答应不动弹,却帮着高三儿提秤,场里人越来越少,晓鹰站在一边干着急,公众场合又不能紧催,直到全分完,国庆才分到三十六斤糜子,扛在肩上和晓鹰一起回家。

紧紧张张的秋收进行了二十来天,白天割谷挽黑豆掐谷穗,晚上还得打场,张晓鹰累得骨头快要撒架,她多想躺在家里舒舒展展歇两天,可秋收已近尾声,队里规定男女劳力秋收期间不许请假,尽管女人的周期在她体内折腾,弄得她萎靡不振,也没想请假的事,挣扎着和人们一起下地上场。

秋收后的一场电影使张晓鹰精神为此一振。那天下午,晓鹰和社员们挑着粮食给粮站交完公粮,回到家附近,天刚暮黑,老人们拄着棍子拿着凳子往学校走,小孩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蹦着跳着,互相吆呼着,打闹着,向学校跑去。晓鹰肩上扛着尖头扁担,扁担头挑着放粮袋木架,走到脑畔,拦头碰见爷爷提着轻巧长木板凳、奶奶拄着枣木拐棍从坡坡底上来,晓鹰走到爷爷奶奶跟前问:“爷爷奶奶,天黑了,做甚去呀?”

爷爷说:“大队庆祝超额完成公粮任务,请来公社电影队,我们早点占个空空。你熬的,赶紧回居舍吃两碗?黍饭来看电影,爷爷给你留空空。”

晓鹰摆摆手说:“不用,我一会和国庆相跟着,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晓鹰下坡回到家,扁担放到房子里,吃了两碗黑豆钱钱?黍糁糁饭,和国庆相跟着来到学校,院里站得满满当当,脑畔四周站得密密匝匝,圪旦上也站着不少人,墙根底国产750型发电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响着,高挑灯杆上挂着灯泡,照得院里透亮。晓鹰、国庆挤进院子,留声机喇叭里正播放样板戏《红灯记》选段,电影还未开,乌克兰16毫米放映机架在三斗一柜桌面上,放映员正试机,雪白的银幕闪着大人小孩通过放映机光束做的各种鬼脸和手势。高有年趁电影未开,拿起麦克风呼呼吹了两下,吭了两声,开始讲话:“垣头大队全体社员听着,今黑间专门请来公社电影队演电影,一来庆祝我们大队粮食丰收,超额完成公粮任务,二来公社布置男女劳力明天下地修梯田,这是眼下最大的政治任务,公社要求我们一年打基础,二年大变样,三年建成高产田。全国人民都在学大寨,可咱队以往学大寨浮皮潦草,胡应付,瞎交差。往年人们说,打了枣,收完秋,扛上扁担跑石楼;吃在外,省在家,年年就是这活法。社员同志们哪,这种思想要不得,今年不同往年,今年要求是‘白天一把锁,晚上一盏灯。家家都锁门,个个都出勤。白天拍梯田,黑间深翻地’。大队规定,今年谁乱跑,一天扣三天工分。公社领导有决心,可能还要派来大批精干劳力支援我们,我们不能死狗扶不上墙,要吃口馍馍挣口气,先干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垣头社员也不是孬种。”

高有年讲完,年轻人打着呼哨,嚷叫着让快点放,国庆说:“看不看新闻简报?中国的新闻简报,越南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哭哭笑笑。”

晓鹰杵了国庆一把说:“尽瞎说,听说今晚演战斗片《车轮滚滚》。”

“我说的是常规,电影刚开始肯定是新闻简报,不信等着。”

国庆刚说完电影开演,银幕上打出“新闻简报”四个大字,新闻简报演完,演清泉县自制幻灯片。新闻简报在大核桃树底演过两次,人们看过,跑到邻村看电影的已看过几次,感到乏味。电影场里,吵叫声盖过电影声。幻灯片第一次放映,讲述当地大队战天斗地学大寨人变地变产量变的故事。人们静悄悄地看着,偶尔传出些许窃窃私语声。晓鹰挤到放映员跟前,阔脸平头放映员正聚精会神看着机器,晓鹰揎了一把低声问:“幻灯里的故事是真的?”

放映员头也没回,恼火地说:“那还有假吗?”

晓鹰知道电影队的走到哪都牛×,可她偏不想低声下气,没好气地说:“怎么没假,好多不是胡编的吗?”

放映员一听,这女人口气好大,唬着脸扭过头,一看站在他跟前的女人长相俊俏,气质超凡脱俗,胸中火气顿时消失殆尽,虎着的脸马上舒展开,赶忙弯腰把片盒往晓鹰跟前挪挪,笑容可掬地说:“坐在盒盒上看。”

晓鹰说:“不用啦,我想知道幻灯片故事是真是假?”

放映员笑着说:“全是真的,宣传美工在村子里住了几天,是根据人家战天斗地事迹画出来的,不仅是全清泉典型,还是全地区典型,事迹还上过省报哩。”

“按照片子里说的,韩家山真的不错,值得我们学习。你用心演吧,这儿杂音大,我到外面看呀。”

晓鹰回到国庆跟前说:“人家大寨遭灾,三不要三不少,自力更生改变面貌,成了全国榜样。韩家山大队战天斗地学大寨,粮食生产不仅达了‘纲要’,还过了‘黄河’,离跨‘长江’也不远了。咱大队虽然也不错,据说今年分红可达三毛五六,但和人家比起来差距很大。”

“秋收已完,大规模修梯田就要开始了,今秋咱村可能要大干,再小打小闹恐怕连上面的账也交不了。”

“再不大干,恐怕就落后了!”

“忙了一秋,累坏了,你趁空隙多歇着。修开梯田又是没明没黑,连歇缓的时间都没有。”

电影正式开演,演到精彩处,晓鹰突觉恶心,捂着嘴转身跑出院子,国庆看到晓鹰转身出去,跟着快步走出去,见晓鹰蹲在圪旦畔,“哇哇”呕吐着,国庆赶紧蹲下,用手轻轻拍打晓鹰脊背,着急地问:“你怎了?”

晓鹰呕吐了一会,站起来说:“没事。我也不知道是怎回事,看电影中间,突然觉得恶心,想要呕吐。”

“这儿离公社保健站不远,咱过去看看,买上几个药片片。”

“不用,现在没事,睡上一黑间,明天再说吧!”

电影演完,国庆、晓鹰往回走,刚出学校碰见娘刘丑汝,国庆问:“妈,爹呢?”

“你还不知道,你爹是个病神神,一跌倒秋就穿上棉衣,窝在居舍不出门。你爹害凉,电影正本刚开就回了。”

“我爹到底是甚病,就没治?”

