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唐娜姨妈从前的名字不叫唐娜，而叫唐鲜花。初中毕业后，她考上省城师范，开学报到那天，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唐娜。真的假的？我将信将疑。母亲肯定地说，真的，不骗你，我看过她档案。这么说来，早些年改名字比较容易，我也想过改名，可到派出所一打听，需要的手续挺多，怪麻烦，只好打消此念。这事儿母亲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估计和我闹意见。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我叫红红。听听，红红，多么乏味平庸的两个字。
关于唐娜姨妈改名的事，母亲再三叮嘱我：“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她提，她会不高兴的。”
我点点头：“放心，我的嘴巴滴水不漏。”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的嘴巴并没有自己标榜得那么严实，相反，常常跑风漏气。唐娜姨妈改名的事，我只是没跟她本人提，却告诉了另外的人。另外的人是谁呢，也不是外人，外人其实没兴趣知道这种事。试想，假如我改过名字，原来不叫红红，叫绿绿，你有兴趣知道吗？肯定没兴趣。你一定会想，管你叫红红还是绿绿呢，和我有什么关系，叫绿绿难道就不是你了？所以呢，说到底，改名字这种事情，只有本人才在乎。
“鲜花”这个名字挺逗，挺有趣，鲜花朵朵，一朵鲜花，实在值得八卦一番。于是，我把唐娜姨妈原名唐鲜花的事告诉了我的弟弟，以及弟弟的女朋友。哦，还有我爸爸，以及二姨，三姨。他们都是熟悉唐娜姨妈的人，我等于把能告诉的人都告诉了。我的八卦只换来了弟弟女朋友的共鸣，她果真和我一样，兴奋地说，这名字真好玩，很有特点，比唐娜姨妈现在的名字有意思。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担心她会找唐娜姨妈求证。我赶紧把母亲叮嘱我的话转述给了她，为了保险起见，反复强调多次。至于弟弟，爸爸，二姨，三姨，他们对我的多嘴都不约而同表现了淡漠，仿佛他们早就知道这事似的。爸爸还白了我一眼，批评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你的舌头真长。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不是唐鲜花，而是唐仙花。仙女的仙。同音不同义，意思可就差远了。要早知道是仙花，也许我就懒得八卦了。
从血缘上说，唐娜姨妈是母亲的亲妹妹，可从法律上讲，她们并不是一个家庭长大的。唐娜姨妈是外婆的第四个女儿，出生不久，外公就去世了。外婆抚养四个孩子难免力不从心，且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便把她送给了城北一户姓唐的夫妇。那对夫妇多年不育，便抱养了唐娜姨妈。没想到，在唐娜姨妈六岁那年，养母忽然开怀，接连生下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长女的唐娜姨妈从此结束了独生女的优越地位，承担起了姐姐兼小保姆的责任，看孩子，洗尿布，做饭，择菜，打扫房间。据说，弟弟和妹妹都是趴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唐娜姨妈虽说是送出去的孩子，外婆却知道对方家的底细，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告之，说小小年纪的唐娜姨妈在养父母家当牛做马。外婆听了，十分心疼，意欲将她再讨回来。起初送孩子的时候，两家有约在先，绝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外婆单方面毁约，不仅寻上门拉着唐娜姨妈的手告诉她自己是她的亲生母亲，还非要把她领走。唐家当然不肯，恼火之下，两家翻了脸。最后，还是唐娜姨妈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年仅十二岁的唐娜姨妈冷冷地对她的亲生母亲，即我的外婆说，拜托你不要来我们家纠缠不休，我绝不会跟你走，就算他们撵我走，我也不会走，你死了这个心吧。她还冷不丁使狠劲推了外婆一把，毫无防备的外婆被她推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甚是狼狈。她的弟弟妹妹，两个小屁孩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还拍着手，边笑边叫，狗吃屎，狗吃屎，老巫婆摔了个狗吃屎。外婆寒了心，从地上爬起来，从此断了找回小女儿的念头。
