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渠爷爷是我姥爷,个子不高,长得深目高鼻,很英武的一个男人。支边新疆时不到三十岁,我妈说他不愧是走南闯北跑码头的,很快就适应了伊犁的农民生活,喝酒,抽莫合烟,还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
我妈也搞不清楚跑码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营生,她那时候太小。在我妈的爷爷带领下,三代直系亲属全都来到了新疆伊犁支边,没有留下牵挂和后路。从那以后,“湖北”就成了填写各种表格时“祖籍”那一项里的地理名词。我的先辈们是以一种什么样的信念,从辽阔的长江来到了更为遥远的伊犁河,他们在寒风露宿的路途上怀揣着怎样的愿望,我都不得而知,也无从问起。
对于挖渠爷爷,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童年的一些碎片里。挖渠爷爷很勤劳,为了一大家子吃饱穿暖上学而起早贪黑地劳动,我见到他的时候,多半都是戴着草帽扛着坎土镘(新疆一种扁圆形铁制农具)收工回来。幼年的我扑上去叫他“挖渠爷爷”,这个称呼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他一九九四年离世,我叫着,他乐呵呵地应答着。
我来说说“挖渠”这个事。一九六五年冬天,我小舅出生。当时,伊犁地区三县一市和兵团农四师联合大会战改建大皇渠,据说伊犁的壮劳力们全都上阵了。在吉尔格朗、皮里青两河交汇处新建节制闸、水弯道、泄洪闸,还有西岸总干渠和分水枢纽等工程。这是伊犁建设史上的一件大事,工程结束以后,大皇渠更名为“人民渠”,成为造福伊犁人民、促进伊犁工农业发展的重要水利动脉。作家王蒙《你好,新疆》这本书里就描写了当年修渠的辉煌场面。挖渠爷爷去参加总干渠修建,几个月没回家,还在寒风雨雪里落下了支气管病的顽疾。等挖渠爷爷回家时,小舅都过百天了。我姥姥让他给儿子起名字,他随口说,叫“水渠”吧,挖渠时候生的嘛。等小舅上学时,姥姥带着他去报名,老师问,叫什么名字?小舅稚气地问答,姚渠。老师笑了,渠?水渠的渠吗?还有叫水渠的,真好玩。这一调侃,小舅不愿意了,当时就闹开了。我哥叫兵,叫军,你们叫我渠,太难听了,我不要这个名字。我姥姥一时也不知道咋办了。老师说,那你就叫姚杰吧,比你哥哥还厉害。后来,大舅二舅都当了兵,小舅初中毕业就务农了,一辈子和土地分不开了。每当弟兄们聚在一起说起往事,小舅就自嘲说,我的穷命一出生就让阿达(本地方言:父亲)给定了,水渠,一辈子浇地。“挖渠爷爷”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还真想不起来了。我问妈妈,妈妈说那不是你们自己叫的嘛。或许就是小时候问爷爷是干什么的,没准是小舅在一边恶狠狠地回答,挖渠的!我只能这么猜想了。
如果说一个人沉迷于酒精里寻找快乐就是个酒鬼,那么挖渠爷爷也算得上一个。他家的院子有两亩地,前院栽的都是果树,后院种满蔬菜,房子夹在绿荫中间。我带领一群小小孩在树上爬高上低摘果子。挖渠爷爷喝多了,摇晃着走进来,抱住一棵果树仿佛找到了依靠。我姥姥蹙着眉头,一脸无奈与厌恶地打扫着树下的秽物。我一看他喝醉了,就溜下树,飞快地跑到巷子另一头给妈妈报告。我妈会放下手里飞针走线的毛衣,一路疾走回到娘家。对着蜷缩在树下的父亲没好气地喊道,阿达呀,你就不能长个记性,少喝点嘛,咋又喝醉了……一边嘟囔一边架起胳膊,吃力地往屋里拖。
挖渠爷爷性格豪爽,为人仗义,人缘好。那用什么来体现呢?在伊犁就是喝酒嘛,最直接的体现方式,朋友多酒场子就多。挖渠爷爷和他的联手(本地方言:铁哥们)们,在田间、在麦场、在果园,没有下酒菜依然喝得兴致盎然,半醉不醉地搂着对方的脖子,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茶缸子传来传去,有时高兴有时难过地醉了一场又一场。
男人嘛,爱喝酒没什么好奇怪的,为人仗义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挖渠爷爷是个例外,他喝酒仗义到什么程度呢?能把儿子送给需要的朋友,这绝对算得上是个例外中的奇葩了吧。