“不算甚大病,医生说是避冬病。秋收一完窝在居舍,来年一过清明又能下地动弹。”

国庆凑到娘跟前低声说:“刚才看电影时晓鹰突然呕吐,不知怎了?”

刘丑汝问:“是不是感冒了?”

“好像不是。”

刘丑汝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国庆和晓鹰结婚快两个月了,是不是新过门媳妇已怀孕。她暗自窃喜,紧走几步撵上晓鹰问:“听国庆说,你刚才恶心呕吐,是不是感冒或吃坏肚子?”

“都不是。不知道是怎回事。”

刘丑汝手在晓鹰额头按按,觉得晓鹰温度正常,不可能感冒,又问晓鹰:“你身上的来罢有多长时间哩?”

晓鹰嗫嚅地说:“来罢……来罢一个多月时间了,至现在还不来,是不是出了甚问题?”

刘丑汝掐指一算,晓鹰怀孕了,当下喜得端跳,嘿嘿笑着说:“是咪孩有喜啦。”

国庆看见娘母两个高兴的样子,跑到跟前问:“有甚好事,把你俩高兴成那样?”

刘丑汝嘻嘻笑着说:“憨鬼,你要当爹啦!”

国庆没有反应过来,追问他娘:“妈,你说啥?”

刘丑汝在国庆背上捶了一拳说:“你要当爹了!”

国庆一听晓鹰怀孕,不顾看电影返回的人群,兴奋得一蹦三尺高,高举着拳头撕破嗓子喊叫:“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回到家,国庆赶紧提来暖壶,给晓鹰倒下一大碗开水,又从娘居舍翻出做事筵弄酱用罢的半小碗黄糖,端到他居舍,挖了两铝勺子,放在开水碗里,搅匀,端到晓鹰跟前,晓鹰忸忸怩怩不喝,国庆双手端起碗,逼着晓鹰喝完。喝完黄糖水,她咂吧咂吧嘴唇,长舒一口气,娇嗔地说:“鼓住喝了一大碗,快把肚子撑破了。”

“现在不是一个人喝,肚子里头咱孩也喝,两个人喝一碗水还能撑破肚子?汤水不伤人,你还是多喝点吧!让咱孩在肚子里头舒服点。”

晓鹰喝了水,二人躺在花哔叽被子里说话,忽然国庆哧溜一下溜入被子,头贴在晓鹰雪白光滑的肚子上,嘴里不住念叨“我听听孩子动静……”。晓鹰揎了国庆一把说:“快出来,快出来,孩子才一个来月,你能听见?”国庆脚一蹬,乖乖从被窝里钻出来,搂着晓鹰酣然入睡。

次日晨,乳白色雾气弥漫着垣头山谷,像流动的浆液,能把人浮在空中。全大队男女劳力三四百号人奇迹般整齐地来到高庙梁,支书高有年看着高庙梁拥挤的人群,内心充满喜悦。他扛着方锹板镢,笑着和众人打着招呼,走到地畔,站在圪塄上,透过浓浓大雾端详半天,顺便圪蹴下,黄铜烟嘴擩在油兮兮的烟布袋里揉捏了半天,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着烟“吧嗒吧嗒”吸了起来。

高有年吃完烟,叫来四个小队长分派任务。他领着四个队长在地畔上走来走去,根据地块确定各队一个圪峁,他告诫队长:“今年必须在全公社一炮打响,打梯田标准要高,五米一条子,宽度要均匀,高度要一致,队与队之间要衔接好,不能有茬口。做到‘遇上渠渠往里套,遇上圪梁往外绕。圪梁宽了搞插条,划线始终要水平。’”

分配完,四个小队分头行动。高国庆所在的一队分的是中间圪峁,队长高丑小让国庆划水平线。国庆没有推脱,从圪峁顶开始以步量地,一小步三尺一大步五尺,从顶迈开大步往下走三大步用镢头刨个坑,返顶间隔一段距离再往下走,往复三次,用一条直线连通三个小坑;另两个队两头以国庆划线为准,向两边延伸。划好一条子横线,国庆又按男劳力二分女劳力一分标准划成小块。先拿到地块的社员挖掉虚土,拨拉开周边柴草圪渣,铲去干土层,挖出湿土,圩土于线上,用脚踩实,扣土于线跟前虚土上,扣土与线齐,用方锹铲细土用力扣出梯田轮廓,用方锹背“啪啪”拍着圪塄。

国庆划完一条,继续顺坡往下量地划线,最后才拿到挑剩的三分渠渠地。国庆划完线,来到那块渠渠地。晓鹰嗔怪地说:“好人啊!十足的大好人!”

国庆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可不是大好人!”

附近的人哄堂大笑,张晓鹰不明白,头拐了拐问:“你们笑甚?难道我说的有漏洞?”

众人只是抿嘴笑而不答。

晓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愠怒地说:“鼻子笑人没深浅。国庆你说呀!”

国庆慢条斯理说:“有一黑间,一个男的回到自家院,看见居舍煤油灯亮着,走到门口,听见老婆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这个男的圪蹴在院里,点燃一袋烟吸着。一袋烟没吃完,居舍的灯熄了,里边传出嘻嘻哼哼声音。这个男人不好意思进去,蹲在院里不停熏烟。可那是冬天,刚下罢雪,这人在院里蹲了足有个把小时,冻得手脚麻木,直打哆嗦,实在冻得支不住,轻轻推开门,钻进居舍,蹲在外间,悄无声息地吸起烟。快到半夜,那人和他老婆告别,从过道道门出来,看到女人老汉蹲在脚地抽烟,‘啊’的喊了一声,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说:‘实在不好意思。’女人老汉摇摇手,满不在乎边吸烟边说‘不急,鸡叫了再走。’那人听了,连忙抱拳作揖,边往外走边扭头说:‘不了,不了,再不敢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晓鹰咯咯笑着:“终于弄明白‘大好人’是甚意思了。那男人够窝囊的,欺负了他婆姨,他倒不哼不哈,真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国庆一本正经地说:“咱不能说闲话忘了打梯田。咱动手迟,加上渠渠里难弄事,不加快速度恐怕要落在后面。”

晓鹰往圪塄上圩土,国庆用方锹扣土拍塄,整个工地的铲土声拍塄声对面山洼里回声不断。

晓鹰一边圩土一边低声说:“我看爹这两天不对,前天看见他朝碎布包包里拾掇塞在箱子旮旯的香表,是不是又要烧醮去?”

“不可能吧!我看他今年状况还可以。不过,爹以前有这毛病,一跌倒秋就悄悄跑到黄河边马家洼大队远房亲戚家看邪病。”

“看得顶事?”