唐娜姨妈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新华学校当老师，我母亲也在这所学校工作。新华学校分小学部与初中部，唐娜姨妈分在小学部。开学不久，学校召开教职工会议，不少人对着唐娜姨妈与我母亲指指点点。我母亲姓关，有人问她，关老师，唐老师和你什么关系？母亲摇摇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有人问唐娜姨妈，唐老师，关老师和你什么关系？唐娜姨妈不悦地说，我不认识关老师。
外婆家族的女人，皮肤特别白，不是那种普通的白，而是格外白。伸出手腕，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蓝色血管，就像白种人一样。同时，她们也和白种人一样，脸上容易生雀斑。尤其鼻翼两侧，散落着碎芝麻一样的黑点。这些讨厌的鸟屎一样的雀斑使得她们原本姣好的面容大打折扣，沦为中等姿色。除此之外，她们的鼻子也很有特点。高挺的鼻梁中间有个倾斜的点，就像笔直的铅笔微微折了一下，刚好折出一个支点。侧面看，鼻梁轮廓迥异于旁人。可能就是这些特别之处使母亲和唐娜姨妈——两个年龄相差十二岁的女教师，显山露水，汇聚到了众人的眼皮底下。因为，她们具有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鼻梁，还有同样的碎芝麻一样的雀斑。我每每遗憾自己没能遗传母亲雪白的肌肤时，又暗自庆幸自己脸蛋光光的，没有长出那些鸟屎一样的雀斑。
会后，母亲主动找到了唐娜姨妈，母亲说：“我知道你是小四。”
唐娜姨妈傲慢地反问：“小四是谁，我不认识。”
母亲说：“就算你不认我是你的姐姐，我也要认你这个妹妹。我比你年长，工作时间也比你长。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唐娜姨妈瞟了母亲一眼，“我什么事也没有。”她补充道，“我不会找你的。”
外婆从母亲嘴里得知唐娜姨妈在新华学校任教，心情复杂，她对大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托她好生照看妹妹，还深明大义地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不仁，我们不能不义。我父亲当时已经是教育局一个重要部门的小科长，外婆委托大女儿照顾妹妹，潜台词就是托女婿关照小姨子。怎么关照呢？机会很快来了。不久，新华学校有一个保送青年教师去首都师范学院进修的名额，中专毕业的唐娜姨妈如果能赶上这趟顺风车，就能鸟枪换炮，获取大学学历。再回来就可以转升为中学教师。中学教师和小学教师的知识含量，社会地位，当然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在母亲授意下，父亲顺理成章关照了唐娜姨妈。就这样，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唐娜姨妈双手接住了这只从天而降的馅饼，高高兴兴挣着工资去上学了。临走，唐娜姨妈第一次去了我们家。后来，我听说，是她的养母唆使她来的，她的养母是一个精明世故的女人。
唐娜姨妈手里拎着一袋草子糕，两瓶枇杷罐头，一盒饼干，还有一瓶竹叶青酒。看来，她已经知道我的父亲，她的姐夫，平素有饮酒的嗜好。母亲热情地招待了唐娜姨妈，并且留她吃了一顿饭。小炒肉刀削面，还拌了两个凉菜，一个黄瓜，一个腐干。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唐娜姨妈，她，居然披头散发。这是我母亲的原话，我母亲管披肩发叫披头散发。那时候，留披肩发的姑娘很少，通常都会扎辫子，麻花辫或者马尾辫。她还不是简单地披肩发，而是在额头左侧分出手指细的一绺头发扭成了单麻花，俏皮地垂在腮边。那个样子，怎么说呢，很奇特。说不上好看，可也不难看。
唐娜姨妈那天穿的上衣是红白方格图案的小西服，脖颈系着一条打着折痕的三角丝巾——杏黄色的，很衬她的肤色。下身穿一条深蓝色料子裤，裤缝笔直，用我父亲的话说，直得能切豆腐。脚上是一双白底黑布鞋，我们称作板鞋。鞋边一定涂了粉笔，雪白雪白的。那年头，年轻男女流行穿板鞋，男的方口，女的系带。板鞋有一个特点，洗了以后，趁湿，要用粉笔在鞋边擦一圈，这样，鞋子干透以后，鞋边就是雪白的一道。我审视地看着她脚上的板鞋，以及鞋边异常显眼的白道。哦，不错，唐娜姨妈显然是个时髦青年。母亲说，唐娜姨妈太爱打扮了，不够朴素。当然，这话，她只敢背地里说。当着唐娜姨妈的面，她很会伪装。笑容可掬，嘘寒问暖，从不表露出对这个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母亲说，谁让我是她亲姐姐呢，我对她好，是代替你外婆赎罪呢。外婆有什么罪？母亲白了我一眼，把自己亲生女儿送出去，还让女儿受了苦，这就是罪。
唐娜姨妈进门后，母亲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对我说：“这是唐娜，你的四姨妈。”