故事是这样的,挖渠爷爷有个维吾尔族好朋友,他们是劳动中关系最铁的联手,也是和他在一起喝酒最多的人。维族爷爷心头的遗憾是没有孩子。挖渠爷爷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尤其是二舅和三舅,十岁上下,活泼机灵,在马背上跳上跳下让维族爷爷喜欢又伤感。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个人又喝着酒时,维族爷爷为没有孩子流下难过的眼泪,拍着挖渠爷爷的肩膀说着令人心酸的话。挖渠爷爷当时恐怕被酒精烘热了脑子,拍着胸脯说,我的三个儿子,你拿走一个,儿子娃娃(本地方言:男子汉)说话算话。
第二天,穿戴整齐的维族爷爷夫妇牵着马来接儿子时,我姥姥一脸茫然。挖渠爷爷醉得一塌糊涂,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压根就没商量这事,但又确信自己真的许下了诺言。挖渠爷爷不敢看老伴的眼睛,把两个舅舅叫到一边商量去了。平时,挖渠爷爷忙于劳作,疏于管教孩子,家里一摊子事都是姥姥操心。他对孩子们的爱,结实而粗暴,喜欢的时候心疼得不得了,惹火了拖过来就是一顿猛捶。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巴不得离开家呢。胆大调皮的二舅跳上马,自豪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跟着才认下的父母走了。
挖渠爷爷是一家之主,有绝对的权威。姥姥传统,凡事给足男人面子,这一次即使眼里蓄满了眼泪也一样没有让丈夫难堪。好在两家离得不远,维族父母待二舅如心头肉,姥姥伤心得哭了好几天,渐渐平息了心情。几年以后,二舅的维族妈妈病逝了,维族爷爷把二舅送回来到南疆投亲去了,他说他舍不得儿子,但是骨肉不能分离。维族爷爷走后,挖渠爷爷喝酒的次数渐少,他说和说不到一起的人喝酒没意思。后来年纪大了,支气管炎的顽疾治不好,只好戒了烟酒。冬天,寂寞的他倚炉而坐,装酒的军用水壶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挖渠爷爷也有温情细腻的一面。每年大年三十中午,亲戚们都聚在挖渠爷爷家,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娃娃们一桌,鞭炮炸响后,大家伙一起吃团圆饭。只有这一天,平时不上灶台的挖渠爷爷围着围裙,端上他拿手的粉蒸羊排、平锅烤肉,还有清炖伊犁河鱼。刷着红色油漆的大圆桌子上绘着大朵粉色的牡丹花,上面摆着一年中最丰盛的年饭。饭后,挖渠爷爷还请来照相的,在廊檐下照一张全家福。傍晚,各回各家之前,小孩子们按大小个排队,挖渠爷爷手里捏着红纸包,挨个给我们发压岁钱。那时候没有大彩电,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也没有眼花缭乱的零食。然而,老人小孩是那样热爱和盼望过新年,水果糖、爆米花、葵瓜子、一桌年饭、一张全家福,构成了过往岁月里最温馨的幸福年。
去年夏天,妈妈搬家,翻出一沓黑白照片,都发黄了。我和妈妈挑出里面几张全家福,仔细寻找岁月的痕迹。有一张是一九七七年的,我小脚奶奶最年长,挖渠爷爷和湖北奶奶还显得年轻,舅舅们青春勃发,我梳着小辫子靠着小脚奶奶怀里,弟弟还是两三岁吧,坐在挖渠爷爷腿上,我们那样稚气,笑得龇牙咧嘴。还有一张是一九八一年春节,大舅当兵探亲回家。女孩子全部坐在穿着军装的大舅两边,穿着一模一样的哈拉提样式的罩衣,做出少女矜持的表情。老人们都站在最后一排,高昂着头。我和妈妈一边看着一边话说当年,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穿的衣衫颜色是水红的,是妈妈在缝纫机上一件一件轧出来的。我们说着笑着就哽咽了——照片上疼爱我们的老人,都不在了。
老照片让我产生一种穿越感,我们这一家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今天的我们曾经还经历过哪样的生活?人到了一定年龄后,总会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走过的路,想想经过的事。虽然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但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不可能毫无关系,过去的日子不可思议,但又无比真实。感谢胡子拉碴、满嘴酒气的挖渠爷爷,在贫困的年代里给我们留下这些珍贵的黑白相片,以及永远也抹不掉的难忘回忆。挖渠爷爷,当我写下这些怀旧的往事,不是因为那个年代有多么美好,而是那个年代,我还小,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