“顶屁事嘞,那明明是有病,硬要偷偷摸摸冒险去烧醮。”

国庆说:“那个远亲按辈分说咱叫老姑姑,人长得漂亮爱好,做的饭香,公社干部下乡都在她家吃饭。她名义上是邪人,其实还能看点简单的病。只不过是先看邪才开药。”

“爹吃了她的药顶事吗?”

“刚回来精神挺好,吃了药反而不见效果,后来他就不吃药,遇上头疼脑热吃上几颗解热止疼片,再拨上几火罐就不管了。”

“爹还要相信她?”

“邪中得深呢,也不知道他怎那么相信这个远房亲戚。”

“是不是爹喜欢人家?”

“找她看病的多着嘞!难道都是喜欢人家?”

“可爹不一样,一年至少跑两三回。”

“爹不是那种人,居舍外头一本正经,从来不和女人多说一句话,从亲戚关系上说,爹比人家小一辈,他怎可能有别的想法?”

“他怎老想往人家那跑?咱大队就有邪人,为甚不就近看?”

“马家洼偏僻,死村背圪廊看邪病,不会轻易叫人发现,何况人家名声大。”

“条件好点了,干脆带他到大医院看看,能治好就一次性治好,治不好也检查清楚病情,无妨大碍,我们也放心。”

“行。我也有此想法。”

晓鹰、国庆用镢头掏挖圪梁,用锹翻硬土淤渠渠。晓鹰担忧地说:“别人圪塄已高出我们一二尺,恐怕要落后哩!”

国庆连铲几锹细湿土扣于塄上,锹背拍得塄上啪啪直响,扭头说:“谁在前,关键看谁能一口气坚持到最后。咱是渠渠里头费时间,渠渠圪塄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赶上他们!”

晓鹰掏了一阵土,拿着方锹给梯田塄扣土,扣了一阵,翻过锹背,拍打梯田塄,三打三扣,塄直光溜。个把钟头,这块梯田塄就与左右梯田茬口齐平相接。

国庆赶上众人,走到圪峁一边歇缓,一边观察进度。瞭见大个子光棍刘铁锤二分地只拍了两锹高,却坐在地上抽着纸烟,国庆轻手轻脚走过去,“嘿”地喊了一声,惊得刘铁锤歘地站起来,高喉咙大嗓子骂着国庆:“赖熊,把老子吓死了。”

国庆揶揄着说:“你不看看人家,进度超过你两三倍,不害丢人败兴,还骂我呢。我看一会回家你怎弄!”

“管我着嘞,咸吃萝卜淡操心,与你?不相干!”

“是与我不相干,可你打不完也挣不成工分。”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下多少算多少,还给谁挣家业!”

“不挣家业,不是影响咱队进度?”

“管它着嘞。挣上一个工才三毛多钱,还不如我打会儿窑挣得多。”

“一码说一码。你平时肯编顺口溜,今没编下段子?让我听听。”

“倒是肚子里谋了一段,不知好赖。你想听,一会帮我打梯田。”

刘铁锤其实没编,哄着让国庆给他帮忙。国庆随口说了两句:“天凉地快冻,老少齐上阵。红旗遮云天,全村打梯田。”

国庆、铁锤说笑一阵,赶忙回到地块,让晓鹰坐下歇会儿,自己快速干起来。

垣头村梯田进度很快,七八天下来,人均达到七分,公社办公室把数据报给清泉县委。

报回数据当天黑夜,垣头公社书记马德胜刚刚从强家梁骑车下乡回到公社,高爱党风风火火跑过来说:“刚接到县委办电话,明前晌县委书记带着机关干部和后勤人员,参观垣头村人均七分梯田业绩,并在村里参加修梯田劳动。”

马德胜一听,心急火燎,当即拿起手摇电话,接通县委办电话问值班人员:“垣头村人均七分梯田数字是谁报的?”值班人员说是垣头公社办公室报的。

马德胜放下电话,火冒三丈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报的?”

高爱党扶了扶近视镜,结结巴巴说:“是……是我报的。”

“谁让你报的?”

“我自己报的。县里头每天要进度,我就根据队里报回的数数报上去了。”

“你胆子好大,既不通过我,又不通过其他领导,你就不怕数数里头有水分?”

高爱党低着头,沉默不语。马德胜训了半天高爱党,抽了一支烟,语气变得和缓了许多,他踱着步说:“以后报数字告我一声,千万不敢自作主张。”

马德胜这几天没去垣头,对垣头大队梯田进度心里没底。他很不放心,立即拿起电话接转垣头大队支书高有年,高有年老婆接起电话说还在工地没回来,马德胜要高有年老婆到地里找回老汉,给他回电话。马德胜从竹皮暖壶里倒出一茶缸开水,端着茶缸,心事重重地来回走着。走了一会,电话铃响起,他赶紧接起电话,是高有年的声音,马德胜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好大喜功,捉弄日哄公社?”

高有年说:“马书记,没有啊。我高有年从来不会日哄人,更谈不上哄骗公社了。”

“你们大队到底打了多少梯田?”

“大概有五六百亩吧。”

“人均够七分?”

“足多不少。”

“你今天晚上重新组织劳力,连夜加班,明天接受县里主要领导检查。”

通完电话,马德胜连夜召开党委会,部署大兵团作战事宜,公社28马力拖拉机停止其他业务,配合另两个大队两台拖拉机在垣上平地深翻。各大队抽调修梯田能手以大队为单位起灶,按部队建制,一个大队为一个连队,统一作息时间,起床、吃饭、上工、开会、熄灯,以司号员号音为准,统一在垣头大队展开大兵团作战。

部署完,马德胜拖着疲乏的身子,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不踏实,忧虑重重,他担心明天县里领导来看,一丈量,亩数不足,丢人现眼,自己在领导跟前说不出嘴,还要挨批评,大兵团作战,各队人马来不齐,不但影响自己能力,而且会影响整个垣头公社形象。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刚亮,马德胜就骑着车子来到工地,垣头大队几座山头修梯田工地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几个山坡足有一千多人。垣头大队所在的主战场上搭着指挥台,设有学习栏、宣传栏、表扬栏,平展展的梯田修了几大片,修好的梯田上用白灰写着“学大寨赶昔阳”“苦干实干学大寨,敢叫垣头换新颜”字样,工地上有四五百人,上至七八十岁老人,下至小学生,人们唱着《东方红》,铁锹拍得啪啪响。

早饭后,清泉县委书记江涛带着农林水办干部和机关后勤人员乘坐解放大卡车从县委出发,驰过竣工刚刚三年的龙城大桥,向垣头公社风驰电掣飞奔而去。卡车走到垣头附近,坑坑洼洼的路面使车身向路面严重倾斜,司机刘有福一个急刹车,卡车停了下来,油箱内汽油外溢洒了一地。几个修路民工看见汽车漏油,跑到卡车跟前给打火机里接油,有的干脆倒掉喝水盔盔里的水,用手在底下往盔盔里掬油,不知是谁的打火机点着地下汽油,火苗上蹿,高达数米,车内人吓得目瞪口呆,司机刘有福一看不对,车内人多拥挤,一下子根本下不了车,他情急生智,打着喇叭,喊叫人们快躲开。刘有福迅速启动汽车,急踩油门,放足马力往前开去。江涛书记高喊:“停车,停车!”