我大大方方地说：“唐娜姨妈，你好，我叫红红，很高兴见到你。”
唐娜姨妈抿嘴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红红，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我与唐娜姨妈一见如故，对她的喜爱很快超过了其余两位姨妈——二姨和三姨。二姨和三姨是母亲另外两个妹妹，当时都已结婚。在我眼里，结了婚的女人很脏。说不上哪里脏，可能是身上的气味，也可能是说话的表情语气。反正，在我看来，女人只要一结婚，就变得脏兮兮的。就像一块簇新的棉布下了水，不仅皱巴巴的，还软塌塌的。唐娜姨妈还没有结婚，她是挺括的，舒展的，我在她身上嗅到了新棉布的味道。
母亲去厨房做饭，我拉着唐娜姨妈的手到我房间。我的房间布置得很雅致，床单是天蓝色的，枕巾也是天蓝色的，就连窗帘也是天蓝色的。唐娜姨妈说：“你的房间很漂亮。”
我得意地说：“这是我自己布置的，我喜欢蓝色，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我喜欢紫色。”
我立刻像个行家，品评一番。我说：“紫色代表高贵和神秘，这说明你是一个高贵神秘的人。”
她掩嘴笑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起码说明你向往做一个这样的人。”
她沉思片刻：“那么，蓝色代表什么？”
“平静，安宁，与世无争。”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平静安宁的人。”她语气稍带挑衅，揶揄。
“我没那么说，但我愿意做一个那样的人。”
“红色呢，红色代表什么？你的名字不是叫红红嘛。”
我趁机表达了自己对“红红”这个名字的厌恶，我说：“所有的颜色中，我最讨厌的就是红色，再没有比这种颜色更浅薄，更招摇，更刺眼的了。我实在不喜欢，因此，我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
“不，我认为红色代表热情，奔放，信念，坚持，你不应该讨厌它。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妈妈一定喜欢这种颜色。”
我紧紧拉住唐娜姨妈的手，“是的，你真聪明。在我妈妈眼里，红色是世上最好看的颜色。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衣服几乎全是红色的，桃红、水红、朱红、玫红、粉红、酒红、腮脂红、西瓜红、石榴红、蔷薇红。还有，我的书包是红色的，铅笔盒是红色的，袜子是红色的，皮鞋也是红色的。恐怖啊，可能就是这种狂轰滥炸的红色，把我对它的好感全都抹掉了，弄得我现在一看到红色，就从生理上、心理上，反感它。”
唐娜姨妈一本正经说了一句书面语：“你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她有一颗火红的、热情的心。”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最要命的是她常把自己的热情强加于人。”我耸耸肩，摊开双手。这个动作是刚从外国电影里学的，活学活用。
唐娜姨妈说：“正因为你妈妈是这样的人，我才会和她来往。除了你妈妈，别的人，我可不准备与她们相认。”她摇了摇头，表达她坚定的立场。
我知道她说的别人是指外婆，还有二姨，三姨。我说：“你就那么恨，那么恨她？”我斟酌着用“她”代替外婆。
“如果你妈妈刚生下你，就把你送了人，你不恨她吗？”
“恨。”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很大。换位思考后，我立刻理解了唐娜姨妈。是啊，既然狠心送了人，还想认回来，门儿也没有，少惺惺作态了。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是我妈这么对我，别说认她，我见到她就唾她一脸唾沫。”
唐娜姨妈“扑哧”笑出了声，她被我的话逗乐了。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后来，在母亲的不懈努力下，唐娜姨妈还是与外婆母女相认，与二姨、三姨姐妹相称。唐娜姨妈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外婆慷慨地给了三百元礼钱。那时候，三百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能买很多东西。我母亲当时的工资是八十元，现在，她的退休工资将近三千元。由此推算，工资的三倍多，那就是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元，也还是相当可观的。不过，唐娜姨妈第二次结婚的时候，外婆就没这么大方了，一分钱也没给。外婆对她的离婚耿耿于怀。很快，她又给了外婆一个沉重的打击，她的第二次婚姻也失败了。没结婚的女人是朵花，结了婚又离了婚的女人是根草。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的女人是什么？连草都不如，是残花败柳，枯枝败叶。恨铁不成钢的外婆当着我们的面如是说。
