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看老宅的邻居来电话说今年核桃结得可多了,果实成熟了,让赶紧回去摘。
我带着女儿爬到树上,用力揪着青皮核桃,往地下扔。她兴奋地问:“妈妈,核桃原来长这个样子啊,这棵树是谁种的?”“是妈妈的爷爷种的呀。”“那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呢?”我笑着说:“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秋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风吹落一树的记忆,往事在枝条上跳舞。
他是个倔老头,身板挺直,一缕山羊胡子刚好是我手掌的长度。奇怪的是,搞不清楚他的胡子跟着我的手在长,还是我的手跟着他的胡子在长。五岁用手掌量他的胡子,一样长,十五岁用手掌量他的胡子,还是一样长。只有幼年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把玩他的胡须。他特别注重仪表,任何时候衣服都干净整洁,散发着好闻的皂香味。
那时候他五十来岁吧,在粮站上班,经常带我去玩。院场上晒着麦子,粮垛堆得几乎和房子一样高,我躺在晒得热烘烘的麦堆上打滚。幼稚的我以为爷爷的工作就是天天在这里看着这些麦子,就叫他看麦子爷爷,表姐妹们也跟着叫,直到他七十岁去世,我们都这么称呼他。
他是妈妈的大伯,没有自己的小家庭,却是这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的一家之长。五个侄儿侄女中,他最偏爱妈妈,孙辈里,唯独最疼我。是他把六岁的我送进校门,抹去我的眼泪鼓励我走进陌生的教室;下雨天在教室外面等我,给我送伞;常常等在我放学的路上,从口袋里掏出杏干、沙枣或者几颗糖塞给我;他的偏心造成表姐妹们对我的孤立,我闹脾气不让他到学校,不吃他的东西,可这些零嘴常常变魔术般出现在书包里、枕头下面。
舅舅们相继成家,我们这个大家庭分家了。尽管这样,耳环、遮阳帽、电子表,无论市面上出现什么新鲜玩意,他总是第一个买给我。而且,只有他记得我的生日,一次也不曾忘记。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都半夜了,大门拍得啪啪响,狗也跟着狂吠,父母亲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打开门,他递给父亲一个纸包转身就走了。妈妈打开,是一件粉红色的新衣裳,才想起来是我十岁的生日,说你看麦子爷爷最偏心眼,你长大挣钱了,要好好孝敬他。
粮站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核桃成熟的时候,他在路口等我放学,把书包掏空,给我装满核桃。我抱着书本,领着弟弟,背着一书包核桃喜滋滋地回家。写完作业,一家人围着桌子剥嫩核桃仁吃。有一次路上被调皮的巴郎子(维吾尔语:小男孩)抢走了书包,我在院子里一边哭一边等妈妈下班。看麦子爷爷手里拿着一个新书包和一棵树苗进来了,他说:“不哭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把核桃树种在院子里,看谁还来抢。”我擦干眼泪,和他一起种下了树苗。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棵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日后对我有怎样的影响。我一边上学一边疯玩,抱怨日子过得太慢,我盼望快快长大,自由、挣钱,还有,坐着马车带着嫁妆当新娘子。
家里人谁也不提看麦子爷爷的经历,他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妈妈再三叮嘱我不许好奇不许问,说这不是一个小毛孩操心的事。尽管看麦子爷爷对我百般娇宠,我也不敢斗胆冒犯。我不知道去问谁,孩子的好奇心往往如同脑瓜子里住进了一只猴子,臆想凭空丰富,像孙悟空一般翻滚着。有一天壮着胆子问了姥姥一句,被姥姥举着锅铲撵了出来,就再也不敢提了。
后来我上高中了,迷上了阅读课外书。看麦子爷爷房间里有些历史类和战争类的书,我经常去翻着看。他已经退休了,和大舅一家生活,舅妈生了一个小男孩,也是看麦子爷爷新的乐趣所在。每天推着孙子溜达,和邻居们下棋,说说笑笑,他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怪老头了。
有一个傍晚,我去找书看,他兴致很好。可能觉得我长大了,突然说起过去的经历:“我当兵打仗的时候,就是解放军打过长江。我还有一个兄弟,是老二,让国民党抓了壮丁,我们到新疆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吃了一惊,怪不得妈妈的父辈弟兄三个都在伊犁,最小的叔叔我们叫四爷爷呢。“我打仗去了,几年没有给家里音讯,兵荒马乱的,家里头逃难,也不知走到哪去了,我只见过娃一面,是个四岁的女娃子。解放了我找了十年也没找到,到新疆来了,你四爷爷留在老家打听,几十年也没有下落……”我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喜爱妈妈,竭尽所能供她念书,又是多么娇宠我——只缘于他的女儿,停留在他心里的、昏暗的油灯下羞怯的小小影子。他再也没有组建家庭,一大家子二十多年吵吵闹闹都不曾分家。他仪表整洁气宇轩昂,为人处世外表冷漠内心火热,他雪白飘逸的胡子里还藏着多少故事,丝丝缕缕由黑转白孤老一生啊!
看麦子爷爷静静地躺在草席上,肺癌的折磨使他咽气时骨瘦嶙峋。我还在上学,没能挣钱孝敬给他一块糕点一包香烟。我跪在他身边最后一次给他捋捋胡子,握住他冰凉如柴的手。
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的看麦子爷爷,他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光阴荏苒,我成家了,也有了一个粉嘟嘟的女儿。我从来不提有关看麦子爷爷的往事,他藏在我心深处,于我来说,是一本从不打开的书。
有一天看电视,播放的是一台访谈节目。王蒙先生说起他曾给某大学少数民族研究生班上过一堂课,让学员说说他们感动的事。一个哈萨克学员说他最感动的事是自己的父亲去世时,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对他说的一番话:“你的父亲不在了,和他一起吃过饭的人还在,接受过他帮助的人还在,和他一起劳动的人还在。他的朋友、亲人还在,都记得他,所以他还活着,活在我们心里。”王蒙先生说完情绪很激动。看到这里,我的眼泪不可抑止,想起我的看麦子爷爷,想起我拿着打火机给他点烟,假装要烧他胡子,他躲闪着和我嬉闹的情景……
看麦子爷爷走了好多年了。他的核桃树替他活着——躯干粗壮、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一如他把青壮年给了国家,把晚年的关怀给了亲人。那棵核桃树已经长得与我的腰身一样粗壮,靠着斑驳的树干,仿佛趴在他的背上,树叶随风舞动,仿佛他的胡子在风里飘。一把绿色的巨伞遮挡着阳光,我的女儿在树荫下玩耍,这就是中国人讲究的血脉相连、香火延续。
芸芸众生,生离死别,都是这样的吧——疼爱我们的长辈一个个都走了,他们躺在冰冷的地下化为泥土,可是我们一直都不曾忘记他们给予的爱。记忆永不褪色,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活在亲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