刘有福坐在轿子里说:“不能停,不能停!”

一个让停车,一个说不能停,急得江涛书记骂司机:“糊脑子!”

任你喊,任你骂,司机刘有福就是不停车。开出数百米,确认脱离危险区才把车停下来。

车停下,坐在车里的人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江涛书记分析了一下情形,不但没有批评刘有福,还表扬他关键时刻沉着冷静,避免了一场灾难。

马德胜一边和人们打梯田,一边等待江书记的到来。半前晌,还不见人车踪影,心中万分着急,正要打发人去问询情况,突然汽车喇叭声“嘟嘟”传来,没几分钟,卡车满载着人出现在主阵地路边。

马德胜赶忙跑到指挥台,看到江书记与机关人员一起挤着大卡车而来就问:“江书记,你怎么和机关干部挤大卡车呢?”

江涛笑着说:“机关干部能挤,我怎么不能挤呢?”

江涛把机关人员交给垣头蹲点干部李狗模安排,他随马德胜去工地观看。他们走了一片又一片,到处是苦干的人群,到处是招展的红旗,平地拖拉机突突、条田耕牛哞哞哞、梯田地里啪啪啪响彻一片,江涛边看边说:“你们干得不错!”

马德胜带着江涛看完其他工地,来到垣头大队连队,看着工地密匝匝埋头苦干的人们,兴奋地调侃:“你们哪是一个连,起码是一个加强营吧!”

拍梯田的晓鹰边拍边笑着插话:“垣头大队全民总动员,上至七八十岁老人,下至十来岁小学生都出动了。”

江涛不住点着头说:“不错,不错,你们干得不错。”

农林水办干部量完修好的梯田,跑过来对江涛说:“江书记,我们刚才拉了绳子,量了量垣头大队梯田,他们报的数字没有水分,梯田质量也很高。”

江涛紧紧握着高有年的手说:“你们干得好!梯田标准高,质量也好,全县人均梯田数量也数你们队里多。”

江涛说完,马德胜悬着的心一下就放平了。

马德胜、江涛去了县委机关连队。张晓鹰跟国庆说:“今早起看见刘铁锤萎靡不振的,平时那家伙说嘴咬舌,精神大得很,不知是甚原因,今死蔫得连头也抬不起。”

国庆说:“休息号吹了和他瞎侃去。”

没多久,休息号响了,打梯田的放下手中锹镢,坐下来,抽烟的、喝水的、拉呱的、走动的,社员们以各种形式歇缓着疲乏的身子。

晓鹰、国庆绕过圪峁,看到刘铁锤坐在铁叉上埋头抽烟,就走到跟前。刘铁锤连头也没抬,国庆拍了一下刘铁锤的肩膀开玩笑说:“铁锤,你怎么把铁叉也坐到屁股底啦?”

铁锤气呼呼地说:“坐自己的铁叉,谁能管得着!”

国庆说:“你不是说铁叉是你老婆吗?”

铁锤低垂着头说:“迎过的婆姨买到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

“看见你情绪不对,是甚人惹了你这尊大神?”

国庆不提也罢,一提,刘铁锤火恼悻悻站起来说:“还不是马家洼那团熊害得!”

“平时都是你撩鸡鸡逗狗狗欺负人,怎让人欺负起你来了?”

“她另有了男人,和我提出散伙,能算了她!”

铁锤越说越激动,舞手扬胳膊大声喊叫着:“我要告她。狗日的牛俊芳隔三岔五给人跳大神看邪病,搞封建迷信活动,早应该坐老监了。”

国庆说:“铁锤,不敢大声喊叫,人们听见不好,真有人告到公社,恐怕她要坐牢。”

铁锤声音没有减弱,站在梯田圪塄上喊叫:“地里人听着,我要告马家洼牛俊芳,狗日的大搞迷信,我要让这娘们坐老监。”

社员们听着刘铁锤的话,觉得蹊跷,不少人围拢过来。陈拴兑问:“铁锤,你今咋啦,喊喊叫叫,脾气好大?”

铁锤头一摆说:“我要告狗日的牛俊芳。”

“有甚深仇大恨,还告状。告状可不是良家子弟做的事情!”

“狗日的搞封建迷信活动。”

“这是政府的事,与咱关系不大,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受不了这种窝囊气,非告不行,让她尝尝坐老监的滋味。”

人们不知道真情,围在铁锤周围瞎议论。嘀嘀嘟嘟上工号吹响了,社员们纷纷回到地段动弹起来。

天气说凉就凉,大兵团作战不到十天,一股寒流刮了过来,地畔上树枝吱吱作响,耐不住寒冷的枝条,一不留神被肆虐的寒风卷走,剩下的紧紧抓着干枯枝干,生怕被无情的寒风带走,脱离母体。寒风越刮越大,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直灌人衣襟,凛冽的寒风犹如针刺般扎进肌肤,直透骨中。打梯田的捂紧衣襟,拼命干着,身上冒出的汗水经呼啸寒风一吹,让人瑟瑟发抖。挖出的湿土瞬间被冻成块垒,铁锹往塄上一扣,土全溜到塄底。

晓鹰实在冷得不行,拾捡了一些?黍茬子干柴,点着火取暖,同时也烤化了火周围湿土以拍打梯田塄。社员看到也纷纷跑去捡拾柴火,点着火取暖。

天越来越沉,寒风越来越大,半后晌,下起鹅毛大雪,风搅着雪花四处乱窜。天气冷得社员直跺脚,用毛巾捂着脖子,双手统在袖子里等待指挥部命令。雪越下越大,社员头上身上白花花撒了一层,晓鹰不时拍打头上身上的雪,从脖子上取下围巾,箍在头上,雪直往脖子里钻。国庆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递给晓鹰,让晓鹰把围巾取下围在脖子里,头上箍上毛巾。晓鹰不肯,让国庆箍着御寒。国庆跨前几步,取下围巾给晓鹰围上,把带有汗味的毛巾箍在晓鹰头上。

人们跺着脚焦急地等待着,晓鹰圪蹴在燃残的火烬旁烤着将要冻僵的手脚,忽然听到地畔上喊:“收工吧!带好家具回家。”

晓鹰站起来朝发声地畔望去,是支书高有年。她高声问有年:“下大雪明还来不?”