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从我和唐娜姨妈初次相逢说起吧。
认识唐娜姨妈以后，我与她的忘年友谊拉开了序幕。虽然她比我大十岁，可年龄没能成为我们的障碍。我当时刚刚升入中学，新开了英语课程，很新鲜。我给唐娜姨妈写信，我写的信挺滑稽。比如：我今天读了一本BOOK，这本BOOK非常GOOD。唐娜姨妈回信批评我：别这样说话，这不是人话，以后要说人话。哼，讽刺我不说人话。好吧，那我只好规规矩矩说人话。
有一次，我在信里和唐娜姨妈谈起了爱情，我还煞有介事地引用了圣经里的一段话：爱是恒久的忍耐，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她回信说，你说的爱是大爱，不是单纯的爱情。嫉妒是爱情的一部分，如果一段爱情没有嫉妒，那就不是爱情。
唐娜姨妈对爱情的见解真是一针见血，我那时情窦初开，暗恋班里一位男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喜欢的是另一个漂亮女生。我终日被嫉妒折磨，对情敌充满莫名的恨意。
某天，她穿着一条浅色裤子，不知是来了例假不知道呢。还是垫的卫生巾漏液了。总之，她的裤子染红了，屁股后面洇出一片鸡蛋大的血迹。正上自习，她是课代表，站在黑板前，一丝不苟抄写老师布置的作业。那片血迹在全班同学的集体注视下，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效果。没有人上去告诉她这件事，她的人缘不太好——也许是因为漂亮的缘故。所有女生在那一刻心照不宣，保持了沉默。男生们交换着复杂狎昵的眼神，有的甚至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窃笑。起初，我的内心也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意。我把目光投向暗恋的男生，想看看他此刻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深深地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要把头埋到裤裆里去。不知怎的，我忽然火了，对他的表现强烈不满。他应该站起身，走上前，拉着她的手走出教室。那才是我心目中男子汉的光辉形象。可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像鸵鸟似的把头埋到课桌底下。懦夫，我鄙视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我对他的爱慕之心戛然而止。有人说，爱情像疾病，来的时候如山倒，去的时候如抽丝。我可不这么认为，以我自己的亲身体验证实，有一种爱，消失的时候，比兔子还跑得快，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最后，有人走上讲台，把那位女生拉出教室，并把自己半长的外套脱下来与她的夹克衫交换。这位助人为乐的同学不是别人，正是鄙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不再嫉妒她了。有爱才有嫉妒嘛，唐娜姨妈说得对。
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唐娜姨妈，她夸奖我做得好。她说，退一万步，假使你仍然嫉妒她，你也应该这么做。为什么呢，嫉妒是爱情的一部分，宽容与友善也是爱情的一部分。可是，这不互相矛盾了吗？唐娜姨妈的爱情逻辑有点混乱。
唐娜姨妈在北京进修的时间是两年，每逢寒暑假，她都会来我家拜访。每次来，都会给我礼物。一串紫色的玻璃风铃，一件蓝色的高领秋衣，一盒酒心巧克力，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唐娜姨妈非常了解我的喜好，她送给我的礼物，无论哪一样都令我爱不释手。送给我礼物的同时，她还告诉了我一个惊喜的消息，她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的年轻人，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唐娜姨妈所在学院的教授，已经退休。母亲是一名医生。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位青年才俊，学识渊博，竟然精通四个国家的语言。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急不可耐地追问，比我自己陷入爱情还要激动。