有年说:“下雪地不消。公社还没通知,只是让人们回家换衣裳。我觉得天寒地冻的,恐怕梯田修不成了。”

晓鹰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不留神,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国庆赶忙扶起晓鹰,拍掉身上的雪花,搀着晓鹰,扛着锹镢,随着收工社员踏着积雪向家走去。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窗户有一丝亮光,《东方红》的广播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晓鹰,她披了衣裳,爬到窗户跟前,撩起窗布向外瞧。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整个垣头白茫茫一片,梅花大的雪花还在下着。晓鹰放下窗布,又钻进暖和的被窝睡去。

晓鹰起床已到半前晌,风止雪停。她伸着懒腰来到院子,瞭见坡坡上路已扫开,院里已堆了几大堆雪,邻居孩子在院里打雪仗堆雪人。她走出院子,看到国庆拿着大锹给沟里倒雪。

晓鹰弯回拿锹,帮国庆倒雪。铲了一锹用力往沟里扬,雪没送出,人却摔倒在地。国庆扶起晓鹰,心疼地说:“摔疼没?”

晓鹰满不在乎说:“没事。”

晓鹰转身又去铲雪,国庆夺下铁锹,生气地说:“快回去吧,谁用你显能耐?”

晓鹰噘着嘴说:“人家给你帮忙,你不领情还嫌弃我。”

国庆边撂雪边说:“不是嫌弃,这么远,你的手劲根本扔不出去,地上擦滑,万一把孩摔得个三长两短,后悔也来不及。”

晓鹰扔下铁锹,转身回家去了。

歌曲唱完,广播里传来通知:“垣头公社各大队请注意,夜来一场大雪下得天寒地冻,公社党委革委商议,大兵团作战停止,各大队先扫路,扫开田间路,扫通公社路,各队以队界为限,派出精干劳力清理积雪,确保全社公路出入畅通。路扫开,规划积肥送粪、扎沟打坝。”

扫通道路,垣头大队决定在裤道沟打坝,规划沟口打石坝一座,两条裤腿沟里打两座土坝。三队、四队抽出懂石活的社员,其余社员都打土坝。国庆所在的一队和二队一起打石坝。

出工前,高有年通过马德胜搞到雷管和火药,买了几袋硝铵自炒炸药。国庆心细,确定为爆破手,与陈拴兑、高六儿炒制炸药。陈拴兑选好自己下院土窑窑里的火灶,国庆、六儿背来谷糠,扛来硝铵,用镢头捣碎,倒了半铁锅,用黑豆秸点着火,放进干柴,锅里硝铵慢慢融化升温,温度快到沸点,倒进谷糠,用铁锹搅拌,待谷糠变黄,迅速提起铁锅,倒在石床上晾凉,继续熔化硝铵,放糠炒炸药。炒了半天,糠已用完,国庆说:“陈叔,把你家糠拿出来用用,没糠啦!”

陈拴兑感叹着说:“陈叔哪有糠,细糠烂枣搅上玉?黍,炒熟推成面,做了炒面干粮,粗糠喂鸡啦!”

国庆知道陈拴兑困难,跑到叔叔高久和家拿了半袋谷糠。炒完炸药,倒在院里的土炸药已板结。陈拴兑看看结块的炸药说:“别小瞧这土炸药,威力大得很,一吨土炸药可摧毁半架山,打日本时,部队用土炸药炸毁鬼子很多碉堡。晾晒一会,用碾子碾成面面。”

国庆、六儿走进土窑,陈拴兑老婆刘金照坐在烂毡上逗孙子玩。金照见他们进来,抬头问:“炒完了?坐炕上歇会儿。”问罢,继续和孙子玩折纸游戏。国庆站在脚底端详,脚底摆着黑瓷大瓮五六根,后窑掌摆着一口木箱,用泥脚支着,与掉了漆皮的长条桌平行,条桌箱子上摆着五六个瓦瓮瓮和纸圪桶桶,灶台坐着大铁锅,火塘干柴烧得只剩残烬,锅里冒着一丝热气。

歇了半天,估摸着炸药晾凉晒干,他们从陈拴兑家出来,国庆、六儿装起炸药,扛到碾子上碾碎碾匀,留下当天用的,其余装袋,扎紧口子,存放在陈拴兑空窑里。

准备就绪,国庆拿了钢钎,六儿扛了八宝锤?子,陈拴兑把雷管引药捻子装在褪色黄挂包里,说说笑笑向裤道沟走去。

国庆远远瞭见三队、四队男劳力趴在裤道沟半山土崖上刨土,雪白的山坡裸露出大片土黄色肌肤。走到沟底,一队、二队一些男劳力趴在土崖上刨土,其余的撒在石坡用?子撬石头,女劳力在沟底铲土填沟。国庆看见社员吃力撬石,面对石坡吼叫道:“?子扒个石片差不多,撬大石头门也没有,这叫瞎子点灯白费蜡。待会点几炮,炸开山石,你们再去施展。”

国庆说完,和高六儿、陈拴兑拿着工具往山上爬,沟里铲土的晓鹰看见国庆扛着钢钎弯着腰往坡上爬,放开嗓门喊:“千年石头等仇人,锤钎野石不长眼,开山放炮很危险,小心啊!”

国庆站稳脚跟回头答道:“放心吧,我们会操心的。”

国庆爬上石坡,来到石崖底,选了石头牢靠的地方,放下东西,计算好炮眼位置和深度,开始打炮眼。陈拴兑掌钢钎,国庆、六儿轮流抡大锤。陈拴兑直直把好钢钎,国庆给手上呸呸唾了两口,抓起锤把,抡锤便打,第一锤下去,八宝锤打偏,打在钢钎边沿,钢钎歪了,陈拴兑扶正,第二锤擦边打下,一锤砸在陈拴兑手上,陈拴兑手被砸破,鲜血直流。国庆赶忙弯下腰,按住他的手说:“对不起!不知怎的砸偏了,害得你受苦。”

六儿站在旁边哈哈笑着:“这就是本事,刚打两锤就把陈叔的手捣了。没这屁股就坐八仙桌嘞?”