唐娜姨妈告诉我，他们的相逢充满戏剧性。唐娜姨妈是个热爱文学的女青年，偶尔写一些“豆腐块”发表在校报上。她写的一篇散文无意中被他看到了，引起了共鸣，他便通过校报联系到了她。二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这真是太浪漫了，以文会友，以文为媒。被他看到的是哪篇文章？我赶紧问。唐娜姨妈说，是《黄昏》。哦，凡是唐娜姨妈在校报发表的作品，她都会剪下来寄给我。《黄昏》是一篇类似于诗歌的散文，说实话，云山雾罩的，我没看懂。大概是我缺乏文学细胞吧。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韩枫。”
“先锋的锋，还是山峰的峰？”
“枫叶的枫，他祖父早年在加拿大生活过，怀念那个国家，所以给孙子起名韩枫。”
我眼睛一热，瞧人家的名字，韩枫，枫叶的枫，真是充满诗情画意。“不过，加拿大和枫叶有什么关系？”我一脸无知。
“加拿大的国旗就是一枚枫叶。”
“哦，是这么回事。他爷爷是加拿大回来的，这么说，他们家是华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归国华侨，海外关系，都是惹人眼热的招牌。我家楼下有对老年夫妇，老先生的妹妹在美国。回国探亲时，哎哟，不得了，当地官员鞍前马后，像伺奉亲妈一样，殷勤作陪。
唐娜姨妈说：“是的，他们家是华侨。他家还有亲戚在台湾，有的在美国。”
“你是不是也会跟着他到国外去？”我啧啧慨叹。
“到时候看情况吧。”唐娜姨妈矜持地说。
“他懂四国语言，哪四国？”
“英语，法语，日语。”
“还有呢，这才三个国家。”我掐着指头数。
“还有汉语啊。”
哦，这么说，是懂三门外语。不过，懂三门外语也很不简单了。我学一门英语，还学得满脑子都是糨糊。
唐娜姨妈很快毕业了，韩枫希望唐娜姨妈留在北京。但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牵扯到户口、工作、调动，这些困难就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横亘在他们的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无法搬动这些石头，只能眼睁睁听从命运的安排。唐娜姨妈返回了家乡，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以后再想办法调到北京。
“他为什么不跟你回来？”
“他是个人才，必须留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才能发挥特长。”
“如果他爱你，他就愿意跟着你，你到哪儿，他到哪儿。”
“那怎么行，我不能那么做，那样太自私了。”
我把唐娜姨妈陷入困境的爱情偷偷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事儿是没有可能的，想把户口和工作转到北京，想都别想，不切实际。爱情就像豆腐，生活是一堵坚硬的墙，豆腐怎么能硬得过墙壁呢。而且豆腐是有保质期的，坏得快，时间一长，就腐烂了，生活却要继续下去。”
母亲是语文老师，说话喜欢用比喻，我被她灌了一脑子的豆腐。对于唐娜姨妈的苦恼，我们都爱莫能助。也许母亲说得对，跟爱情相比，生活强大得多。面对生活，我们都要举手投降。唐娜姨妈进修结束后，分到了中学部，成了一名初中历史老师。看上去，她对命运妥协了。我问她：“你不准备再去北京了？”
她说：“他已经离开北京了，我还去干什么？”
“什么？他离开北京了？”我很惊讶。
“他去香港工作了。”
“哇，香港？天呢，香港。”我喃喃道，那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电视上每天热播的影视剧都是香港的。周润发，张国荣，梅艳芳……唐娜姨妈的恋人竟然去了那么神奇的地方，老天，我要是能去那地方多好，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唐娜姨妈给我看了韩枫的相片，果然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咳，我为唐娜姨妈感到深深的悲哀，这么好的男人，这么优秀的男人，就这样失之交臂，实在太可惜了。唐娜姨妈却比我想得开，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她还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果想要让爱情永葆青春美丽，就让它在婚姻面前止步吧。”
后来，唐娜姨妈就结婚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工会干部，他们离婚的原因挺可笑。唐娜姨妈嫌人家吃饭的时候，嘴巴总是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且屡教不改。终于有一天，工会干部在吃饭时，面对唐娜姨妈的指责，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咆哮着掀翻了饭桌。第二任丈夫同唐娜姨妈一样，也是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次离婚的原因倒是不可笑，唐娜姨妈搞婚外恋，搞得满城风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为了摘掉自己头顶上的绿帽子，坚决提出了离婚。
唐娜姨妈的婚外恋有失水准，她居然和学校的电工有染。我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说，她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和电工搞到一起了，还让人家的老婆跑到学校追着打，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唐娜姨妈的两次婚姻都是母亲做的媒，母亲这个失败的媒人没有信心再给妹妹张罗第三次婚姻。外婆伤心地说，别管她了，让她自生自灭吧，若是再离一次，更丢人了。外婆不失时机地表达了对唐娜姨妈养父养母的不满。她说，姓唐的人家家教不好，把她教坏了，她要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绝不是这个样子。
我好奇唐娜姨妈究竟为什么要和一个电工搞外遇，会不会和韩枫有关呢？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唐娜姨妈真正爱过的男人只有韩枫，她后来的两次婚姻都是游戏人生，应付差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换了是我，如果与韩枫那么出色的男子相爱过，也不可能再对其他异性动心了。
果然如此，唐娜姨妈告诉我，与她有一腿的电工，眼睛长得像韩枫。“细长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很亲切，很温暖。”她幽幽地说。
经过了两场短命的婚姻，唐娜姨妈再也没有了结婚的念头。她独自生活，还养了两只猫。一只叫唐钱钱，一只叫唐爱爱。嘿，这两只猫的名字有趣吧。唐娜姨妈说，钱和爱，是世上最温暖人心的两样东西，有了它们，人生就可以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不得不承认，唐娜姨妈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生就是追求钱和爱的过程，有了钱还想有爱，有了爱还想有钱。钱和爱都有了，还嫌不够，想要更多。每次到唐娜姨妈家里，我都会带上几袋鱼干。唐钱钱和唐爱爱一看到我手里的鱼干，就会温柔地“喵”一声，扑过来。
韩枫一直是我与唐娜姨妈之间的话题，我常让她给我讲韩枫的事情。我喜欢听，她也乐意讲。他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好，喜欢黑色的男人沉稳。你们，你们之间有过那种关系吗？我眨眨眼。唐娜姨妈嗔怪地盯我一眼，不告你。求你了，告诉我吧。她终于羞答答地说，有过。太好了，我说。问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当然也同异性有过深入接触。我认为，爱情势必要和性捆绑在一起，否则就像白纸，太苍白了，也太轻薄了，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我的观点是：有了性，未必是爱情。但没有性，一定不是爱情。唐娜姨妈对我的爱情观深表赞同。
唐娜姨妈说，北京的冬天很冷。有一次，她和韩枫在公园约会，清冷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结了冰的湖面。湖畔葬着一对革命恋人，竖立着他们的雕像，汉白玉雕刻的，一男一女，器宇轩昂。韩枫说，这对早逝的情侣生前并未相爱，死后才合葬到一起，他们的爱情经过数十年的流传，演绎，距离真实的情形已经很远了。唐娜姨妈问，真实的情形是怎样的呢？韩枫说，这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女人并未珍惜他。他死了，她才追悔莫及，常常来到他的坟前哭泣。唐娜姨妈说，这正应了那句话，什么是最好的？得不到，或已失去。她出神地望着这对死于青春年华的男女，说，若干年后，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会葬在一起吗？韩枫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生同衾，死同椁。唐娜姨妈伤感地说，假使我们不能生同衾，我也希望能够死同椁。韩枫不由分说低头吻住了她的嘴，两个人深情相拥，久久不分开。回去的路上，刮起了寒冷的西北风。韩枫戴着一双棉绒手套，他把手套捂在唐娜姨妈的两只耳朵上，一路走，一路辛苦地举着两只手，替她捂着耳朵。