陈拴兑从破棉袄里撕了一团旧棉絮,擦着火柴点燃,灰末按在伤口止住血,慢腾腾说:“没事,没事,这点小伤算得了甚,战争年代,肠子流出来,自己塞进去,仍然战斗。六儿不要挖苦国庆,他没经验,不管做甚事,都有开始。”

国庆不好意思地说:“以前也抡过大锤打过钢钎,不知怎么回事,一抡锤就失手。可能是耍罢大锤时间长手生了吧!”

六儿说:“不行就是不行,还常自吹自擂!”

“咱是风箱板做锅盖——受罪又受气。不过咱这人就是受罪命,受点罪无所谓。你不用笑话我,熟练就好啦!”

陈拴兑说:“我没事,国庆抡锤,继续打!”

陈拴兑把好钢钎,国庆抡锤小心翼翼,先在钢钎顶轻轻击打几下,才抡锤用力击打,国庆越打越来劲,抡圆八宝锤嗨嗨打起来,锤锤打在钢钎上端,国庆打一锤,陈拴兑转下钢钎,顺手抓一把雪,塞在炮眼里,使不停转动的钢钎降温。国庆一口气打了百八十锤,震得虎口开裂,殷殷浸出鲜血。

国庆又坚持打了四五十锤,虎口开裂更大,血汩汩冒出来,手握锤把钻心地疼。国庆把八宝锤递给六儿说:“你打一阵,我的虎口震烂了。”

六儿接过八宝锤,边打边说:“细皮嫩肉还吃住折腾。”

“我的皮肤是细,但手上茧子厚能吃住,天寒地冻打炮眼,再好的把式,虎口也会被震裂,你不信试试?”

六儿说:“草驴屙筛子——各人板子里编的!我就不信,天寒地冻打锤,就能震裂虎口。”

国庆没搭茬,兀自圪蹴在石坡上,掏出火柴,扒下火柴盒盒边黑皮皮,贴在浸血虎口,掏出小手巾扎住。

没多久,六儿的虎口也被震裂。六儿放下八宝锤,掂着出血的手说:“我的虎口也震烂了。”

国庆揶揄说:“吹牛不怕牛踢死,你不是挼搓说我不如你耐,怎么你的手也烂了?”

“我也不知怎回事,说烂就烂,你是金口玉言,一说就准。”

“你不如我打得多,还说大话。”

“我以为我皮厚骨硬,不会震烂虎口。”

陈拴兑用豌豆丝耳勺掏出炮眼里的石面子,放下钢钎,从破棉袄里撕了一团旧棉絮,凑到六儿跟前,燃成灰末,把灰末摁在六儿虎口上,脱下一只开窟窿手套,戴在六儿手上。

陈拴兑说:“国庆,你把钢钎,我抡锤。”

国庆心想,把钢钎看起来轻松,做起来却难,既要把稳把正,又要提起来回转动,得空还得塞雪或倒水降温,更要照顾头顶铁锤,抡锤的把握不准,一锤下来打到头上,非打得脑浆迸裂不可。

国庆想归想,抱着试试的态度,拿起钢钎,插入炮眼,双手握紧钢钎,随着八宝锤起落节奏而转动钢钎。

三人轮流把钎抡锤,半后晌时,打开横竖四个炮眼。

炮眼风干,开始装炸药。先给炮眼放少许炸药,插上雷管火药引线,轻轻放入炮眼,撒少许黑药子,倒进硝铵炸药,轻轻扎实,到口部拉出引线,埋以沙土,用锹把捣实,引线长度留足躲避时间。炮眼装完,瞅摸好藏身地方,坐在石崖底拉了一阵闲话。

快到收工时,国庆问询高有年可不可以点炮。有年看看日头将要落山,告诉他们,等人们躲到安全地方可以点。有年说完,招呼人们撤离山坡山沟,躲到能藏住人的崖崖底。

有年一招呼,人们带着工具,纷纷撤离山坡山沟。国庆站起向沟底对面坡上望去,人们已撤出危险区。国庆并不放心,又详详细细观察一遍,对着沟底喊:“沟里头、坡坡旮旯旯里头还有人没有?”

沟里鸦雀无声。国庆反复吼叫几次,确定无人,三个人分头点燃捻子,猫着腰,飞快向石崖背后山洼洼崖底跑去。

大约五六分钟,四炮先后嘡嘡炸响。整个山坡飞沙走石,黄雾尘天,沙石尘土随着火炮摧力涌落山沟,石头飞落对面雪地、黄土坡上。

次日,石匠们打石头的打石头,垒石塄的垒石塄,青年突击队男社员扛着百八十斤石头来来回回往工地运送,年龄稍大的男劳力和妇女铲土填塄,六十岁以上十几个铁老婆搬山队也担土加入垫塄行列。李模团带着铁姑娘战斗队分两组提硪夯实坝塄虚土,晓鹰手提绳索兴致勃勃与五六个铁姑娘打着硪。国庆仍然在石坡上打着炮眼。裤道沟里欢笑声、口号声、嗨哟声响成一片。

刘铁锤还未来得及向公社报告牛俊芳跳神看邪病的事,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裤道沟大坝铺底下线刚两天,刘铁锤不知是睡觉吹了肚子还是吃甚坏了肚子,一到工地就拉稀,刚搬起石头欲扛,觉得屁股门子紧得不行,赶忙扔下石头,跑到僻静处方便,来来回回跑了几次,觉得身体出了问题,请了假,捂着肚子,拄着小铁叉回了家。

刘铁锤走到圪旦,土豁则枣枝门已被拧开,虚掩着。他走进院子,看见门口立着步枪,两个年轻人双手统着袖子,圪蹴在圪廊廊抽烟。铁锤想,这两个人带着枪到我家,难道是我犯了甚错,来抓我的?他站住仔细一想,自己虽然粗鲁冒失蛮横,肯说风凉话,可从没干过偷偷摸摸打家劫舍的事,难道是哪句话说错了,被人抓住把柄?他想不出究竟,心一横,管?他的,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逮到老监里,反而有吃饭的地方,也省得汗脚油手自己做饭。

年轻人一看刘铁锤回来,赶紧站起来,十八九岁小个子平头小子从门口提起枪,背在背上,走到刘铁锤跟前说:“你是铁锤叔吧!我姑姑让你今黑间到她家去,她要设神坛,有紧要事和你商量。”

刘铁锤听他说姑姑让去一下,心中忧虑消失了一半。刘铁锤试探着问:“你姑姑是牛俊芳?你叫甚?”

平头小子说:“我叫牛牛,是大队民兵连长。他叫刘铁嘴,是我的远房亲戚。”

“铁嘴,是不是能说会道?”

刘铁嘴笑着说:“我的嘴并不多。妈养下我时,让爹起名字,爹在院里晒?黍,看见铁嘴虫吃?黍,顺口就来了个名字——铁嘴。”

刘铁锤让年轻人回家暖和喝口水,年轻人说有事,家也没进,背着枪就走了。

刘铁锤回到家,放下两爪叉子,脱掉吊面子皮袄,点着柴火烧了半锅水,舀得喝了半碗,躺在炕上歇着。歇了一阵,肚子不再翻肠刮肚。他躺在炕上,两眼望着窑顶重重叠叠的牮木,与牛俊芳赶集认识到一起相处几年的一幕幕美妙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他陶醉满足,脸上充溢着幸福的笑意。想起最后见面吵得一塌糊涂,铁锤内心沮丧后悔。面对牛俊芳主动打发人来叫他,他更是后悔不已,悔不该当时正在气头,骂她,吓唬她,到后来当着众人面揭露她跳大神看邪病,发誓要到公社告发她。他觉得作为男人,还比不上小脚女人。他设想着见面怎么向她解释道歉,怎么和她重归于好。他暗暗发誓,只要她还和他好,他会真心实意爱她,让她真正感受刚烈男人见到心意人的柔情蜜意。

刘铁锤在高度兴奋中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西斜。他一骨碌爬起,溜到脚底,从水瓮里舀了瓢水,抹了把脸,梳了梳奓着的头发,穿好吊面子皮袄,皮袄外面紧了蓝纱布腰带,提着铁叉,出了窑门,转身上锁,掩住枣枝院门,迈开大步向马家洼走去。

刘铁锤到马家洼天已漆黑一团,他熟门熟路走过集中居住区,踏着小路,向住在村外僻静处牛俊芳家走去。拐过圪峁,走到弯弯,突然从水渠里钻出两个后生挡住去路。刘铁锤本能地后退两步,定睛一看是牛牛和铁嘴,他心想,莫非是牛俊芳等不上,打发人到路口瞭哨来了。他喜滋滋地说:“牛牛,是不是你姑姑打发你瞭哨我来了?”

牛牛凶狠地说:“让我收拾你!”

牛牛举起拳头落花盖顶打来,铁嘴一扑抱住刘铁锤的腰。刘铁锤觉得不对,飞起一脚向牛牛肚子踢去,胳膊肘向后很戳铁嘴腰部,铁嘴“啊呀”一声松开刘铁锤,弯腰蹲下。牛牛知道铁锤有点武功,从背上取下枪,趁刘铁锤不注意,挥起枪托照刘铁锤胳肢窝砸去,刘铁锤闪身一躲,牛牛用力过猛,闪了一个马趴,蹲在地上的铁嘴抱住铁锤腿,铁锤要拿铁叉捅牛牛,地畔唰唰跳下六七个后生,刘铁锤举起铁叉把子向先跳下来的后生打去,那后生“妈呀”一声,跌到圪塄底。牛牛个子小脱滑,趁铁锤往前扑空隙,挥起枪托,向刘铁锤脸上打去。刘铁锤挨了一枪托,身子一仄楞,跌到圪塄底枣树地。刘铁锤忍着下巴脱臼的巨痛,就地一滚站起来。牛牛、铁嘴八九个人跳到圪塄底,一齐扑向铁锤,铁锤被八九个后生的冲劲压倒在地,不得动弹,不得出气。牛牛看见铁锤嘴里嘀嘀嘟嘟骂人,一屁股坐在铁锤头上。铁锤头捂在虚土里,不一会没了气息。

刘铁锤被众人打死,牛俊芳兴奋不已,她在家里设起神坛,请天兵天将众位神灵降临护身,保佑杀人者平安无事。祭罢神灵,牛俊芳长舒一口气,嘴里念念叨叨:“众位孩儿,铁锤已死,祸害已除,没人再告我们,神灵保佑大家平安。把铁锤拉到河滩填了河,灭无后害。”

刘铁锤被几个后生抬到河滩,脊背上捆了一块大石头填了河。

刘铁锤被杀的第二天一早,国庆和晓鹰路过他家门口,顺便看看他拉肚子好了没有。国庆叫了几声,没人应答。国庆推开豁子门走到院里,看见门上锁,以为铁锤上工去了,就往工地走去。

国庆、晓鹰来到工地,左瞅右看,不见铁锤,问支书高有年看见铁锤没有,有年说没见,这人是咱队特殊公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好吃懒做光棍汉也没甚办法,管?他,想干甚干甚去!

坝堰进度很快,坝塄起了一人多高,国庆打炮也很顺利,石头炸下一沟,高低不平的石坡也被沙土磨成光溜溜的缓坡。

收工回家,国庆爹高久富脸黑着,不时长吁短叹,晓鹰凑到爹跟前问:“爹,怎么啦?”

国庆也问,爹低着头只顾埋头吃饭,晓鹰追问几次,高久富才感叹地说:“她是好人,怎能做下这事呢!”

晓鹰追问:“爹,你说谁?”

“还不是说马家洼你老姑姑。”

“她怎么啦?”

“杀了咱队刘铁锤。铁锤扬言要到公社告她跳神看邪病,她害怕坐老监,让人叫铁锤去她家,被她叫的八九个人打死了。公安局已把参与杀人的全抓了。”

“老姑姑呢?”

“她是幕后指挥者,能不抓吗?”

“杀人单怕递刀子,她的罪也轻不了!”

“方圆左近人已吵烂包。说他们是反革命集团,有几百号人马,还有天兵天将护佑。”

“尽瞎说,女人家哪有这样的能耐。”

“我晓得她底细,平常待人挺好,精干爱好,做的饭好吃。看邪病也是在黑间偷偷摸摸进行,生怕被人发现。”

“你别多想,她出事与咱没关系。谁做下,谁顶着,无事人吃饼子。”

“赶紧吃饭去,锅里有你妈蒸的红面圪搓搓和玉?黍窝窝,锅底坐着碗稠米粥,是专门为你蒸的,让你补身子。”

晓鹰揭开锅盖,夹箅上放着红面圪搓搓,边边围着两条黄窝窝。晓鹰拿了碗,抄了半碗圪搓搓,调了葱丝咸盐酸菜汤吃。吃完圪搓搓,提起夹箅,端出稠米粥,就上咸菜丝,三把两下拨拉进肚。

牛俊芳被抓当天后晌,公安人员从她家搜出记事红旗本,红旗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十来页人名、队名、年龄,记着送来的钱物数量,足有二三百人。红旗本搜出令办案人员疑虑重重,是不是反革命集团,他们也拿不准,送交局里分析研判,局里确定专案组深入牛俊芳所在大队和部分记录在本人员中展开调查。两天以后,真相大白,记录在红旗本人员全是牛俊芳的亲友和病人,牛俊芳或多或少给跳过神看过邪病。县里决定,公安局负责刑事案件侦办,搞过迷信活动在册人员由案发所在地邸家山公社负责集中劳动改造。

第四天晌午刚过,刘丑汝洗锅,高久富在炕上捻线线。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两个穿着黄衣裳背枪的人,高久富嗫嚅地说:“你们这是……”

背枪的年轻人说:“你是高久富吧?”