我也曾在某个寒冷的夜晚，让男友帮我捂耳朵。只是他戴的是皮手套，捂在耳朵上，不仅不温暖，反而更觉冰冷。我经历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恋爱，那几个男人在我的记忆里穿梭而过。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停留下来。有的是我自己厌倦了，有的是对方另结新欢了。他们爱过我吗？我爱过他们吗？答案总是不确定。这真是令人沮丧，再没有比一把岁数，却未曾体会过铭心刻骨的爱情更令人沮丧的了。所以，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羡慕唐娜姨妈。最好的爱情是在最好的年龄相遇，相爱，分手了，彼此在思念中回忆过往。任凭四季更替，斗转星移，你在我心里，仍旧是最美的那个。唐娜姨妈与韩枫，无疑就是这样的爱情。她的生命里，曾经盛开过那样美丽的爱情之花，而我，却没有这样的运气。
母亲自从不再给唐娜姨妈介绍对象以后，就一心扑在我身上。她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载了N个男子的联系方式。职业，经济状况，相貌身高，婚姻情况（主要是区分离异，未婚，丧偶）。我已沦为高龄剩女，借用网络语言，是超过三十五岁的齐天大圣（剩）。我错过了最好的适婚年纪，挑挑拣拣，高不成，低不就。其间还不要脸（母亲的原话）地当过“小三”，试图从别的女人手里抢夺丈夫。结果当然是灰头土脸，丢盔弃甲，败走麦城。母亲认为我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唐娜姨妈关系很大，她把我教坏了。
外婆早几年就去世了，不然，老人家可能会悲愤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唐家家教不好，带坏了唐娜姨妈，唐娜姨妈又带坏了我——起因皆是她当年把亲生女儿送出去的罪过。
眼下，母亲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离异有一女。母亲苦口婆心地说，你都这把岁数了，不可能碰到未婚的了，退而求其次，只能找离婚或丧偶的，你就不要再挑剔了。天知道，我并不挑剔，可是，再怎么着，也得像回事吧。我的要求也不高——不能丑得让我倒胃口，不能无聊得让我没话说，也不能穷得让我倒贴钱。母亲很生气，她认可第一条和第三条，但是第二条太离谱，无聊的尺度很难把握。她认为男人没有无聊的，而我呢，相亲的过程中，几乎就没有碰到过“有”聊的。这位“离异有一女”，见了一面，居然还凑合，起码没让我生出立刻拔脚走人的念头。
年末，单位派我去外省参加一个招商会，与我同室的是个年近五旬的妇女。当她得知我来自某地时，说：“我有个女同学也是你们那儿的，毕业后，我们没再联系过，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站在镜子前梳头，隔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问：“她是干什么的？”
“哦，应该还做老师吧，我们班同学大多是老师，我也是从学校调出来的。”
我忙着梳头，没接她的话。
她又说：“你们那儿的女人是不是挺会打扮的？你的披肩真漂亮。”
这个女人是在夸奖我会打扮，我身上披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披肩，色彩艳丽，很醒目。我自谦地说：“因人而异吧，哪个地方都一样。”
“我那个女同学名叫唐娜，名字挺洋气，人也打扮得洋气，一年四季穿裙子。你大概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除了夏天以外的季节，很少有女生穿裙子。唐娜身材好，穿裙子好看，只是，她长得可算不上漂亮，脸上有雀斑。班里有个男生议论她，背影像幅画，转身吓一跳。”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我从镜子前回过身，张大嘴巴看着她。心里有些隐约的兴奋，又有些不高兴——为她最后两句刻薄话。我说：“唐娜是我的姨妈。”
她听了很意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对不起，真没想到，这么巧，唐娜竟然是你姨妈——”
“没关系——”我打断她，“我姨妈脸上确实有雀斑。”
第二天，参加主办方活动，我与她不在一个组。到了晚上，回到房间，躺到床上睡下了，我终于按捺不住问她：“你见过我姨妈的男朋友吗？”
“当然见过，他们后来分手了。”
“我姨妈对他一直念念不忘。”
“是吗？这我可没想到，分手还是唐娜提出的。不过，那男的不怎么样，我们都觉得他配不上你姨妈。”
我噔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可能，我姨妈很喜欢他，他是看了我姨妈写的一篇文章找到她的，他是她的读者。”
“这我知道，那男的是我们学校的电工。别看没什么文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那个年代，满世界都是文学青年。”
“啊？”我叫出声来。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说，他是个电工？”
“是啊，穿一件深蓝色工作服，屁股后面挂着工具包，走到哪儿都咣哩啷当的。我们在宿舍用电炉煮挂面，保险丝经常就断了，他就给我们接保险。我们是教师进修班，教师好歹也是知识分子吧，却和一个工人谈恋爱，不知唐娜心里怎么想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佯作平静。
“韩三牛。”
韩，三，牛，——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三只重锤，当啷，当啷，当啷……重重地敲打在我心上。我不想说话了，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对面床上的女人还停留在过去的回忆里，自说自话，“韩三牛是农村人，父亲是我们学校烧锅炉的，他接父亲的班，才跳出农门。我们学校女生多，男生少，分配不均匀，很多女生和学校外面的男人谈恋爱。说句不好听的，你别生气啊，我觉得唐娜是因为寂寞才和韩三牛谈恋爱的。我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话也没什么恶意，本来是夸她的嘛。结果，为了这句话，她大发雷霆，弄得我怪没意思的。我们也知道他们的关系长不了，其实，不止他们，很多同学都一样，一毕业，就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了。你刚才说唐娜对韩三牛念念不忘，这我可没想到……”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比这句话更具讽刺意义吗？唐仙花——韩三牛，他们的名字也太般配了。书香门第，归国华侨，海外关系，加拿大，香港，四国语言……太搞了，怎么会这样？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梦。都说是“人生有梦不清寒”。可是，如果这场梦做得太久，太长，是不是适得其反，会更冷？
冷，太冷了，我裹紧被子，急于想抓住点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离异有一女”，他是能够让我抓住的人吗？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之前，他打过电话，我却总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没想到，他也没睡，单身汉的夜晚大概很孤寂吧。他回复：看到你的短信，很意外，也很开心。我轻轻一笑，回了一句煽情的话：在外地开会，夜深人静，想起了你。短信刚发出，手机铃声就响了。我怕吵到邻床的女人，接起电话赶紧跑到卫生间。对方在电话里深情款款，你哪天回来，我去接你。我说，好的，明天下午。
我闭上眼睛，一座城池的沦陷成全了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与范柳原。那么，一段梦想的坍塌，是不是也会成全我点什么？
招商会结束后，刚回到家，我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唐娜姨妈患了乳腺癌。她不肯接受手术，只愿意保守治疗。母亲苦劝无效，见我回来，把我当救命菩萨，哭哭啼啼拉住我的手。你和你四姨关系最好，你劝劝她，割掉乳房怕什么，保命要紧，只要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母亲还说，她也这把岁数了，留着乳房还有什么用。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不了解唐娜姨妈，可是我了解。那不单单是乳房，还是信念，是美，是坚守，是梦想。割了她的乳房，等于要了她的命。
去看唐娜姨妈的路上，我想了一肚子的话。我一定要劝她接受手术，配合治疗。我爱唐娜姨妈，我不能失去她。我不会和她提韩三牛的，永远不会，我只会和她继续谈韩枫。我知道，韩枫是她身体以外的“乳房”。亲爱的姨妈，我会帮助你，我会帮助你，把另外的“乳房”完好无损地保护好。