高久富战战兢兢地说:“我是,我是,你们……你们找我有甚事?”

“你赶快准备吃的、铺盖,跟我们走。”

刘丑汝吓得哭起来,走到年轻人跟前哭着求情:“好孩,你们不能抓他,他是好人,一辈子胆小怕事,走路怕踩死蚂蚁,从来没做过犯法事。”

“我们是执行上级命令,别磨蹭了,赶快准备上路吧!”

刘丑汝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拉着年轻人说:“你们不能抓他,他到底犯了甚法?”

年轻人没好气地说:“参加牛俊芳反革命集团还没犯法?”

刘丑汝说:“他有病,天一凉,躺倒在家,连门也不出,你们抓他,一冬天把他折腾死。”

高久富心里明镜似的,他明白是为牛俊芳杀人而抓他,牛俊芳虽然杀了人,但他一没参与,二没做过坏事,抓去也不会定罪判刑。他咬咬牙对刘丑汝说:“国庆家娘,不用哭啦,给我准备吃的、铺盖,我跟他们走,大不了坐几天老监,咱又没犯死罪!”

刘丑汝流着泪给高久富准备东西,准备好,年轻人提着吃的,高久富背着铺盖,向邸家山公社走去。

高久富走后,刘丑汝坐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她哭一阵笑一阵,她想,前段国庆两口子被劳改,国军被学校批斗,居舍刚稳下来,男人又被抓走,靠山久富一旦有事,一架山就全塌了,活得还有甚意思。她越想越急人,不由自主地锁了门,奓着头发,踏着积雪,漫无目标向垣上走去。垣上山头白雪皑皑,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看见一口多年不用的枯井,纵身跳了进去。

半后晌,高国英放学回家,见居舍门锁着,知道他妈不在,站在圪旦畔吼叫半天也没反应,问罢爷爷奶奶跑去问邻居,均不知去向。高国英便走到村里打问,有人看到他爹被背枪人带走,娘披头散发向垣上走去。

高国英把情况告给爷爷,爷爷说怕出大事,让国英到裤道沟找她哥。国英走后,爷爷拄根棍子,到人们家打问。

国英一溜小跑来到裤道沟,站在沟畔“国庆哥,国庆哥”地喊叫着。国庆听见国英叫他,在对面石坡上问:“国英,跑到裤道沟做甚来哩?”

“爹叫人抓走了,娘也寻不见啦!”

国庆头发立马奓起来,他和陈拴兑说了声,转身从石坡溜到沟底,叫上晓鹰,边跑边和高丑小说:“家里出事了,得赶紧回去。”

国庆走后,高丑小听说高久富被抓、刘丑汝找不见,心里异常着急,他想,高久富被抓事情不大,刘丑汝找不见事情就大了,女人家一旦想不开自寻短见,就给国庆一家遭下大灾难了。想罢,立即派了四五个人回去和国庆一起找刘丑汝。

国庆爬上坡,见到妹妹国英,问明情况,径直往村里走去,细细问询队里不能到地的老人。老人们说看见刘丑汝一个人往垣上走去,当时以为她串门或寻找东西,谁也没当回事。

国庆、晓鹰、国英相跟着正要到垣上寻找,队里四五个人也赶过来,他们分成三路,分头向几个垣寻去。

国庆这一组出了村,到三岔路口,停下来,仔细端详,积雪已被羊蹄踏得杂乱无章,大片大片呈蜂窝状,蜂窝眼隐隐忽忽有一行刚走过的脚印,国庆蹲下仔细辨认,脚印不像男人踩下的,国庆叫来晓鹰,晓鹰蹲下一看说:“这不是男人脚印,男子脚印大而深,这个脚印浅而小,我分析是咱妈踩的,不妨往前走走,看看脚印去向。”

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每走一步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越走脚印越明显,只剩一行深深雪窝子。他们顺脚印往前走,走到垣中间,瞭见脚印消失,中间地段有大片雪窝。

国庆紧走几步,跑过去看,是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他感到奇怪,脚印到枯井口消失,再无返回的脚印,难道此人跳井了不成。他靠近井口,蹲下静听,井里没有一点动静。国庆转念一想,是不是妈漫无目标走到井口,想不开跳井了。国庆对着井口“妈,妈”叫了起来,晓鹰叫,国花叫,井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国庆蹲在井口使上吃奶劲喊叫,终于听到里头有呜呜嗒嗒的抽泣声,三个人执起耳朵细听,是女人声音,仔细辨听,是他妈的声音。他们同时对着井口哭喊着。刘丑汝早听见井口有人,她不想出声,只想一死了事,几个孩子的哭喊声惊醒了她,她不忍心让孩子伤心痛苦,也不忍心孩子们费心费力满山找她,听到孩子们的哭喊,她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嘤嘤哎哎哭出了声。

国庆、晓鹰喜出望外,对妈说:“妈,你等着,我回去拿绳子,立马来救你。”

国庆让晓鹰和国英在枯井口等着,他跑回拿绳子去了。

国庆拿上吊水大绳,顺路叫上队里分头寻找的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枯井口,把大绳一头拴到自己腰上,另外几个人拽着大绳,慢慢把国庆吊入井底。井底黑咕隆咚,从井口透进一丝幽光刚能看见蜷缩在井底娘的模糊影子。国庆顾不得安慰娘,利索解下麻绳,紧紧拴在娘腰上。拴好绳子,把老人吊出枯井。

国庆从枯井出来,看见娘站在远离井口雪地里,心中窃喜,枯井浅没水,没伤着娘。国庆走到娘跟前,细细看娘胳膊腿胯,没甚问题,只是脸上和手上擦破点皮,不碍甚事。

几个人在雪地里说了会儿话,国庆要背上他娘走,他娘从雪地里擩出腿,动了几下说:“好着呢,不用背,我自己走。”国庆和晓鹰搀着娘,一路说着宽慰话,向家走去。

高久富在邸家山劳动改造五六天得了重感冒,公社领导见他病得不轻,要通垣头公社马德胜书记电话,让高久富回大队,由垣头公社监督改造。马德胜说了高久富在大队的表现,答应让他回大队一边养病,一边改造。

当天黑夜,高国庆就接回了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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